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锦归行 作者:春夏不复 文案 一尺青锋遨游天地间,一丈红尘舞尽英雄绯,留下多少英雄儿女泪…… 丞相府一夕遭变,不远千里投奔武威侯,却不想原是阴谋一场。皇子争斗,朝堂权谋将她无端卷入深渊泥潭,任她百般挣扎不过只是池中锦鲤。返京之路荆棘丛生,朱墙之内暗潮涌动。风流倜傥的皇子和杀人如麻的将军之间,她当如何抉择?今后她又该何去何从? 每晚8点半更新,全文存稿。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雪妍,高翔 ┃ 配角:建彦,建斌,建彰 ┃ 其它: ================== ☆、第一章   霏云天,黄沙地;嶕峣夹道滚尘烟,怒马长嘶啸西风;马驰风疾,车毂铮铮,欲裂崩。   车前驭马的玉莺持辔绳猛抽着马儿,连日奔波之下,马儿早已疲乏不堪,愈行愈慢。   身后风声瑟瑟,马蹄卷起塺塺尘土,大雾朝天。   玉莺在车前掀开帷幔,喘息急催道:“小姐,他们又追上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掀起车厢帷幕回头只瞥了一眼,便吓得匆匆将头缩了回来,吃力地提起数日前拾的一柄阔刀,那刀身血迹已尽干涸,强作镇定,沉声道:“驾好你的马儿,建彦定会派人护你我周全。”   透过浓尘,我依稀能辨出他们的身着打扮,身后十数名壮汉策马狂奔。此番与数日前追杀我和玉莺的当属同一拨人,当时被一伙宦官服色杀退,如今又卷土重来。   建彦,上次定是你暗中相助,此番我与玉莺命在弦上,万要救我。我心中默念,同时提刀护在身前,喊道:“建彦必会救我等,你只管看着前面的路便是。”   声未落,巨声作,马翻人仰,头被狠狠地砸在车棂上,整个身子连同车厢一并侧倒了下去。   “小姐,小姐,快起来,他们可就要追上来了。”玉莺掀开帷幔,伸出手焦急地拉我爬出侧翻的车厢。   那马儿早已被一块巨石砸得血肉模糊,双蹄仍是一蹬一蹬的,抽搐得厉害,甚是惨烈。似有腥红从我额前淌下,我伸手一摸,满手鲜红。   玉莺将我搀起,手指抵着我的额头,骇愕不已:“小姐,血......流血了......”   身后的十数名壮汉已追到身前,将我俩簇成一团,寒光熠熠,马蹬黄土。只见一虬髯壮汉勒马举刀指向我,大喝一声:“这便是陆丞相之女陆雪妍,夺其首级者,赏百金。”   周围一众匪徒齐举尖刀,铁环乍鸣,立时腾起一阵欢呼,响声震天:“百金......百金......”   我抵刀伫身欲与众匪拼个鱼死网破,玉莺就地抄起地上一根折断的车辕,双臂一张,护在我身前颤声道:“奴婢誓与小姐共存亡。”又提声朝一众悍匪斥道:“要杀小姐,先从玉莺尸上踏过。”   说话间,那树枝却是颤抖得厉害。   我顾不得额前的疼痛,转身与玉莺抵背而立,双手艰难地举起那柄阔刀,狠狠地盯着身前一名匪徒。   适才说话的那名匪首挥臂一呼:“弟兄们,上!”   立时哨声四起,尘土飞扬。   此前的那份镇定都是我装出来的,主子乱了分寸,玉莺恐怕早已是吓得魂飞魄散。我怵得紧闭双目,挥刀朝身前胡七瞎八地一通乱舞。玉莺虽在我身后,怕是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耳边陡然嗡的一声,紧跟着一道惨叫,再是一声巨响。   我微微睁开双目,身前那名匪徒已是连人带马在我身前轰然倒下。   不及细想,只闻身前似有万马奔腾,卷起阵阵尘埃,马蹄声愈趋愈近。   颠簸数日,一路坎坷。眼下又遇到危险,全然不懂功夫的我按理说应是精疲力竭才对。可在这当口,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劲儿。   或是知道建彦定是不会弃我,亦或是父仇未报,还要留着这条残命为爹爹洗清冤屈。   我横刀怒视身前那帮被突来变故惶得有些木讷的悍匪,对身后的玉莺道:“握紧你手上的兵器,建彦派人来救我们了。”   短暂的变故并没有打消匪徒杀我的念想,已然蹬马向我冲来。命在一线间,我只得再次挥刀乱砍。   未等匪徒靠近,天空瞬即乌沉,似有大雁盖日,密如黑墨。   众匪纷纷调转马头,挥刀劈箭,向援兵拍马而去,留给我一道塺尘烟土。   刀光剑影,扬尘飞卷,呼声震天,马鸣人嚎。   为首的一名青衣紫裳女子,正带着一干宦官与悍匪厮杀。此女子我认得,名为罗鹊,正是三皇子建彦的贴身侍婢。   十日前在京都西门菜市,爹爹被斩首行刑那日,我与玉莺混在市井人潮中,正是当时一袭黑衣的罗鹊将我拉到巷尾,将一帕血书交与我。   那血书上只短短八字,“武威侯翔,可保无虞”。   字虽短,鲜红入目,似有千斤重。   我颤颤捧着爹爹的亲笔血书,殷红赫目,眼泪忍不住打湿了血帕,只觉眼前渐渐模糊,血气上涌,头痛欲裂,金光灿闪。   像是身旁有人扶我,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罗鹊已无踪影,玉莺告诉我,方才那名女子名唤罗鹊,是建彦的贴身侍婢。   月前,身为丞相的爹爹,遭廷尉李盎告发私吞赈灾粮饷。李盎带人搜查了丞相府,竟在柴房中的干草垛内搜出一箱白银,回报皇上后。当日便封了丞相府,爹爹身陷囹圄。   爹爹虽身居丞相,位列三公,大权在握,向来是两袖清风,心系天下苍生。丞相府上下,素来节俭,莫说这一箱白银,就连平日我等主子们享用的也都粗茶淡饭,身着的也不过是素缦襦裙,怎会贪了这救黎民于水深火热的钱。   这般诬陷,说什么我都是不会信的,定是遭了奸人的陷害。可罪证凿凿,那白花花的银两底下印着“赈灾钦用,开平六年制”,纵是百口也莫辩了。   侵吞赈灾饷银,事关重大,皇上震怒,朝野鼎沸,爹爹被削了官职,打入大牢,择日菜市西门候斩。   玉莺说,那日我晕厥不久,爹爹便被斩了首级,是她收了爹爹的尸首,草草葬在京郊的土磝之上。   更令我惊骇的是,娘亲在爹爹被斩之后的第二日,在我们暂且栖生的荒庙中,以三尺白绫随爹爹而去。   丞相府被查封之日,娘亲便倾其首饰遣散了下人,唯自幼服侍我的贴身婢女玉莺死活不肯离去,一直伴我左右。   我醒来之时,正是娘亲往生之日,便与玉莺在爹爹的土坟前将娘亲的尸身埋在了爹爹的墓边,只拾了一块腐木,刻了她的名字和生卒。   伴君十数载,一朝奸人害;天下苍生为己任,一世功名化尘埃;终是落得身首两相异,几度掩面几度哀;月前及笄犹欢颜,笑脸慈眉成追忆。   那日的心情,我永生难忘。   虽百般疾首,然,先自保方有回旋之机。玉莺便用罗鹊当日留下的几锭纹银,在驿站买了一乘马车,带着我向武威侯郡的治所姑臧城进发。   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的向西北行去。   可陷害爹爹的那伙人似不罢休,欲将我这个罪臣之女一并诛杀,三日前也是如今日这般打扮的壮汉袭我,若不是罗鹊及时赶到,恐怕此刻我和玉莺已与爹爹阴府聚首。   如今贼人卷土重来,危难之际,幸得罗鹊出手相助。   建彦,你果是我的守护神。若是没有你,怕是我存活在这世上的勇气,也与面前这坱圠尘土一般,被劲烈的西风所淹没。   阖目挥刀狂劈一通,只闻玉莺从旁雀跃道:“小姐,我们得救了,得救了!”   我方定下惊魂,微微睁目。   但见白骨满地,流血成川,艳红的鲜血染红了黄土,西风从山陉呼啸而来,似哭泣,似哀嚎。   我伫刀立地,环目四周,除了一脸污尘的玉莺,见不得半个活人,茫然问道:“罗鹊呢?”   玉莺此时全无之前慌乱的表情,机灵地就地拾了一柄短刃:“他们见小姐无恙,已经走了,不过可惜了这群宦官。”   我长吁一口气,定睛看了看周围的死尸,十数悍匪尽数歼灭,而宦官的尸首却是更甚,不禁唏嘘,双颊似有热流滚下。   建彦有皇子之名,却无皇子之实。皇上育有四子,就连那尚在襁褓的四皇子建瑞,都要比他尊贵许多。   只因其生母是一介宫女,一日皇上酒醉,临幸了她,这才有了建彦。而生下建彦后,这名宫女还在月内,便被赐了一杯鸩酒。   自此,建彦再无依靠,皇上亦不闻不问,由着一众宫女抚养长大。   无权无势的建彦为了救我,几乎折损了他所有的下人,如此恩情,我陆雪妍此生不忘。   “小姐,天有雨色,还是尽早赶路罢,兴是能在天黑之前入武威郡,想那贼人断不敢惹怒了武威侯。”玉莺一旁催促道。   天云叆叆,西风甚冽,似有霶霶阴雨倾顶之象。   我携玉莺跨过尸身,来到两匹正舔着地上血水的马儿前,道,“上马,若是能在天黑前进入武威郡,便是最好。”   我从襟前取出舆图,京都到武威郡千四百里路,如今已至仁寿山,前方便是金城郡,过了金城郡即是武威郡内。   我随手捡了把匕首藏于袖内,挥辔策马与玉莺向北驶去。   叠嶂渐去,视野逐阔,陡见前方一水潭,对并行的玉莺道:“去前方稍作整理,你我这般模样儿进城是要吓着人的。”   蹲在水潭前,觑见水中人的倒映,登时唬了一跳。   只瞧见满面污垢,鬓发土黄一色,额前凝固的血迹甚是触目。这哪里是丞相之女,分明连京城中的叫花子还不如。   伸手往襟前掏了掏,未摸着手帕,倒将爹爹的那张血帕掏了出来,一时心有感触,激起片片涟漪,波动影摇。   “武威侯翔”四字赫然入目,不禁忆起往昔。   武威侯高翔,当年无人不知谁人不晓,就连黄口小儿亦能朗朗上口。 作者有话要说:  写第一人称文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望各位读者支持与鼓励,谢谢! ☆、第二章   “翔云盖日征沙场,金枪银甲立威扬;雄赳赳,气昂昂;铿锵铁骑踏中原,敌寇闻来缴械降;一世帝业方铸成,国泰民安尊福享。”这首市井小民口口相传的歌谣,我自耳熟能详,如今京都的茶楼内还时常有说书先生,慷慨激昂地说着当年历历往事。   那“翔云盖日”便是为我朝打下赫赫江山的四大开国功臣——大将军高翔,骠骑将军樊云,车骑将军曹盖,卫将军董射日。   正是此四人斩敌寇,诛守将,马踏中原,剑指四方,立下不世战功,救黎民于水火,方助我朝打下这万里江山。   其中盖以大将军高翔为首,战功最高,功勋尤甚。   我自忆事不久,便天下初定,与其他名门闺秀并无二致,在娘亲的教导下熟读四书,谨守闺阁。   爹爹书阁中存有许多记载功勋的书册,一日闲来无聊,信手翻阅,足是爱不释手。   永成二十六年夏,汉中一战,时为伍长的高翔年方十七,此役杀敌五十五,斩侯一人,升百夫长。   永成二十七年春,我主兵困南阳,四下被围,高翔仅率百余骑,自西甬道突围,护我主全身而退。归汉中,封五品建中将军,禄四百石,赐百金。   永成二十八年秋,复兵南阳,围城,辱骂七日,诱敌军守将单骑迎战。只一合,一枪刺穿敌将胸甲,当场落马毙命。敌溃,入城。授四品扬威将军,赏良田千亩。   永成二十九年冬,统兵五万发汝南,对面泱泱二十万敌军,佯攻城下,退。引寇入山林,天网下,绳索绷,伏兵出,追兵歼,主将擒。拜爵一级,任四品平南将军。   后两年,拔颍川,克河南,讨河东,征弘农,享一品大将军殊荣,金印紫绶,禄二千石。   永成三十二年,彗星出,蝗虫起。与骠骑将军樊云,车骑将军曹盖,卫将军董射天合围京都二十日。粮绝,白马素衣,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迎四大将军入。   自此,我朝一举推翻前朝暴政,启万世基业。皇上登基,国号开平。   中原定,民心聚,天下一统。然,外患扰内,边陲数变。皇上剥其原职,册武威侯,镇守边关,保关内永宁。   汲汲七载,开疆辟土;横刀立马,威震五内;立赫世战功,佐皇上登基;攘天下众生于内,拒西戎北狄于外。   这般忠心,这般功名,这般武威,这般胸襟,孰能不颂,孰能不扬?   我自幼常与建彦或在宫中,或在丞相府,传诵歌德。爹爹曾说,女孩子家的,只肖熟读四书,学学女红刺绣,声歌曼舞便是,何苦看那不着边际的书,我却不然。   爹爹见我性子拗,膝下无子,姐姐又入了宫,家中只剩我一女,视我若珍宝,也就随了我,再不诮半句。   只听娘亲说过,爹爹与这高翔是旧识,我欲详问,娘亲却不愿再提。想是让我像个寻常女孩子家,不要成天只知打打杀杀,我也不忍深探。   家道中落,姐姐在宫中了无音讯,也是不晓得如今情况是怎样。   眼下,除了投靠武威侯,我再无他法。不觉间,潸然泪下,那张血帕更是显得模糊。   我揉了揉眼,收起血帕,随手朝脸上泼了几下水,对玉莺促道:“赶紧启程,再不走恐怕今晚是进不了武威郡内了。”   在金城郡外的一家农舍内,我用头上玉簪与农妇换了两身麻衣。罪臣之女,也顾不得体面,而那玉簪是娘亲月前及笄之礼上亲手为我插上的,也是娘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出了金城郡治所允吾,一路向北,天空更是乌沉,禽低旋,兽四散。   遇一老耋,问了路才晓得,武威郡尚有百八十里,雨势将来,只好暂栖一宿,明日再择北进。   老耋指着远处一烟袅说,前面是榆树村,可去此处暂时落脚。   我与老耋道别,遂与玉莺加鞭策马向榆中村赶去。   甫入村中,榆树成林,宛如层层碧云,直没天霄,阡陌通直畎波清,风车点水溉桑田。   之前遭受连番袭击,再见这般田园风光,顿觉心中舒畅了许多。在村口我向玉莺使了个眼色,示意提高警惕。玉莺微微额首便与我牵马一同入了村。   榆树村内男丁以榆树为樵,妇人以耕种为业,看似民风淳朴,并无异象。   我借问溪边玩耍的孩童,村中有否客栈,孩童摇了摇头,指着临近一处茅屋瓦舍说是村长家,可前去一问。   顺着孩童的指向,来到舍前,见一皮肤黝黑的粗衣老媪正在井边打水,看似面善,忙问:“敢问这位老人家,我姐妹二人途径此地,可否借宿一宿。”   见老媪停下手中活儿,痴痴看我,我手肘暗暗捅了捅身后的玉莺。玉莺会意地从头上取下一枚瑶簪,我将瑶簪塞到老媪手中道:“我等此行寻亲,路上盘缠耗尽,这瑶簪也是上好的货色,可否抵资?”   老媪接过我递去的瑶簪,详加端倪,遂点头答应,将马儿栓在枊上,喂了些草料,迎我二人进了里屋,让我们稍等片刻,这就去准备饭菜。   细细看去,里屋粗鄙,梁栋老旧,垣壁灰黑,未发现有何不妥。   再回想方才在门外老媪贪恋那瑶簪的神色,反倒心安了许多。   农家妇人,见识短浅。玉莺的瑶簪虽与我的首饰差了许多,可也是值好几两银子的上好东西。   若是她不收便让我二人入内,才是叫人奇怪。   玉莺斟了一盏茶,先行浅啜,未觉不妥,便也为我斟了一盏。口干舌燥的我一饮而尽,数日未进温食,体内五脏俱沸,整个人顿觉舒服许多。   忽闻泷泷水声,我转头向外看去,果是下起雨来,水激石礐,珠泄檐瓦,雨声渐大。   门外冲来一粗布老耋,全身湿透,见我二人当即一愣,转而蔼色眯眼,朝伙房喊去:“老婆子,家里可是来客人了?”   “两姐妹寻亲路过,见这天阴晴不定的,我便自个儿拿了主意,让她们暂住一宿。”老媪在伙房里高声应道。   我和玉莺起身向老耋作了一揖,问道:“听村里娃子说,足下是这里的村长?”   “什么足下不足下的,我等一介草莽,不必客套礼数。”老耋卸下背上的榆木,平铺在地上,找了条干布擦拭那身被雨水打湿的布衣。   见老人家和善,也不拘礼,我便向他打听道:“此去武威郡,还有多少路程?”   “姑娘家原是去武威郡啊。”村长侧身向村北官道一指,“向北估摸还有六十里的路程,倘是走得紧,四个时辰是足够了。”   我谢过村长,老媪适时端来热滚的小菜,等村长夫妇先启,我和玉莺再执箸开动,也只挑他们吃过的吃。   膳后,雨势转弱,我放心不下,吩咐玉莺去看看那两匹马是否安好。不久,玉莺回禀一切安好,还说村长还特地加喂了些草料,生龙活虎好着呢。   如此一来,我终是释然。数日的紧张,在这一刻全然卸了下来,就草而塌与玉莺挨着睡了过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隐隐然觉得有人使劲摇我,听声音是玉莺,且伴有声声嘈杂。   我想要睁目,只感觉四肢无力,缝隙中只看到玉莺在我眼前使劲唤我,身后似有几个官兵模样,实在模糊得看不清楚。   玉莺将我抵墙扶起,过了许久,眼前景象方清楚了起来,四肢仍是无力,一点儿动弹不得。   玉莺见我睁眼,一副哭丧模样喊道:“小姐,你可总算是醒了,玉莺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我张了张口,弱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身后是何人?”   玉莺身后一软甲将士上前一步,屈身下跪,敛眉拱手道:“末将武威侯门下都尉王卫忠,救驾来迟,害陆小姐身犯险境,万望恕罪。”   武威侯门下?身犯险境?   借着熊熊火光,我定睛一看,几名甲士身后的村长夫妇倒在血泊之中,当下一惊,想要挣扎后缩,手脚却是不听使唤。   “陆小姐莫怕,贼人已诛。”王卫忠朝身后挥了挥手,“抬下去,莫要污了陆小姐的眼。”   “是!”几名甲士将两人尸首抬了下去,里屋只剩下我、玉莺、王卫忠三人。   我奋力撑起身子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莺这才将原委道来,这二人连同村里的其他村民,皆与日前袭击我们的是蛇鼠一窝。   一路行来,千谨万慎,防饭菜,防草料,却未防的这草榻。   草榻微湿,原先以为只是雨天受潮,全然未放在心里。哪里晓得,这是用麻沸散刻意洒在上面的。其药效虽不能夺人性命,却能使人全身麻痹,四肢软绵无力。   玉莺恐深夜有变,半夜起身驻守屋内,沾染份量不重,症状自是比我轻了不少。   谁知,一众村民举着火把,抡镐扛镰趁着夜色杀来,玉莺枢木挡门,拼死抵抗。幸得王卫忠及时赶到,诛灭贼人,这才保全了我等性命。   我看着玉莺臂上的鲜红,心中实是不忍。   “只要小姐无恙,奴婢这点伤没什么的。”玉莺似意识到我在看她,急忙身后掩臂,话说得极是溜口,那神色分明是在隐忍伤口的痛楚。   路途凶险,日防夜防,终究百密一疏。我这便长了个心眼,问王卫忠可有印符。王卫忠掏出信印伸到我眼前,确是我朝的信印。   我这才是松了一口气,谢过王卫忠后,让他带玉莺下去疗伤,犹自一人在内屋休息,待恢复体力,好尽早上路。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自觉症状有所缓和,试着支起身子,已然能够缓步走动。踏至屋外,雨停风歇,借助篝火,且见门口空地上一字排开数十具尸体。   原先不消说是看到尸体,听到都是后怕。前两次遇袭,也都是从鬼门关里走过来的,如今看着地上那一具具尸体,心里头倒也没有之前那么惊慌了。   我壮着胆儿朝前走去,除了村长夫妇,还有许多之前看到过的村民,甚至还有白天在溪边与我指路的孩童,以及半道问路的那名老耋。   我不禁蹙眉,指着那孩童朗声向站在我身前的王卫忠问道:“这娃儿也是贼人?”   王卫忠背身顿步,说这些人看上去都是良民,实则早已被人暗中买通。至于那孩童只是个意外,见父母死于甲士刀下,欲要搏命,推搡之际,不慎一头撞在了那口井沿,这才要了性命。   我移目看向井沿,果是有雨水未淋尽的浅浅红印。   我别过头去,不忍再多看一眼,挥手道:“有劳王都尉将他们好生安葬罢。”   “末将领命!”王卫忠双拳合抱,便招呼甲士将死尸抬走掩埋。   这村里头的村民看上去是如此质朴和善,竟能为了区区几个钱便对陌路人痛下杀手,足是令人发指。   还有这娃儿,本无过错,只因为投错了胎,而无端搭上了性命,想来可惜。   细细揣摩,这帮村民与之前的匪徒略有不同,或是恐怕我和玉莺会功夫,又或是此地毗邻武威郡,忌惮武威侯的威名,这才想将我二人麻痹,再痛下杀手。   武威侯,你我不曾一见,我已欠了你一份大大的恩情。    ☆、第三章   稍作整顿待天明,四肢也有力了些,因没有马车的缘故,我在玉莺的搀扶之下,勉强上了马,随一众甲士北去。   众甲士与玉莺在前方开道,王卫忠伴我身侧随行,身后还有几名甲士殿后。   直至看到地界碑石上写着“武威郡”三个大字,十数日来悬着的那颗心登时落了下来。   路上我试着与王卫忠攀谈,想知道这个当年赫赫有名的战神高翔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谁知那王卫忠简直是无趣至极。我问一句,他便答一句,答的也是遮遮掩掩,和没答也没什么区别,只说入了侯府自会知晓。   我等一行人自武威郡的治所姑臧城南面端门而入,守城将士像是并不卖王卫忠的人情,明知是都尉,还定要看了印绶才肯放行。   初入姑臧城,街道繁华,井民有序。街边摊贩、作坊、商铺、酒楼、茶肆、客栈、驿站一应俱全。各色服饰,看得眼花缭乱。   向王卫忠一打听,才知道这里是西北咽喉要塞,汉人、羌人、戎人、狄人皆杂居于此,相安无事,怪不得那些市井说的话着实让人听不大懂。   民见官,反是官让道,这般景象闻所未闻,足是开了眼界。走了许久,又是一处城门,名为广夏门,王卫忠照例出示印绶,这才得以通行。   内城与外城无异,照旧是一番和睦光景,抬眼一望,前方又是一道叫朱明门的城门,我心下犯疑,不禁朝王卫忠问道:“我们还要过几道城门,方可至侯府?”   王卫忠依旧兢兢面色,作揖答道:“陆小姐有所不知,姑臧城原是北狄所筑,原仅南北七里,东西三里。我朝初定,征讨北狄才得了此城,这些年来为抵御外敌,层层加固。现已拓了六城,城形若盘龙,大城连小城,据天罡北斗而建。如今已有城七,门二十二。”   经王卫忠这么一说,我终有所悟,常居京都,不谙边陲。这武威郡要塞重镇,若是没有这层层的防御工事,只怕是戎狄早已长驱直入,直指京都了。   耳闻不如亲见,武威侯究竟是何等神人,我愈加好奇了几分,盼不得早早登门,谢过他的救命之恩,同时也好一睹其风采。   穿过龙兴门和新乐门,内城更是一番繁华热闹景象,街道的人流愈来愈多,又要避让百姓,行走的速度愈来愈慢,几经辗转终是来到了武威侯府。   府上的牌匾庄严肃穆,不由得令人心生敬意。   得到阍者的通传,王卫忠携我二人入府,在闲豫堂外,王卫忠跪地作揖,高声喊道:“末将王卫忠领陆小姐及家眷拜见侯爷。”   阑门内开,王卫忠示意我和玉莺进去。   未入槛,酒香先溢,哓哓声不绝于耳。我抬眼望去,且见里头一男子面有微红,衣衫不整,脚翘案几。身边伴有两名婀娜女子,一着锦缎朱衫,一着绫罗紫衣,正抛着媚眼儿朝男子口中送葡萄,欲咬且提,欲擒故纵,分明是那水性杨花的狐媚子性儿。   案下更有一官服男子,缨垂冠斜,佩剑在侧,面色微醺,正摇头晃脑,端酒作诗:“紫姹抚媚撩人肺,红嫣妖娆人先醉;紫姹红嫣枕畔睡,试问夜半累不累。”   “好......好诗,张大人好文采,赏......赏酒!”只见案上男子击掌称道。   听到这里,我心中大抵有些明白。那案前坦襟之人便是武威侯高翔无疑了,而身边的两位侍女名唤紫姹和红嫣,适才作了那首不堪入耳的污秽诗句的应是高翔属下,姓张,官职暂未可知。   侯无侯尊,婢无婢序,官无官礼,真可谓是乌烟瘴气一团。   这些年来对武威侯的敬佩,全然在这一夕间化为泡影,有的只是深深鄙视与唾弃。   年岁抚平这位曾几何时征战四方,令人闻风丧胆战神的棱角;一柄银枪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胄甲亦蒙上了厚厚的尘灰;那颗救万民于己任的心,被这太平盛世的日子消磨殆尽,只徒增了几分骄淫与肆态。   想到姑臧城内那一市的繁华,我心中抱着仅有的幻想与好奇,仰头正身踏入堂内,立于案前。   高翔似有醉意,微眯着眼向我问话:“大......大胆,来者何人,见了本侯为何不跪。”   我屈身跪地,向他作了一礼,正声回道:“罪臣陆昭之女陆雪妍拜见侯爷,谢......”   话未毕,高翔广袖一挥,道:“陆姑娘远道而来,旅途定是劳累,先下去罢,暂居南宫,以客待。谨佩,还不领陆小姐下去歇着,好生款待伺候。”   言毕,一名姑姑模样的人进来将我搀起,带我离开闲豫堂。   只听身后言起:“长史大人,方才雅兴未尽,不如再作一诗如何,本侯可要好好讨教讨教?”   那张大人又作了一首更为入骨的秽诗,我不由得加快了步子随谨佩离去。   娘亲曾说,这高翔与爹爹是故人,今日一见,果是“大开眼界”。然,寄人篱下,又有救命之恩,也只好先安顿下来,再作打算。   谨佩引我和玉莺至南宫里的金桂宫,屈身行礼,道:“奴婢谨佩,从今日起服侍两位主子,有事吩咐一声便是。”   从旁的玉莺忙推手解释:“玉莺也是奴婢,怎敢与主子同福,从今往后,我与谨佩姑姑一同服侍小姐。”   “也好,那有劳玉莺姑娘了。”谨佩答话,仍是屈膝不起。   客是客,是那落魄之客,有个栖身之所已属万幸,又岂敢有非份之念。我示意谨佩起身,打探起方才那紫姹红嫣二人。   “此二人是婢,也是妾。”谨佩起身回答。   亦婢亦妾,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解问道:“婢是婢,妾是妾。怎有亦婢亦妾之说?”   “紫姹与红嫣深受侯爷宠爱,侯爷几番欲纳二人为妾,王妃执意不允,这才作罢,所以亦婢亦妾。”谨佩指着对面不远处的紫檀宫和红花宫道:“南宫是姬妾居所,此二人便住在那边。”   我心头骤然一惊,借着茶盏暗抚心中惊诧,轻蔑讥诮:“那侯爷是准备把我也亦婢亦妾了不成?”   “奴婢不知,侯爷刚才说了,以客待。欲问详情,还请向侯爷示问。”谨佩不亢不卑,仍是一脸和色的作答。   这谨佩看上去眉清目秀,尊卑守礼,口风也很紧,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恨竟将我比作紫姹红嫣之流,损我清誉,若是放在从前的丞相府,我早拿了鞭子狠狠地抽她几下,定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寄人篱下,福兮祸兮。我无奈强压着怒火又问了些日常事情,这下谨佩倒是说出了大概。   闲豫堂上那位作着秽诗的张大人,是高翔的部下,长史张昌。负责治理郡城的是郡丞史可信,少府史严守义和一路护送我来的都尉王卫忠都是高翔手下的重臣。   王卫忠主管军中,古板少言,忠心可鉴。   史可信未见其人,想来必不是什么泛泛之辈,竟有此奇才将偌大的武威郡治理的井然有序。   少府史专管库房,从城内民富安泰看来,其功劳也是少不了的。   不过那长史张昌,倒着是令人着实哭笑不得。   身为武威侯的参臣,在这武威郡中,堪与我朝的御史大夫比肩,郡中的大小政事,一应做主。如若战事一起,还要为郡侯参谋计策。如此重臣不但是附庸风雅之辈,竟还位列无序,礼崩而乐坏。   那武威侯高翔更是不用提,恣意妄为,举止轻浮。只肖与那张昌赋些让人面红耳赤的龌蹉诗,堂堂一介武将,居然可笑得学起文人,终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可悲,可叹!   再说那王妃赵嫚,此人我倒是印象深刻。她长我三岁,是御史大夫赵无禄之女,姿色姽婳,可生性极为刁蛮,我早已经吃过了她的暗亏。   只记得,三年前赵无碌为她指了一门亲事,嫁给了一位侯爷,未料竟是这武威侯。   儿时曾与爹爹一同拜访过御史大夫府,赵嫚见我头上蝴蝶金钗好看,要借来把玩,我不依,便硬要来夺。爹爹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儿,赵嫚既然喜欢,不如送了她,改明儿再给我买一支一模一样的。   我不允,抵命死护金钗,夺护之际,一不小心,那蝴蝶翅膀被那赵嫚硬生生的给扳断了。   我掩面大啼,爹爹却只对赵无禄说:“小孩子家玩闹,不碍事的。”   赵嫚拽了我那半截蝴蝶翅膀,礼也不赔,便去苑内玩耍,权当这事从没发生过,倒是赵无禄一个劲地给爹爹赔不是。   后来,爹爹果未食言,给我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蝴蝶金钗。自此之后,我再也不敢随爹爹一同去御史大夫府,生怕赵嫚又欺了我。   小孩子玩闹,这事本已过去。经谨佩一提赵嫚,往事历历在目,全然给想了起来,就连当日赵嫚那般傲慢无理的模样,也一并记起。   世事无常,如今竟与赵嫚同住一个屋檐下,想想还是少出门的好,若是遇到了,难保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听谨佩姑姑讲,赵嫚住在永寿宫,离南宫有些距离,已有两载多未踏入南宫宫门了。况紫姹、红嫣二人正得盛宠,想来是不会来这南宫自取其辱。   前番几近生死,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身子便觉得有些疲乏,似有昏睡之感。   我打发谨佩下去添些日常起居用品,让玉莺服侍我沐浴更衣。   见谨佩远去,我向玉莺沉声提醒道:“这里可比不得丞相府,万不可胡闹,更不可与人无端起了争执,尤是王妃。即便是下人,也要礼让三分。还有那谨佩,不肯坦诚相待,以后可要提防着点,不然让人卖了都犹未可知。”   玉莺一边服侍我,一边道是。   玉莺替我关了窗棂,宫内立时黯淡下来,眼皮深沉似有重石相压。    ☆、第四章   建彦一如往日,素衣乔装来我丞相府饮酒对诗,我则坐在案侧听着他们高谈风月。   建彦先起一首,犹自吟来:“缭墙深院花飞絮,石亭玉台水流曲;春风万里云拂尽,花落叶散何处去。”   这一诗砌得极是工整,庭院□□美怡人,我心下暗喜,垂眉间暗暗瞧了建彦一眼,只觉耳根滚烫,忙端起茶盏掩面啐了一口。   盏未落,爹爹也应了一诗:“寒江孤舟渺无烟,波光碧云天水连;逆风转舵逐浪去,穿山越水一线天。”   冬日江中美景是点到了,意境也有几分,可诗词的工整和韵律那是最最讲究的,显是建彦的诗吟的好。我急急推爹爹辩道:“爹爹,对的不好,爹爹输了。”   “好好好,是爹爹输了,三殿下风姿卓越,老臣甘拜下风。”爹爹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举杯自罚。   建彦抱拳恭谨道:“丞相大人承让了。”   “今日老臣有些累了,再对下去只怕是更加不堪。”爹爹起身对我说道,“雪妍,替爹爹招呼殿下,我进屋去打个盹儿。”   饮酒对诗确是风雅,但陪建彦玩闹才是我真正所想。爹爹素来谦卑,与人打赌争论什么的,若是输了,也不蛮理,只会找个台阶离去,尤是那吟诗对词。   今日与建彦对诗,亦是如此,故而爹爹对得不好,我便直直道来。   趁爹爹进屋,我拉着建彦去苑中赏花,指着一树桃花问他,方才的“缭墙深院花飞絮”一句,与这满地桃花相比,哪个较为精妙?   建彦对我含笑道:“诗词再美,怎又敌得过这活生生的桃树,当然是这桃花好看。”   说罢,伸手从我头上摘下一瓣淡粉桃花。那指间触碰到我发上时,顿觉如饮了醇酒般,脸面滚烫,心下怦然,忙垂睑收目。   “妍儿,这桃花再美,也不及你的万一,你可愿做我的王妃。”只听建彦细语柔声问道。   我羞得无地自容,掩面转身向那株桃树奔去,却故意放慢步子,娇喊道:“这就要看殿下是否追得上妍儿了。”   风声籁籁,没跑几步,只觉身后一双大手环在我的腰间,片片桃花自我二人头上纷纷落下。   “这么说来,妍儿你可是答应了?”建彦在我身后抱着我,腰间不松反紧,感觉心脏快要呼出,只点了点头,怕转身给他瞧见自己这般窘相。   “你可是真答应了?建彦只会成日饮酒对诗,无半点皇权,你还愿意?”建彦似是有些不自信,复问了我一遍,话音中已无方才的雀跃之喜,听得更让人有些哀伤。   我不要他做什么太子,更不要他将来做皇帝,这些我都不在乎。   只要他一心待我,做一对逍遥夫妻,又有何不好呢?   闲来赏花赋诗,吹箫抚琴,执子对弈,岂不快哉!   “花落叶散何处去,鹣鲽情深无所欲。”建彦接着方才与爹爹的尾句,又吟了一句。   我听了足是悸动不已,再无半分抵抗之力,倚在他的怀着,默而不语。   “要不今日我便向丞相大人提亲,你看如何?”细语绵软,吹得我耳根直痒。   心中虽是一百个愿意,可我尚未及笄,他也未行冠礼,哪里好嫁得他做王妃,假意嗔道:“今年我方十二,还要行了笄礼,才好出阁,你这般猴急是作甚?”   建彦将我松开转过身来,俨然道:“是建彦欠虑了,那我便等妍儿三载,到那时,我必亲自登门向你爹爹提亲。”   那双眸子莹澈如水,映出我那羞红的双颊,窘得手中湿汗涔涔,一转身便向跑屋里跑去,边跑边喊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个儿上门提亲的道理,你这个大呆瓜!”   桃花树下,春风拂面,繁花飞絮,私授终身。   当日的一幕,我又怎会忘记?   建彦,你在哪里?你可曾还记得桃花树下许过的诺言!   蓦然惊醒,骄阳晃眼,我伸手遮目,却是发现额头上满是湿漉,汗珠顺我脸颊直往下淌,原来只是虚梦一场。   玉莺拉开帘幔,取了手帕在我脸上拭汗,道:“小姐,可是又在想念三殿下了?”   我恍惚许久,梦中建彦那张俊脸是这般的真实,当日的情景尤在心中久久回荡。   若是一直在那梦中,该有多好。   可梦毕竟是梦,终有醒来的一日。   现今宫内,大皇子建彰为前皇后所出嫡长子,前皇后生前就已被册封为太子,气焰嚣张,一有不顺,便拿太监婢女出气,打得皮开肉绽那已算是好的,死在那板子下的冤魂怕是不计其数了。   我去宫中找建彦玩耍时,就曾亲眼所见,一个新入宫的小太监,因不懂规矩,只新茶旧茶不分,拿错了茶,便当着众人的面,在御花园叫人将他投入池中。   那小太监看似懂些水性,本能地想要游上来,结果被建彰拿了挑萍的杆子,硬是把他摁了下去,还没冒几个泡来,便看见那小太监直挺挺地浮在了池塘里。   我正要为那无辜的小太监鸣不平,却被建彦拦下,拖着我快步离去,只道:“太子蛮横,莫说你是丞相之女,只怕是丞相大人也未必放在眼里,万不可生事,徒生祸端。”   一个新来的小太监,分不出新茶旧茶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顶多遭一顿板子就好,何苦要夺人性命。   太子只仗着皇上的恩宠,便作威作福,如此草菅人命,可见其心之歹毒。   二皇子建斌是当今皇后所出,皇上对皇后宠爱有加,太尉马德庸又是皇后的胞弟,与爹爹和赵无碌并列三公。建斌能文能武,深得皇上器重,只可惜皇上始终对于前皇后念念不忘,贤德胜于太子千万,终究还是个二殿下。   可那建彰仍是不肯罢休,竟没一点将两位皇弟放在眼里,时不时对二人大呼小叫,尤是建斌,频频在皇上面前说他的不是。皇上见了忧心,又不忍责备,常常将建斌叫去祠堂罚抄训诫,避开太子,也好图个清静。   四皇子建瑞,为孙美人所出,如今还是个吃奶的小娃儿。多年来后宫一直无所出,难得添了一位小皇子,皇上对其母子甚是恩宠。   只一呱呱学语的婴儿,其地位也远超建彦。   建彦在宫中的日子也是举步维艰,如今远隔千里,又折损了大半的宦官,身边靠得住,有点本事的,也就罗鹊一人了。可她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过是个婢女,哪里敌得过大权在握的太子建彰,也不知道建彦眼下处境如何,直叫人心忧。   我起身问了玉莺时辰。玉莺道是晌午,这才发现,我竟已睡了足足十个时辰,把这十数日来的眠全给补了回来,顿觉身子有些酸痛,便让玉莺替我更衣梳妆。   我望着铜镜中人,感觉好是面生,有些不敢相信。眼睑微黑似染了清墨,脸颊清瘦苍白,看不出有一点儿血色。   正发愣时,玉莺问我要篦什么发髻。   身处这武威侯府,承想也不会有人愿意见我,我只道,云髻便好,稀松寻常,篦得也快。睡了许久,真想快些站起来走动走动。   玉莺特意为我描红涂脂,好让我脸上看起来有些红润。   秋风瑟瑟,幽幽桂香,金灿遮芒,馥郁芬芳。金桂树下一地金黄,细细金花随风飘荡,我信手抓了一朵拂到身前的桂花,凑到鼻下闻了闻,香气沁入心脾,顿觉神清气爽,惬意地伸了伸懒腰。   “小姐,深秋了,外面风大,还是先进宫里罢。”不知何时,谨佩已站在我身后,将一件氅子披在我身上。   我回头见她正端着一盘桂花糕,指着身前的桂树问道:“西北苦寒之地,风干沙烈,这桂树从何而来,又怎能栽活?”   谨佩回禀:“小姐有所不知,桂树性温怕寒,是事实。可金桂宫位于姑臧城的龙心所向,得上天庇护,地脉温湿,唯此宫能栽活桂树,故名金桂宫。”   难怪我只着单衣丝毫不觉得寒冷,原来是这缘故,打趣道:“那这桂树又是哪里来的,总不见得是侯爷从京都叫人扛过来的罢?”   谨佩也是从其他下人口中听来,说这桂树不但是高翔派人一路从京都搬来的,而且还是他七年前离京时,亲口向皇上从上林苑里讨来的。   栽满了各宫,唯有此宫能存活,且枝繁叶茂。觉得奇怪,便到处找人来问,途径城中的一位风骨道人说出了此中玄机:“此地古之火正,食于心,心为大火。”   高翔重酬道人之后,便命人制图拓城,取天罡北斗正位,依盘龙之姿而建。并改宫名为金桂宫,由谨佩一人每日料理桂树及宫内打扫,其他人等一概不得进入,以免冒犯地下的龙怒。   “既是侯府重地,为何让我独居于此宫。如此尊贵之地,不应该是侯爷或是王妃居所吗?”听了谨佩云里雾里的传说,我不禁心下犯疑。   “那日在闲豫堂,侯爷只叫奴婢领小姐去南宫,而这南宫一共只有三处宫殿,其余两处住着紫姹和红嫣,奴婢只好引小姐入了这金桂宫。再者,侯府比不上京都,宫殿稀少,其他宫殿各有所用,小姐又是女宾,恐有不便。好在昨日回禀侯爷,侯爷并未责怪奴婢,只吩咐奴婢,小姐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就是。”谨佩边说,边垂头看着手中的桂花糕。   在这西北之地,还能尝到桂花糕,实属不易,再说下去怕是要凉了,我将氅子交给玉莺进了宫内与二人一同分享。   玉莺随我野惯了,我开了口,她自是不客气地张口就吃。只是那谨佩念及尊卑,嘴皮子磨了半日,才肯与我们一同享用。 ☆、第五章   这武威城中大小七城,原并不像王卫忠所说,是为了抵御外敌,而是信了鬼神之说。   细观宫内,鸟兽环楣生生如动,金窗花棂巧夺天工,薄纱粉帘秋月无边,玉屏横风美人羞容,奢华景象都快赶上皇宫里头了。   这金桂宫在我看来,唯一的好处便是温暖如春。往年的丞相府在这个时候,已开始烧炭盆取暖,在这里似乎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只要不出宫门吹了烈风,身子并无寒意。   自进府那日见过高翔一面,之后我再也未踏出金桂宫门一步,怕见了赵嫚讨了没趣,横生波折。   也曾托谨佩姑姑问高翔何时过来,至今未当面言谢。谨佩只说已问过高翔,让我在府邸放宽心住,想住多久便是多久,近日要事繁忙,得一空闲自来拜见。   我不想也知道,那所谓“要事”,无非是紫檀宫和红花宫的主人,还有那个攀附权贵的无耻之徒。   这几日,我让玉莺留意对面两座宫殿,玉莺说每日辰时,或紫姹、或红嫣、又或二人结伴,方回了各自的宫殿。   桂花香溢,暖如春色,我却是像囚徒一般,把自己生生的囚禁在了金桂宫。   心头有许多事情尚不明朗,能问的也只有谨佩姑姑,而谨佩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有意为之,尽说些无关紧要的日常起居事情。   提到关键细要,或说不知,或说让我当面去问侯爷。   可高翔日日饮酒作乐,夜夜美人缠绵,我是要去哪里问?   在金桂宫里住了一月有余,气色恢复了许多。在宫里闲来无事,只好天天把玩桂花,遣谨佩做些桂花糕来品尝,再与玉莺闲话家常,算是打发时日。   寒冬初临,园内桂树在这塞北之地,花期短了许多,只剩几片残叶在风中孤寂摇曳。   心中不免徒生哀伤,不知姐姐在后宫可安好,也不知建彦处境怎样。   这段时日,侯府的情况大致了然于胸。除了永寿宫与南宫都是女眷所居,闲豫堂是议事之所,高翔的寝宫在临春坊,而琨华堂则是书房,湛露堂是酒筵祭祀之地,朝廷来人或侯府要事都会摆在正殿明光宫。   久居宫门,心情颇有烦闷,试想出去走走,许是能碰到王卫忠,托他打听打听现下皇宫形势如何。   玉莺不熟侯府地形,我叫她留守宫中,差谨佩陪我出去走走。   出了金桂宫,左首的紫檀宫,高墙深壁亦挡不住檀木的清香。而右首的红花宫,只见到几株长枝斜出宫墙,茜红的茶花迎风傲然绽放,美艳尽收眼底。   步出南宫,残花败枝白石行,假山叠峦通幽径,池水逶迤泛洸洋,鹂莺撩音破竹磬。   但见门口石碑上写着“逍遥园”,果是景如其名,好不逍遥。   几名宫人穿园而过,见了我屈身行礼,匆匆离去。   忽见一抹大红映入眼帘,未及细看,人已到了跟前,与方才宫人一样,给我行礼:“奴婢红嫣见过陆小姐。”   见她不似那日在闲豫堂的妖媚,双颊淡粉,体态轻盈。我上前扶起,道:“陆某只是宾客,不必行此大礼。”   红嫣起身垂目,默立一旁。   早已见识到红嫣驾驭男人的本领,虽为奴婢,我却得罪不起,正要越过,红嫣在身后喊住问道:“陆小姐可是要找侯爷?”   我答不是,问他都尉王卫忠身在何处,得知他并不住在侯府,不过此刻正在与侯爷在琨华堂商议事情。   在琨华堂前恰巧遇见王卫忠,得知高翔外出有事,刚离开府邸。心想府内人多眼杂,便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可否带我出去解解闷,多看看这异域风情。”   王卫忠耸肩缩头,讷讷望我,迟疑了许久,这才点头答应。   我命谨佩先行回宫,便与王卫忠出了侯府。   一路无暇观赏,不觉间来到宏藏寺,九层高塔巍峨耸立,金顶黔檐翘弯尖,气恢如虹,庄严不凡。僧人香客络绎不绝,就连京都的白马寺也没这般热闹。   我在佛祖面前虔心祈祷,默念九泉之下的爹娘,保佑姐姐和建彦福泽安康。   王卫忠见我久跪不起,问我可有心事。难得碰到他主动开口,眼看正是大好时机,忙问他可有法子打探皇宫之事。   不想又是自讨没趣,说什么若是想要知道,去问侯爷便可。   若是能见到高翔,我还来问你做什么?   近日思前想后许多,仍有一事不明。   当日在榆树村,尚未入武威郡内,高翔是如何知晓我与玉莺在那里落脚,又怎会事先命王卫忠带着甲士前来相救。   王卫忠只说是高翔收到密报,命他带人一路护送我,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密报?   莫非是建彦知道我此途凶险,无十足把握保全我,特让高翔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此二人又何时有过交情?   看来此事不当面问高翔,是得不出个所以然的,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当面问他,即便是他再品行不端,终究于我有恩。   刚回府邸,就见谨佩在府门内候着,见我进来,疾步上前一脸焦急道:“小姐不好了,玉莺出事了。”   原来我出府不久,玉莺去库房要了些胭脂水粉和熏香,捧着一堆东西没看清路,不小心撞上了前来的赵嫚,东西撒了一地不说,还弄污了赵嫚的裙袂,脏了好大一块。   赵嫚听说是金桂宫的下人,二话不说便赏了玉莺两个耳掴子。   玉莺性子刚烈,受了这样的屈辱,早已把我之前的嘱咐忘到了九霄云外,硬是要和赵嫚辩理,说着说着就推搡起来。   玉莺毕竟势单力孤,哪里敌得过赵嫚手下的一众奴婢,三下两下便将她捆了起来,说要治治她这尊卑不分的莽撞,教她今后怎样做人。   我眉头紧蹙,急忙问她,玉莺现在何处?   谨佩道是在南宫门口。   我将外出采买的东西往谨佩身上一扔,飞步冲向南宫。   只见宫门口赵嫚带着一干下人正与紫姹、红嫣二人争吵,而玉莺此刻已松了绑绳,被二人护在身后,正敛眉垂眼,满面胀红,自知犯错,不敢抬头看我。   众下人见我前来,纷纷让道,分立两旁,默不作声。   赵嫚转身见我,柳眉飞扬,昂首扩胸,指着我的鼻子,愤道:“陆雪妍,你当这是什么地方,随随便便差个婢女过来,就想要羞辱本王妃。我告诉你,这里可不比你的丞相府。”   赵嫚身下确是污得厉害,胭脂水粉将那身云纹绛缎的裙袂撒得五彩斑斓,甚是解气,一报当日折翅断钗之恨。   “哦,对了,你早已不是什么丞相之女,是罪臣之女才对。”赵嫚仰头清笑两声,“承蒙我夫君念在与你父亲的往日旧情,好心收容,也不颠颠自己的份量。”   夫君?   连紫姹、红嫣都能在面前蛮横耍泼,两载不敢踏入南宫的人,也称得上夫君?   我咧嘴轻蔑一笑:“那依王妃看,此事当如何解决?”   “玉莺不过是你的婢女,下人不敬自是主子没有调教好,当着众人的面儿,给我磕几个响头,认个错,兴是我一高兴,就权当作罢了。”赵嫚咄咄逼人,毫不理会身边下人的劝说。   毕竟我是侯府的宾客,那些下人们对我还是有些顾虑。   孤身漂泊无所依,虎落平阳遭犬欺;纵是心有不甘时,人生岂能总得意。   我觑了一眼身旁的谨佩,见她双唇紧咬,暗暗摇头。   心底挣扎许久,正欲撩裙下跪,红嫣飞步上前将我托住,转身讥道:“陆小姐是侯爷的贵客,王妃岂能私自做主,不怕我在侯爷面前吹枕边风吗?”   说罢还朝赵嫚哼了哼鼻子,全然不把尊贵的王妃放在眼里,一众下人心知红嫣深受高翔宠爱,屏息垂睑而立,不敢造次。   “你......”赵嫚广袖一挥,率众人卷身而去,“都是一群贱人,走着瞧。得宠只是一时,夫妻乃是一世,看你们能猖狂到几时,今后就自求多福罢。”   随着众人的散去,南宫重归往日的平静,我让谨佩将玉莺带下去,在被绳索勒过的印痕上涂药。   “王妃只会嘴上耍威风,也就是说说,莫要往心里头去,若真敢对陆小姐怎样,我姐妹定不是坐视不理。”一裘紫衫的紫姹在金桂宫门口握着我的手,安抚道。   这紫姹眼下卸了妖妆,眉如远山,目如秋水,登时顺眼了许多。我屈身行礼道:“多谢二位姐姐仗义出手,来日必报。”   “谢就不必了,王妃骄躁,屡屡对我二人几近编排。今日只不过是借着玉莺的幌子,闹到南宫好给我们个下马威,陆小姐不必挂在心上。”红嫣嫣然一笑,但无那日在闲豫堂中的娇媚。   玉莺臂上绳痕累累,赵嫚还真下得去手,我见了足是心疼。可当日明明就嘱咐过她,万事都不可与人起争执,尤其是赵嫚,她怎就不听。   见着这般模样,我也不忍责罚,只叫谨佩好生照看玉莺,不可再闯出祸来,犹自一人看书解闷去了。   惺忪之间,不觉天色已暗沉下来。放下书卷,正要叫谨佩开膳。   谨佩进来说,适才我小睡时,高翔来过,让我膳后去临春坊。   我问为何不叫醒我,说是高翔不允。   临春坊不是高翔的寝宫吗?遣我去那边做甚?   正好心中有一堆的疑问挠得心里痒痒,正等他解惑,去去又何妨。   同住一府,竟一个多月未再见上一面,想想真是奇了。我只吃了平常一半的份量,便去了临春坊。   飞檐蟾宇,青瓦朱墙,幢影妖妖,殿外府丁森严,殿内烛火通明。府丁见了我,屈身行礼让道。   北风吹,裙裾飞。我便昂首推门入内。    ☆、第六章   殿内烛光影动,檀香怡人。高翔正在案前翻阅书册,我行至案前,正要下跪行礼。   “免了,你我主宾,无需行礼。”高翔放下书册,挥手示意我到跟前。   身姿伟岸欣长,气宇不凡令人生畏,双目通透如墨,黑鬓青须仪态端庄,与那日在闲豫堂中的骄态判若两人,看得我哑然失语,竟迈不开脚下步子。   这般神鬼共羡的容貌,不禁又令我想起那位曾经在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犹探囊取物的大将军英姿。   “近前来。”高翔复说一句。   我徐步踏上玉阶,立在案侧。   “今日你可知错?”高翔侧身面向我。   承想高翔说的定是日里我与王妃赵嫚的争执,分明是她赵嫚仗势欺人,我已克尽忍耐,何错之有?   那双深邃的眼眸直直看我,我垂目答道:“雪妍谢侯爷仗义相助,才得以脱困,如今寄居侯府,如有不懂规矩之处,还望见谅。”   “不懂规矩?你堂堂丞相之女,礼仪尊卑,你父母怕是没少教你罢,又怎会不懂规矩?”   我故意含糊其辞,高翔硬是一点儿颜面都不留,欲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正要理争:“是王妃先......”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句:“下人不敬自是主子没有调教好,王妃何错之有,陆相难道没教过你吗?”   只短短一句,说得我哑口无言。之前想好的百般辩词,竟无一句是顶用的,直直戳中了我的要害。   “你虽是我府上宾客,可也理当清楚自己的身份,除了我高翔,再无二人敢收留你,罚你每日在琨华堂抄书,你可情愿?”高翔见我不语,青衣广袖,将砚墨推到我跟前,也不等我作答,又道,“今日天色已晚,就在此替我研墨罢。”   字字在理,我无言以辩,便垂眸替他研墨。   高翔继续聚神看书,我研墨间偷偷睥睨一眼,手中看的是一册《尉缭子》,此书是讲兵家谋略,倒也合乎他的身份。   本想借机托他打探皇宫形势,见他这般聚精会神,又不忍打扰。   一人看书,一人研墨,二人无话。   直至红嫣推门而入,高翔才打发我回去,并嘱咐我明日起,每日午后去琨华堂抄书。   我额首退下,替二人关了宫门,回金桂宫。   入府至今,两次见到高翔,一个醉态百出,一个安神阅书。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我反倒是迷惑了起来。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身边决计离不开紫姹和红嫣两位美人。   卧在榻上,久不能寝。   午膳后,我依诺去了琨华堂,高翔叫我抄昨日他所读的那本兵书《尉缭子》。   我在案侧提笔抄录,他依旧专心看书,权当我不在。   抄了三卷,顿觉事有蹊跷。   《尉缭子》是一部兵书无疑,可里面还有一些与兵法无关的东西,著此书者不信鬼神之说,主张人智,言辞凿凿驳诉星象凶吉。   一个能听信招摇撞骗的道士之言的人,耗费巨资、劳民伤财的依盘龙之姿拓建六城,还信誓旦旦的把金桂宫供奉起来,不许生人靠近,怎会看这样的书,岂不矛盾?   趁高翔展腰之际,我忙指书问道:“此书小女有一处不明,可否请侯爷解惑?”   高翔举臂望我,展颜道:“且说。”   见他未有动怒,我指着书卷上的不明之处问他:“此书驳诉鬼神之说,侯爷可认同?”   高翔不答反问:“你如何看?”   我据实以对,鬼神之说源于上古,世人皆信,但不可全信,若是听信那些为了区区银两,故意来讨彩头胡言乱语的骗子,那才叫怪力乱神。   虽未明言,实则暗讽高翔听了道士之说。金桂宫地温确与其他宫殿有异,可说什么龙心所向,莫说是我,恐怕连我身边的婢女玉莺怕也不会认同。   “信则虞心,不信淡然一笑,皆在人心。叶无双,人无同,去问问自己的心,答案早在其中。”   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语,听得我恍惚迷茫,我竟不知该如何再追问下去。   说来也怪,许是前些日子天天闷在金桂宫里无所事事。现每日晨起,竟盼着早些开膳,好去琨华堂抄书。   其实那书也没什么好看的,不是兵书,便是论道,抄起来也是乏而无味。且高翔也像王卫忠一般,闷葫芦似的,我问他答,答非所问。讳莫高深,听得也是一知半解。   每日用在琨华堂用了晚膳之后,都会打发我回去,我亦知其缘由,是回临春坊见美人去了,玉莺不止一次告诉我,一用完晚膳,对面宫门便有窸窣。   抄了一月有余,我也与高翔渐渐话多了起来,常旁敲侧击打听皇宫事情,每每于此,他便闭而不语。我若复问,他便推说身子乏了,打发我早些回去,分明就是有意闭口不谈。   是日,我正犹自穿过逍遥园,欲往琨华堂去抄书,不想与赵嫚打了个照面。   我绕道而行,赵嫚横手挡我去路,挑眉冷言道:“这段时日,伺候侯爷,可还舒心?”   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说我持娇而宠。我若说是被罚去抄书,依赵嫚的性子,定是不会信,便扭头复绕道而行。   赵嫚横挪一步,长臂广袖阻我身前,旁边已是山石,我避无可避。   谁知赵嫚见我不语,竟吩咐下人将我架起。   下人个个四下对视,不敢上前,只听赵嫚恼道:“还不把这不知进退的东西给绑了。”   下人面面相觑,欲行且退,终步步向我逼来。   “我看谁敢?”话音掷地有声,如天边惊雷。   我拨开身前的一名下人,正见高翔神情肃然向我走来,身边还有紫姹相伴。   赵嫚惶恐,回身向高翔请安。高翔目光如炬,只看了赵嫚一眼,她便垂下眼眸,退到一边。   “这般待客之道是谁教你的,是你父亲御史大夫?还是本侯我?”高翔越过赵嫚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便向琨华堂迈去,将赵嫚和一众下人晾在了一边。   我心底暗喜,这一次他终是站在了我这一边。同时替赵嫚感到悲哀,平日里凶神恶煞的,见了高翔还不是唯唯诺诺的。   “你来琨华堂抄书时日已久,王妃定是以为你色诱本侯,心生妒意。自今日起,你就随我在临春坊住下,起居用品,一会命人叫谨佩替你拿来。”琨华堂内,高翔松开我的手,踏阶而上,也不看我。   高翔对我有恩不假,可以身相许我是万万做不到的。自幼熟读四书,怎可与紫姹、红嫣之流相较。   再者,建彦还在宫中等着我。   桃花树下,暗许芳心,私定终身,此生不弃。   我又怎可为了苟全而弃建彦,委身于武威侯。   我连忙推阻道:“侯爷与小女有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可我已经有人了意中人,还望......”   “可是三殿下建彦?”   一语惊得我立时趔趄,碰翻了身边的烛台,火光熠熠,几上鲜红一片,又令我想起了三月前疲于奔命的险象,不由一阵后怕。   若是建彦有个三长两短......   “倘若还关心你的情郎,晚膳后来我寝宫,我自会告诉目前皇宫形势,这些日子你不是一直都是惦记着这些吗?”我正要上前将打翻的烛台扶正,高翔将我挥开,自己去扶,背身说道,“你父亲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不会为难你,你且下去罢。”   一番话似有感伤之意,我却看不见他此般神情。   或是知道我心中所思,最后一句是想让我宽心,他不会对我怎样,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终是落了下来,就此拜别,答应膳后必来赴约。   回金桂宫的路上,细细琢磨高翔在琨华堂的最后一句“爹爹于他有再造之恩”。   娘亲只说爹爹与高翔是故人,爹爹则对“高翔”二字从未提过半句。   当日我看了记载大将军高翔功勋的书册,对他的事迹尤为敬佩,问爹爹他是不是当世英雄,爹爹从未回答过我,只让我多看些女孩子家该看的书。   玉莺见我神色茫然,问我究竟出了何事,我又不好回答说今后要搬去临春坊与高翔同住,只说了在逍遥园遇到赵嫚,得高翔庇护,余惊未定而已。   这番说辞,玉莺居然信了,碎碎念地咒了赵嫚好大一通,我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只是在想高翔要我住进临春坊,究竟目的何在。   男女授受不亲,怎能同寝一室,就算分塌而眠,也是一样损了姑娘家的清誉,别人又会怎样看我,难道他连这样粗浅的道理也不懂吗?   可他方才明明就提到了建彦,以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能力,即便在这远隔千里之外的姑臧城,若真要知道皇宫形势,绝非难事。   或许他早已知道,又或是一直在暗中关注,不然那日王卫忠在榆树村解救我之事该作何解释。   想想也知道,那密报定是间人所报,又或许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暗中尾随我也犹未可知。只是建彦的人提早出手,他才没有现身。   爹爹既是他的恩人,如今遭奸人所害,我若是开口,想必他也会答应出手帮忙,查清事情真相,还爹爹清白,顺便将廷尉李盎绳之于法。   想到于此,我已然迫不及待的想要去临春坊,将所有的事情统统搞清楚明白。   晚膳后,我借故出去走走,让玉莺、谨佩留在宫内。未料在南宫门前遇到红嫣,依旧是那一身锦缎朱衫,装扮妖艳。   “陆小姐可是去临春坊?”红嫣开口问道。   我点了点头,她便邀我同去,说是高翔早已在宫内候着,怕赵嫚为难,特让她引我而去。   对于紫姹、红嫣二人,我亦喜亦恶。   喜的是二人当日在南宫门前,不论出于怎样的目的,终究是替我说话,免我下跪难堪,平日在我面前也算合乎礼数。   恶的是二人迷惑高翔,令他丧失了往日的雄姿,整日沉湎于酒色之中。   红嫣推开临春坊的宫门,转身向我浅笑,示意与我一同入内。 ☆、第七章   红烛黯光,香烟缭绕,炭火影动,酒香醇郁。   高翔在案前独自饮酒,神情若定。红嫣见我踌躇不前,在身后轻轻推了我一把,自己只在殿前跪候。   榻前轻纱细幔看得我不由怦然心跳,纵是之前高翔说过决计不会为难于我,看到眼前这般景象,仍是浮想联翩,不由全身僵绷。   “来,坐下陪本侯一同饮酒。”高翔瞟了我一眼,见我不进反退,广袖长挥,向我招呼道。   仁寿山下,生死之劫,我亦不惧,区区一杯酒又奈我何?   我急步上阶,端起案上一樽酒,仰头就口,一饮而尽:“人也来了,酒也喝了,侯爷就不要卖关子了罢。”   烈酒冲脑,饮得又急,我广袖遮面似擦酒渍,实则为了掩饰那火燎般的脸面。   见侯爷直直看我,却不言语,想来是诚意不够,我夺了他手中酒樽欲再饮,砰的一声被他挥袖打翻在地。   我立时愕然,头上金钗响个不停。   “我唤你来,不是让你陪酒说笑的。方才叫你喝酒,只想让你身子暖和暖和,这里比不得你的金桂宫。”高翔绕过我身前,弯腰去拾酒樽。   方才紧张万分,被这么一说,身子确是有些寒意。平素在金桂宫住惯了,又急着一解心中所惑,只着了薄衣单裙便赶了过来,红嫣自架上取了一件袍子给我披上,又退回了原处。   高翔开口,只字未提我所关心的事,只问我这段时日抄书有何心得,要我讲述一二。   我心中气恼,又不便发作,只答抄书养心静气,这段时日心静了不少,至于书卷内容,实在乏味得很,全然记不下来。   “很好,看来你没有白抄,有这点斩获足是难能可贵。”高翔向来说话似懂非懂,我也懒得深究,不言不语,待他继续往下说。   高翔又问我为何惧怕王妃,不敢与她争执,直问得我啼笑皆非,叫我如何回答是好。   赵嫚生性娇蛮,自幼就与我有嫌隙,又是武威侯的王妃,如今我暂且寄居侯府,况是罪臣之女,如何有资本去和她争执理论。   高翔见我不语,一脸肃相,话音抖增:“你这般懦弱,连区区王妃都怕成这样,如何能为你父亲沉冤得雪,又有什么样的资格配得上皇家子嗣。千里凶途你都闯过来了,鬼门关前走了数回,你如何对得起为你牺牲的那些冤魂?”   高翔话语虽少,次次戳我心窝。   这一回,我竟又无言语对。   回想数月前从京都昼夜不停赶往武威郡,屡次遭逮人袭击,若不是建彦与高翔派人相救,这条命早被掩埋在风沙里头了。   当日面对悍匪,我自能有勇气提刀以命相博,入了侯府,见到赵嫚却是畏首畏尾,但求息事宁人,我顿自惭不已。   沉寂良久,我方抬头直目与高翔对视,咬唇凛然道:“谢侯爷提点,小女今日记下,若是今后得罪了王妃,还望侯爷莫怪,这是她咎由自取。”   言毕,我仍瞪目对视,丝毫不避让目光,想看清高翔听到此话作何感想,只觉那张俊脸又令我联想到了血战沙场,奋勇杀敌时的刚毅,尤是那双眼神,直摄人心魄,似要将我吞没。   但见高翔直瞪我良久,深邃黑目似要将我望穿,复又踱步徘徊,蓦地双掌互击,顿呼一声:“好,这才像陆相的女儿,本侯果是没把你从虎狼之穴中白救出来。”   辱了王妃,高翔还如此高兴,这又作何解释,我茫然无语。   高翔不待见赵嫚,府邸人尽皆知,可她终究是御史大夫赵无碌的女儿,再耍横泼辣,也是身份高贵。   高翔怎么会当着我的面,故意贬低赵嫚,这分明是在打自己的脸儿,我更是莫名惶恐。   高翔与我案前对坐,告诉我方才让我喝酒是为了压惊,因为后面要说的事情怕我难以承受。   而逼我顿悟,拿出血性也是为我着想,没有毅然决然的信念,莫说大仇得报,估摸最后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清不楚。   此事要从皇宫党派争斗说起,皇上念前皇后尤甚,对太子建彰宠爱不已,太子之位固若金汤。   皇上另有三子,为巩固太子之位,建彰拉党结派,御史大夫赵无碌首当其冲,其他一众九卿官员附炎趋势,一大半都站在了太子这边,好等将来太子登上皇位,分一羹荣华富贵。   御史大夫赵无碌有二女,幼为嫚,长为婧。当年我朝大定后,封官赐赏之时,赵无碌便进言皇上,欲将小女赵嫚日后行过笄礼,许配给大将军高翔。   高翔军功卓著,叶掩花容,深受朝中及百姓爱戴。皇上恐其危及皇威,日后对皇权有所干预,倾覆我朝,便许了这门亲事不说,还明褒暗贬,封了他武威侯,远赴姑臧城,镇守边疆。   一言,借太子裙带拉拢高翔,收买人心。   二者,如边关告急,便可借西戎、北狄之手,以军令治罪,铲除心腹大患。   三来,赵嫚在高翔身边,也可借机打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有风吹草动,便可防患与未然,及早应对。   除了赵嫚之外,赵无碌还在侯府遍布眼线,长史张昌便是其中一个,这也难怪当日会在闲豫堂看到那般不堪入眼的景象。   高翔怠慢赵嫚,专宠紫姹、红嫣,便是这个道理。   王妃再怎么身份尊贵,出了阁,一生荣辱只能身系夫君一人,千里之外,赵家势力再大,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赵无碌长女赵婧,只因长相与前皇后颇有几分神似,被册封为夫人,地位仅在皇后之下,如今宠冠六宫。性子与赵嫚无异,也是个刁蛮的泼辣子,全仗皇上的庇护,气焰日益嚣张,后宫一众俱是避恐不及。   以御史大夫赵无碌为首的太子一脉,风头正盛,而那廷尉李盎就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李盎在我朝初定时,论功封赏被封了廷尉一职,廷尉主管刑法和狱中大小事务。   然好大喜功,又好女色,收了京都玲珑阁的青楼女子小红做妾,此事原是家务事,与爹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巧的是,丞相府中的一个家丁与这小红正是老乡,禀告爹爹说小红本是前朝瑶星公主身边的侍婢,前朝瓦崩,流落于青楼之中。   当时我朝根基未稳,皇上虽礼遇前朝皇帝,将他封了侯,赏了封地,却是派人暗中监视,直至寿寝,收了封地,方高枕无忧。   而前朝皇宫内的一干人等,皇家子嗣、后宫妃子、朝中要官一概流放岭南,死的死,病的病,已经所剩无几。其他低等奴婢太监因人数众多,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宫,更不得与我朝官员有染。   兹事体大,爹爹派人暗查数月,方查实小红身份,果是前朝瑶星公主身边的侍婢。   李盎为人夸浮,得一美人坯子,四处招摇,居然还将其带入牢狱,令其观赏对犯人的酷刑,来彰显自己的威风。   证据确凿,爹爹一折凑书递到御前。   皇上念李盎初犯,不过是区区侍婢,又有御史大夫赵无碌在旁求情,一时心软,只将小红杖毙,罚了李盎一年的俸禄,此事便作罢了。   谁想,李盎对爹爹当日告发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便投靠了赵无碌,加入了太子一党。   爹爹,赵无碌,马德庸位列三公。赵无碌拥太子,而太尉马德庸则是二殿下建斌之母马皇后的胞弟,自然是扶持二殿下建斌。   宫中早已形成龙虎争斗之象,百官为了自保,纷纷选边。太子建彰势众,而二殿下建斌文韬武略、仁厚贤德,又是当今马皇后嫡出,虽是势弱,也有不少忠勇大臣拥护。   唯独爹爹,位列三公之首,与三殿下走得虽近,却是整日吟诗赋词,对酒当歌,迟迟未表面心迹。   不与太子一脉同流合污,也不向建斌表明心志,更不与建彦议论朝中之事,一副月清风高之相。   身为丞相,不持立场。两党相争,必然将砝码压在了爹爹的头上。既不能成为同党,那便是敌人了。而敌人的下场只有一条,那就是死。   所以才遭到李盎的弹劾,无端丢了性命。   丞相府中搜出的那一箱赈灾粮饷,定是李盎暗中所为,而真正的幕后主使或是御史大夫赵无碌,或是太子建彰。   爹爹死后,皇上为了平衡两方势力,相位悬虚,其职务由赵无碌与马德庸分担。   近几年来皇上膝下一直无所出,年前美人孙氏诞下一子,取名建瑞,正是取意“祥瑞之兆”,望宫中祥吉瑞丰,多子多福。   建瑞年幼,又是皇上的心头肉,对两党尚未构成威胁,也就暂且无性命之虞。   我在京都时,只晓得和建彦玩闹,对朝中之事几无所知。   未想到平素祥和的皇宫内,居然暗潮涌动、杀机四伏。   当日被匪徒追杀之时,便有了疑心,李盎一介廷尉,位职九卿,怎会有如此能耐,胆敢赶尽杀绝,原来这背后有太子和御史大夫撑腰。   如今细细想来,不寒而栗,涔涔汗珠似骤雨般淌下双颊。   不论爹爹选了建彰还是建斌,我们陆家便从此卷入了皇位争斗的漩涡之中。胜则盛,败则亡。胜之忧心自保,败之三族咸夷。   倘若站在建彦这边,更无异于以卵击石。以建彦在宫中的地位,即便三公齐护,也难成大事。   选也不是,不选也不是。   此刻我才知道爹爹为何整日与建彦对酒吟诗,原来他们同属一类,都是身不由己。   爹爹为了护全家性命,宁可等着奸人来害,也绝不涉入党争。   至少他知道,以他与高翔的交情,就算皇上震怒,夷我三族,高翔定不会袖手旁观。   这才身陷囹圄,想方设法托建彦将一帕血书交与我手,让我远赴西北投靠武威侯,保全我的性命。   一旦高翔收留我,京都在侯府设的间人自会察觉,朝中各方势力均忌惮高翔手中的二十万边关将士。   如此一来,姐姐雪娴的性命也算是保住了。   青砖红泥暗潮生,忠义堂下身自正;清酒一樽把言欢,摇扇抚须傲骨铮。两袖清风系苍生,一概豪气吞长城;舍身取义身先卒,回首追昔泣无声。   只可惜娘亲已先去,未及体会爹爹的一片苦心,我恍然大悟,锥心不已。 ☆、第八章   高翔将朝中局势统统分析了一遍,我听得胆战心惊,只感到身后虚汗涔涔,衷衣尽湿,双手将袍子裹得严严的,亦有冰天寒气席卷而来,全身颤颤巍巍,拿了酒壶就口狂饮,直到壶中酒尽,方觉有些暖意。   杀害爹爹的凶手已趋明朗,建彦只是略带提过,并未细说,至于姐姐,高翔更是只字未提。   我哪里还顾得了矜持,广袖拭颚,急急问他。   建彦自幼没了生母,全赖一众下人在宫中将他抚养成人。与皇权渐行渐远,却生性随和,常常与宦官侍女打成一片,全然没有身为皇子的架子。   悲的是此生他将与皇位无缘,皇上年迈,百年之后,新皇登基,又是怎样的遭遇,更是犹未可知。   喜的是,目前两方博弈,根本无暇顾忌这个长期被遗忘在宫中的三殿下建彦,只要照旧浑浑噩噩度日,眼下尚且无性命之忧。   无权无势的他,在下人中颇有影响,深受宦官侍女的爱戴,这才能遣出这么多为他心甘情愿丢了脑袋也要誓死护我的宦官。   宫内无端少了这么多宦官,他人必会起疑,建彦会如何化解,也未可知。毕竟,深宫之内,要想打探到确切的消息,也非易事。   而今只知他整日在御花园赏花吟诗,像是痴了一般,下人怎么劝都是不听。不管谁问,他都只答一句:“弦断,奏来有谁听?”   听得下人们个个欷歔不已,纷纷落泪,就连路过的几个无足轻重的妃子,亦是深深叹息。   只道建彦是投错了胎,他若不是长在这深墙高院,爹爹若不是当朝丞相,兴又是一出子期伯牙的风流韵事。实是令人扼腕叹息。   听到建彦这般失了魂的模样,我心中五味杂陈。   遥想当年他与爹爹珠联璧合,恐是宋玉、唐勒也犹未可及。   如今形同断臂,心中的苦闷无处衷肠,只借着诗词缅怀爹爹泉下亡灵。   这般失了魂魄,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体会?   不论怎样,他终究还是活着,倘若有朝一日能够复回京都,我必要好好开解,让他重新振作。   即便他这样浑浑噩噩一世,我亦伴他左右。   他要吟诗,我便陪他诗词对赋。   他要抚琴,我便随他琴瑟合鸣。   他要赏花,我便携他游山玩水。   桃花树下之约,此生不渝。   至于姐姐雪娴,高翔只说他在永巷的间人暂未听说有此号人物,承想应是尚留在后宫之中。   罪臣之女,想来也不会再得皇上的宠幸,姐姐膝下又无所出。一个被人遗忘的良人,在这深宫里,想必也不会再有人记得。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许是一下子听了太多令我震惊的事情,顿感全身乏力,双目渐阖,向后仰去,再无知觉。   明光燐燐,幔随风动,我微微睁眼,撑起身子。   轻纱细幔,玉枕金榻,这分明是高翔的床榻。   我掀开锦缛,垂目俯看,并非我昨日所穿的那件水纹缇锦月华裙,而是一件与紫姹衣着色调颇似的葡萄紫缎琵琶裙。   骤然一惊,不由紧紧抓住锦缛,护在胸前,回想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只记得说到建彦和姐姐如今尚无性命之忧,再之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陆小姐,你醒了?”红嫣见我苏醒,掀开帘幔,柔声问道。   我猛然抓住红嫣双臂,问道:“我身上这衣裙究竟怎么回事,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说罢,我四下急眺,已是日出高竿,临春坊内只有我与红嫣二人,高翔已不见踪迹。   红嫣将我扶起,将昨夜之事告知与我。   我晕去之后,是红嫣将我抱到了高翔床榻至上,摸到我身后衣襟尽湿。夜阑已深,便让紫姹从紫檀宫里给我带了一身衣裳。二人为我换好衣裙,高翔才从殿外回来。让我一人睡在床榻,自己与红嫣则在阶上将就了一夜。   冬日寒气逼人,此刻正在湛露堂命人煮姜汤。   石阶寒澈入骨,又是在这西北之地,严寒数倍于京都,就算铁骨铮铮的汉子,已未必能挨过一夜,又何况是这三年来为了避开耳目,整日流连于酒色之中的高翔。   见我正提着裙袂向宫外走去,红袖一挥,横挡在我身前,道:“侯爷有命,昨日之事万不可对旁人提起。”   高翔韬光养晦三载,昨夜与我和盘托出,若是走漏风声,传到皇宫,定是一番血雨腥风。   我自知轻重,点头正要走出殿外,红嫣再跨一步,复将我拦下:“就算是谨佩和玉莺也不可以,如今不光是侯爷,整个武威郡的二十万守军的性命尽在陆小姐手中。”   高翔在我那日踏入闲豫堂的之前,心中便早有了思量,故而在我未开口言谢时,便将我打发下去,定是要做给长史张昌看。   遣谨佩姑姑来服侍我,想来也是有意为之。怪不得谨佩一提到高翔的事,便什么都不肯说,让我自己去问。   原来她一直在暗中提示我,让我去找高翔,可我竟迟迟不开窍,嫌他品行不端,生他闷气,把自己闷在金桂宫,硬生生地把他晾了一个多月。   若不是被赵嫚欺负,怕是今日我还在金桂宫里赏着那光秃秃的桂树枝发呆。   我好生眼拙,竟一直错怪了谨佩的一番好意。   玉莺七岁那年在丞相府门口乞讨,黑炭似的脸儿看的我实是不忍,便求爹爹将她带回丞相府收作下人。   爹爹起先不允,说来路不明之人太多,丞相府怎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我命人从伙房里拿了些糕点到府门前给玉莺吃,见她狼吞虎咽,定是饿了许久。又命人端了盆清水将她脸洗净,不承想竟是个活脱脱的白玉美人。   越看越是喜爱,百般求着爹爹,这才把她收作婢女,我见她乖巧懂事,又肯吃苦干重活,便讨来做了贴身侍女。   自此,玉莺与我形影不离,算算已有七载。爹爹死后,我六神无主,亏了她料理后事,又一路随我历经千险来到这姑臧城中,我早已没把她当外人看待了。   但昨夜所说之事,牵涉极广,稍有差池,这姑臧城内的二十万将士与高翔一同陪葬。现如今形势已明,苦无对策。思前想后,若是有机会重返京都,再与她二人道来也不迟。   甫入南宫,玉莺、谨佩二人已在金桂宫外翘首以待,见我归来,急忙拥上前来。   “小姐,昨夜究竟发生何事?”玉莺一双水灵的眸子在我那身葡萄紫缎琵琶裙上来回打转,“只听今晨紫姹来说,你在临春坊过了一夜,难不成......是去侍......侍寝了?”   玉莺扶着我的手略有颤抖,神色茫然,话也说得不溜口了。   这也难怪,她早已知晓我对高翔心存偏见,那日我将闲豫堂一幕说与她听,她愣是趁谨佩姑姑不在时,暗暗咒骂了高翔好半个时辰。   谨佩许是知晓内情,只拿了一身大氅披在我身上,说外面寒气重,让我入宫里再说。   既是答应了高翔,我也不便与她二人多言,只点头默认。   在我昨夜踏入临春坊之前,我已料想到今日的情景,一夜未归,再怎么瞒也是瞒不住的,一身的清誉一夕旦毁。   好在昨夜终于摸清了皇宫形势,也知晓了高翔是在装疯卖傻,饮酒作乐并非他本意,实则无奈之举。   更让人欣喜的是,不但知道了陷害爹爹的仇人,还确定了姐姐和建彦如今安好。   想来这一趟也不算白走一遭,日后若有机会,让高翔与建彦当面解释,他定是不会嫌弃我的。   为了避开玉莺喋喋不休的追问,我索性卧塌佯寐,只听得玉莺在帘外一个人碎声咒骂高翔,直直的骂了一个时辰才肯罢休,搅得我起也不是,寐也不是。   玉莺骂的也倒有趣,还不重样——   “小姐金枝玉叶,岂能不明不白的侍寝这天杀的高翔。”   “这紫姹、红嫣本是妖娆之人,持娇侍宠也就罢了,小姐怎就这般糊涂,甘愿与那二人共侍一夫。”   “不对,不对,这名份都没,哪里算是‘共侍一夫’。”   “小姐性子温顺,与对门那二人比不得,将来若是被王妃欺负,那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我捂着锦缛,强忍着笑,任她一个人嘀咕。   玉莺,总有一日,你终是会明白我的苦心,他日大仇得报,和建彦结为伉俪,我定会为你和谨佩指一门良缘。   想到这里,我又苦恼了起来,太子一党根基牢固,一众百官竞相辅之,又有御史大夫赵无禄御前庇护。   高翔兵再多,将再广,也不过是诸侯。   天子脚下,一纸诏书便可夺去他的所有。   他不过是受过我爹爹的恩惠,收留我或在情理之中,可替爹爹报仇又是另一回事。   昨夜他只与我述说了皇宫的形势,并未提到有关替爹爹报仇的事,许是让我晓以利害,叫我知难而退,在这姑臧城内永享太平也未定。   用过午膳,谨佩来报,让我午后不用去琨华堂抄书,高翔有事外出,要我晚膳后直接去临春坊。   不巧被玉莺听个清楚明白,好不容易歇停的玉莺又拌起嘴来,连连责怪谨佩姑姑与高翔蛇鼠一窝。   “好了,有什么好吵的,我这主子都没开口,你在这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姑姑只是个传话的人,你揪着她作甚?”我无奈板起肃脸,训了她一通,耳根子总算是清静了些。   晚膳后,我如约去了临春坊,心中仍是有太多问题待高翔详解。   譬如,爹爹到底对他有何恩情?   又譬如,他是否肯帮我替爹爹报仇,为爹爹申冤,还他一个清白?   再譬如,我如何能再见远在皇宫的建彦一面,哪怕只有一面也好? ☆、第九章   这次在临春坊的不是红嫣,而是紫姹,正在服侍高翔喝姜汤,浓郁的味道在殿中弥漫开来,定是昨夜受寒气所致。   见我进来,紫姹放下手中陶皿,与昨日红嫣一样,未等高翔开口便跪候在了殿前。   堂堂侯爷让榻与我,自己感了风寒。我于心不忍,敛眉姗步缓缓走去。   高翔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广袖长挥,示意我坐在案下,以免传染给我,轮了几下长臂,苦笑着道:“这副身子骨许久未舒展,区区石阶都将我难倒。”   遥想当年大将军高翔阵前杀敌,是何等的英武,再看着他如今这副样子,不禁蹙眉暗暗叹息,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   “昨日事情尚未叙尽,今日你我继续秉烛夜谈,陆小姐是否要先喝口酒暖暖身子。”高翔朝我案前的酒壶努了努嘴。   事情还未说,见他这副肃然之色,我心中已是寒了几分。今日为了一解心中疑惑,走得急,竟又是着了单衣,身子便向一旁的火盆拢了过去,好暖和暖和身子,不至像昨日那般。   前朝暴政,民不聊生,四下饥荒,奔走流连。   高翔本是一介草民,与一众难民流落于益州,以树皮草根充饥,当日益州还是前朝郡城。   数十万难民不出一月,便将能吃的都吃了,仍是食不果腹,遂有人心生歹念,打起看吃活人的可怕念头。   年老幼小者,气力敌不过年少力壮者,便相互厮打了起来。   有些人尚未被打死,便一窝蜂的被数人围起,生生被撕裂分食,简直骇人至极。   我竭力手抵案边,勉强维持端姿,头上金钗却是铛铛直响,上下牙关亦是打起了架儿来。   高翔看不惯这等弱肉强食,与一众暴民拼死抵抗,却因势单力薄,终寡不敌众,被暴民层层围住,欲将其也一道分食。   恰好此刻爹爹带着辎重部队向正在攻打的益州进发,为前线士兵补充粮草,途径此地。   暴民见到一车车的粮食,个个瞪着红眼,哪里还顾得了高翔,将他扔下便向爹爹的辎重队冲了过来。   爹爹率部杀退暴民,那些老弱妇孺终得脱险。   爹爹问了原因,才知道是高翔这个舞象少年奋勇抵抗,救了大伙的性命,而此刻的高翔早已是被暴民打得面目全非,不省人事。   爹爹心慈,分了几袋粮食给难民,让他们向西而行,投靠我主,并命人将高翔抬上了车,为他疗伤。   行到滇池城护城河外与大军会合,高翔方醒,得知是爹爹及时赶到,从暴民手中救了他一命,愿加入我军一道攻打益州城治所,滇池城。   爹爹念他伤势未愈,好言相劝。   谁知高翔只说一句:“徭役苛重,民无以生,是为不仁;百姓流离,不抚反趋,是为不义;此不仁不义之徒,当诛。”   舞象之年的高翔一语惊的爹爹为之愕然,未及反应,已从身旁将士手中夺了一柄长枪,着布衣破衫便与众将士一道杀向滇池城。   永成二十四年正月初八,拔滇池城,收益州。高翔斩敌四人,身负六箭,重伤,昏七日。   爹爹命人悉心料理,见高翔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雄心烈胆,养病期间派人教他读书习字。   不出三月,已能下榻走动。又在爹爹府中待了半年,伤势痊愈,学识略有精进,被爹爹推荐入了军营,在董射日将军麾下任伍长,自此便在杀场上戎马一生。   “丞相高义,若无丞相当年相救之恩,我早已死在暴民手中,又承蒙其疗伤教书习字,才成就了今天的武威侯高翔。然,恩人先去,两界永隔,一杯薄酒,祭奠亡灵,愿往生极乐。朝中险恶,他日投生,莫要再为官做相。”   说罢,高翔起身面朝东南,深深一鞠,酒樽横撒玉阶。紫姹亦面向东南,俯身叩首跪拜。   原来爹爹果是于高翔有恩,爹爹从不开口提及此事,娘亲也是言辞烁烁,兴是念及武威侯当日功高震主,怕被人旧事重提,将高翔也卷入朝堂的争斗之中。   见高翔眼眶略有红润,神情肃穆,我亦有感而发,忍不住掩面拭泪。   世人皆说武威侯勇猛,却不知其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   高翔盘腿落座,又斟了一樽酒独自饮来,我心生怅然,潸然泪下,同举樽随他共饮。   沉寂良久,终是我先开了口:“爹爹泉下有知,必心生安慰。然,爹爹向来无争权夺势之心,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贼人不诛,我心头难安。”   本应是愤慨之词,因一时伤感,说得细软无力。   高翔像是仍沉淀于往事,目光怅惘而无神,呆呆坐着,也不作答。   临春坊肃静一片,只听得边上火盆的炭木哔哔迸出火星。   “你可知道翔云盖日之说?”沉闷许久,高翔蓦然问道,看着我的那双黑眸,似又恢复了平常的深邃和捉摸不透,神情也是一脸的肃然。   “翔云盖日”四位将军,我自幼耳熟能详,当即脱口而出:“大将军高翔,骠骑将军樊云,车骑将军曹盖,卫将军董射日。”   “那你可知,其他三位将军如今何在?”高翔话音低沉,却如天边雷响般震得我当即一愣。   “翔云盖日”四位将军的故事看得不少,可我对朝廷之事并无兴趣。只因听娘亲说爹爹有恩于高翔,才详加关注,知道他是武威侯。至于其他三人,一概不晓。   “论勇猛,骠骑将军樊云在我之上,两军阵前,站在最前面的总是他。然,我朝大定,他自持功高,常不拘礼。朝堂之上,更是屡屡讥讽文官,道他们只会写几个绣花字。终是惹怒了龙颜,招来杀身之祸,于四年前被刑了车裂之刑。”   我骤然全身一抖,下意识将手伸向火盆取暖,不知是离火盆太近还是过于震惊,只感到耳后发热,面如火燎。   遥想当年与高翔齐名,威震山河的樊云将军竟落得如此下场,不禁欷歔。   可这仅仅是个开始。   车骑将军曹盖不但威武勇猛,更是足智多谋。   我记得书中曾有记载,当日会稽一战,曹盖仅统八万不谙水性的北方将士,面对前朝二十万水军,以铁索将数百艨艟连起,在江上铸成一座四平八稳的移动壁垒。   任敌军战舰再大、将士水性再强,在此等的庞然大物面前也是无可奈何。   艨艟靠岸之时,便是踏平会稽之日,二十万水军咸灭,或坠于江中溺水而亡,或被会稽城中的熊熊烈火烧为灰烬。   可就是这样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沙场却未成为他最终的归宿。   我朝初定,曹盖与高翔一同被封了侯,时为会稽侯,俸禄千石。开平二年,曹盖自持战功显赫,不满三公俸禄高于自己,屡次未得召见便自己进京,要求皇上封地加赏。   皇上不予,回了会稽便暗中勾结东夷,欲起兵造反。谁料皇上耳目早已安插在这会稽之中,兵未起,首先异。皇上震怒,遂夷了曹盖三族。   听了直叫人胆寒,一代名将终究抵不过荣华富贵的诱惑,自掘坟墓,声名尽毁。   唯有那董射日老将军,在而今看来,应是四人之中过得最好的一个。   董射日与皇上年仿,原名董熊儿,自少年起便一直追随皇上左右。因臂力过人,一把重达百斤的雕龙弓使得好生了得,有百里贯钱、千里穿云、万里射日之能,与古之名将养由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便赐名射日。   至我朝初定,随皇上打江山已有三十余载。   当日论功行赏,董老将军卸甲素衣,谢绝所有赏赐,一心只求荣归故里,颐养天年。   皇上念其年事已高,便准予了他告老还乡之请,并赐他钱千金,田万亩。   如今许是正在汉中郡的某处,儿女承欢,颐养天年。   遥想开国四将,翔云盖日,英姿勃发;未承想,汲汲数载,云死盖夷,日归翔困,咸无当年英气。   伴君如伴虎,处处恐自忧。   许是昨夜我已晕过一回,高翔言及于此,自案上走来,将身上大氅卸下披在我的肩头。   双手触及我的后背,只感一阵湿凉,原来我早已虚汗淋漓而未觉。   “看你脸色如此苍白,剩下的不如明日再叙。”高翔在我身边坐下,斟了一樽酒端到我唇边,我竟无力抬手接樽,只能就口而饮。   温酒下肚,五内俱沸,只觉得双颊被灼的发烫。   高翔将我搀起,欲扶我上榻就寝。   我知他装疯卖傻,实为明哲保身,这些年来如履薄冰,若再开口提为爹爹报仇之事,只怕下场比樊云、曹盖更为凄惨百倍,千倍。   可爹爹含冤而死,我又岂能在这姑臧城中虚度余生,坐享太平。   若是如此,他日朝中风云突变,姐姐和建彦又如何安生?   太子建彰心胸狭窄,又如何容得下我与高翔。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九死一生。   只是,高翔方才所说的其他三位将军下场,无异于在警告我,贸然出击,后果将万劫不复。   踉跄榻前,高翔欲转身离去,我伸手去握,未及触到,只拉着了他的裙角。   高翔转身,默然望我,顿步伫立良久。   我几度欲张口,终是哑然。   “你可是想为你爹爹查出真凶,为他报仇?”正当我垂目恍惚之际,高翔淡淡开口,话音低沉而铿锵,字字触我心窝。   这话语就像是沙中楼兰,画面虽美,却不辨真假。   杀父真凶,或太子建彰,或御史大夫赵无碌。哪一个都是位高权重,不好对付。   我徐徐抬头,见他萧然挺立,又令我想起了那往昔的雄风。难平心中杂陈,想张口作答,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双颊温流涔然而下,只一个劲地点头。   “陆相于我有恩,今日落难,我自不能袖手旁观。然皇宫局势想必你已知晓大概,若无万全把握,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将死无葬身之地。天色已晚,你好些歇息,待明日精神好些,再作详谈。”   高翔伸手轻轻扮开我抓着他的裙角,扶我躺下,替我盖褥,将大氅铺在褥上,吹熄了烛火。 ☆、第十章   长夜漫漫,万籁俱静,偶有窸窣声传来。   我知那不是高翔便是紫姹翻身发出的声响,掀开锦褥,悄然下榻。   赤足方踏上玉阶,便有阵阵寒意自脚底袭来,犹如脚踩薄冰,冰凉透骨,忙摸黑找寻革履。   许是发出微弱声响惊动了高翔,只听一声细细之音传来:“入夜了,怎还不眠?”   玉阶如此冰凉,日前又受了风寒,若是移居其他宫殿,又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可自己处子之身,又怎能喊他上塌同眠?   即便一夜无事,想必两人都睡不安稳。   即便外人都已知晓我连续侍寝他两夜,清誉尽毁。   我也自当守身如玉,万不可负了建彦半分。   我踌躇冥想,抱起锦褥上的那件大氅,借着月色轻步走到高翔身边,将大氅放在他身前,细声说道:“身下垫着,兴是能暖和些。”   高翔未应,又听得一阵窸窣之声,想必他已将大氅垫于身下,又轻步悄然回了床榻。   昨夜晕厥,一事无晓,自然能够安稳的睡到天亮。   可此刻殿内睡着三人,其中还有一名男子,我辗转反侧,久不能眠。   自我懂事以来,从未与男子同房共眠过,即便是建彦,或是爹爹。   不知是怜悯,还是疼惜,看着他那蜷缩的黑廓,总是目不能移。   忠肝义胆,为朝廷打下赫赫江山,却过着如今不得不装疯卖傻、避人耳目的凄凉日子。   过着这样的日子也就罢了,可他仍心系黎民,在这西北边陲,拒西戎北狄于关外,保家卫国,造福苍生。   这又是怎样一种心情,我看不透,也猜不出。   唯一知道的是,他有冷峻杀敌的残酷,兼有知恩图报的信义,更有黯然伤神的孤寂。   他是神,也是人,更是个男人。   身为将士,当抛头颅,洒热血,持僵勒马于阵前,保家护国为民。   纵有一颗报效朝廷的心,却被于千里之外的朝廷层层束缚。   愤怒,怨恨,不甘,无奈,抑郁。   这些心情拧在一起是什么样子,或许只有瑟缩在玉阶上的那个人自己知道。   大雁啼鸣,隼鹰低嚎,我惺忪睁目,流霞将东边的天际映得透红。   环视四周,只看见紫姹蜷缩在火盆前颤抖着身子取暖,高翔又是不见踪影。   昨夜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感觉困意犹在,眼皮子总耷拉着往下沉。   紫姹见我起身,忙上前拉开帘幔,问道:“才卯时,何不多睡一会?”   说话间,紫姹仍是抖着身子,我握住她的手,顿觉一片凉意,竟与昨夜的玉阶不相上下,忙在她手中哈了一口气,道:“不如紫姹姐姐与我一同上塌而眠罢。”   紫姹惶恐,登时跪在榻前,敛眉垂目,道:“万万不可,陆小姐是府中贵客,奴婢就是一下人,怎可与金枝玉叶同塌而眠,折了小姐的身份。”   我苦苦笑道:“罪臣之女,何来金枝玉叶之说。看得出,你与红嫣整日侍寝侯爷,可见侯爷并未把你们当成外人。否则,也不会当着你二人的面,与我叙说往事种种。”   紫姹听我一说,头垂的更是低了,忙分辩道:“我与红嫣从未在这塌上睡过一宿,侯爷只是不愿与赵嫚同寐,借我二人做幌子罢了。”   我立时哑然,未想到高翔竟有如此坚忍之毅,每夜与美人同殿而眠,仍能睡得安稳。   男女之事羞于齿口,我只想了一想,便觉得双颊发热。暗暗晃脑,不再细想。   看着紫姹这般模样,实是于心不忍,我起身更衣,让她卧在高翔的榻上。   紫姹一味摇头不依,只等我板面呵斥,她才唯唯诺诺的爬上了床榻。   直到紫姹入眠,我才离去。   我没有问她高翔去了哪里,既不在殿内,必有要事。   他去哪里,做些什么,又或是在谋划什么。若是想说,必会告知与我;若是不想说,问了又有何用?   回了金桂宫,只见玉莺双臂叉于胸前,撅着嘴,生着气。一旁的谨佩,亦是眉头紧皱,默不作声。   “这是怎么了?”我踏入门槛,朝二人问道。   二人见我进来,齐齐抬头,玉莺当即起身,向我迎来,边走边抱怨:“小姐,你说这个赵嫚气不气人。知道你连续两日侍寝侯爷,自己又不得宠,便打起了小九九,尽做些小孩子般的把戏。今日我在南宫门前打扫,你猜怎样?”   我摇头望她,心想这赵嫚定是做了什么龌蹉事,才把玉莺恼成这副模样。   “门口居然堆着一坨马粪,搞得整座宫殿都是臭气熏天的。”玉莺边说边比划,还指着案上的熏香道,“熏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的沉香,这才消了味儿。”   谨佩亦在一旁附和道:“这次王妃做得确是过分了,明摆着是冲着小姐来的,小姐日后可要小心着点。”   马粪泼在南宫门口,定是冲着我来无疑。玉莺性烈,若是去找赵嫚理论,定是要吃亏的。   高翔若是为了我保玉莺,难免遭人起疑。若是不保,那迟早是要落在赵嫚手里吃苦头的。   为了平息玉莺的气愤,我佯装不知:“许是哪个下人不小心撒了,你又未亲眼所见,怎能无端怀疑起王妃。”   “奴婢虽不情愿看见小姐侍寝侯爷,可你如今好歹也是侯爷的人了,还有谁敢将马粪堆在南宫门口的,就不怕丢了脑袋吗?”   玉莺仍是不依不饶,谨佩在一旁好言相劝。   一宿少眠,再被玉莺这么一咋呼,困意重重,头脑发晕。   为了避免玉莺去找赵嫚生事,我假意悻然喝道:“够了,若是想过安生日子,就给我安份点。她是王妃,怎可徒生事端,搅得侯爷心烦?”   言毕,我也不看玉莺是惊讶,还是惶恐,便转身向内殿迈去。   自打将玉莺留在身边,我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即便是当初毛毛躁躁将我最喜爱的玉佩不小心摔碎。   眼下还不到与赵嫚翻脸的时候,玉莺,千万要忍耐啊!   我是在保你,希望你心有所悟,莫不要在这关键时候,惹出岔子来。   赵嫚这分明就是想激怒我们,若是真的找她算账,那便是入了她的套。   她是王妃,又是赵无禄的女儿,高翔再如何不喜欢她,总还是要给她几分薄面的。   用了午膳,趁着玉莺和谨佩午睡,我悄悄前去对面的红花宫。   我一直误会了红嫣、紫姹二人数月,她们一直在暗中帮我,那日玉莺被赵嫚捆了,幸得二人出手相护。   当时不明就里,只是言不由衷的道谢。   现在知晓缘由,我定要当面言谢。   二人还是奴婢之身,虽住在这南宫之中,却无一个下人服侍,想必说话应是安全。   我叩了红花宫宫门,红嫣开门,见她手中正提着一把扫帚,想来是在清扫花园。   红嫣见我,当下一愣,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忙将我拉进去,关上宫门。   “陆小姐怎来我这里,可有人知道?”   我从未见到红嫣如此惊慌的神色,连忙摇头,说只是想来当面谢过那日在南宫门口搭救玉莺之事。   我随意扫视园内,满园茶花傲然绽放,红花艳如鲜血,粉花淡似青莲,白花透若冰霜。环枝绕墙,花点清香,在这寒冷的冬日增添了一份暖心的春色。   无意瞥了一眼树干,道道深痕,入木三分,看得我触目惊心,不由一愣。   再看了一眼红嫣手中的扫帚,枯枝稀松,更是一惊,显是个有身手的女子。   怪不得红花宫前每日都有这么多茶花掉落,看起来并不似枯萎,今日才总算明白其中缘由。   红嫣似是察觉我心中所疑,急急将扫帚往身后藏。柳眉微扬,神色看起来也有些不自然。   “陆小姐请进入内说话。”我正欲开口相问,红嫣搀我将我拉入宫内。   红嫣与紫姹原姐妹,紫姹稍长。两人都是羌人,怪不得看起来眼眶深邃,鼻挺唇厚,与其他汉人女子略有不同。   七年前高翔初入武威,当时的姑臧城各族混居,秩序紊乱。狄欺戎,戎霸羌,羌扰汉,比比皆是。市井械斗,乡野夺畜,屡见不鲜。   紫姹、红嫣自幼没了爹娘,在街头以羌笛、盘铃卖艺为生。   几名狄人见色起了歹心,欲上前轻薄,旁人非但冷眼相观,甚至吹哨起哄。恰在此时,武威侯高翔率部下入城。   各族杂居,民风彪悍,起先并未将骑着高头大马的高翔放在眼里,仍是肆无忌惮的当众要撕红嫣的衣裙。   电光火石间,一柄银枪自九霄飞来,当场刺穿那名上前非礼的狄人,斜刺入地,而那名敌人就这样生生的斜挂在枪柄之间,鲜血顺着枪柄淌了一地。   起先还在起哄的众人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呼啦一下四散开来。   高翔见二人可怜,便将她二人收入府邸,做了奴婢。   二人险被人轻薄,便弃了乐器,跟随高翔习武。一者自保,不至再次拖累高翔;二者报搭救之恩,甘心为高翔卖命,他日与众将士并肩抗敌。   只是三年来,西戎北狄均惧怕高翔昔日威名,又见姑臧城工事不断,不敢来犯,二人尚无机会在战场上施展拳脚。   一朝受恩,一世相报;弃蹁跹,拾刀剑;欲与男儿比天高,紫姹红嫣真豪杰。   之前对二人的厌恶鄙视,随着呼啸北风烟消云散,心生敬意。   得路人相救,尚且都能誓死追随。   倘若高翔能助我为父报仇,我又当如何报答他? ☆、第十一章   回了金桂宫,玉莺和谨佩在小憩,晚膳尚早。   我在殿内踱步徘徊,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几个月前,我每日将自己关在这金桂宫里,闲来无事,看书赏花打发日子,日子过得也自在。   我信手从几上拿了本书册,只看了寥寥数行,也不知怎的,偏偏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闷得发慌,索性披了件大氅,犹自一人在府邸转悠。   如今我已不惧碰到赵嫚,她不过是赵无禄安插在侯府的一枚棋子,是我和高翔踏出姑臧城的一颗绊脚石。   任她再百般刁难,我自不会再像当日那样,为了息事宁人而向她下跪磕头。   信步闲逛,不觉踏入逍遥园。   前些日子,尚是残花遍地,碧水逶迤。此刻园中只剩下枯枝残叶,山披银霜,水盖薄冰,好一副凄凋落之象。   问了在池边凿冰的下人,才得知,昨夜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怪不得那玉阶寒彻入骨,也不知高翔和紫姹昨夜是这么挨过来的。   正彷徨之际,只听得那熟悉而厌恶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现下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陆小姐了,是喊你妹妹好呢?还是喊你娼妇好?”   这样尖酸凉薄的话,也只有赵嫚说得出口,我不用看,便知身后之人是她。   南宫门口的那一坨马粪,定是她妒忌我,又奈我不得的泄愤之举。   玉莺说得对,须要提防着点赵嫚。当日她能夺我金钗,今日若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来也未必。   我看着水中的自己,浅浅一笑,转身向赵嫚行了个礼:“今有幸侍候侯爷,那是妹妹的福气,愿姐姐莫要开怪。今后我必在侯爷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许是哪一天会重入永寿宫也未定。”   这般恬不知耻的话,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样说出口的。   若换做几月前的我,莫说亲口说出,就是听了都是浑身汗毛直竖。   我唯一知道的是,赵嫚量小易怒,定要激得她失去理性,做出不可饶恕的事来。高翔才有机会惩治她,并一举拔除身边的间人。   唯有这样,才能有入京的机会。   赵嫚果是被我激的面红耳赤、细眉倒竖,死死地盯着我看,两片涂了大红胭脂的双唇,亦盖不住脸上的苍白之色。   而她身边的几个下人,只垂目屏息静候,在这寒冬腊月里,竟然都哈不出一口寒气。   一直以来,我心中总是好奇。   王妃赵嫚在侯府身份尊贵,按理说,她的下人见了我也应趾高气扬才对。   可这侯府里的几乎每一个下人,都对我和和气气。就像那日赵嫚阻我去路,喝令下人上前架我,他们却是迟迟不敢动手。   还有之前玉莺被赵嫚给捆了,那日赵嫚人多势众,下人见了我到来,居然分立两旁,让道与我。   兴是侯府尊卑有序,那日我是侯府的宾客,今日我是侯爷身边的宠人。   又许是这般下人只听命于高翔,事前已有吩咐,所以那日高翔才会及时赶到,将赵嫚训的不敢吱声。   不管怎样,下人惧我,这是不争的事实,于我有利。   此刻看到赵嫚身后的一众下人,心中也没了先前的恂然。   赵嫚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受过我方才这般羞辱,立时胸前此起彼伏,脸面绷红,两道细眉都竖成了倒八字。   我泯然一笑,道:“姐姐还有事吗,若是无事,妹妹先行告退。”   我是一百个不愿意与赵嫚姐妹相称,想来她必是更加的不情愿。   刚要移步,赵嫚果是气呼呼的指着我开口骂道:“你说,你到底是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来勾引侯爷?”   先前说起我与高翔侍寝之事,尚觉羞耻。   此般见了赵嫚这副嗔怒相,心下顿觉好笑,心中的羞耻也落了几分,更多的是赵嫚奈我不得的酣畅。   “既是见不得人的手段,自然不能与姐姐道来。姐姐若想学,不妨去问问紫姹与红嫣两位姐姐,此二人的本领,姐姐应是见识过的。念在姐妹一场的份上,虚心讨教,许是能指点你一二。”   我故意将紫姹、红嫣一并提起,定要激的她气急志昏。   如此一来,一旦失去理性,她才会做出不计后果之事。倘若事情做得过分,落了口舌,高翔便有了治她的理由。   听我提到紫姹、红嫣,赵嫚果是咬牙切齿,眉心紧蹙。周身像是散出一道无形的寒界,逼得身后的几个下人也不由得暗暗往后小退了几步。   见下人怵退,又见赵嫚这恼样儿,我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昂首与她对视。   半刻之后,赵嫚终是似笑而笑地开了口:“你我既共侍一夫,我又是王妃,家事便是由我做主。”   “来人哪,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拿下,押回永寿宫,我倒要好好调教调解。”方才还是皮笑肉不笑,蓦地话音陡变,对身后下人一顿呵斥。   众下人只偷偷觑我,仍是不敢拾目,更不敢上前一步。   我见其中一个欲要跨步,忙讥笑道:“姐姐这是哪里的话,妹妹好生听不懂。紫姹、红嫣无名无份,只侯爷府中一介侍婢,而我现如今还是这侯府的宾客。许是天寒地冻的,脑子也冻坏了罢?”   此话一出,方才那名正要跨步上前的下人,又缩了回去,眼睑垂得更低了。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既是贵客,还敢与侯爷行苟且之事,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小贱人。”   赵嫚显是按捺不住,犹自愤步上前,抡起了胳膊,欲要扇我。   上一回,也是这般情景。当时幸得高翔赶到制止,不过此刻高翔并不在身边。   而当时我一心想息事宁人,现今我就是要逼得赵嫚动手。   她越是发怒,就越不利于她。   不过抡我一巴掌,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被罚禁足思过。   赵嫚原本就不大出永寿宫,罚不罚都是一样,我自不能吃了这亏。   风声疾呼,掌欲劈来,我横挪一步。   许是她恼得厉害,这一掌用足了全身的力气,被我一闪,扑了个空。   而我身后,是那寒冰池水。   只听噗通一声,赵嫚竟收不住脚,冲入水中。   我只想躲了这一掌,并未要成心害她落水。   此刻,我亦慌了神,不知所措。   听到下人惊呼,我猛然回头朝她看去。   好在池水低浅,只没入站在水里的赵嫚半腰。   池水严寒,尚不至于要了她的命,我终定下了神。   若是闹出人命来,赵无禄定当在皇上面前参高翔一本。到那时,莫说入京,恐怕连性命都难保了。   水花飞溅,喊声震天,看得我心中甚是解气。而那群下人却像是丢了魂儿般的,全身颤抖的站在原地,恍恍惚惚。   赵嫚方才被激得彤红的脸,霎时已白如纸灰,若是再不救上来,就算保住性命,恐怕也要落下病根。   她纵有万般可恶,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我蹲在池边,伸手朝赵嫚喊道:“快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赵嫚挥袖淌水向我走来,一只寒得透彻骨髓的手抓住了我。   我奋力将她往后拉起。   谁料,只感到手中一重,身子往前一倾,便也落入了水中。   寒池之水胜过九重冰天,沌沌寒意侵入脑内,头痛欲裂。   池底的白玉阶石,隐隐映着两张模糊的脸。   一张是爹爹,一张是建彦,正朝我微微而笑。   我伸手去抓,波光影动,却是什么也抓不到。   那两张脸却是越来越模糊。   “爹爹,建彦,不要走。”   我张口呼唤,寒水猛啐入我口中,顿感气息不畅,胸口窒闷,寒流直涌脑门。   想挣扎,手脚不听使唤。想呼喊,却又喊不出声。   只隐隐听到像是谨佩的声音,低如细蚊,幽若浮云,虚无缥缈地传来,好似天外之音:“不好啦,有人落水了。”   之后我便再无知觉。   朦胧睁眼,薄纱粉帘,这是在金桂宫中。   只听玉莺在一旁轻声唤道:“小姐,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吓死奴婢了。”   谨佩听到玉莺说话,也蹬地踥蹀而来,手中还端着一碗腾着热气的汤药:“小姐,快把这汤药喝了罢。”   我欲起身,四肢却是一点儿劲都使不上,只好由着玉莺扶我坐起。   我问这是何药,谨佩说早前请了大夫过来把脉。我因落水,寒气入侵,阳脉下遂,阴脉上争,气血不顺,交错不泄,阴阳失调,得了风寒。故开了方子,为我煎了药。   药入口,万般苦涩,我不禁蹙眉强忍。玉莺知我自小怕苦,拿了蜜饯塞与我口中。   瞧见幔外有熠熠火光,我不禁问道:“金桂宫怎也烧起炭来了?”   “金桂宫地温,可小姐眼下病着,还是要暖和些才能好得快。”谨佩在一旁解释道。   只依稀记得,当时像是谨佩喊叫,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问谨佩是谁人救了我,谨佩这才一一道来。   这已是两日前的事了,我在金桂宫的榻上昏睡了整整两日。   当时,谨佩醒来,在金桂宫寻我不得,便出宫找寻。问了紫姹和红嫣,也只说未见过我。便叫醒了玉莺,四人一道来寻我。   到了琨华堂,高翔并不在里头,问了门口的阍者,方知是与长史张昌去姑臧城里的万秋阁听戏去了。   恰巧在库房门口碰到前来领军需的王卫忠,便拉上他一道来找。   路过永寿宫的时候,听见门口的下人说王妃赵嫚去了逍遥园,已有一个时辰,至今未归。   众人不及多想,便向逍遥园赶去一探究竟。   谨佩步子急,走在最前头,刚入逍遥园便听到有落水声。那时还不知落水的是我,便大叫了一声,只看见赵嫚在池边拉着下人的手爬上来。   赵嫚在下人的搀扶下瑟抖离去,可池水中仍有碧波荡漾,溅起微弱的水花。   王卫忠未及细想,一跃入了水中,竟不想打捞起来的居然是我。   王卫忠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见四人都吓得慌乱,急忙命谨佩去万秋阁将我与赵嫚落水之事速速禀报高翔,嘱紫姹去城里找大夫过来,遣红嫣到库房拿些取暖的用品,随后抱着我和玉莺回了金桂宫。   不久红嫣从红花宫拿了锦褥和炭盆来。   玉莺将我湿衣换下,拭干身子,层层包裹起来。红嫣在一旁烧起炭火。而王卫忠则一直在南宫门口等待大夫的到来。   一阵窸窣之后,王卫忠架着大夫赶入殿内,命大夫替我把脉。之后又狭着大夫去了赵嫚的永寿宫,为王妃把脉。最后按着方子去城里抓了药,交由少府史严守义送了过来。   谨佩在万秋阁遇见高翔正和张昌津津有味的听着《羌戈大战》,将我与赵嫚落水之事禀报与他。   高翔听后一怔,愣了半刻,当即与张昌一并回府。去的不是我金桂宫,而是直奔永寿宫。   至今日,我已昏睡两日,高翔尚未踏足过金桂宫半步。只有对面的紫姹与红嫣,每日过来关切我的病情。   玉莺知我初醒体弱,也不便在这时咒骂高翔,可那脸上的温怒骗不了我。   说到这里,谨佩声色渐弱,哀声连连,想必也是替我暗暗不平。   高翔并非绝情,只因身旁耳目众多。王妃是他的正妻,落了水自当常伴左右,分身无术。   若是弃王妃不顾,而来我这里,不但落人口舌,还会让我竖敌更多,日后恐免不了遭人算计。   派紫姹、红嫣每日来询问病情,定是放心不下我。   一会她们二人若是见到我醒来,回去禀报高翔,他自会知晓。   我问赵嫚眼下如何,二人均说这段时日来只顾着我的病情,日夜守在塌前,未曾离开过金桂宫一步,不得而知。   当日我只想到莫要闹出人命,才伸手去拉赵嫚。怎料那女人心肠如此歹毒,竟将我也拉下了水。   暂且不论她病情如何,此番激怒了她,日后她定心生怨恨,加倍来报,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不过这样也好,她愈是按耐不住,我入京的机会就愈是多一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人称的文真的这么不受欢迎吗? ☆、第十二章   落水那日,谁也未曾想到,我这一病,竟病了三个多月。西北之地不比京都,天寒地冻,一碗温水撒在石阶上,不消转身,那水便已化成一层薄薄的稀冰。   我自幼在京都生活惯了,虽不骄奢,也是衣食无缺。一时适应不了这天气,病情也是反反复复。   而这三个月来,我像是被高翔遗忘了般,竟未来过这金桂宫一次,惹得玉莺整日里碎碎念。   一会说他是狼心狗肺的凉薄小人,一会又说他是喜新厌旧的无情之徒。还说若是等他来了,必要拿扫帚把他轰出去。   亏得她整日叨念,这金桂宫里才有了些生气。   唯一令我欣慰的是,紫姹、红嫣也不像之前那样夜夜在临春坊的玉阶上寝眠了,时常来我殿中与我闲话长短。   玉莺也和二人热乎了许多,不似之前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了。   谨佩依旧极好地履行了婢女的职责,若不是她悉心照料,怕是再躺三月,我的病也未必得愈。   赵嫚毕竟在这里待了三年,早已习惯了西北的气候,那日也只是湿了身子,略感风寒,病情轻得我许多。   高翔日夜塌前守候,只十日不到,便可下榻走动。又过十数日,已然痊愈。   赵嫚痊愈之后,高翔整日忙里忙外,至于到底在忙什么,谁也答不上来。   我趁玉莺和谨佩不在,曾私下悄悄向紫姹、红嫣打探,居然连她们二人也答不上来,只说高翔要我好好养病,切莫多想。   高翔向来对此二人颇为信任,居然还有她们不知道的事,这也倒是怪了。   姑臧城地处西北,民风各异,岁末迎新也没有京城这般热闹景象。   玉莺念我思乡心切,和谨佩一起在我宫里挂了两串灯笼,宫门上贴了一副对联,元宵时喝了一碗汤圆只当是过年了。   灯笼还是玉莺自己做的,那对联也是谨佩去库房领的,贴在门外,写的什么,我都不知。   还有那汤圆,硬如磐石,食之无味,也不晓得那馅是什么肉做的,直叫人恶心,我只吃了两口便叫人拿了下去。   遥想历年在丞相府的年景,高灯彩挂,鞭炮声声,府上人人身着大红袄子,宾客络绎不绝,爹爹忙得连搭理我的功夫都没有。   而我则是每日高髻金簪、粉靥脂唇、红衣粉裙,派玉莺在府门口张望,翘首以盼建彦的登门拜访。   建彦是宫中皇子,虽不得皇上喜爱,岁末之际也是规矩繁多。不过每年都会抽出一日,来丞相府登门拜访。   当然,依旧是与爹爹吟诗赋词,尤是那除旧贺春的对联,写得是龙飞凤舞,立意新颖而不落俗。   爹爹每次都会选出一副,贴在府门口,逢人便说这是三殿下御赐。   而最让我欢心的便是,建彦前来与我道贺,这是每年我最最快乐的日子。   他会为我奉上一道厚礼,或凤钗、或玉簪、或金钏。总之都是女孩子家喜欢的物件,还都是我喜欢的款式。   也不晓得他一个男子,怎会心细到如此地步,直喜得我心窝像是抹了一层蜜。   之后,他便会与我一道乔装骗过府内下人,偷偷溜出去,或听戏曲,或听说书,好不欢腾。   听戏多半是听《高百夫护主》,那高百夫说的正是永成二十七年,当职百夫长的高翔南阳城下护我主脱险。   而那说书的,定是滔滔不绝讲述“翔云盖日”当年的英姿勃发。   我还问建彦:“你喜欢‘翔云盖日’中的哪位将军?”   建彦总是点着我的额头诮我,口气与爹爹无异:“怎有你这般女孩子家的喜欢打打杀杀,如今太平盛世,哪里还有战事。若是再追问,下次便不带你来了。”   建彦好诗词歌赋,不喜舞刀弄棍,自然不情愿我提起“翔云盖日”,我便知趣的不再追问。   昔年岁末盛景,大红袄,鞭炮响,郎情切,父欢颜,忆当年,犹自欢。   千里之外,也不晓得姐姐和建彦这个年过得安不安生,我不由暗自忧伤起来。   可侯府间人不除,王妃不倒,我和高翔都无法踏出武威地界一步。   谨佩见我气色红润了许多,准我在园里走动,但不可踏出宫门一步。   又过了一月,我的身子终于彻底恢复,待大夫说我病好之时,我便迫不及待地要玉莺替我更衣梳妆打扮。   我在宫中闷得太久,真想出去走动走动,哪怕是在侯府里头也好,也未定能碰到高翔。   眼下能助我为父报仇的只有他了,当日在临春坊,他只与我讲述朝堂危险,未及承诺于我半字。   我定是要找他问个清楚明白。   如若肯答应我,不管他开出什么条件,我定依了他。   父仇不报,我陆雪妍枉为一世。   至于那赵嫚,最好她能再整出什么新鲜花样来。这样一来,我才有机会离开这苦寒之地。   青柳垂水涟,黄鹂盘枝鸣;山卸银甲,树上翠衣;春风暖阳拂过,遍地红花争艳。   逍遥园中春色美不胜收,看得人流连忘返。   心情陡然好了许多,也不那么抑郁了。   见王卫忠穿山越径而过,我连忙喊住他。当日救命之恩,未及言谢。   王卫忠听我唤他,顿步望我,似有茫然,像是未料到能在这里遇见我。   我复唤了一声,他方才走近。   他仍是那呆头呆脑的样儿,我问他怎会来了这里,他道高翔找他来议事,眼下正要离开。   听到高翔,我心中一怔,忙问他高翔现在何处,他答在琨华堂看书。   我让他送玉莺回金桂宫,便犹自一人踥步向琨华堂跑去。   推门而入,高翔许是未料到我会自己找上来,似有些愕然地看着我。   我微弯着腰,支膝喘着大气。   高翔放下书册,掩了宫门扶我在案前坐下,柔声问道:“怎不在宫里养病,跑这儿来做甚?”   “待了四个月,还不够久吗?”我待气息平复,盈盈讥道。   高翔也不问我那日为何与赵嫚发生争执,又为何会双双落日水中,只为我斟了一樽酒,又在我身边拾起了书册:“若是无大碍,晚上来临春坊罢。”   我要听的正是这句。   起先听到“临春坊”三字,心下总扭扭捏捏,那毕竟是高翔的寝宫。   之后,厚着脸面在赵嫚面前讲了许多连我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无耻言语。   今日,居然能坦然面对了。   我照旧拿起墨碇,像先前一样为他研墨,低声答道:“好。”   高翔见我不走,也不撵我。   我知琨华堂外人多眼杂,闭口不谈为父报仇之事,只静心研墨。   高翔命下人通传金桂宫,说我今日在琨华堂用膳。   膳后,我便与高翔移步临春坊,那紫姹与红嫣早已在殿内跪候。   宫门掩上,烛火静燃,我迫不及待阻在高翔面前,屈身下跪:“爹爹冤死,请侯爷替雪妍做主,雪妍愿不惜一切代价。”   这句迟了半载的话,我终是说出了口。   高翔将我扶起,携我至案上,肃目看我,迟迟不启口。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短短片刻,我心中万分纠结,盼他开口,又怕他开口。   他若开口答应,我自欣喜。   若是不答应,那我做了数月的梦,将一夕无情地碎裂。   在这个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助我了。   “我答应你。”   短短四字如悬崖枯藤、泥潭浮木,我激动得溢于言表,想要张口谢他,却迸不出半个字来,只一味侧身向他磕头。   “不必言谢,在此之前,你须答应我一件事,我方能助你。”高翔将我双臂托起,抵我下颚,双目直视与我。   莫说一件,就是百件,我岂有拒绝之理,急急额首,瞪大双目看着他,听他道来。   “做我妾,可意愿?”高翔缄默良久,沉声道,“还是与之前一样,同殿分眠。”   在临春坊住下的第一夜起,我便知道,此生清誉尽毁,再怎么解释,也是枉然。   今后顶多是添了个名头罢了,也没什么好再计较。   我不知道高翔为何要提出这样一个奇怪的要求,与他相处这段时日,他从未向我表面过心迹,倾心于我。   同样的,我也丝毫看不出他对我有动情之处。   我思忖片刻,毅然点头答应,又声明道:“若有幸大仇得报,可否将我弃了,并向建彦解释清楚你我二人关系,还我清白。”   这次的高翔没有片刻犹豫,当即便点头默许。   生怕他日后反悔,我从案上取了笔墨,硬要他立据为证。   高翔倒也光明磊落,提笔一挥,便将纸推到我眼下。   “妍屈高门,情非得已;清比莲青,白雪比肩;酒尽筵散,互不相干。”   好一个“清比莲青,白雪比肩”,有了这张契约,他日建彦必会信我清白。   更精妙的是将我“雪妍”二字暗藏其中,写得虽是粗鄙,好歹点到要处。   想来高翔这些年与张昌厮混,竟还有那么点用处。持枪立马之人,如今看来,也倒有几分文人风采。   “爱妾可觉得满意?”高翔勾嘴戏我一句。   我亦诙谐自嘲:“今后当以侯爷唯命是从。”   “那不如就喝樽酒,庆祝一番。待府邸准备妥当,必让你风风光光的做本侯的爱妾。”埋头看字间,一樽酒已送到我面前。   我坦然举樽,与他共饮。   然,轻松和谐的气氛只在一刻。之后高翔的话,令我不寒而栗。 ☆、第十三章   那日我与赵嫚同落水中之后,高翔为避人口舌,去了永寿宫照看赵嫚。   待她病愈,也只派紫姹、红嫣打听我的病情,终未踏入金桂宫一步。   赵嫚虽在床榻至上诋毁我,说是我将她推入水中,高翔却不以为然。暗中问过当时在场的下人,方知原委。   高翔一早就想要摆脱赵嫚及其一干间人的监视,在他看来那日我与赵嫚互讥,各有过错,自是不能独独治了她的罪。   不过,我与她的嫌隙已然公开,日后赵嫚必会视我为眼中钉。   这也是高翔将我安排在金桂宫居住的原因,在我踏入侯府的第一步时,所有的谋划已在悄然间展开。   高翔示意紫姹、红嫣守好宫门,引我踏上玉阶,来到塌前,广袖在我面前猛地一挥,将锦褥掀开。   在塌下转动机关,那金塌居然徐徐竖起,露出一条明烛通透的密道。   “这......这是......”我当下骇然,痴痴看着高翔,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床榻我也睡过两回,竟不知下面还有玄机,难怪这临春坊除了紫姹与红嫣,谁人都不许进。   高翔轻待赵嫚,不愿与她共寝的另外一个原因,想是怕被她察觉床榻下的玄机,这才使了障眼法,假意让紫姹、红嫣夜夜侍寝相随。   高翔抓住我的手,淡然道:“随我一同下去。”   密道设在高翔寝宫,定是有惊天的秘密。   眼下肯告知于我,想必也是与我有关。   我暗暗吐气,强作镇定,在他身后一起下了密道。   高穴宽壁,粗石明烛,曲道幽径,深不见底。   此穴道定不是一夜建成,莫不是七年前高翔入主姑臧城之时,便已建造?   我当即咯噔了一下,定身环视四周。   高翔见我驻足不前,未及我问,已然开口解释:“你猜得没错,这条穴道早在你入侯府之前,便已竣工。跟紧我,穴中潮湿,偶有虫蚁,莫要惊慌,万不可发出声响。”   我点头称是,拉着他的裙角,随他步子缓缓向前迈进。   穴道蜿蜒逶迤,忽高忽低,忽宽忽窄。高时,苍穹不见顶;低时,拾背方且过。宽时,驷马齐驱方有余;窄时,侧身横挪恰穿行。   “因地脉有金刚岩层,挖掘不动,故此穴道才建得如此奇怪。”高翔携手与我刚侧身通过窄道,前方抖见青石高阶,停步顿足与我解释。   “莫非这地下还有矿藏?”我似懂非懂,愣愣问道。   “是金刚石矿,金刚石坚韧无比,可穿甲刺铠,断兵削刃。”高翔指着前方青石台阶边的缝隙指与我看,“正因其锐不可当,挖掘也非易事,故避开矿石,抬升此道。”   我顺着高翔指的方向看去,青石阶上果是闪着烁烁莹光,将石阶照得分外熠耀。   这金刚石,我从未见过,据说比黄玉还要珍贵百倍。今日偶见,登时看得出神,不忍移视。   “你可知此处是哪里?”高翔见我看得出神,在一旁问道。   穴道蛇行曲折,我早已走得七荤八素,只跟在他身后一路走来,哪里还晓得现下身在何处,遂摇了摇头。   “此阶顶上便是你住了半载的金桂宫。”   此言一出,惊得我心下骇然,向后一仰,靠在了身后湿凉的岩壁之上,寒气冲脑,气息亦有所不畅。   在金桂宫里住了小半岁,我竟不晓得下面有穴道。且每日睡得安稳,从未听得下面有异动。   原来为避开金刚石矿,穴道只能朝上而不能向下挖掘。直挖到与金桂宫的地基仅一丈之遥,这才避开了矿脉。复又下挖,故而形似一座地下的小山。   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怀疑,高翔特地派人买通了一个贪财的小人,冒充道士,令他当众说了一番“此地古之火正,食于心,心为大火”的谬论。   世人多信鬼神之说,一听金桂宫是龙心所向,便尊若神灵。又有了金桂花开的奇景,更是深信不已。   有了这一番说辞,高翔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拓城。   正是如今姑臧七星连城,西戎、北狄才不敢贸然进犯。   难怪我入主金桂宫以来,侯府中的下人均对我这般恭敬和敬畏。这并非高翔事先知会他们,而是早已在心中将我奉若神明——惧我,又敬我。   “这金刚石矿应是不会有让地脉温热的功效罢?”但凡玉石皆寒,此等常识我还是多少懂些的,不由好奇一问。   当年高翔为了打消皇上对他的疑虑,特地跑去上林苑问皇上讨要金桂树。而皇上也深知金桂树性温,在西北之地定是活不得。   明知是白白糟蹋,可还是允了,还说只要高翔搬得动,要多少株都不在话下。   皇上心里自然清楚明白,高翔此举一来是试探皇上心中底线,二来也是以此明志,告诉他今后只在边关赏花植树、锦衣贵食,再无复回京都之意。   二人心下默契,一个赏得大方,一个拿得磊落。   在我到来之前,此宫一直闲置,无人居住,高翔便造出一道鬼神之说,还在穴道顶上铺了厚厚一层的红椒。   红椒温热,土壤又松动,吸热功效极好,故唯此地,方能植活金桂树。   遂名正言顺的改名为“金桂宫”。   然,金桂宫还有另外一层意义。“金桂”二字倒过来念,射影“京归”。   听到这里,我惶得头皮发麻,颤颤开口:“你要反?”   话刚出口,自己也惊得冷汗一身。   也不知是穴道窒闷不通风,还是我被高翔吓得不轻,只觉身子和衷衣贴的齐紧,凉意透遍全身。   高翔似面有不悦,沉声肃然道:“若在皇上的治理下,我朝能一直如现今这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为何要反,你把我高某当成什么人了?”   我仍是听不明白,只知面前这人有太多的猜不透,每每都会给我惊喜,又或是惊吓。   不觉间,我竟退到了身后的岩壁,衷衣贴着后背,顿感阵阵凉意袭上心头,虚汗顺着脸颊直向下淌,仍不住伸手挥汗,手中粘湿一片。   “其实,这座金桂宫就是为你而建的。”   此话出口,我更加懵懂,一片愕然,茫然视他。   穴道早在我到来之前,就已建成,与我何干?   通天晓地、预测未来之说,我向来是不信的。   “二虎相斗,陆相不持立场,下场早晚是凄凉。而他唯一能托付的就只有我,故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了。”高翔向我走来,挥袖将我额上的冷汗层层拭去,“而在你投靠我之时,便是我筹谋归京之日。”   原来早在我开口之前,他已然运筹帷幄,暗中计划着替爹爹报仇,我竟还一度曲解了他,真是憾然羞愧。   方才要我做他的妾,起先不太明白,此刻却是恍然大悟。   赵嫚心胸狭窄,妒意甚浓,又不得高翔宠爱。他要彻底将赵嫚激怒,逼得她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   如此一来,方能治了她的罪。   既不是谋逆,我终是心宽,油然问道:“可有万全之策?”   高翔展眉一笑,伸手携我:“随我来。”   我与高翔蹑步踏阶,越过头顶上的金桂宫,又七荤八素地转了几圈,来到一片圆形的开阔地。   举目远眺,四周火光荧荧,将士铜盔金翎,方阵齐整如一,蹬地脆似山崩,挥戈生猛有力,收步挺如磐石,喝声直冲耳膜,回音缭绕游荡。   看得人血脉沸扬,听得人荡气回肠。   为首的一位身姿铿然、眉目俊朗、黑鬓短须,军官模样的人,见我和高翔前来,摆手示意士兵自行操练,快步来到身前,垂头作揖,正声道:“下官史可信参见侯爷。”   郡丞史可信,负责治理郡城,我早有所耳闻。   起先,我以为武威郡内井然有序、市井繁华全是仰仗郡丞史可信。   如今我才明白,史可信只是个幌子,其幕后首功当记在高翔名下。   不过既身为郡丞,又在这穴道中操练兵士,想必也是有几分能耐,且深得高翔信任。   “声音如此响彻,就不怕被上面听见吗?”我指着穴顶,满腹疑虑问向高翔。   史可信朝我一揖,解释道:“陆小姐莫要惊慌,这上头是宏藏寺,寺内僧人实为我军将士假扮。眼下已入夜,寺内不许香客过夜逗留,即便偶有窸窣,也定不会被人察觉。”   一说到宏藏寺,还记得当日我和王卫忠一同去过,还在那里为姐姐和建彦祈福。   未曾想到,这地底下也是暗藏玄机。   眼下,高翔在看我来,犹如东海蓬莱。明明就站在身边,又像是遥不可及。   当时只以为他装疯卖傻,是为了安生立命。   原来自他离京那一日起,已然成竹在胸,运筹帷幄。   城府之深,心机之重,令我不寒而栗。   眼下,他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若是与爹爹为敌对,只怕我有十条命都是不够死的。   爹爹,你可知道?   当日你的怜心善举,才保了我陆家一脉,若不是有他,我恐早已与你泉下相会了。   爹爹,请在给我一些时日。有了高翔的鼎力相助,他日必为你平反。   见高翔向士兵走去,众将士齐举金戈,高声呼道:“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   一时呼声震天,震耳欲聋,回音缭绕,声声不息。   高翔与众将士喝令几句,便携我穿过阔地,再次进入穴道,身后喝声仍是不绝于耳。   一路细细想来,顿觉心中忐忑不安。   这般英勇将士竟呼他为大将军,而不是武威侯。   难道?   直到再听不见喝声,我顿步凝望高翔。   高翔亦停了脚下步子,踌躇望我:“怎么了?”   “你当真不会谋逆?”我迟疑许久,才轻声吐出一句。   这般景象震慑了我的内心,高翔手握边关二十万大军。   如今看来,个个忠勇可嘉、骁勇善战。不论是都尉王卫忠,还是郡丞史可信,均非泛泛之辈。   “翔云盖日”只剩高翔一人,若是高翔真有谋逆之心,我朝再无一人可与他匹敌。   届时,又将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本来,我是对高翔深信不疑的。   可入了这穴道,每走一步,便是多了一分惊讶,心中更是慌得厉害。   这般心智,这般骁勇,踏平京都,血溅皇城,绝非不可能。   父仇家恨固然重要,可若这高翔志比天高,欲夺九五。   爹爹自幼便教我,小家在大义面前,如鸿毛与山岳。   韩魏倒戈,智伯难御,三家分晋,霸业土崩;襄公弑二君,十二路诸侯共击齐,小白当立。   自古以来,名不正、言不顺,是为不义。不义者,朝野不匡,民心不得,齐侯共诛。   皇上对他纵有万般不是,也绝不可行此人神共愤之事。   我决计不能眼睁睁的,看到天下苍生再次陷于水火之中。   我凛然直视高翔。   若他敢点头,我便当即摘下头上金钗刺他,必不能让他再存活在这个世上害人。   高翔显有温怒,剑眉抖扬,缓缓从裙中取出一柄龙纹短匕。   我见势不妙,迅疾伸手拔了头上的金钗向他刺脸面去。   眼看金钗离他眼目只有咫尺之遥,他却未眨一眼,挥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欲再刺,怎也发不出力。   手腕被轻轻一扭,金钗应声落地。   “好烈的性子,我还未开口,你怎知我要谋逆?”高翔斜斜一笑,弯腰拾了地上的金钗还我,“我只是想说,日后你我同殿而眠,若见我有反意,你有的是机会,就拿这柄匕首取我性命便是,我定不还手。”   说罢,便将匕首交与我手。   我握着匕首,手却是抖得厉害。   一朝天子一朝臣,君忧臣来困孤城;操兵练士守边关,巧借鬼神城连城;纵是心有不甘,我自义胆忠肝;君得良臣,霸业已成;朝堂议论声声,万民风调雨顺。   方才竟还误会了她,不禁垂目惭愧不已。   复又跟随高翔自穴道向前,几度欲要开口表歉。他却昂首阔步,不给我开口说话的机会。   我不知道他此刻的神情会是怎样?   是愤怒,或是心寒,我不得而知。   他一心谋划为我复仇,我竟不知好歹,疑心于他。   走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踏了百来阶的阶石,皎洁月色映入眼帘,峻峭陡壁赫然在前,看去似是幽僻山谷,与在宏藏寺下面如出一辙,一众将士在夜色中挥汗执戟。   只是这山谷比方才的宏藏寺开阔了数十倍之多。   铜盔银缨漫幽谷,长戟寒刃横空出,呼声盖地黄土颤,雄心壮志天颜妒。   看得我更是激昂万分,心也随之七窜八下,久久不能平复。   为首的两名将领,竟是都尉王卫忠与少府史严守义。   严守义生得宽脸粗眉、胡须虬髯,好生狰狞,倒也心细如针,能干起库房精细之活,件件物品都算得不差毫厘。   我因见他面相粗犷,只见过他一次,之后均是派谨佩去库房领取生活所需。   未承想,他也是高翔麾下的得力悍将。   而那王卫忠,我已是打过好几回交道了,心知他年纪轻轻,深得高翔器重。   那日我落水,他舍命相救,就是最好的证明。   还有,受高翔密令,领兵在榆树村搭救与我。   深夜风劲,呼啸而过,裙袂飞扬,高翔拉我进了穴道,正声肃然道:“这些将士都是保家卫国之栋梁,是我精挑细选的忠勇之士。他日你我入京,有他们在,边关无虞。”   自此,我终明白他为何带我在穴道走上一遭。   他是在告诉我,朝堂凶险,可他高翔早已韬光养晦、成竹在胸、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纵是那太子一党,他也全然不惧。   鱼肚破晓,我与高翔原路折回,回到了临春坊。   紫姹、红嫣二人均侧耳贴门,见我二人回来,方才跪候。   高翔依旧让塌与我,与紫姹、红嫣一并睡在玉阶。 ☆、第十四章   是日,我睡到烈阳西斜方懒懒睁眼,临春坊内只我一人。   殿外吵吵闹闹,响声雷动,还夹杂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极是不寻常。   临春坊向来是生人不得靠近,就连守卫的门口的府丁,也是高翔百里挑一的,个个庄严肃穆,立如玉石,岿然不动。   心下顿觉好生奇怪,忙披衣草妆打开宫门。   红花红幅红灯笼,红锦红缎红华服,红装红面红春色,一片赤红看得我眼花缭乱。   鱼肚破晓之际才阖眼,再加之眼前一片红景,我抚额昏昏沉沉地问身旁正在挂灯结彩的下人:“你们这是在作甚?”   方才还喧闹不已的门前,骤然鸦雀无声,下人们全都放下了手中的伙计,齐齐向我垂头跪拜:“恭喜夫人!”   此刻,我方才明白过来,高翔昨日那句“待府邸准备妥当,必让你风风光光的做本侯的爱妾”,并非只是消我心头凄凉,而是真真切切的言出必行。   昨夜言毕,今日一早便开始张罗,这手脚也真够麻利的。   我让下人们起来,各忙各的,从襟前掏出些银子,散予众人。   自打入了侯府,衣食无缺,没有用得到银子的地方。   我一心要为爹爹洗清冤屈,平时便让玉莺偷偷拿着从库房领的首饰到城里去变卖,总算是筹了些银子。   本打算若是在府邸待不下去,好歹也有了去京都的盘缠。   即便是九死一生,哪怕见一面建彦,此生也是无憾了。   然,昨夜见到那迷阵般的逶迤穴道,和那雄壮威武的士兵操练。我心知离返京之日已是时日无多,要那些银子还有何用,倒不如散了下人,做个顺水人情。   纳妾便纳妾,还要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高翔未说,我已心知肚明。   操办得越是热闹,赵嫚看了便是越加的眼红,定会从中作梗。   若是闹得凶腾,折了高翔的面儿,那便是要自讨没趣了。   至于如何除了身边的间人,又如何进京。我不得而知。   不过想来高翔早已有了万全之策。如今我能够做的,便是信他,随他。   眼下,做好妾的“本份”,是我唯今最最重要的使命,定不可露出丁点的马脚。   沉思间,只听玉莺那黄莺般的叫声在远处唤我:“小姐,小姐。”   我移步阶下,眺目远视,抖见玉莺和谨佩也身着大红新衣,朝我这边欢天喜地地奔来,我疾步向二人迎了过去。   “小姐,你可算是有了名份。”玉莺满面春光的紧握着我双手,朗声喊道,像是要让殿前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武威侯高翔的妾。   自入侯府来,府内眼线繁多,我又辨识不清,从未跟玉莺和谨佩提过为爹爹昭雪之事,只一直在心中默念。   玉莺是我的侍婢,只要我过得安好,她便知足,同是很有默契的只字未提爹爹的事情,想来是怕我徒增哀伤。   侍寝高翔多时,一直无名无份,玉莺早已暗地里把高翔的祖宗八代全都给问候遍了,干干替我着急。   如今,虽只是个妾,好歹也是个身份。   见玉莺在我怀中喜极而泣,像是被纳妾的是她,倒不是我。   一旁的谨佩向我行礼:“夫人万福。”   我松开玉莺,扶谨佩起身。   奴婢随我,赏他们些金银珠宝,也没多大用处,整日待在我身边,穿给谁看,又戴给谁看?   我暗自思量,对二人道:“你二人忠心侍我,日后我必为你们指一门好姻缘。”   这个心思在我心里存在许久,只我当日身份轻微,自保尚且不及,还哪里顾得了她们的婚事,未害了她们与我一起掉脑袋已是万幸了。   如今却有不同,我虽为妾,地位身份显是比赵嫚高了许多,为她们择个好夫君也非难事。   二人听闻,双双羞得面红耳赤,垂目不语。   眼下扮好我的身份,才是当务之急,我问二人高翔现在何处,谨佩说正在库房与严守义商议婚事巨细。   自今日起,我必要与高翔形影不离,风骚之劲比当日紫姹、红嫣更甚,自有人会告知于赵嫚。   剩下的便是等她出手,好一举拔除这颗羁绊在高翔身边的毒瘤,让高翔再无束缚。   可是,我心中只有建彦,与高翔并无半点情分,心中仍有所顾虑,生怕自己做不出那风骚抚媚的举止。   世间男子皆爱美女,而女子则最妒妖媚,紫姹、红嫣便是最好的例子。   只肖学着二人之前的样子便好,她们能做得,我为何就做不得?   我急急领玉莺、谨佩回了金桂宫,命她们二人为我焚香沐浴,梳妆打扮。   玉莺站在我身后替我篦髻,问道:“夫人,今日要作何打扮?”   我只道和紫姹、红嫣那样便好。   玉莺一惊,手中篦子抖落在地,惊呼:“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   玉莺如此惊慌失措,我又怎会不知。她虽和紫姹、红嫣和睦,可骨子里仍是不屑她们那般狐媚子的打扮。   我也懒得和她费口舌,只盼早点梳妆完毕去站在高翔身边,佯装恼怒:“你弄了就好,手脚利索点。”   玉莺双唇微撅,眉心微蹙,莹珠含眶打转,似很不情愿:“夫人名门闺秀,奴婢自幼跟随,不懂得那般奇怪装扮,若是弄得不好,夫人莫怪。”   我催她快些便是。   看着镜中之人,我竟认不出来究竟是谁。   烟眉尖细飞扬,双目妖娆魅惑,朱唇鲜红映血,粉面白皙通透,高髻孔雀开屏,步摇繁花似锦。   玉莺始终含泪替我梳妆,插上最后一根步摇后便已泣不成声,夺门而出。   我知她心思,她不愿我与紫姹、红嫣之流争风吃醋,替我不值。   玉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呢?   凤纹云绣绯锦衣裙在逍遥园中,与红花绿叶遥相呼应,融入在这喜人的春色中。   我犹自来到库房,见到严守义立于柜前,含笑额首。   他却是瞪目圆睁,浓眉倒竖,口似含珠,足足愣了半响。   高翔转身看我,亦是唬了一跳,不由得向后踉跄了两步。   眨眼间,高翔已神情若常,歪嘴打趣起来:“夫人这身打扮是要给谁看呀?”   我含笑上前,挽着他的壮臂向门口迈去,故意阴声阴气道:“侯爷,你说呢?”   出了库房,路边下人见我搂着高翔,慌忙让道,垂目下跪长拜。   只见个个都在挑目暗暗觑我,想来不久之后,赵嫚定会知道。   那副暴跳如雷的发作景象,已然在我脑中呈现,暗喜不已。   “你笑什么?瞧你做个小妾都高兴成这样子。”待下人离开后,高翔顿步侃我一句。   原来方才我竟不觉间喜形于色,被身旁的高翔候个正着。   且言下之意,许是以为我真对他动了情。   我欲要张口解释,高翔竟又迈开步子前行,与下人交待一众事宜,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羞得我只好佯装赏春,这边摘摘鲜花,那边摸摸绿叶。   黄鹂点梢颂歌,喜鹊踏枝报喜;碧波旖旎涟漪,百花含羞齐展。   红衣似潮涌,高灯结彩衣;侯府迎百官,人人笑欢颜。   府邸难得如此热闹,为了这西北之地平添了一份春意盎然之色。   聘书、礼书、迎书,三书俱齐置于堂下。   只因我父母早亡,在这姑臧城里又举目无亲,六礼只好免了。   八抬轿辇巡姑臧,旌旗旒斿锣鼓响;头盖红纱扇却面,鞭炮齐鸣漫天扬。汉羌戎狄分道让,长跪久拜遥相望;城门咸启迎佳人,鹰啸长空遨四方。   姑臧城里,我从未见过今天这般景象。   这等迎亲规制,放到京都只怕也是一等一的王侯贵胄明媒正娶。   当年姐姐入宫,也未必有我今日的风光。   湛露堂内筵席长开,百官鱼贯敬贺。   一应规制,均以妻制,足是令人膛目,却无人敢道破。   长帷蹁跹飞舞,龙凤红烛将临春坊映得宛若白昼。   我罩着红盖端坐榻上,双手不停的揉搓,未承想这一场纳妾竟办得如此威仪,姑臧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相信,武威侯高翔纳罪臣之女陆雪妍为妾的消息,将很快传入京都,又或是朝堂早已洞悉。   不知建彦是否已知晓?   若是让他得知我在千里之外成了高翔的姬妾,又会如何感想?   那日桃花树下,我与他分明已托付终身。   建彦,此生是我负了你。   若蒙不弃,他日还了自由,我必加倍补偿,长相厮守你一生。   我从襟前掏出高翔昨日给我的契约。   “妍屈高门,情非得已;清比莲青,白雪比肩;酒尽筵散,互不相干。”   字字触目惊心,我不觉潸然泪下。   我透过头盖,朦朦胧胧看到案上的合卺酒,一头冲过去,掀起头盖,仰头便喝。   “你是有多倾心于我?未及我来,便掀了头盖喝起了这合卺酒?”   一道清朗的爽朗声打破了殿内的寂静,空中还弥漫着微微酒香。   我直视门口,高翔面有微醺,正闲步朝我走来。脚下步子,直直前行,未有丝毫凌乱,想必此刻他是清醒的。   我慌忙退回床榻,急掩下头盖,埋头不语。   “行了,你我既有言在先,我高翔一诺千金,何必要如此惧我。”眼前黑影一晃,我的头盖便被高翔挑了开来。   我仰头而视,发现他正直直看着我手中的一纸契约。   方才退回之际,一时心急,竟忘了将它藏起,我羞愧不已,匆匆塞入襟前。   我自知高翔不会欺我,方才那句只是他的打诨话,可这样与他对视十分尴尬,便抄起一把凤褥上的花生和桂圆,走到案前,回身问他:“洞房花烛,良辰漫漫,不如一起吃些东西,小酌几杯,怡情雅兴?”   “爱妾果真是深入虎穴而身怀不乱,佩服。”高翔红衣广袖,裙袂飞扬,向来走来,勾嘴邪笑我一句。   我与高翔对坐长谈、对酒相食,整整一夜。   凤褥上的“枣生桂子”尽入我二人腹中,案上的合卺酒亦壶空樽横。   这一夜,我与高翔不谈朝堂、不谈父仇、不谈建彦、不谈赵嫚,只谈往昔趣事。   洞房花烛暖,遥忆昔年欢;长歌对酒望月,忘恨忘情忘忧。   这一夜,是我离京后最最轻松快乐的一夜。 ☆、第十五章   眼皮间层层光晕,许是天亮,我惺忪睁眼,一张崭然侧脸映入眼帘,离我仅有寸尺间。   这是我在临春坊睁眼后第一次见到高翔,之前他总是早起,在我酣然熟睡之际已悄然离去。   也是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光明正大地端详他这张俊脸。   剑眉平整如两道锋刃,看了让人顿生英武之气;眼睑细长而微翘,根根似尖刀耸立;挺鼻埋在袖中只露出小半,然仅仅这小半便宛若雕石般的精致;尤是那两瓣双唇,看得连我自己都有些自渐形秽。   我原以为武人都是像严守义那般粗眉横脸,未曾想到高翔竟生得如此轩昂绰约。   见那双闭着的双目微微抖动,我急急阖眼佯寐。   “夫人怎不看了,我哪里生得不好吗?”高翔搡了搡我的衣袖,柔声问我。   我心下骤然一紧,他怎知我在看他,他总是让人琢磨不透,此话必是在诓我。   我睁目坐起,诮他一句:“你阖着眼,怎知我在看你?”   高翔哼鼻一笑,道:“你不看我,又怎知我阖着眼?”   “你耍诈!”我竟又入了他的套,登时羞恼,抄起案上酒樽假意朝他掷去。   谁料他不躲也不闪,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这样直直看着我。   樽举头顶,却是掷不下去,手臂黯然落下。   他料准了我不敢掷他,又赢我一次。   在他面前,我竟总是被他耍得团团转,从未有过一次得逞。   他永远都是这般处变不惊,那日在穴道中我险些戳了他的眼珠,那神情也未现一分的惊恐。   “再不更衣去给王妃请安,可要落人口舌了。”   方才还是一片祥和,高翔话音陡变,我这才想起,按例,我该去向王妃请安。   这段时日侯府忙里忙外的,我又每日浓妆艳抹与高翔形影不离,竟从未碰到过赵嫚,想来定是一个人待在永寿宫生着闷气。   今日,我已是高翔的姬妾,也是时候离开高翔这柄擎天巨伞了,否则赵嫚也没有机会惹出事端来。   只是,不知道赵嫚会过分到什么样的地步。   若还是扇扇耳掴子,推我入水这般小打小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可若真要毒酒害我、又或是拿板子将我打得死去活来,倒也确是犯了事,可只怕我也是命在旦夕了。   前途凶险,生死难料。我不知赵嫚会怎样对我,但我唯一知道的是——高翔定会助我,护我周全。   想到此处,心中的恐惧稍稍有些平复。   只见高翔起身,展颜柔声一句:“快些更衣罢,给王妃请个安而已。”   说罢,便转身打开宫门离去了。话语轻松,措辞平淡,对他而言,我去请安是件极其稀松平常之事。   细细想来,他好像也一直是这样。再凶险,他都总是泰然处之,泯然一笑。   我犹自去了永寿宫,让下人禀报,我前来为王妃请安。   下人匆匆入宫,复又神情紧张回来,只说王妃尚在寝寐,让我稍后再来。   这分明是在给我颜色看,现是辰时,难不成要我夕阳西下了才来。   到时误了时辰,想是又要嚼舌头了。   我料她不敢一直将我搁在宫外,索性跪候在永寿宫门口,直待她召我进去。   果是不到一个时辰,下人来报,王妃已醒,命我进去给王妃请安。   我缓缓立起,只感双腿发麻,怎也是站不稳当。   一旁下人来搀我,我便蹒跚而入。   见赵嫚头顶凤冠、祥云华服,端坐于凤鸾金塌之上。我便晓得,这般威仪定是做给我看,好让我懂得尊卑。   我跪地俯首向她深深一拜:“妾身雪妍给王妃请安。”   玉阶冰寒,我前额触地,顿觉阵阵冷意。   赵嫚迟迟不开口,我自不好起身。   过了许久,才听得赵嫚话音:“妹妹平身,赐座。”   这一声妹妹直喊得我苦笑不得。   当日在逍遥园中,我为了激怒赵嫚,假意以“姐妹”相称。   不想今日果成了事实,她还真成了我的姐姐。   世人皆言世事难料,这回我还不得不信了。   许是适才在宫门口跪得太久,又兴是此刻的长跪,我欲起身,脚下却是不听使唤,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哟,妹妹怎这么不小心呀?”赵嫚挑眉,显是故作惊讶,道,“来人,还不将妹妹快快搀起。”   我在两名下人的搀扶之下,勉强坐上木塌,双腿依旧有些麻木。   尚未坐定,一名婢女端来一盏茶,搁于我面前。   我端起茶盏,一颠一簸地走到赵嫚身前,再次下跪,垂目敛眉,双手过顶,将茶盏奉上。   举了半响,赵嫚也未接过我手中的茶盏,只听盏鸣碟响,我双手抖得厉害,终是力竭,茶水泼了一地,我袖子也湿了大片,好在未撒到赵嫚那身华服上。   我忙低头认错:“王妃息怒。”   “不就一盏茶水吗,你我姐妹情深,还计较这么多作甚,我看这礼就免了罢,权当你已行过。”   “多谢王妃。”我叩头谢赏,缓缓起身。   且见赵嫚正低头慢条斯理地剥着桃子,显是故意叫我出丑。   然,姬妾向王妃请安是古之惯例。我若有半点差池,那理亏的便是我。   这份怠慢暂且记下,将来定是要锱铢必较的。   之后,赵嫚便与我闲话家常。   问我昨日筵后高翔可有酒醉,我答尚能自行。   复问我高翔近来身体可好,我点头称无恙。   再问我紫姹、红嫣二人近日可有去临春坊,我道二人已数日未得召唤。   之后,还叫我看紧着点儿,莫要叫紫姹、红嫣勾了他的魂儿。   在我听来,分明是在暗中揣测高翔对我及紫姹、红嫣的态度。   估摸闲聊了一个时辰,赵嫚便说身子乏了,打发我下去。   高翔纳我,竟以婚制。今日请安也不过是要我难堪,想是她也不敢在今日对我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不过,瞧她这般醋意,想来也是快了。   之后半载,赵嫚果是动作频频,且愈来愈盛。   起先,以过生辰为由,故意抽调了谨佩过去帮忙。也不知谨佩做错了什么,竟怒意大发,狠狠打了她二十个板子。   那皮开肉绽的,看得我泫然落泪,不忍再多一眼,只命玉莺好生照顾她。   谨佩在榻上趴了整整两月,方能下榻走动。   后来我才知道,当日赵嫚因劳心自己生辰,连日来睡得不安稳,便命谨佩去采买香珠。   香珠戴在腕上有安神之效,可谨佩以为是库房的香烛不够用,才叫她去买的,买回来的结果是香烛。   赵嫚见了香烛,当即便赐了她一顿板子,说好端端的生辰,这明摆着是在咒她死。   “香珠”与“香烛”音近,事情又繁多,一个说没听错,一个道没说错。   事情又都过去了,也无旁人作证,哪里还说得清谁对谁错。   只叫谨佩被我连累,吃了个哑巴亏。   谨佩被打之事余波未了,赵嫚又再生事端,这次遭殃的是玉莺。   我因夜夜住在临春坊,只在白天偶尔去金桂宫,与玉莺、谨佩家常几句,宫中帘幔自是许久不用,积了灰。   玉莺有心,怕我哪天偶回金桂宫小居,趁着日头好,便卸下清洗。   金桂宫园子不大,金桂树占了大半,怕水滴在土上将树溺死,便挑了一根竹竿架在逍遥园的假山上晾。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谁知那日风大,将那竹竿吹倒,帘幔落在了地上。   又好巧不巧的赵嫚路过逍遥园,见粉红的帘幔上有几个足印。   下人也不晓得这是谁宫里的帘幔,更不晓得是谁无意踩了。   此时玉莺正好去收帘幔,被赵嫚逮个正着,硬说是玉莺踩上去的。   “幔”与“嫚”同音,诬陷玉莺在暗地里咒骂她,这帘幔就是铁证。   玉莺性烈,不似谨佩那般温顺,当下顶了她几句。   那日,我正在宏藏寺为姐姐和建彦祈福,不在府邸。   后来听说赵嫚揪着玉莺跑去了琨华堂,硬是让高翔为她做主。   玉莺又道不出这帘幔究竟是谁踩脏的,高翔想帮也帮不上。   起先,赵嫚要像当日责罚谨佩一般,也赏她一顿板子伺候。   最后在高翔的周旋之下,赵嫚总算是让了一步,叫玉莺把侯府所有的帘幔通通给洗了。   侯府大大小小十数间宫殿,帘幔又是起居必备之物,哪个宫殿都能拿出一大筐子来。   玉莺整整洗了五日,直洗得她十指红肿,双手麻木,连臂膀都抬不起来。   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玉莺自幼跟着我也没吃过什么苦,来了这侯府却是受气连连。   那时,谨佩还趴在榻上起不来。我欲要帮她一起洗,高翔只对我使了眼色,拉我离开。   我晓得高翔在想什么,我若是帮了玉莺,下一次玉莺怕是还要吃她苦头。   只可惜这些事情都未有旁人佐证,分毫奈何不得赵嫚。   即便真有了人证,也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顶多也就是被高翔训斥一番。   谨佩与玉莺都被我连累,可赵嫚唯独从不给我难看,每日请安也是客客气气。   我当然知道,在这副慈目祥眉之下,她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是日,高翔有事外出,我正犹自在临春坊绣着针线活儿消磨光景。   突有婢女来传,说王妃让我移步永寿宫。   这段时日,这样的通传也不是第一次了。赵嫚时常无端遣我过去,结果只是一顿闲话家常,成心愚弄我。   我便随婢女一道过去,刺绣刺得也有些无聊,去与她暗讽几句权当消遣。   途径逍遥园,昨日刚下了一场大雨,白石路阶湿滑难行。   在侯府住了一岁,也熟悉了这里的气候。西北风干少雨,可一下就是潇潇急雨。   那婢女说路滑,让我与他一道从假山幽径穿过,我便跟在她身后提裙缓行。   哪知,刚在幽径上走了没几步,顿见那婢女转身拿什么东西向我砸来。   尚未看清,也未及反应,只觉前额一阵剧疼,便再也不晓得了。 ☆、第十六章   头脑微胀,伴有隐隐作痛,我微微张目,感到头像是被什么束着。我伸手摸了下,似是裹着纱布。   “你醒了?”高翔低沉而铿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转头看去,他正坐在榻边看我,眉头深锁,面色似有些怅然。   薄纱粉帘风飞扬,玉屏横展蔽骄阳,这是在金桂宫。   我欲掀褥起身,高翔广袖横阻,挡在我身前,沉声道:“伤未愈,躺下。”   我不得不又重新躺下,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只记得赵嫚遣了婢女来,引我去永寿宫,之后在假山幽径似被女婢击昏。   高翔示意我躺着,将事情缘由慢慢与我道来。   那日高翔正在宏藏寺内与王卫忠、史可信商议要事,将朝堂安插在武威郡内的眼线名册一一整理核查,欲待良机,伺机歼灭。   而我自从成了高翔的姬妾,在府中的地位日益加重,身为正妻王妃的赵嫚在府中就像个无足轻重的闲人。   甚至在下人的心目中,就连紫姹、红嫣的地位都比她尊贵许多。   下人行事,向来看脸色。在皇宫中如此,在侯府中亦无所不同。   那名领我去永寿宫的婢女是赵嫚身边的一个侍婢,跟了她也有些年头,正是她将我打昏的。   据原先的种种判断,想来定是赵嫚暗中指示,不然一个婢女又怎会如此胆大包天?   幸好当日严守义路过逍遥园,听到假山后有声响,急忙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   那婢女匆匆自幽径逃离,严守义当下追了上去,将她擒下。   绕到假山幽径,发现我已倒在血泊中,身旁还有一块斑斑血迹的石头,忙喊了玉莺和谨佩过来,一起将我抬到金桂宫,又请了大夫过来替我医治。   大夫说我被钝器所击,未伤及脑部,只是皮外伤,静养几日自会苏醒,不足一月便能去疤。   等赵嫚出手,苦苦等了半载多,她终是耐不住性子,意欲行凶。   若不是严守义赶巧经过,那婢女趁我昏迷,多砸我几下,怕是今天也听不到这番说辞了。   妻妾和睦,方为人伦。正妻不论有何理由,蓄意行凶姬妾,那都是犯了天大的罪。即便她身份再是高贵,休妻是免不了的,重则杖毙也不为过。   高翔回府后,严守义事无巨细地将此事禀报与他,并将那名婢女押到姑臧城府衙,由郡丞史可信亲自过审。   那婢女嘴倒是硬得很,不论史可信再怎么恫吓,她只说一句:“奴婢替王妃不值,是奴婢一人所为,与王妃无关。”   暗查排摸之下,方知此婢女是两年前由张昌举荐,在赵嫚身边做婢女。   此事牵连到长史张昌,是一举铲除侯府间人的大好机会,史可信自是不会错过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便动了刑,欲要叫她供出幕后指使。   可那婢女忠烈得很,板子打得血肉模糊,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竹片夹得十指肿胀,火烙灼得焦痕露骨,挠痒挠得张牙舞爪,水闷窒得晕厥数次。几乎都用了个遍,直打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愣是死活撬不开她这张硬嘴,愣是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且此婢女向来规矩,若是没有旁人授意,又哪里来的胆子,干出这等不要命的事来。   史可信无可奈何,只好命人去侯府回禀高翔。   高翔进了衙门又是一顿大刑伺候,那婢女仍是一口咬定自己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为了抓住这个盼了许久的机会,高翔命人强行画押,说是王妃赵嫚授意此人欲加害于我。   画了押,便将那婢女活活打死,来个死无对证。   因是张昌举荐,高翔当场命人将正在万秋阁听戏的张昌当即给提了来,将婢女的供书丢与他面前。   起先,张昌仗着往日和高翔的杯酒之交,一个劲儿套近乎,意欲开脱。   平日与张昌吃喝游玩只是掩人耳目,高翔自是不吃这一套。   谁料,张昌为了免于罪责,竟提出将长史府中所有妻妾尽数赠予高翔,还有比紫姹、红嫣更甚者,四五有足。   高翔一心要治张昌的罪,又非贪图美色之辈,自然是不应允。   最后,张昌实在没法子,为了自保,便说自己只是荐了个婢女给赵嫚,赵嫚才是她的主子,自己一无所知。   张昌赖得干干净净,竟将所有罪责全部推给了赵嫚。   高翔哪里会听他的这般说辞,不等他开口狡辩,便给他扣了连坐之罪,当场收监,抄了张昌的府宅。   那府宅奢华之气不在侯府之下,果是姬妾成群,个个抚媚妖艳,绝不亚于当日在闲豫堂的紫姹、红嫣。   不但如此,还在府宅里搜出金银数箱、珠宝无数,竟还在张昌的玉枕之下翻出了一本名册。   此名册正是其手下的间人名录。   严守义根据自名册与之前搜集核实的名录对比,竟还多了二十余人。   高翔即刻下令,命都尉王卫忠将一干人等悉数捕获。   这些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里仗着张昌的势力,或作威作福,或私吞粮饷,或强抢民女为妾,或市井欺人,或酒楼赊账不还,等等。   高翔将之前网罗的所有证据分门别类摊在众人面前,罪证确凿,辩无可辩,当即押到姑臧城北门的洪范门前。   午时三刻行刑,高翔亲自监斩。   长史一人、府门亭长三人、乡长六人、里长十一人、亭长二十八人、门下史百一十七人,共计百六十六人,咸诛。   那班人平日本就欺井霸市,城中百姓无不拍手言快。   自此,皇宫在武威郡的眼线尽除,除得干净利落,除得不落人口舌。   从我被击晕至百六十六人尽诛,仅仅是在我晕过去的那十几个时辰发生的事。   至今都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我转头瞥了一眼高翔,见他神色肃然,方才相信。   高翔在一众眼线之下,装疯卖傻八岁有余。今得此良机,自是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   间人尽除,束缚高翔的那根绳索一断,他便可展翅翱翔,再不受约束。为爹爹平反亦是更进一步。   而今,只剩下王妃赵嫚一人了。   我问高翔赵嫚该如何处置,却见高翔紧抓着我的锦褥边,身子僵直,神情肃然,久久不语。   我直直看他,平日那般深沉与果决顿失,脸上分明写着“踌躇”二字。   我屏息而望,只听得北风拍打窗棂的飕飕声,和他浓重的气息声。   片刻后,见他抓着锦褥的手骤然一松,口中迸出一个字:“休。”   我入侯府后,除了那一日我和赵嫚双双落水,高翔去过永寿宫几日,之后便再无踏入过一步。   我也曾向谨佩打听过,高翔娶赵嫚为妃这三年来,除了大婚之日,高翔再也未给过她好脸色看。   赵嫚时常有事无事的去找他,可高翔身边总是围着紫姹和红嫣,屡屡黯然而归不得见。   想必高翔是觉得有愧于她,正是她故意冷落赵嫚,才使得她妒意甚浓,频频为难与我。   之后,高翔又把我纳为妾,还是以妻制办,更是伤了她高傲的自尊。她心灰意冷,终起了歹念。   我问赵嫚现下在何处,高翔说正在明光宫素衣跪候,等待发落。   我拨开高翔的手,掀开锦褥,道:“我与你一道去。”   高翔不语,徐徐收回那只放在我锦褥的手,转身双手负背离去,沉声道:“你且更衣,我在外头等你。”   是我把赵嫚一步步逼上了悬崖,才有了今天的苦果。   眼下我伤无大碍,高翔显是不会治她的罪,她毕竟是御史大夫赵无禄的女儿。   甫入明光宫,便见到一个鬓发垂散、素衣素裙的女子背对着我跪在案下,双肩抽搐,似在抽泣。   只看那清瘦的背影,我便知她定是王妃赵嫚无疑了。   在高翔的搀扶之下,我与他在案上齐坐,瞅见赵嫚果是在低声哭泣。   “侯爷明察,臣妾并无半分害妹妹之心。”我方与高翔坐定,赵嫚便跪地一步一步匍匐过来,泪眼婆娑的低声哀道。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如今这般下场,那也是自食其果。   我暗暗瞟了一眼身边的高翔,只见他肃然端坐,双目深邃直直看着她,一语不发。   似怜悯、又似愧疚。   我挽着他的手臂暗暗摁了一下他,高翔方挑眉怒喝:“大胆赵氏,平素刁蛮任性也就罢了,今竟姿纵态骄,加害陆氏,法不正办,天理不容。”   “臣妾绝没有加害妹妹之心,请侯爷万要相信臣妾。”案下的赵嫚早已是哭成了泪人,抽噎着喊道。   “罪证确凿,竟还要狡辩?我且问你,这行凶的婢女可是你永寿宫之人?”高翔阚然吼了一句,吓得旁边的我也是胆战心惊。   方才明明还是有愧疚之意,现下竟丝毫不留情面。   且见赵嫚陡然停止哭泣,默默垂下头,点了两下。   “既是你宫中婢女,她平素可有与陆氏结怨?”高翔不依不饶,再次厉声问道。   赵嫚依旧垂着头,左右默默摇摆了两下。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双肩仍是一抽一抽的,想必是在低声哽咽。   “婢女既与陆氏无冤无仇,若是没有她人授意,她又怎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加害陆氏?”高翔话音蓦地又抬高了几分,双目圆瞪直直盯着案下的赵嫚。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生气,那日我拔钗刺他之时,他也全然未动过怒。   想必此刻他的心中亦是纠结万分,不愿面对赵嫚,只想将此事草草了结。   一语惊得赵嫚身子猛的一僵,泪脸愣怔,目光似有涣散,许久才低低落声:“臣妾不知。”   “证据确凿,莫再要狡辩。念在你我夫妻的情份上,今日且饶你不死,望日后多多反思,万不可错上加错。”高翔也不看她,边提笔劲书,低头沉声道,“你既有害人之心,自不可再做本侯的正室,今日便将你休了,送你回京都,且好自为之。”   方才还在发愣的赵嫚一听此言,像是着了魔一般扑到案前,夺了高翔未写完的休书,将它斯个粉碎,声嘶力竭道:“臣妾真的没有加害陆氏,真的没有!”   一旁的甲士见赵嫚发了疯,忙上前将她架起,硬生生的把她拖到堂下,摁跪在地上。   赵嫚欲要挣脱,使劲扭摆双臂,可终究无法挣脱开来。   之后,便任凭身边两名甲士摁着,直直盯着我看。   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   似伶俜,似侘傺,似怨恨,又似不甘。   高翔疾笔劲书,只一会儿,便写好了休书,起身正声念道:“今妻赵氏,姿骄态猖,嫉深妒广,屡生事端。夫念及秉性淳厚,不忍责罚。然恣意骄纵,不追悔改,更徒生歹念,险酿大错。既树正枝斜,当折不折,必横生枝节。心有二同,但求一别,各本道还。愿详加反思,迷途知返,心正使然。”   高翔念完后,向跪地的赵嫚一甩,便转身负手离去,道:“收拾行囊,即刻启程返京。”   身边甲士松开摁在赵嫚双肩的手,好让她伸手去拾地上的休书。   只见赵嫚急急爬上前,拾起休书,定目细看。   看了许久,不哭不泣,倒是安静得很。   我见她看得如此出神,事情也终告一段落,欲将起身离去。   方越过赵嫚,想是裙裾触碰到了地上的赵嫚,她猛然将休书揣入怀中,回过头来朝门口看去。   我亦偏头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且见高翔高大威武的身躯渐行渐远、愈来愈小,在幽径拐角消失。   我回头再看赵嫚,那目光直视前方,久久不愿起身。   我不晓得高翔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那休书,也不晓得赵嫚此刻的目光是何含义。   我唯一知道的是,在我面前这个潦倒的女人,只是千里之外朝堂里的一个傀儡。   她没有选择人生的权利。   她这一生唯一的使命,便是用自己的生命来繁荣她的家族,让她的家族在朝堂里更加根深蒂固。   即便她是高翔的绊脚石,是我仇家的女儿。   这一刻,我放下了心中的执念,甚至对她还有一丝的怜悯。   看到赵嫚的下场后,不禁让我想起了在后宫的姐姐。   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傀儡呢?   皇上当年选妃,指明要纳我陆家的女儿为妃。   其用意再是明显不过,名为妃,实为质,要爹爹死心塌地为皇室卖命,不可心生二念。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陆家只有两个女儿,必有一人要进宫。   当日我已对建彦暗生情愫,趴在娘亲膝上大哭大闹,死活不愿入宫。   只听姐姐在一旁道:“雪妍年幼,今后且好生伺候爹娘,雪娴愿入宫。”   娘亲听了当场便晕了过去。   我和姐姐都是娘亲的骨肉,哪一个去了她都是不舍得。   可皇命难为,不去,那是死罪。   姐姐素来性情温厚,知书达礼,又怎会不知进宫意味着什么。   她甘愿牺牲自己的幸福,用这一生来保全我和整个陆家。   如今爹爹已不在了,陆家在朝中无半点权利,姐姐便成了一枚被丢弃的棋子,丧失了原本的意义,他的日子又哪里会好过?   头伤未愈,一想到这般伤心往事事情,头就痛得厉害,便匆匆向金桂宫走去。 ☆、第十七章   回了金桂宫,谨佩问我怎不去临春坊。   想必高翔此刻只想一个人静一静,这三年来他虽未给赵嫚好脸色看,可那只是碍于她的身份。   若赵嫚只是个寻常家的女子,高翔又怎会待她如此薄情,而赵嫚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而我方才想起姐姐的事情,头也痛得厉害,没有答谨佩的话,只叫她替我更衣。   卧榻许久,赵嫚那张婆娑的泪脸,总也在脑中挥之不去。尤是方才在明光宫里她看我的眼神。   辗转之际,只听玉莺在偏殿咋呼道:“谨佩姑姑,你可知道赵嫚被休了?”   许是谨佩提醒她我在内殿休息,玉莺的话音低了许多,不过那副天生嘹亮的喉咙再低也低不到哪去,我在内殿仍是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玉莺道:“赵嫚已收拾行囊在一众卫兵护送下启程赶往京都了。”   谨佩问道:“侯爷可有送她最后一程?”   玉莺道:“侯爷宠夫人都来不及,怎会去送这小贱人。不过......”   “不过什么?”谨佩显是对此事饶有兴趣,问道。   玉莺道:“不过永寿宫的婢女也算忠心侍主,全都齐齐跪在府门前哭送她。”   我记得高翔曾与我说过,为了防范赵嫚,赵嫚的婢女中有不少人都是他安排的。   若真是如玉莺所言,所有的婢女全部跪在侯府门下,那么也当包括高翔的人。   多年主仆,总还是有些感情,最后一程,也该是去送一送的。   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而高翔未现身,更印证了我当初的想法。   在他心里,有负于她。   是他决定了赵嫚的宠辱。   是他决定了赵嫚的去留。   是他决定了赵嫚的命运。   之后二人说的话我一句都未听进去,耳边嗡嗡直响,头痛欲裂。   我昏昏沉沉地阖眼,直到谨佩来问我晚膳在金桂宫里用,还是在临春坊。   眼下高翔定是不想让人打扰,我遣她去准备晚膳,就在金桂宫里用。   正用着晚膳,忽有下人来报,让我速速去永寿宫。   我心下顿生疑虑,赵嫚已在回京都的路上,永寿宫无主,去那里做甚。   我问他何人遣我去,那下人说是高翔。   我细细打量此人,正是临春坊门口的府丁,必是高翔的心腹,便丢下碗箸,命玉莺速速替我更衣。   一路上,那下人走得飞快,显是出了什么急岔子,也来不及追上问他,只好提起裙裾加快步子一路小跑。   还未踏入宫门,便听到宫里头呜咽声不断,我心中一怔,便提裙跨入门槛。   只看到一众永寿宫的婢女跪在殿上垂头嚎啕,我揪住一个婢女问她出了何事,那婢女泪花涟涟,不停地在抽搐,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我跑向内殿,一个高拔的背影出现在面前,我知道是高翔,垂在身侧的手中像是还握着什么物件。   我急急迎上去问道:“侯爷,究竟出了什么事,这般婢女为何......”   话未尽,我便不再说下去了,只看到高翔手里拿着当日在明光宫写给赵嫚的那纸休书,还有一个发束绕起的同心结。   心中顿似明白了些,便退到高翔身后默声静立。   之所以站到他身后,是不想看到他那张写着深深“愧疚”二字的脸,也不想让他以为我在看他,更不敢在此时向他发问。   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觉双腿发麻,裹着纱布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一个趔趄,踢翻了边上的火盆,火花哔哔剥剥直往外窜,炭灰撒了一地。   “回临春坊。”我尚在低头查看倾出的焦炭有否燃着我的裙裾,手便被高翔牢牢抓住,拽着我往殿外疾步走去。惶恐之际,只听到这四个字。   殿外的婢女仍是哭哭啼啼,见高翔出来,泣声更盛。   未等我看清,便被高翔拽出了永寿宫,手腕也是被攥得生疼。   我回头看着那一众跪地哭泣的婢女,脑子不知怎的,便映出赵嫚离开侯府的情形,就是这般的凄零。   我分明没有目送赵嫚离开,可为何脑海中的景象却是那般的清晰。   许是冥冥之中我想与她送别,又怕她看我的那眼神。   高翔全然不似往昔那般泰然,我一路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进了临春坊。   刚跨入门槛,便听啪的一声,高翔将宫门奋力一推关上。   我回头望去,那新粉的窗棂被震的落下几片朱漆,这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道啊?   我不敢发问,即便我到现在都不晓得出了何事。   不过看到他手中的两样物件,也猜到了几分,只是不敢深想。   或许情况不是这样的,或许赵嫚还在回京都的路上。   “王妃卒了。”心下彷徨之际,只听得高翔口中低低迸出几个字来,那声音低沉得可怕,低沉得令我窒闷。   日前赵嫚已被他休了,现下他仍说是王妃。   可见他心里有多愧对于她,愧疚得连她死了都还将她称作王妃。   我垂头敛目,不敢多看他一眼。   高翔从我身边越过,犹自在案上饮酒,酒滴在案上的滴答声听得我心惊肉跳。   我背对着他,不敢转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来陪我饮酒。”身后的声音似有些平复。   我转身垂目向他走去,坐在案前替他斟酒,与他同饮。   二人都不作声,临春坊像是被一股森然之气所笼罩,胸口窒闷的难受,气息也是极不顺畅,头更是隐隐有些作痛。   蓦地,高翔落下手中空樽,神情呆滞,声似往日般平静地讲述起来。   那平静,也平静得可怕,好像是在将一个不相关的人的故事。   我离开明光宫后不久,赵嫚并未回永寿宫,而是直接随护卫坐上了马车离开了侯府,向京都南行。   听随行的护卫说,这期间她一语不发,一声不泣。   出了龙兴门,行过护城河时,赵嫚突然毫无征兆地从车上跃下。   护卫尚不及反应,便噗通一声跳入了护城河里。   天寒地冻,连逍遥园的池水都结了冰,莫要说这护城河了。   待护卫跃下寒潭,穿过冰窟窿,将她救起,已是没了气息。   护卫当即便回侯府将此事禀告了高翔。   婢女在拭干赵嫚的时候,在她身上找出了两样物件,也是赵嫚离开府邸带走的唯一物品。   这便是方才高翔手中拿着的休书与同心结发束。   休书是今日所写,同心结发束是当日与高翔成婚,按俗剪了两人的鬓发绕成的,寓意永结同心。   赵嫚生活向来骄奢,珠宝玉器数之不尽,绫罗锦缎更是可半载不重。   然而,在她离开府邸之时,却是一样都未带走。   唯带走了休书和同心结。   可见这两样物件,于她而言,是何等的珍贵。   在她心中,金银珠宝尽如尘土。高翔——才是她最为弥足珍贵的东西。   也正因为如此,即便是被休,也不愿回到京都享受锦衣玉食。   她宁可纵身一跃,从此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要和高翔在一起,永不分别。   我立时恍然大悟,懂了几分在明光宫里,她看我的眼神。   她不甘心放下自己高贵的王妃身份,即便她早已失去了高翔的宠爱,她毕竟还是王妃、正妻。   她恨我,她恨我害她失去了尊贵的王妃身份,剥夺了她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正妻身份。   同时她也对我尚存希冀,唯今我是高翔身边最为宠爱的姬妾,她盼我今后能代替她照顾好高翔。   是我看错了她,一切全都错了,我顿懊悔不已。   原以为她只是赵无碌安插在高翔身边的一枚棋子,却未想到她并没有把自己当成棋子。   她用自己的一生去爱了一个不该爱,也不能爱的人。   明知前方是一道见不到光明的路,却执意在黑暗中默默前行。   那份孤寂,那份勇气,那份情意,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高翔要纳紫姹、红嫣为妾时,她只是蛮横地与高翔闹,不允他纳妾。   即便她深知高翔已另有新欢的事实,仍要捍卫她王妃的高傲与不容动摇的地位。   而我被高翔纳为妾时,她已无能为力,自知阻扰已无济于事,想是心已凉透。   为了在我面前维护自尊,怕连最后王妃的身份也被我抢走,便时常耍些小手段捉弄我,或是用尖酸刻薄语相向,来宣泄心中的悲愤。   可这些日子来,她有太多的机会对我下手,却只偏偏拿我身边的奴婢出气。   而我也时常激怒于她,盼着她早日对我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   她终究是没有下手。   每日给她请安,她总是旁敲侧击的问我高翔的事情,问的尽是些日常琐事。   可见,她要知晓自己的心上人是否安好,还要从我这个夺了她宠爱的人口中听到。   这是多么可笑而荒唐的事情,而我竟只盼着她早早地对我下手,不断激怒于她,时常还暗暗讥笑她几句。   这所有的一切,都被成见蒙蔽了双眼,仇恨填满了心智,我竟丝毫未察觉到这些。   许是我对高翔未动情,全然没有想到她会对高翔这般情深。   如今细细想来,我几乎可以断定,那名将我击晕的婢女,必不是她授意欲加害于我的。   她从未有过念头想加害于我。   之前有紫姹、红嫣,如今是我,今后或许还会有别人。   她早已知晓,她永远不可能得到高翔的心,即便她把所有人都害死了,也是枉然。   或是举荐她的张昌,又或是其他人。   总之,定不是她赵嫚。   “这便是她的命,在她成为武威侯王妃的那日起,许是她早已料到会有今天,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此事与你无关。”高翔仍是那低沉中略待惆怅的话音与我说道。   言毕,高翔仰头将一樽酒尽数灌入喉中,挥袖示意我离开。   我知道,此刻的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与他一心想着如何摆脱去赵嫚的束缚,却未料到她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且竟对高翔如此情深意重。   若说高翔当日在明光宫里,对赵嫚的是愧疚。   那么我想,眼下他早已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好在今日才知晓赵嫚对他的心意,若是早已心中明白,他将会以怎样的心情在这姑臧城中与她共渡三载。   或许,只会更加痛苦罢。   我刚踏出临春坊,两名永寿宫的婢女抬着一个箱子拾阶而来。   现下高翔只想一个人待着,我又怎好让二人去打扰他,当即双臂一张,低声问道:“这是何物?”   两名婢女面上泪痕尽显,其中一名半泣半说道:“回禀夫人,这是在永寿宫里找到的,奴婢想......奴婢想......”   那奴婢当即低声抽泣了起来,说不下去。   另一名奴婢接着她的话头道:“奴婢想给侯爷过目,这是王妃留给侯爷的东西。”   赵嫚分明被休,府中素来尊卑有序,永寿宫的婢女竟不怕遭罚,仍敢在我面前唤她王妃。   想来赵嫚虽是为人泼辣,对自己的下人倒是礼遇有加,就连高翔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居然都能死心追随于她。   我不及细想,挥袖让她们抬到琨华堂,莫要打扰了殿内的高翔。   待二人离去,我打开箱子,立时惊得我合不拢嘴。   这满满的一箱全是纸,而每张纸上仅有八个字——   “木有千枝,枝唯木生。”   我尽数取出,有些纸上分明还有干涸的泪痕,粗粗一数,竟有千余张。   想是赵嫚整日苦苦见不到高翔,又不想看到他与别人卿卿我我,便把自己幽锁在永寿宫,整日以写字来倾诉衷肠。   她竟将自己对高翔的情愫,全部寄托在了这八个字之上。   在书写这些东西时,她是怎样的心情,至今我都不能明白。   我痴痴的看着散乱在阶上的纸,脑中一片空白。   彷徨之际,严守义推门而入,见到我也是顿步一惊,愣愣地看着阶上的那些纸。   我支地站起,拭了拭眶中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声问道:“少府史所来何事?”   愣怔的严守义猛然抬头,似惊醒了过来,忙作揖道:“侯爷有命,请夫人代侯爷厚葬赵氏,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官便是。”   我点了点头,挥袖让他下去。   想必高翔不忍亲自与赵嫚道别,才让我来料理她的身后事。   高翔整日将自己关在临春坊,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府中巨细全由我一人做主。   宏藏寺的僧人皆是士兵假扮,看似僧人,实心有不诚。   我便在融明观里请了十数名道士,为赵嫚日夜诵经七七四十九日。   是日,我与一众永寿宫婢女身披缟素,在城郊最北面的一座山头上将她掩埋,为她送上最后一程。   “先室赵嫚夫人之灵”的碑文,是我亲自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赵嫚,你永远是高翔的王妃。   我要让你在这姑臧城郊的最北面,亲眼看到你的夫君是如何将西戎、北狄一次次的拒于关外。   让你知道,你的夫君是何等的威武雄姿。   让你知道,你的夫君是驰骋疆场的天地男儿。   让你知道,你的夫君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弑血战神。   愿你泉下有知,庇高翔永固江山,万民永安。   他原本就是生在马背上提枪杀敌的英勇将士,战场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广袤天地。   你将会亲眼目睹一个你不曾见到过的高翔。   今后,你定会以他为荣。   我跪在墓前,命人打开箱子,将赵嫚昔日所写的字一张一张烧与她。   荧荧火光中,我隐隐然看到了赵嫚昔日在明光宫看我的脸庞,似是在对我说:“我将夫君托付给你,望好生照顾。”   当日她看我的眼神,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   赵嫚,我在墓前承诺于你,我定会替你照顾好你的夫君。   他日与高翔分道扬镳前,也会为他找一名胜我千倍、万倍的贤良女子,代我好生照顾他。   随着最后一张纸被烈火吞噬,我起身在谨佩的搀扶下离去。   迈了几步,我又回首望去,那碑后的墓志只有寥寥八字——木有千枝,枝唯木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家晚了,更新迟了,抱歉^-^ ☆、第十八章   永寿宫的婢女齐齐跪在我面前,要求在赵嫚墓前守灵。   我见她们这般忠心,便命人在赵嫚墓边盖了一所屋舍,供她们起居,并从库房取了些起居用品与她们,吩咐道:“今后香烛纸钱直接去库房领便是,无须报备。”   众婢女跪谢我之后便告退,闲豫堂中又只剩下我一人。   高翔自那日赵嫚投河后,我再也未见过他,有事嘱咐与我,也都是由严守义代为传达。   起先将自己关在临春坊,闭门不出,不许任何人打扰,也包括我在内。   七日后,我不顾门口府丁的阻拦,强行闯了进去,但见临春坊内空无一人。   急遣紫姹、红嫣二人替我守住宫门,转动机关,只身下了穴道。   穴道中漆黑一片,那壁上的烛火尽熄,我找来一根火把,壮着胆儿缓缓前行。   行至宏藏寺下空空如也,圆形阔地再无当日挥戈执戟之盛景。我蹲下伸手摸了一下青玉石板,指间蒙上一道薄薄的尘土。   我又向前穿行,来到那片山谷,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北风萧萧在我头顶呼过。   回到榻上,紫姹、红嫣急迎上来向我打听,我对二人默默摇头。   见二人垂头敛目,我亦深深叹息。   之后,我便忙着在融明观里料理赵嫚丧事,以及主持府中巨细。   自赵嫚坟前回来,刚要回金桂宫沐浴更衣,但见高翔阔步推门而入。   惊喜之余,抬头望去,高翔肃目闲定,长步广袖。   比我想象中的好了许多。   原以为他会沉溺于自责之中,看了这般神情,悬在嗓子眼一个多月的心终于落定。   我长呼一口气,正要发问这些时日他去了哪里,却被他拽上了案前,盘腿落座。   “收拾行囊,明日启程上京。”高翔犹自斟了一樽酒,昂头灌入,肃然说道,语气果决而不容质疑。   上京?   这句话我在府邸整整盼了一岁,今日果梦想成真。   本应高兴得拍手称贺才是,可不知怎的,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不是我未做好心理准备,而是这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太出乎我的意料。   尚且他说这话时,是如此地严肃,一张紧绷的脸棱角尽现,看了不禁令人生畏。   原来那日赵嫚归天,要说消沉,高翔也只肖沉了一日。   当日夜阑,他便向京都御史大夫府发了讣告,告知赵无禄,赵嫚仙逝。   在我忙着料理赵嫚后事的这段时日,朝廷的诏书早已送到高翔手中,命其待赵嫚七七十四九日后,回京觐见。   诏书是皇上所颁没错,可逼高翔回京的定是赵无碌无疑。   将女儿嫁与武威侯区区三载,便撒手人寰,且还是被休了后投河自尽的。   这般侮辱,又岂是赵无碌之辈所能承受。   而皇上召回高翔的理由更是荒诞无比。   “武威侯正嫡仙逝,朕甚深痛惋,念其守关有功,特召回京都。皇恩浩荡,择弦而续,以恤其哀。七七事毕,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我看着高翔手中一纸诏书,心中俱凉。   侯府间人尽戮,高翔再不受控制,朝堂之上为了防止高翔生变,竟要为他择佳人续弦。   可怜赵嫚尸骨未寒,高翔便要被迫再续正室,足是令人心寒。   续弦是假,召回京中,防其异动才是不争的事实。   原本以为,赵嫚一事尘埃落定,我将与高翔从长计议进京一事。   未料到,我还未开口,已被一纸诏书主动召回了京都。   惶惶之间,高翔伸袖按住我的手,顿觉一股暖意游边全身。   原来,我早已手脚冰凉,虚汗涔涔。   事已至此,唯有遵旨回京。   我起身回道:“我这就命谨佩、玉莺收拾行囊,必不会耽误了行程。”   高翔将我用力一拉,摇头道:“不必了,玉莺昨日已与王卫忠先行出发,谨佩也在适才跟着史可信快马加鞭而去。”   我猛蹙眉头,又返身坐回,不解问道:“侯爷这是要抗旨?”   “时至今日,你都还不信我?”高翔摇了摇头,对我浅浅一笑,道:“你我明日与紫姹、红嫣一同上路,与大部队分道而行,在京郊会合,共入京都。”   “侯爷此意何为?”我越发不明白,再探究竟。   “可还曾记得你是如何来到我这武威侯府的?”高翔不答反问。   我据实以禀:“亡命千里,九死一生。”   高翔点了点头,按了按我那稍有些暖意的手。   我方才明白过来,太子一党当日能不惜千里追杀我一个弱女子。   而今赵无禄失女,定是与高翔结下了梁子。   高翔久居边关,又将我收留,显然无意加入太子党派。   既不能为其所用,必除之而后快,回京路上定是不会太平。   而受命回京,大军不得跟随,只能伴百余名护卫随行。   回京之途,百人随行,必走官道。   我在明,敌在暗,为防患于未然,故高翔出了这一招声东击西。   这是为了恐途中遭遇不测,带我迂回入京。   四人轻装而行,曲道兜转,自然能躲过敌人重重关卡。   比在官道上声势浩大,确要安全得许多。   “我一回京都,边陲便无人坐镇,为防外敌入侵,这些时日来,我一直在帐中整军部署。”高翔解释道,“如今已悉数安排妥当,严守义代我统领大军,固守边关,可保姑臧城万无一失。”   我终于明白,近日为何总见不到高翔,原来并不是沉寂于哀痛之中。   在我忙里忙外的这段时日,他也未闲着。早已统筹全局,为边关、为自己、为我,做好了万全之策。   而军中要事,兹事体大,我又不懂,自是不会与我道来。   待今日全部部署妥当,才叫我与他一道启程。   果是深谋远虑的将相之材,当日的大将军名不虚传,今日总算见得。   赵嫚写了一箱字的事,我未告知过高翔,当日是怕他见了徒生悲伤。   看到他今日这般气闲神定,我终微微开口试探:“你可知王妃对你用情之深?”   谁料高翔面色不改,依旧勾嘴浅笑,道:“大丈夫战场杀敌,何惧于死?无数忠勇将士在我身边倒下,早已见怪不怪。若是屡屡都要郁郁寡欢,我高翔有何德何能立于这广袤天地之间,又谈何保家卫国。王妃福薄,愿来生莫要再嫁给我这种负心之人。择个普通人家,无灾无难,碌碌一生。”   昔日的大将军又回来了,正是这般与生俱来的大义,才铸就了他的丰功伟业。   儿女情长对他而言,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战马才是他的伴侣,枪戟才是他的所爱,儿女之情只是他的羁绊。   心无杂念,方可勇往直前。   我暗暗的庆幸,我对他只有满满的敬意,无半分情愫。   否则,我的下场定是比赵嫚还要凄惨。   一想到男女之事,蓦地又想起了建彦。   建彦,等我。   很快,我便会与你相见。   不知你听到我是高翔姬妾有何感想,万莫要道听途说,用心来聆听我对你的情意。   待我入京,我必会第一个来找你,将所有原委一并告知于你,高翔也会为我作证,况还有高翔亲自书写的契约。   “还未启程,就想你的小情郎了?”高翔一句戏谑,羞得我挥袖遮面。   手背触到双颊,竟是如烈火般的滚烫,说不出话来。   “好了,你回金桂宫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玉莺、谨佩先行,一会我差几个奴婢过来服侍你。”高翔将樽中的酒饮尽,便离开了闲豫堂。   这一年来,不觉间我早已习惯了玉莺、谨佩在身边服侍,突然换了几副生脸,实在是有些别扭,便将几名婢女草草打发走了。   金桂宫里静得可怕,听不到玉莺往日那咋呼的嗓音,也看不到谨佩浇灌园里的金桂树。   进了内殿,塌边摆着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都是些替换衣裙和银两。   这定是玉莺临行之际为我备下的。   笨玉莺,这些银两自己拿着就好,我要银两作甚?   我从枕下取出那日在穴道中高翔赠予我的匕首,放在包裹边,便和衣而眠。   回想方才高翔那气闲神定的表情,我不晓得他为何能这般的轻松面对。   此次赴京,前途凶险自不必说,即便安然进了京,那朝堂之上太子一党又岂能容他。   纵他是呼风唤雨的战场杀神,可皇宫中的尔虞我诈,远比那西戎、北狄的大军要危险得多。   方除耳目,便被一纸诏书调回京中,便是最好的证明。   任他再英武神勇,也敌不过皇上的一句话,且而今爹爹不在,赵无禄一手遮天。   他又怎会放过这害死他女儿的凶手?   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大费周章,舒舒服服地守卫边疆有何不好,这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只因当初爹爹于他的一夕恩情,他便随我一起往火坑里跳,这又是何苦。   一夜浅眠,惺忪间忽闻宫门作响,我迅疾抽出塌边匕首,翻身坐起,喝道:“何人在此?”   “是我,侯爷命奴婢来告知夫人,他已在府邸门口等候,待奴婢为夫人更衣,便可启程。”红嫣见我兵刃相向,也是一惊,忙向我解释道。   不知何时起,我变得愈来愈不安,身边一有异动,便会惊醒。   沐浴更衣后,我揣着行囊跟红嫣来到侯府门口,与高翔、紫姹会合。 ☆、第十九章   高翔那倜傥的身姿,在青衣布衫之下,同样也是英气逼人,我从未见过有男子将普通衣衫穿出这般威武不屈的气概来。   白鬃黑身的雒马正哼着鼻息,原地踱步,似要将青玉石板碾得粉碎,身上有几处脱了毛,似是被利器划伤留下的疤痕。   显然,这便是伴着高翔阵前杀敌的宝马良驹。   如此烈马,只有他才能驾驭,也只有他才能驯服。   他身旁的紫姹,也是一身普通妇人打扮,我再转头看向红嫣,同是如此。   方才为我更衣之际,许是终于能跨出威武境地,心中一时激奋,竟未觉察出她的身着打扮与往日大有不同。   我垂头再看自己这身水纹鸟绣的锦缎衣裙,霎时尴尬不已。   这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深入寒潭,我这般招摇的装扮,分明是在告诉贼人:“陆雪妍在此,尽管放马过来罢。”   高翔挑眉看我,面似有不悦,我徐然敛睑,漫步向前,低声道:“我......我宫里无粗鄙衣裳。”   “奴婢该死,忘了为夫人准备衣衫。”身旁的红嫣显是看出了的问题,急忙伏地下跪自责起来。   “算了,此行小道曲行,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岔子。”高翔长袖广挥,招呼我上马,嘱咐道,“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是官员之嗣,回京探亲,我等都是你的随从。”   “是。”我低低作答,由紫姹扶我上了马。   紫姹、红嫣也一并上马,跟在我和高翔身后离开了府邸,向南行驶。   若是走官道,那便是我一岁前来威武郡的那条路,沿金城而下过天水,取道武都,再东行便是京都了。   日夜兼程的话,十数日便可抵达。   可这一回我等一行四人却是绕过官道,南下陇西,再下广汉,迂回到汉中,最后北上京都。   这样算来,路程足足翻了一倍,需一月才可抵达。   陇首云飞,青山碧水,山嵎绿林栈道飞,寒江冷潭足下过,风声呼呼,马蹄蹬蹬。   江河美景尽收眼底,我无暇留恋,与三人策马疾行。   一路上宿荒庙,歇山崖,风尘仆仆走了十日倒也风平浪静。   过了陇西,进入广汉,地势抖低,丛林密布。   风刮树林,阴风飕飕,周边笼罩着一股森然之气,心中不觉忐忑起来,不觉间已落到高翔身后。   高翔勒马缓行,手握长剑,回头嘱我道:“这林子密,跟紧我,小心着点。”   我瞪马向前与他齐肩,刚要开口问他这是何处。   高翔当即作手势示意我噤声,紫姹、红嫣亦持剑贴在我身后,环视四周。   猛然间,周围响声雷动,似万千孤魂野鬼自四面八方哀嚎。   “此处凶险,快走。”高翔双腿劲夹,马儿已嘶声疾奔。   我亦挥辔猛抽马儿,跟在高翔身后。   抖见前方左右杀出几道黑影向我等层层围拢,寒刃明晃耀眼,呼声震天喝地。   前方黑驹纵身一跃,我还未及看清,忽然感到马儿脚下不知被何物绊了一下,当下便腾空倾出。   我本能地阖眼惊呼:“高翔!”   突然,一件硬物抵在我腹下,似使劲一挑,我身边便又腾空而起。   惊恐之余,我睁开双目,只感到有一张大手猛然将我拽去。   同时一道厉声自前方传来:“抓紧我。”   我定睛细看,自己竟已坐到了高翔那匹高头骏马之上,忙双手环在他的腰间回头张望。   只见紫姹、红嫣二人拍马紧跟,而我适才骑的那匹马已然横倒在身后,前足尽断,血淋淋的一片,一群黑衣蒙面之人策马向我疾奔。   “这到底......”我正要发问。   又是一道吼声侵入耳畔:“紫姹、红嫣,引开他们,白水县会合。”   “是,奴婢遵命。”   二人勒马转行,自我身后右侧没入丛林,而身后的黑衣人亦分道而追。   两边树林呼啸而过,高翔怒马疾驰,我紧紧地将他环抱,将头贴在他的脊背,不敢睁目,脑中一片空白。   只听到身前不断有锵锵之声传来,风声疾劲,我微微睁眼,从缝隙中瞅见地上几支折断的白羽箭矢。   忽然,身侧一声惨叫,一股温流洒在我的脸上,我伸手想要擦拭,但见手上殷红湿漉。   顿觉身后一阵嗡嗡声,我急急回首,惊得我瞪圆环目,竟是一支白羽箭矢向我眉心射来。   千钧之际,一道寒芒划过眼前,箭矢应声落地。   “阖起眼,莫要再回头看。”高翔猛斥我一声。   我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双目紧闭伏在他的背上,双手搂在他腰间,将布衫紧紧攥在手心。   一阵左右巨晃,我死命紧攥,只觉指尖似穿透布衫嵌入手心,剧痛锥心。   风声、刀剑声、惨叫声、马嘶声、马蹄声、坠马落地声,源源不断刷过我的耳际。   渐渐地,周遭静了下来,我徐然睁目,高翔身侧一柄血刃正滴着血渍缓缓淌下,迎风飘落在我的裙裾上。   而我那身水纹鸟绣的锦缎衣裙早已分不出哪里是鸟、哪里是水,满是艳红一片。   “贼人被杀退了?”我不敢相信高翔竟单人匹马,还带着我这个累赘力敌一众杀手。   “嗯,你可有受伤?”高翔如往昔沉稳的话音自身前传来。   除了手心被指尖扣破,并未感到身上有其他痛楚,我道无事。   高翔双腿一松,马儿步子放缓下来。   我环顾四周,仍是在密林之中,四下竹青叶翠,问道:“这是何处?”   “我也不晓得,方才为了躲避贼人,只顾着杀敌,未看清道路。”高翔语气较之前缓和了许多,低声回道。   “是我这身衣裙太过招摇,才引了贼人,如今连紫姹、红嫣也生死未卜。”我自责道。   “与你无关,贼人若有心害你,粗布锦缎并无差别。”高翔语气中并未有丝毫责备之意,反之倒像是在安抚我。   之前过于惊慌,未及细想为何会无端遇到歹人,此刻被高翔一提醒,我顿有所悟,兢兢问道:“害我?你是说那伙人是冲着我来的?”   高翔未作答,直指着前方一道浓雾与我道来:“下马,前方雾气浓重,还是谨慎些的好。”   我翻身下马向前望去,前方确有层层白雾将竹林吞没。   高翔执剑护在我身前,携我步步缓行。   浓雾渐开,暖风袭来;大红牡丹点幽谷,榆树槐树掩相护;碧池水清,白石鹤立,青烟袅绕,似仙境。   “这十月的天气,哪来的暖风,又哪来的牡丹花。”看着眼前美景,我指着前方一簇牡丹花团问与高翔。   幽谷不大,百丈见方,高翔环谷转了一圈,未察觉有异样,折回我身边打量牡丹花。   看了许久,他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池边整理衣衫才发现,我脸上裙上早已彤红的一片,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你去树后换套干净衣裳,我在前面把风。”高翔从头到足打量了我一番,指着我身后的一片树林说道。   高翔非趁人之危的小人,同殿而眠数月也从未对我有不轨之举,我早已深信不疑,便在林后从行囊里取出一套干净衣裳换上。   绕道林前,见高翔蹲在池边只着衷衣正在涤衣,才忆起他的行囊尚在紫姹手中。   方才形势危急,顾不了这档子芝麻细事,若是一身血衣出现在白水县,定是要惹人起疑的。   高翔起身将布衫挂在树梢,道:“谷口有浓雾,生人不敢靠近,这里应是安全,躺下歇会待衣裳干了再去寻紫姹、红嫣罢。”   我与高翔并肩躺在一块硕大的白石上,琢磨适才追杀我的贼人。   张弓搭箭、身手敏捷,不似年前追杀我的那一伙莽撞悍匪。   且个个黑衣蒙面,功夫了得,若不是高翔拼死护我,只怕我早已魂归西天了。   “这里是广汉郡,西部之地,地大肥沃,密林沼泽甚多,人烟罕至,是下手的最佳之地。过了广汉郡,便是汉中了,那边靠近京畿,到了汉中便好多了。”高翔双手枕头,淡然开口。   “据你所言,到了汉中,便安全了?”我茫茫然问道。   高翔仰头望天,横空一指,道:“普天之下,尽归皇土,何谈安全。只是朝堂之上杀人的并非是刀剑,而是那一张张巧如舌簧的利嘴。”   听高翔这么一说,我反而越来越怕回京了,若是能一直待在这片幽谷中,与心上人相爱厮守一生,人生何憾。   我不再去想路途的凶险,朝堂的狡诈。   此刻只想在这碧空仙境中享受片刻的静谧。   眼前云海沉沉,不觉阖眼。   醒来,只觉头下绵软,惬意之极,徐徐睁眼,惊得我圆眼惶瞪。   我竟枕着高翔的肩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见高翔双目闭合,气息匀畅,似在小憩,我悄然起身,翻石而下。   许是窸窣响声惊动了高翔,只见他蓦地坐起,手摁身侧长剑。   “你醒了?那上路罢,紫姹、红嫣估摸已在白水县等候多时了。”高翔见到是我,方松开手中长剑,跃下巨石,去树前牵马。   我抬头仰望天际,碧海云深,想来也就睡了一个多时辰,却是从未有过的惬意,比在侯府的任何一夜都要更安心、舒心。   我望着牡丹花前的一处空地心想到,如若能在这里盖一处柱舍,每日与建彦抚琴听音,该有多好。   “还不速速启程?”恍然间,高翔已牵着马在谷口候我。   我碎步上前,瞥到他身旁的一块竖立白石,心下有了主意,含笑道:“此谷甚美,人无所迹,不如为他取个名罢?”   高翔对我嗤鼻一笑,诡谲视我,故作惊讶道:“夫人方脱虎口,竟有如此雅兴,高某佩服。不知欲取何名,愿洗耳恭听。”   男儿只会舞刀弄剑,尤是高翔,无半点雅致。跟张昌那厮白混了数载,也无一分的进步。   我向幽谷扫了一眼,便道:“瑶池仙境,薄雾缭谷;葱叶白石,百花簇锦。不如就叫‘锦园’如何?”   高翔也不品评,寒芒飞舞,一眨眼的功夫便在白石上刻下“锦园”二字。收剑问我:“可曾满意?”   我点头应声,从包裹里取出一枚银锭,端放于石顶,道:“上路罢。”   高翔未随我转身,直直看着那锭银子,似有不明。   “你我在此逗留,又污了池中之水,十两银锭算是补偿。”我诠了一句,便翻身上马喊道,“还不走?”   “这显是空谷无主,你这是还与何人?”高翔莫名问我。   我笑而不语,只催他快快上路。   高翔遂牵马带我离开幽谷,进入竹林。   一路上,我暗暗记下方向。   如有朝一日,能有幸复游,那银锭还在的话。我必要说服建彦,与我一道遁入山林,在此长住久居。 ☆、第二十章   在白水县,紫姹、红嫣已候了多时,见我与高翔前来,急忙迎上在我身上细细打量,问我是否无恙。   我道无妨,她二人才安心。   在茶肆饮水间歇,我向问高翔道:“我等轻装出行,事先安排得如此严密,贼人竟还能掌握动向,莫非身边间人未除尽?”   紫姹、红嫣亦顿有疑虑,频频点头看向高翔。   “赵无禄一党间人名录尽在张昌的名册之中,早已咸诛。或是另有他人,悄然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也未可。”高翔锁眉踌躇半日,揣测道。   我又详问,除了太子一党,还会有人想要监视他。   高翔面有肃然,锁眉不语,只管喝茶。   瞅见他这般模样儿,我心中大致猜出了几分。   除了当今皇上,还有谁会有这通天的本领,可皇上又为何要加害于我。   莫非这些黑衣人不是冲着我来,而是要悄然无息的将高翔除掉。   越想,我心中越怕。   若果真如我所料,高翔此次返京,岂不是羊入虎口?   歇了一刻,体力稍有恢复,便又启程北上汉中,一路相安无事,我的心中却是越来越忐忑不安。   行至京郊,与王卫忠一行会合,玉莺与谨佩向我奔来哭丧着脸急奔,跪在我面前,道:“夫人没事罢,吓死奴婢了。”   我见她二人衣裙脏污,玉面灰黑,蹙眉问道:“你怎把自己搞得这般污样儿?”   王卫忠下马向我迎来,双拳跪地,作揖道:“属下护卫夫人家眷不力,但请夫人责罚。”   身后的高翔踱到我身边问道:“究竟发生了何时,速速道来。”   原来王卫忠等人早我一日出发,车舆旌旗,士兵夹卫,行至天水郡便遭到马贼劫杀。   索幸王卫忠与史可信统兵力敌,方杀退了马贼。   我问他可是仁寿山。   王卫忠道是。   此处正是年前我与玉莺投靠高翔途中被悍匪追杀之地,黄沙地上白骨累累,至今我心中犹存。   “天水郡本有列侯,在两年前犯事连坐而地除,而今是为皇土。离京畿路途遥远,难以治理,故民风彪悍,盗贼横生。”高翔在旁诠释道。   在我听来,许是刻意隐瞒有人故意为之,不想让众将士担忧的托词。   我知高翔此话必有深意,自不当众揭穿,只当假装不知,故作惊讶道:“幸好侯爷英明,带我迂回入京,方才躲过一劫。”   可王卫忠终究是个死脑筋,又辩一句:“区区几个匪徒,怎奈何得了我等雄壮之师,尽数被将士戮杀,玉莺与谨佩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受半点伤。”   这王卫忠只会带兵打仗,不懂高翔此话深意,我也不便与他多费口舌,便坐进了车舆,命他快些入赶路,好天黑之前入京。   在车舆中,玉莺一个劲的跟我讲述当时有多危险,就连谨佩亦是有些心魂未定的样子。   十数日前,王卫忠一行行至仁寿山,见两侧山峦叠嶂,便命人缓行。   山崖上突兀巨石滚落,事出突然,为首几名士兵躲避不及,当场便被碾成了肉泥。   随后数十名阔刀立马的悍匪前后夹来,史可信携二人下了车舆,数十名士兵将其团团围在中间,拼死相护。   王卫忠引其余士兵与悍匪厮杀,这才保全了她二人的性命。   玉莺与我经历过生死之劫,此番讲述也权当路上排解消遣。   而谨佩显是第一次经历这等场面,脸色灰白,战战兢兢的。   正说着,只觉车舆停了下来,我撩开帷幔,威严肃穆的“雍门”映入眼底。   京都,我回来了。   建彦,很快我便能与你相会了。   爹爹,女儿不孝,今日才得复归。   高翔出示通关符节,由史可信统领众士兵在城外郊地安营扎寨,我与其余人等一同入城。   因天色已晚,先在宫外落脚,待明日得了召见再行入宫。   车舆在一处名为“高府”的门前停下,我随玉莺、谨佩下车,抬头张望。   青墙蒙尘,府门朱黯,参天古树斜探头,干枝枯叶了无生。   想必这便是原本高翔在京都的府邸,应是年久失修,才落得这般荒凉景象。   因此街道远离市井繁华,我从未踏足过此处。   此般见了,心中有一股道不出的抑郁。   高翔下马过来扶我,道:“七载未归,无人照看,故有些残旧。”   此次回京,朝廷必不会放高翔早早归北,这高府必是要住一段时日的。   我拿出行囊里的银两交与玉莺,吩咐道:“去城里找些个杂役来,把这府邸打扫干净。”   高翔长剑一顶,推开府门,蒙蒙细尘呛得我捂嘴轻咳。   枯木遮黔檐,曲桥通乌水;山石黯,腐叶泞;亭宇断甍,阁壁残垣,楼瓦稀。   这高府竟比当日的丞相府大了整整一倍都不止。   可见,当年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朝野之中权势之大,可谓无人能及。   如今的三公府邸,与之相比,只能仰望。   然而,世态炎凉,光阴荏苒,昔日不可一世的大将军府,落得如此凄凉不堪。   院内的一角,一块牌匾隐匿在杂草之中,脱漆金字依稀可辨“大将军府”四字。   这定是当年皇上亲笔御题,悬挂在府门前,彰显荣耀的牌匾。   后因削了其官职,加封武威侯,才将这块牌匾卸下,换成了如今的“高府”。   堂堂皇上御赐“大将军府”牌匾,竟成了蝼蚁寄穴,足是令人欷歔。   我与高翔在一块山石上暂作歇息,谨佩带着紫姹、红嫣开始在府内张罗。   之后,玉莺找来了一些民妇,帮众人一道收拾。   直至日暮西下,方把起居之所弄干净,今夜总归有个入寝的地方了。   剩下的,只好等日后再行清理。   凉风自窗棂残洞窜入,烛火幽燃,摇影幢幢。   高翔拿了一件袍子披在我肩上,柔声道:“屋残室鄙,夜阑风大,莫要着了凉。”   既已入京,我自要去寻建彦,起身问道:“你明日入宫觐见皇上,可否为我安排与建彦见面。”   高翔踌躇不语,在屋中来回踱步,那烛光更是摇摇曳曳,几欲熄灭。   踱至窗前,双手负背,似在从残柩向外窥视。   过了许久,这才沉声道:“宫中凶险百倍于姑臧城中,踏错一步,便是功亏一篑,切莫操之过急,我会尽量安排。”   确如高翔所言,还未入京,就险些丢了性命。   为今之计,替爹爹洗清冤屈才是顶顶重要的,我又问高翔可有良策。   高翔仍旧目视窗外,反问我一句:“你是要报仇,还是要为你父亲鸣冤平反?”   我似懂非懂,问道:“请皇上彻查旧案,寻出蛛丝马迹,还了爹爹清白,当日栽赃的李盎自然坐法,二者可有不同?”   “自然是不同,你父亲向来低敛,皇上心知肚明,既判他死罪,必有权衡。该案已定,又是位列三公,旧案重审,岂不有损皇家尊严?”   高翔一语道破玄机,听得我目瞪口呆。   之前一直想着如何借高翔之力为爹爹沉冤,并一同揪出幕后黑手,想不到阻在面前的并非太子建彰,也不是御史大夫赵无禄,而是皇上。   爹爹贵为丞相,年前伏法,今日又要平反,的确是大大折损了皇家的脸面。   可高翔心中早已度量,昔日又为何会许诺于我?   我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只晓得方才他所说的话语气沉重,估摸着连他都没有十全的把握。   高翔徐然回身,将我身上的袍子拢了拢,蹲在我身前,神情凝重看我,缓缓道:“朝堂凶险非你能想象,你心中要牢记一句话,方可保你无虞。”   高翔向来内敛不张,除了上一次赵嫚投河之事,我从来就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可面前的这张脸明明白白的在告诉我,他高翔如今也是困兽犹斗,身不由己。   我点头作答,且听他道来。   “莫要相信身边的任何人,独独信我便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有时也未必可靠。心辨是非,念随心动,谨言慎行。”   高翔话语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测,我听不明白,反问道:“玉莺、谨佩,还有紫姹、红嫣,甚至是王卫忠、史可信也不可尽信?”   高翔默语不答,唇边微扬,用手拍了拍他的胸膛。   那些人于我、于高翔,都是最为信任的人。   我虽不太苟同,可他如此认真与我述说,必是有他的道理,今日暂且记下。   我点头称是。   高翔正要熄烛席地而卧,我急忙护手制止。   为了让我睡得安稳,他在临春坊的寒阶上已眠了数月。   这大将军府今日看来虽是破旧不堪,可当日盛景必是遭百官欣羡。那金塌足足有十尺来宽,横卧四人亦是绰绰有余。   高翔翩翩君子,勿庸置疑。   我垂头低低道:“来榻上共寝罢。”   这说话声,细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直觉得耳根热得直发痒,双颊在徐徐寒风之下亦是如同烤炙。   高翔回身微微挑眉,似在向我凝望。   这表情分明再道:“你不怕我?”   若是信不过他,又怎敢主动开口提出这等难以启齿的事来,我当即含笑点头,朝身边的金塌拍了两下。   高翔犹豫许久,方迈步上塌。   我将一条锦褥卷起,竖在中间,二人分眠。而自己这边半,和临春坊中的塌分寸见同。 ☆、第二十一章   高翔在早朝后便被皇上召见进宫,我指挥着下人们清扫府邸,而心思则全然不在这些家务活上。   玉莺与谨佩足够驾驭这般下人,我只是想借着忙碌打消心头的焦虑,下人稍有差池就被我一顿责骂,莫说他人看了反常,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可总也管不住自己的脾气。   过了两个时辰,仍是不见高翔回来,我托史可信去宫里打探消息。   不久,史可信和王卫忠一同回到府上,独独不见高翔踪影。   王卫忠作为副将,与高翔一同面见皇上,见他独自一人归来,我急急迎上去向他询问高翔的下落。   早朝后,二人一同去前殿候宣,当时御史大夫赵无禄也在殿外。   随后被一同宣入殿中,御史大夫因失女心痛,言辞凿凿地说是高翔之责,要皇上当面为他主持公道。   皇上当日诏书中并未有半分责怪高翔之意,只说是要为他择佳人而续,因此一面安抚赵无禄,一面让高翔说出事情原委。   高翔简述赵嫚见自己纳了小妾,妒意难消,怀恨在心,便欲行加害,姬妾无辜,险些命丧黄泉。   并当场摆出三纲五常据理力争道:“夫妇顺,家和兴;箸为双,一折而俱损。心存善,人伦正;念有杂,祸起而萧墙。故挥泪斩袖,忍痛休之。”   同时还拿出当日害我那名婢女的画押口供呈与皇上。   赵无禄欲要再驳,皇上广袖怒挥,将口供丢与堂下,斥道:“铁证如山,赵大人休要再辩,此事盖已定棺,莫要再论。武威侯贤才德厚,朕信他心中悲痛不比赵大人少。”   龙颜震怒,赵无禄自不敢多驳,老泪纵横地退了下去。   之后,皇上又问了些边关情况,便说有事是与高翔商议,命王卫忠暂且告退。   皇上既未迁怒于高翔,还当面斥退赵无禄,想来是要息事宁人。   毕竟高翔手握重兵,皇上对他还是有几分忌惮。   见众人忙碌,王卫忠主动要求与下人一同整理府邸,赎抵京护卫不周之罪。   他是高翔器重的下属,怎可干这等粗鄙之活,我自不允。可他执意如此,我执拗不过他,便让他替玉莺打打下手,自己则在府门前翘足待高翔归来。   直至西映流霞,我才遥遥望见黑衣鶡冠的高翔,坐着那匹高头骏马缓步而来,急忙回府说高翔回来了,让谨佩备下茶水、糕点。   高翔进屋,我正要替他解衣,却被他长袖挥开。   “不用这般阿谀我,屋里没有外人,想问什么就问罢。”高翔自行解衣,在案上斟了一樽酒,独自饮了起来。   端茶递水、宽衣解带,非我所愿。我只是想早一些听到目前宫中形势,却不料他未踏入门,便已知晓了我的心思。   既被他猜到心思,我索性开山问道:“今日皇上召你所谓何事?”   “如诏书所言,为我择弦而续。”高翔勾嘴一笑,答得干脆利落。   千里入京,决计不会单单为他另择正室这般简单,必有深意。   我彷徨间,一道戏谑口吻道:“怎么?莫非你觊觎此位,有意代之?”   分明困兽犹斗,他竟还有这闲工夫跟我打浑说笑,气得我顺手抄起一块翡翠糕直直朝他面上掷去,看他还笑得出来。   哪知,他信手接来,咬了一口,道:“好吃,可是你做的?”   “我哪里有功夫给你这浑子做点心,谨佩做的。”我恼了一句便转身背他。   见他神色如此轻松,还有雅兴与我斗嘴上功夫,承想皇上定是没有为难于他,我顿是松了一口气。   一连数日,高翔每日早出晚归,也不晓得在忙什么。我问他何时能与建彦见上一面,他只叫我莫要着急。   我哪能不着急,如今我是高翔姬妾,建彦自是没有登门拜访的由头,或是他忌恨于我也未定。   时日越久,就越是说不清道不明,还要趁早解释清楚才好。   是日,我正在屋中闷得发慌,玉莺拿着一沓贴书放在我面前。   我抬头问她:“这是作甚?”   玉莺回禀:“侯爷叫我拿来给夫人的,说让你在这里头好好挑挑,挑个称心如意的便好。”   我随手翻开一看,当即吓得双手一颤,帖子未拿稳,落在了地上。   玉莺替我拾起,亦是当场脸面羞红,垂头猛皱眉头,默立不语。   这竟是皇上为高翔挑选的续弦名册。   大鸿胪之女俞瑶琴、宗正之女白子琪、少府之女毕青淑、太仆之女林木桦,皆是九卿之女。   俞瑶琴一手《文王操》弹得庄重深远、耐人寻味,常被召去后宫为众妃子弹奏。   白子琪后手盲棋可轮百人,京都棋圣四目道人也是其手下败将。   毕青淑笔力浑厚,十岁便自创青书体,朝中一帮老臣足是汗颜。   林木桦笔下山水栩栩如生,自幼便集宫廷画师百家所长,尤善画树。有三木成苑,十木成林之惊世之才。   誉满京都的“名门四秀”齐聚在这名册之中,看得我哑然失语。   当日高翔与我说过,此四人之父贵为九卿,皆为太子党羽。皇上此般用意,再是明显不过了,分明是要高翔扶持太子一党。   怪不得那日皇上不顾赵无禄弹劾,力保高翔在赵嫚一事上无过。   “侯爷怎可如此欺人,夫人跟随侯爷多时,先王妃已故,本该将夫人扶为正室,居然还要另则佳偶。更可气的是,还让夫人过目挑选,这不明摆着给你颜色看吗?”玉莺不明就里,咬牙切齿为我愤不平。   这次高翔也实在是有些过了,整日敷衍我倒也罢了,自己娶妻要我替他选了作甚?   他选谁做王妃,与我何干?   表面是我是他的姬妾,可他心里还会不明白吗?   玉莺仍在一旁说个不停,搅得我心烦,我将帖书朝案上一扔,挥手打发她出去。   心中烦闷,谨佩问我何时开膳,我只让她们先用,为我留些点心做宵夜便是。   时至夜阑,高翔方醉醺醺地回来,这几日来一直如此,我也早就习惯,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晚醒酒汤给他服下。   我呕气地将一沓贴书扔在他面前,阚然道:“这四位都是京都才女,雪妍自叹遥不可及,无从选择,还是由侯爷自行甄选罢。”   “我本无意于她们,是皇上硬要为我续弦,我岂能不允?这等小事,本不应由你代劳,只恐将来又成第二个赵嫚,想让你看看哪个性情温顺一些。”   高翔半醉半醒,娶妻之事似市井采买,如同儿戏。   高翔随手拿起一本贴书,眯眼一扫,道:“不如就这毕青淑如何,你不是喜欢抄书吗,正好将来让她教你练练字,也好有个伴儿。”   我广袖一挥,将贴书打落,扭头怒了一句:“谁喜欢抄书?”   我怨的不是高翔要我替她择妻,而是近日他这反常的态度。   若要说他装疯卖傻,却又不然,屋里唯有我与他二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尽管道来。   自那日后,我便生高翔的气,见了他也不与他言语,还命谨佩不许给他准备夜宵,每日准时开膳,爱来不来,爱吃不吃。   高翔倒是更加逍遥快活了,每日酒足饭饱方归。   我侧身假寐不理,他卸了衣衫便钻进锦褥就酣然大睡,好似当我根本不存在。   清晨起来,他人又不见了,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是日,高翔在池边喂鱼,我在屋里看书解闷,忽闻一道尖细之音传来:“武威侯接旨。”   我忙丢下手中的书卷跑入园中,高翔及一众奴婢已然跪地候旨,我屈身俯首跪在高翔身侧。   “毕氏青淑,一代名门,节身自俭,温良敦厚,德容有加。念武威侯护国有功,先室已故,特择续而弦。三书六礼,不得礼怠,择选黄道,不日成婚,钦此!”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与众人齐呼。   高翔跪谢接旨,待宣旨宦官离去,我与众人起身,犹自回屋继续看书。   从窗棂窥去,高翔似在指挥众人装点府邸。   一时下人四散,各忙各的。   旨也接了,看来高翔娶毕青淑为妻,已是板上钉钉。   见高翔朝屋中走来,我忙退回案边,举书佯看。   “侯爷命带桃花,艳福不浅。可喜、可贺。”我盈盈酸他一句。   “看来真要叫毕青淑来教你如何写字了,如今你连字都不认得了。”高翔似无怒意,上前将我手中的书抽去,翻了个面儿递到我手中。   这才发现,方才慌乱之际,我竟将书给拿颠倒了,当下又羞又气,忙将书挡在面前。   “这些日子,你好好准备准备,你很快就能与你的小情郎会面了,不用谢我。”高翔说罢,拂袖转身而去。   我痴痴看着高翔欣魁背廓,不知他此话何意。   待我定神,早已不见他的踪迹。   沉思间,蓦地拍头顿悟。   武威侯大婚,必是百官相贺,他位高权重,未定还是皇上主婚。   如此一来,几位皇子也定会赴筵。   那时,我便可以见到建彦了。   我终是明白过来高翔对于娶妻之事如此淡然,原是一早便有盘算,借自己娶妻之日让我与建彦相会。   如此一想,我竟丝毫高兴不起来。   高翔只为了安排我与建彦会面,将自己的婚姻大事视作儿戏。   我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这半月多来,我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看,他还这样默默帮我。   高翔,你若早早告知于我,你我又怎会生此嫌隙。   见建彦固然重要,可也不至让你作如此牺牲。   府门悬匾耀日月,朱门青墙艳百花,锦鱼桥下舞,黄莺梢上歌,壁光地影,里外透红。   高翔大婚之日定在腊月十八,还有三日高翔便要娶亲,高府一切尽已安排妥当。 ☆、第二十二章   这段时日,我一直寻思着找个机会向高翔道声谢,其实他不必为了我大费周章,做这样的牺牲,可始终苦无机会。   近日他回府越来越晚,回来后也总是酩酊大醉。   我每日都命谨佩准备好醒酒汤,守他回来给他服下,将他那臭气熏天的官服解下,扶他上榻。   然而,每次醒来他又不见了。   问了王卫忠,更是来气,他只会道简简单单四字:“属下不知。”   再跑去城郊,帐中也不见高翔,问了史可信,也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明日便是高翔的大喜之日,玉莺将我前些日子特地叫裁缝铺定做的粉桃纹红锦缎衣拿来,我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大小刚刚合适。   “夫人,也不晓得侯爷天天脑子里想的什么,明日就要成婚了,还有心思喂鱼。”玉莺为我篦头,随口说了一句。   我心中一怔,猛然转身,篦子卡在鬓发上,痛得我忙抚头叫疼。   玉莺见状,急忙下跪道:“是夫人自己突然转过来的,莫要怪罪奴婢。”   我并未有要怪罪玉莺之意,急急问她:“侯爷在府里未出去?”   玉莺如捣蒜般地点头,道:“侯爷正在曲桥上喂鱼呢。”   我急急提裙向屋外跑去,只听得玉莺在后头嚷道:“小姐,发髻还未篦完呢。”   我跑到曲桥上一把抓过高翔手中的鱼食往池塘一撒,边喘息,边吼道:“喂鱼、喂鱼,你还有心思喂鱼?”   高翔一脸茫然地看我,手中残余的鱼食从指缝缓缓滑落。   我这不是怪他喂鱼,分明是在怪他明明一直在暗中帮我,嘴里却什么都肯不说。   还未及我发问,高翔拍了拍手中的鱼食,指着池塘里的鱼,笑道:“你可知道这些鱼为何会聚拢过来。”   我歪头斜瞄了一眼,鱼儿正抢着我方才拍落的鱼食,没好气道:“自然是争鱼食。”   “那若是鱼食吃完了呢?”高翔悠闲地抵着游廊,又问一句。   这般三岁小娃儿都知道的道理,我岂会不知,胀脸作答:“各自四散。”   话音刚落,池中的鱼儿果是一顿饱食,慵懒地各自游散。   高翔指间戳我眉头,讥笑道:“那你还生哪门子的闷气?”   被他这么一戳,我还是不懂,只知看到眼前这张展颜笑脸,心中的怒气早已消了大半。   忽然门口一阵喧闹声,高翔拉我向前方迈去,道:“接旨去罢。”   未及细想,一名宦官已然踏入府门,尖声喧道:“武威侯接旨。”   我与高翔齐齐跪下,身后的一众下人也各自放下手中的活,奔过来跪下候旨。   “西戎跋扈,犯我边关,泱泱我朝,天道威仪,兵疆马勇,虽远必诛。今遣武威侯火速西往御敌,固之国本,展我国威。西戎不退,无以得归。侯门家眷,留守京畿,静候佳音。婚日缓行,载誉班师,另作封赏。”   众人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跪在地上迟迟不起,甚至连那名宣旨的宦官何时离开,我都不记得。   高翔之前池鱼之言我尚未及想通,这突如其来的圣旨令我茫然一片,思绪紊乱,头疼耳鸣。   “起来,我带你去出去逛逛。”高翔将我搀起,我回头张望,身后一个人都没。   估摸着方才在我茫然之际,已被高翔打发了。   此刻的我也确是需要去外头走走,吹吹风,好让脑袋清醒一下。   高翔从屋里取了一件袍子为我披上,顿感一阵暖意,而背后总觉得湿漉漉的。   高翔携我走出府邸,也不晓得去要去哪里,只恍恍惚惚地跟在他后头。   忽然,高翔顿步,我一头撞在他的阔背上,略微的疼痛让我从彷徨中惊醒过来,抬头仰望,只见是聆香茶楼。   这茶楼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   以往每年迎岁,我都会和建彦跑来这里,听里头的说书先生说“翔云盖日”的辉煌往事。   高翔携我入了包间,斟了一樽温酒推到我面前,我仰头就灌。   一连三樽下肚,整个人终是有了几分清醒。   自一月前高翔觐见皇上后,皇上表面上未开罪赵嫚自缢一事,甚至还为他说情。   可当赵无碌和王卫忠退下后,俨然换了一副面孔,怒责他先是擅自做主收容我这个罪臣之女,之后又色迷心窍将我纳为姬妾,导致赵嫚妒意横生,终铸下大错。   龙颜大怒,高翔只好默而不答,以免火上浇油。   之后几日,廷尉李盎又屡屡上奏,弹劾高翔目无王法,还诬陷他有僭越之心,欲伺机谋反。   口说无凭,皇上自是不信,且高翔昔日功勋卓著,此次回京也只带了百余随军侍卫。   然而,皇上心中忌惮高翔,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便以先室亡故为由,为他另择正室。那日送到我面前的四张贴书,正是皇上为他择选的佳人名录,要他从中甄选。   四人皆为九卿之女,皇上意思再是明显不过,就是要让高翔鼎力扶持太子一党。   若是抗命不从,必然是要人头落地。   而高翔早已洞悉一切,在他尚未踏出姑臧城时,已悄然想好了应对之策。   如今太子风头正劲,得朝中百官拥护,又深受皇上宠爱。   高翔七年来未有寸功,声名早已不复当年之盛。   二人在朝中势力,犹如雄狮孤狼。   任他威望再高,也敌不过朝中小人的百口利舌。   而西戎八国早已对我边陲虎视眈眈,只因这些年高翔镇守边关,西戎皆知其骁勇,未敢来犯。   去岁又遇大寒,牛羊冻死大半,粮食所存无几。   高翔料定他们挨不过年关,必会在边疆滋扰生事,掠夺我牧民牲畜。   接到皇上赐婚,高翔便命人飞马密报严守义,要他撤下护关大军,只留寥寥数百人,诱西戎来犯。   自我朝初定后,天下太平,鲜有战事,文兴武衰。   武人或从文,或辞官归乡,昔日的我朝英武,被这太平盛世消磨殆尽。朝中除了高翔,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以与之一战的人来。   况西北边关本就是高翔封地,徒生战事,也是理当由他前往镇压。   难怪他近日来悠闲得很,每日喝个酩酊大醉方归,原是为了避开京城耳目,让皇上及百官以为西戎是趁虚而入,并非他有意为之。   一盘棋是下得极好,为了护我,为了拒婚,为了提高朝中威望。   高翔机关算尽,骗过了所有人。   可他已经不再是我认得的那个高翔了。   昔日冲锋陷阵、血战沙场,只为保家卫国,解救苍生。   而今日,他却开栅放虎,再次掀起血雨腥风,置万民于不顾。   最后,遭殃的只会是那些在疆场牺牲的血性男儿和无辜百姓。   不论他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这一切都是徒增杀戮,天地不容。   我怒拍几案,瞪目呵斥:“天下已平,为何还要涂炭生灵?”   许是响声大作,高翔跨案扑来,硬生生地将我的嘴捂住。   我在她怀中,挥臂脚蹬,拼命挣扎,力道终究是敌不过他,双手双脚被他牢牢束缚。   我挣扎了许久,力竭而止,怒目瞪他。   高翔自我腰间抽出当日送我的那柄匕首,塞到我手中,沉声道:“听我说完,届时杀与不杀,你自行决断,我必不还手。”   我牢牢攥紧匕首,从他怀中坐起,直直视他。   “姑臧城易守难攻,物资丰饶,西戎八国觊觎我朝边关已久,他日必有一战。”高翔扶我双肩,肃目低低道,“与其日后有备而来,被动应战。不如我先诱敌,主动出击,一举扫平西戎,阔我广袤疆域。”   此话有些道理,可若西戎勾结北狄趁虚而入,那岂不是腹背受敌,自取其祸。   我正欲开口,高翔已然解释道:“日前收到严守义密报,眼下北狄内乱,自顾不暇,正是一举铲除西戎的大好时机。若是错过,百年也未可再遇,你觉得百年后我高翔还能在这边陲抵御外敌吗?”   他说得没错,若是皇上有其他人选,也不会连明日的大婚都要延后,执意派一个不受控制的人去镇压西戎。   我恍然顿悟,双肩一松,匕首抖落在地。   “你总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心里只有你的小情郎。若是你能记得入京之夜,我与你说的话,也不会有今日的鲁莽。”高翔起身双手负背踱到窗前,话语中透出声声叹息。   我陡然想起那日的话,“心辨是非,念随心动,谨言慎行”。   这一刻,我才明白过来,我竟又再次误会了他。   对敌人的仇恨与对建彦的思念,充斥了我的内心。   以至于我只看到高翔整日逍遥快活,却并未细想他为何要逍遥快活。   这一岁来,我习惯了高翔在身边的庇护,每当遇到危险,他都会护我。   赵嫚欺我时如此,密林遭黑衣人追杀亦是如此。   一想到高翔就要远赴边疆,而我却要留下京都虎狼之地,不禁忧心起来。   高翔分明与我说过,京都危险更甚于姑臧,他又远在千里,今后我当如何立足。   高翔转身,显是看出我心有顾虑,柔声道:“我一日不回京都,便一日不敢有人动你,你只要谨言慎行,便可安然无事。”   此言一出,我骤然一惊,原来他早已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我名义上是高翔的姬妾,西北战事吃紧,若是无端枉死,或是有什么不测,高翔手中二十万雄狮足以挥师南下,踏破皇城。   即便是有人想要暗中害我,皇上也定会保我周全,不容他人动我一根汗毛。   如此缜密的安排,也只有我眼前这个威武不屈的男子能够做到。   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见他此刻脸上轻松的笑容,想必还未开战,西戎战败也是注定,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这仗是要打多久?”我分明是想问他几时能回来,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也不知怎的,冒出了这一句来。   高翔捋须锁眉长思,道:“快则一载,缓则三年。”   我当下哑然,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西北一仗竟要打这么久?   恍然之际,忽然想到适才在桥上喂鱼时高翔说的话。   池鱼争食,只为求生,不食则饥,饥而待毙。果腹四散,饥而复争,任它食得再多,纵也跳不出这池塘来。   而高翔,他偏偏要做立于池塘之外的喂鱼之人。   只有这样,才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西戎一战的功名,正是眼下他亟需的。   试想一个平定西戎,将我朝黄舆延绵数千里之人。   谁人不敢信服?谁人不肯趋附?   此一时、彼一时,当日皇宫二虎相争,如今皇上显是倾心于太子。   若高翔再无半点功绩,朝中便再无人与之抗衡。   不但我复仇无望,建彦亦岌岌可危。   我将匕首束回腰间,垂头羞愧不语。   “今日之事,莫要与他人提起。切要心辨是非,念随心动,谨言慎行。”高翔坐到我身前,凝神看我,神情与当日一样严肃。   我羞红着脸,连连点头,滴滴泪珠自我手背滑落。   高翔挥袖在我脸上拂过:“也不晓得三殿下是否眼瞎,竟看上你这爱哭鬼。”   “不许你污蔑建彦!”我破涕朝他打去。   蓦地,楼下醒木重锤,说书先生高音顿起:“话说这大将军高翔,豹头熊背,环眼尖齿,身高九尺,须长一尺,领四路人马合围东西南北城门。京城门下,一柄虎头尖枪怒指城头,竖眉喝道:‘皇帝老儿,今日你矢尽粮绝,气数已尽,还不快快下来受降,高某且饶你不死。’那皇帝老儿吓得直哆嗦,一股温泉自两腿间豁然涌出……”   “哈哈,原来你是豹头熊背,环眼尖齿,长得好丑。”说书先生逗得我哈哈大笑,当即去摸他劲寸胡须,乐道:“好长的胡须啊!”   “休要听他人缪言,那岂不是成怪物了。”高翔展护须颜,频频往身后退。 ☆、第二十三章   次日,高翔不等我醒来,已带着王卫忠、史可信悄然离去。   等玉莺急急忙忙跑到屋里把我叫醒,发现另一边榻上空空如也,连一封书信都未留下。   我使劲推摇玉莺,问她高翔是何时离开的。   玉莺道刚走一刻。   我自己也不知为何心中会如此的焦急,随手拉过一件衣裙,边跑边穿,脚下一个踉跄被衣裙绊倒在地。   也顾不得疼痛便又爬起,飞奔出去,心中只有一个念想,今日一别,许是数载不得相见,必要亲眼目送他离去。   街上的人好似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顾不了这么多,一路朝雍门跑去,或许在城头之上还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奔至雍门城墙下,我已气急猛喘,守城士兵将我拦下,两柄长戟交叉在我面前:“军机重地,何人乱闯?”   我吼道:“武威侯姬妾陆氏,但求目送夫君西别。”   趁士兵愣怔之际,我挥开枪戟,飞阶而上,爬上城头,隐隐望见一众将士向西行进。   泓天之下,黄土之上,金鍪银铠,白鬃黑马;三人坐骑,百人随行,苍鹰翱旋,扬尘席卷。   今日一去,何日得重归?   我拢手向西高呼:“高翔,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会将你的话全部记下。”   未等我看清远方,已被一众士兵架起,双手反剪。而我的眼前,也早已模糊不辨,一股清泉直流而下。   士兵正要将我拿下,紫姹与红嫣急忙踏上城头为我说情,并出示令牌。   将士见我确是高翔家眷,将我松开,放我回去,只警告我今后莫要再强闯城头。   “夫人放心,侯爷不在,红嫣必誓死相护。”二人将我送回高府,玉莺替我将垂散的鬓发梳齐,红嫣在一边跪地拜道。   我扶红嫣起身,道:“快快起来说话,侯爷不在京都,大家今后都要小心行事,切莫徒生事端。”   “是。”玉莺、谨佩、红嫣、紫姹齐声道。   高翔与毕青淑的婚事暂缓,可府内的红妆却是不用卸下,再过几日便是去岁。   回头想想,这一年过得真快。   猛然想到,每年去岁迎春,入宫的夫人都可以在宫中与家眷团圆半日,去岁我不在京都,而今我在京中,且还是武威侯的姬妾。   高翔赴边关镇压西戎一事,早已传遍京中,路人皆知,想必宫中的姐姐也应有所耳闻。   若是她将我接去宫里小叙,不但能知晓她眼下情况如何,没准还能与建彦一聚。   我只是高翔的姬妾,并非王妃,还是罪臣之女,人微言轻。   自保尚且万幸,苦无机会入宫,除了等待姐姐召见,别无他法。   按制,除夕之日姐姐若是派人来召,我便可以入宫。   否则便要等到元宵,若是元宵还是未召,那便是进不了宫了。   眼下还有七日便是除夕,只好静候佳音。   曲桥上,我无聊抓了一把鱼食朝池里撒去,鱼儿顿时围拢一团,相互争抢。   今日代高翔喂鱼,我才知他心思。   见谨佩路过,我招呼她过来:“这些鱼儿可要好生照看,定要把它们全部养肥,待肥了烹与我吃。”   谨佩瞥了一眼池塘,诧异道:“夫人怕是糊涂了罢,这是锦鲤,养着观赏的,肉头粗硬,细骨又多,不好吃。若是夫人要吃鱼,我叫人去菜市买来便是。”   “我偏要吃这池里的鱼。”这些话谨佩自然不会明白,我愤愤喊了一句,便背身离去。   我每日派玉莺在府门前蹎足张望,自己一刻也不敢离开府邸,生怕宫里头宦官来宣被我错过。   一连等了五日,音信全无。   第六日一早,我尚在寝寐,玉莺一路向我屋内跑来,边跑边嚷道:“夫人,夫人,大小姐派人来接你入宫了。”   我猛然坐起,玉莺已跑到跟前,说适才有宦官通传,叫我除夕午后去皇宫与姐姐团聚。   我心下雀跃,这些天,终是未白等。   我又将那件粉桃纹红锦缎衣翻了出来,这件本是在高翔与毕青淑大婚之日要穿的,如今正好穿去见姐姐。   除夕,宦官派人来接我,我与玉莺一同随公公进了皇宫。   公公引我到凌雪宫,姐姐雪娴早已在宫门前候我了。   一眼便看到姐姐双颊绯红,两行热泪在骄阳下莹莹闪光。   我一时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向她奔去。   而姐姐也急急迎上来与我相拥,二人立时热泪贴面,嚎啕大哭。   双臂环在姐姐腰间,单薄的衣裙全然遮掩不住她清瘦的身形。   日思夜盼几度春秋,泣泪相拥我心忧忧。   我在姐姐耳畔油然道:“姐姐,妹妹想得你好苦。”   “妹妹,外面风大,里头去说罢。一年未见,姐姐有好多话要与你说。”姐姐拂袖与我拭泪,携我步入宫内。   枝无叶,池无水,朱阶裹银衣,飞檐挂白茫。   我扶着姐姐缓步朝殿里迈去,疑惑道:“姐姐,宫里头怎没下人打扫,地上湿滑,小心着走。”   姐姐叹道:“失宠良人,苟活续命,已属万幸,何敢多求。”   声声凄凉听得我泪水如骤雨汪洋,怎也是止不住。   这寒冬腊月,北风疾呼,殿里的炭烟呛得我捂嘴轻咳,蹙眉道:“怎用这么劣等的炭?”   “有炭取暖算是不错了,何必挑剔。”青烟绕梁,姐姐竟神情若定,极是稀松平常地答我。   一名叫翠珠的奴婢为我俩奉上茶水,我被呛得难受,赶紧喝茶止咳。   谁料这茶清淡若水,我强皱着眉头,终是将它灌入。   不过,温流入腹,身子也多少暖和了些。   看着眼前这般凄凉落寞的景象,我心中悲伤不已。我在高府锦衣玉食,姐姐却在这寒宫里受苦。   姐姐开解道:“陆氏家道中落,也是天命所为,妹妹这一年多来在外漂泊,想必也吃了不少的苦头,如今虽为侧室,好歹也是高侯一门,切要知足。”   姐姐素来生性温和,她可以认命,可九泉之下的爹爹会瞑目吗?   我当即反驳道:“爹爹含冤而死,又怎是天命,姐姐难道看不出来?”   姐姐登时一惊,忙起身掩了宫门,坐定低声道:“我与你都是爹爹的女儿,又怎会不知。可太子殿下声势如日中天,你我一介女流,又怎奈何得了。断了这要人命的念想,好好过日子罢。”   原来姐姐早已心知肚明,不论是赵无碌主张,还是太子授意,害爹爹的终究是太子一党。   而太子一党为首的自然是太子,故而害死爹爹的罪魁祸首必是太子无疑。   “不,高翔答应过我,会还爹爹一个清白的。”   姐姐不是外人,我在她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武威侯?”姐姐双肩一颤,显是唬了一跳,凑身近前问我。   我重重点头,并将我与高翔之间的事情据实已告。   “难怪你倾心三殿下已久,日前却听说你委身武威侯为妾。起先我一百个不信,可这消息都在宫中传了个遍,又不得不信。”姐姐深深一叹,眼眶红肿地看着我。   我自然知道她是替我不值,为了替爹爹伸冤,将自己的清誉尽毁,可我从不曾后悔过。   爹爹于高翔有恩,高翔尚且念念不忘。如今高翔助我复仇,牺牲这点清誉又算得了什么呢?   “放下执念,安身立命罢,再是怎样,你们也是斗不过太子的。这里可是皇宫,不比你那边塞之地。”姐姐摁着我的手背,劝我道。   姐姐既信天由命,且在后宫无权无势,将她卷入其中已然心存有愧,我又怎好怪她。   她若像我这般心存怨念,誓要为爹爹雪耻,怕是在这后宫早活不下去了。   一年多未曾见面,我不想为了此事与姐姐争执,转而与她聊起童年趣事来:“姐姐,不谈这些烦心事,你可还记得往年丞相府除夕的景象?”   “我又怎会忘记,你还好意思说,我和爹娘忙着招呼宾客,你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叫玉莺站在府门口盼三殿下,把道都堵去了大半。爹爹呵斥她几句,你倒好,还帮着她说话。”   一聊起昔年往事,姐姐面上孤凄之色顿消,似又回到了那个以前与我互倾女孩子家羞事的姐姐。   我诠道:“建彦是三殿下,不比朝中大官身份尊贵?我叫玉莺专程候盼,又哪里做得不对?”   “对对对,你的三殿下最重要,这么多年来你一点都没变。”姐姐捂嘴轻笑,讥我一句。   我油然道:“那是,别看我已是高翔的姬妾,可心里头自始至终不曾有负于他。你说,这天下有几个女子像我这般痴情。来日建彦若是娶了我,可是他的福份。”   “你这些话是哪里学来的,怎一点都不害臊,以前妹妹可不是这样的?”姐姐羞红着面儿,责我一句。   是啊,以前我与姐姐一样羞涩。男女之事羞于口,怎会说得如此直白。   她哪里知道我在姑臧城中与赵嫚的对话,更是厚颜无耻百倍。   见到姐姐尚且安好,我终是心安,又与她聊了会儿昔日的开心事,便从荷包里取出一些银两,又从手上拔了一只金钏,一道赠予姐姐:“宫中下人势利,多散些钱财,许是他们能顾你周祥些,姐姐万莫要推辞。”   “妹妹有心了,姐姐在宫中得过且过也就罢了。妹妹切要万事小心,凡是不可胡来,保全性命才是顶顶重要的。”   姐姐终究是姐姐,也是最了解我的。   我故意不在她面前提爹爹的事,可她早已洞悉我的心思。   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为我担心。   她生知我自幼执拗,劝我不动,只好好言提醒我日后加倍小心。   一丈红墙齐天高,银霜白雪覆朱道;幽锁清宫泪无痕,转恨成空思无遥。   姐姐,珍重。   “三殿下这当口应是在御花园抚琴追思,宫里头的下人这会儿正忙着装点,你过去兴是能遇到也未必。”临行前,我正要开口问姐姐建彦一事,姐姐极是默契地悄悄在耳边低语。   我含泪称谢,与姐姐紧紧拥抱道别。   殿外,玉莺很是懂事地把朱道清理干净,在外头候我。   宫门口,姐姐将一锭银子塞给方才引我前来的公公,与他拢手耳语几句,公公满面笑意地便引我向御花园迈去。 ☆、第二十四章   山石岿然屹立,百花迎风争艳,溪水逶迤洄涓,游廊百转千曲,亭台金碧流光,宫灯细纱摇曳,沉香青烟缭绕,琴声黯寂回旋。   甫入御花园,一阵悲泣的琴音划过耳畔,与眼前的美景格格不入。   一曲《高山流水》本该是悠扬空灵飘渺,余音回转跌宕,扬时百裂千撕,抑时水滴石穿。   可那悲鸣低沉的琴音,竟让我丝毫听不出半点千古名曲的韵律,恍若一潭死水,毫无涟漪可寻。   建彦的侍婢罗鹊侧立身旁,见我轻步踏来,欲要倾身打断。   我忙做了个嘘声手势,绕过山石踏阶而上。   见建彦身后一把古琴,指尖轻佻,信手弹来。   霎时,琴律徐起,弦音抖增,似天山雪鹰展翅高飞,长啸撕空,立时将那孤狼哀嚎盖得黯淡无光。骤然,苍天白鹤惊鸿现,黄冠白翅破天变,誓与雪鹰竞相逐,爪击喙啄夺九天。   忽而,琴律急转,阳春三月流霞映彩,日暮西斜火烧连天,一对彩蝶自百花丛中蹁跹起舞,千回百绕,越高山,淌溪水,攀金檐,划枝梢,立花间,山河顿失颜。   曲声随之低抑婉转,大地崩裂,一道深壑两相隔,近在咫尺遥相望,诉不完的离别惆怅,道不尽的思念悲伤。   一张日日夜夜在我梦中出现的脸庞跃入眼帘,清眉冷眸依旧那样的风流倜傥,华服高冠依旧那样的尊贵不凡。可那黯然失神的双目,分明透着孤寂忧伤,以至于华服高冠下的身躯倒成了一具没有魂魄的傀儡。   一载未见,恍若十世,曾经的高雅轩昂之气尽失。   建彦,你变得我差点认不出你来。   建彦挥袖,示意罗鹊屏退,似要跨步近前,却又收步退回,晶莹水珠在眼眶中徘徊。   而今我是高翔的姬妾,想来他已知晓,故而欲进还退。   你可知道,为了见你一面,我等了多久?   你可知道,我虽为高翔姬妾,却从未委身于他?   你可知道,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苦寒,每一个昼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可知道,不论我身在何处,一阖上眼,你那翩翩君子的模样,便会出现在我面前?   “高夫人请入坐。”建彦横袖一展,垂目道。   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凉,两行热泪似绝提般自双颊飞下。   我曾臆想过无数次,再见到建彦时,他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雪妍,你受苦了。”   “雪妍,你可知道我日夜担心都在你的安危。”   “雪妍,我每日都在想你,今日你终于来了。”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明明就站得这么近,却又似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触。   我想要辩解,想要从襟前将高翔写与我的契约拿给他看。   可是,我试着张口,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想要伸手,全身都不听使唤,手怎也是抬不起来。   莹莹雪花自空中飘来,我的视线愈加朦胧迷离。   儿时一同堆雪人、打雪仗、雪中携手漫步的美好片段自我眼前一一划过。那张无忧无虑的灿烂笑容,曾经多少次让我心中悸动。   建彦似要伸手将我肩上雪屑抖落,快要触及我时,又颓然落下,复低唤我一声:“高夫人,请入座。”   这两声“高夫人”听得我实在是揪心不已,心中似要撕裂般的痛楚。   我支阑入座,油然道:“你还好吗?”   “好,天天吟诗抚琴,逍遥自在,怎会不好。”建彦随我入座,感慨一声。   我哪里会不晓得他的心思,他失去在这世上唯一的知音,失去了在这世上唯一的所爱。如不借吟诗抚琴发泄心中抑郁,他还能怎样?   我好愚昧,明知他过得不好,还要多此一问,徒增他心中惆怅。   “其实我......其实我......”我想要与他解释和高翔的关系,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   建彦叹息一声:“我知道,你孤苦无依,远在千里,唯有委身于武威侯,才能活命。莫要再说了,建彦心中明白。”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与高翔绝非你想象的那样,我至今仍为你守身如玉。”许是被建彦一激,我忙辩解道,竟不想话也说得溜了。   建彦猛然抬头看我,双目圆瞪,似不信,又似惊喜。   我急急从襟前拿出那日高翔写与我的契约,呈到他面前,道:“你看,有高翔亲笔所书。”   建彦接过契约,蹙眉定睛细看。   建彦,定要信我,我所说的可是千真万确,切莫道听途说。   且见建彦,眉心皱痕松缓,嘴角微扬,双唇半张,徐徐抬头。   那神情我一看便知,他已是信我了。   “真的吗?你说的都是真的?”建彦霍然立起,上前抓着我的手,急切问我,双眸中的泪花立时凝结。   我激动得又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点头,头上金钗铛铛作响。只觉耳根似大火煎烤般的炙热,双颊胀热得几欲崩裂。   一时忍不住,扑到在他的怀中嘶声力竭地哭泣,似要将这一年来的委屈统统哭尽。   而建彦亦是紧紧搂着我,将我腰肢束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尽管胸口窒闷,然而并未要他松开。这一刻,我已经等了许久,只想就这样两个人一直互拥下去,此生再也不分开。   衣上的缕缕香气沁入鼻中,加之他那浓厚的气息声,酥得我全身软绵无力,将头搭在他的肩头,阖眼尽情享受这一刻的浓情蜜意。   建彦,这一个拥抱让我全身充满斗志。   建彦,我必会将太子一党拉于马下,护你周全。   建彦,请你定要等我,我很快就能与你长相厮守,再也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快与我说说,离京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迷离之间,建彦的柔声细语向我倾来。   虽是不舍,我却还是要将他松开,我已急不可耐地要把之前发生的原原种种全部告诉他。   我告诉他,在远赴西北路上屡次遇袭,亏得罗鹊出手搭救。   他道只要我没事就好。   之后,我又把与赵嫚结怨,最后被休,投河自尽的事与他道来。   “这赵嫚也是可怜之人,可要厚葬。”建彦听了同情不已。   我道自然是风光落葬。   还将欲与高翔合力扳倒太子之事告知于他。   建彦猛然送开我的手,恍然四顾,将我嘴捂住,惊道:“这可是大逆不道,万万不可,弄不好这条命都要搭进去的,又是何苦?”   我亦环顾四周,只见御花园中但无他人,玉莺与罗鹊正在远处池边候我。   “太子蛮横,早已将其余皇子视为眼中钉,皇上年迈,他日登基,你可有活路?”我肃然反问。   建彦低低劝我:“来日之事来日再说,怎可为了自保,犯下这大逆不道之罪?”   我自然知晓建彦无争太子之位,可依太子的气量,日后岂能容他。二殿下建斌虽也有心争位,至少他惟贤惟德,将来也应是个明君。如此一来,建彦或无性命之忧。   “父仇不共戴天,你与我爹爹如同莫逆之交,又怎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遭贼人陷害而无动于衷?”我知建彦心善,故而将爹爹提起,逼他痛下决心。   建彦却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嘴里喃喃自语:“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我扶着他的双肩拼命摇他:“你忘了我爹爹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我是怎样被人追杀的吗?你忘了你如今这般模样儿是谁造成的吗?”   建彦正身瞪目直直看我,神情似如梦方醒。   之后,又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我知道,他心中两股势力定是在相互缠斗,一面是大义,一面是私情。   见着他这般痛苦面相,我心有不忍,不再逼他。   扳倒太子一党,由我和高翔便可,无须建彦做任何事。   只要他依旧每日在御花园吟诗抚琴,装作什么也不知。   他日事成,我自会前来找他。   建彦缄默许久,方抬头低低道:“太子势力如日中天,你们是扳不倒他的,陆大人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希望你这么做,还是趁早回头罢。”   我当场气结,争斗许久,他那颗善良的心中终是大义占了上风。   建彦,你为何如此愚钝?   何为大义?   心存善念,内抚民安,外捍疆土,才是大义。   太子暴戾跋扈,这样的人做了皇帝,与前朝暴君又有何两样?   我不再与他争辩下去,道:“你可还记得桃花树下你我约定?”   建彦骤然一惊,急急握我手回道:“桃花树下,二心归一,我日夜谨记在心,如何会不记得?”   我趁势再问:“既铭记于心,自当白首不分离。太子在一日,我便一日离不开高翔的庇护。你是皇子,我是侯门姬妾,何来二心归一?”   建彦低头垂眸,默而不语。   见建彦心中似有动摇,我又问道:“你既当日能不惜牺牲身边宦官,护我性命。今日又为何忌惮太子?昔日你与我爹爹吟诗对酒的闲然若定去哪里了?适才与我抚琴拔音的昂然斗志又去哪里了?”   建彦被我说的哑口无言,不附我,亦不驳我。   我柔声抚道:“你只需继续在这里每日吟诗抚琴便好,太子一党自有我与高翔应付。高翔深明大义,日后定会还我自由。太子倒台之时,便是你我二心归一之日。”   默然许久,建彦方抬起头,深情看我,低低迸出一声:“万事切要小心,不可强求。我已经失去一个知己,不想再失去心中所爱。”   字字关切,句句浓情,听得我泫然泪下。   花不尽,水无穷,两心同;青芽生,春风过,不分离。   玉莺在池边朝我低唤,指着候在御花园门口引我来的公公,只见他朝我挤挤眼睛,我便知道该是与建彦暂别了。   我起身朝他紧紧一拥,转头挥泪向公公飞奔而去。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有多么地不舍与他离别,令他心中愈加悲痛。 ☆、第二十五章   公公一路领着我与玉莺出了皇宫,我叫玉莺又散了些银子给他。   他离去后,我未及从与建彦的离别悲伤中缓和过来,玉莺的一席话惊得我背脊发凉。   在候我之际,她与罗鹊在池边默立,罗鹊告诉她,太子建彰早已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一众皇子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就连襁褓中的四皇子建瑞也不例外。   而我方才借进宫之际私会建彦,想必建彰此刻已然知晓。   方才我还与建彦说了要扳到太子一事,若被建彰知晓,怕是连高翔也救不了我,且他尚在西北御敌,而建彦或也会被我连累。   我急急抓起玉莺手腕,诧道:“你是说太子的人适才也在御花园中?”   “夫人,你弄疼我了。”玉莺蹙眉赤脸,表情极是痛苦。   许是刚才反应过激,我正紧攥着玉莺的手,忙松了开来。   玉莺边揉着手腕,边低声道:“那倒也不是,三殿下毕竟是皇子,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近身,尤其是太子的人。罗鹊说他们通常都会在通往御花园的前后两条宫道上徘徊。”   我细细想来,去御花园的路上,确有一名公公在附近清扫宫道,当时一心想要去与建彦相会,全然没留意到。   而方才离开御花园时,那名清扫宫道的公公却不见踪影。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按捺不住心中的牵挂与建彦相会最终还是被太子有所觉察,所幸我对建彦的对话应是未被旁人听到。   猛然间,忽想起高翔对我的再三叮咛。   姐姐与建彦都是我至亲之情之人,想来应无大碍。可今日一时情急,终被太子觉察,日后定要加倍小心。   皇上可保我性命,而建彰却是要置我于死地。高翔又远在边塞,日后将举步维艰。   我撇了一眼四周,将玉莺拉到皇城墙下,肃然沉声道:“今日之事,你且当什么都不知道,尤是罗鹊说的话。”   玉莺一脸认真地朝我点了点头,道:“夫人放心,奴婢晓得分寸。”   迎春贺岁,府门前冷冷清清,我只着了件大红袄子在窗前发愣。   自与建彦一见后,我整日食而无味,寝而难眠,全然未把过年当回事,府中巨细一应交与玉莺、谨佩二人打理。   谨佩端了一碗饺子过来,道:“夫人,这大过年的,市集上可热闹着呢,怎就天天待在屋里头,侯爷若是知道定是不忍,会责怪奴婢的。”   谨佩又哪里知道我和高翔有名无分,又怎会知道我心中日夜苦思建彦。   我挥了挥袖:“放着罢,一会我自己吃。”   “过年吃饺子可是习俗,再说这饺子放久了……”谨佩话音越来越低,伴有声声悲戚。   我徐然转头,见她正低声抽泣。   谨佩跟我也有一岁有余,饮食起居上把我照顾的妥妥当当,平日里话语不多,可我心里晓得,她是真心拿我当主子看待的。   见饺子尚腾着热气,不忍辜负谨佩的一片苦心,勉强吃了几口。   皮薄馅多,一口咬下去,鲜汁在口中久久未味,碗里立时激起片片涟漪。   曾经在丞相府,每年迎春,娘亲也会为我和姐姐亲手煮饺子吃,那味道至今记忆犹存。   谨佩虽不比娘亲手艺,可睹物思人,足以让我声声泪下。   元宵时,我又去宫里探望姐姐,还为她带去许多银子,生怕她孤苦无依,被下人怠慢。   这一次,我未移步御花园,而是直接回了府邸。   姐姐问我怎不去顺道看看建彦,我怕又让太子的眼线抓住把柄,又不想让姐姐担心,只道府中还有要事。   府邸纵有天大的事情,与建彦相会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姐姐心里又怎会不知,却未追问,只叫我一切小心。   出了凌雪宫,隐隐一道悠扬笛声自御花园方向传来,笛声空幽低婉,回音缭绕,似千万白骨声声怨哀。   我加快步子,与玉莺一道反向出了皇宫。   高翔不在京都,姐姐身居清宫,建彦幽闭御花园,我一个人在府邸无所事事,整日喂鱼赏花,读书刺绣,日子倒也过得平淡。   一连三月,风平浪静,太子那边并未对我有何异动。至少,时至今日我仍可在这京都自由走动。   然而,三月过去,西北战况我一无所知。   我曾让紫姹、红嫣暗中到市井打探,城中百姓议论纷纷。   有的说,高翔已长驱直入,杀到敦煌,西戎八国已灭一二。   有的说,西戎、北狄联合攻打姑臧,高翔护城力敌,胜负尚且不分。   还有的说,高翔未到武威,姑臧城已经失守,正在武威郊外集结军队,欲以反攻。   未收到边关战报,这些谣言我统统不信。   高翔何许人也?他可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历年来大小战役数百场,未尝败绩。   我叫红嫣每日带些好酒好肉去城门,分给守城卫兵,顺便打探有否边关战报入京。   一月过去,仍是音讯全无。   聆香茶楼是京都所有小道消息的汇集之地,我无奈携红嫣乔装打扮,在包间窥视楼下。   忽而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对话声,似提到“西北”二字,我急忙示意红嫣噤声,守在门口,莫要让人进来,自己则侧墙谛听。   只听得一男子道:“李大人,京郊西北之地事情办得如何?”   那名被称作李大人的道:“大人请放心,那块菜地属下已派人打点妥当,定叫那帮菜农分不得半点好处,想必不久便能双手奉上。”   我顿时虚惊一场,原是朝中官员压榨农民土地,这般事情我早已见怪不怪。   朝中总是有些蛀虫的,眼下我担心的是西北战事,高翔临行前又再三叮嘱我要谨言慎行,这当口实在不想淌这浑水。   我示意红嫣过来,朝她摇了摇头继续窥探楼下。   每隔几日,我都会去聆香茶楼探究一二。   然而,每次都是徒劳无果,而城门守卫那边也未传来任何消息。   回了府邸,已是烈日当头,酷暑已近。   池塘的锦鲤也被我吃尽,如今池塘的锦鲤是让谨佩重新买来的,待养肥了好烹与我吃。   京都中的谣传越来越不堪入耳。   起先不论怎样,市井小民皆对高翔满怀信心,相信他定能大胜得归,战得越久,许是一路西屠,杀红了眼。   然而,眼下的议论的方向悄然转变。   或说高翔守城大半载,势孤力竭,姑臧可危。   或说高翔兵败,退守陇西,迟迟不敢将败绩传回京中。   还有更离谱的竟说高翔被敌军所擒,边关易主,生死未卜。   总之,战报一日未传到京都,人心便一日日地动摇起来。   高翔手握二十万边关将士,那些将士的英勇我可是在穴道、幽谷中亲眼目睹。   这样的血性男儿怎会败于西戎之手,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也是不会信的。   就如同当初爹爹被诬陷贪污赈粮饷一样,我对高翔坚信不疑。   是日,烈日似火球般将府邸烤的火热,池中的鱼儿同样受不了这般煎熬,在池中乱窜,竞相追逐。稍大些的鱼儿拼命追着小鱼儿不放,似要发泄心中的燥怒。而摆在小鱼儿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乖乖就擒,成为大鱼儿的美食;要么奋力前行,摆脱追逐。   暑气也逼得我胸口直闷,回屋里喝了谨佩送来的酸梅汤也不顶用,额上的汗水拭了又冒,怎也是止不住,身子贴在薄纱衣裙上,只感到身后一片粘稠,便让玉莺叫屋里帷幔统统拉下,卧在榻上小憩。   忽而,外头吵吵闹闹,似有铁甲碰壁声。   我猛然惊醒,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高翔回来了!   见玉莺在旁睡得正酣,我自行披了件纱肩便找门口奔去。   “来人,给我全部拿下!”一名领头的将军拔剑朝身后一众士兵喝道。   转头但见曲桥上谨佩已被人双手反剪,跪倒在地。而游廊上的紫姹、红嫣正怒目相向,似要上前与士兵争斗。   我当即大喝一声:“住手,何人在此放肆?”   哪晓得我话音未落,那名将军便挥剑朝我一指:“此人便是高翔姬妾陆氏,给我拿下?”   紫姹、红嫣急急跑来,护在我身前,欲要拼死护我。   高翔分明说过只要他一日未归,我便一日无性命之忧,皇上定会保我周全。   如今形势不明,绝不可贸然出手,若是被扣了个拒捕的罪名,正好是入了太子一党的圈套。   我忙伸手将身前二人双臂摁下,低声命道:“不可胡来,且静观其变再说。”   二人垂下手臂,任凭上前的士兵将她二人捆住。   “这位将军,不知我等所犯何事,可否言明?”我朝正向我走来的将军迎上去,屈身行礼问道。   那将军鼻下一哼,咧嘴邪笑,道:“武威侯西去半载有余,至今仍无音讯。我等奉皇上之命,将你等缉拿,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最后一句我终于听懂,高翔赴西北大半年,未向京中传回一封战报,皇上显已耐不住性子了。   若高翔辟疆扩土,尽数歼灭西戎八国,届时他将占去我朝半壁江山,足可与皇上匹敌。   若高翔兵败而逃,擒下我等家眷,也好逼他回京投案自首,以军法处置。   若果真如此,将我等一众逮捕下狱,显是暂无性命之忧,无非是为了牵制高翔。   皇上果真是想得周全,朝中形势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说也奇怪,高翔既为统兵主帅,为何会不将战报回传京都?   莫非真的败了?   不会,他是我朝最能征善战的将军。阵上杀敌、马前斩将,于他而言,只在想与不想之间。   难道他是有意为之?   高翔向来深沉,我从来都未看透过他,或是他早已成竹在胸也未可。   若是这样,他必料到我今日会被擒。   他定不会弃我不顾,定会想方设法解救我,而我所要做的便是等他、信他。   我昂首朝前跨了一步,双手张开,道:“既是皇命,我等自当服从,切莫为难我府中下人,雪妍愿随将军去天牢走一遭。”   身旁士兵用绳索将我捆绑,勒得我双臂直痛,好似怕我逃脱一般。   那名将军长袖广挥,一道明黄手谕映入眼帘,喝了一声:“全部带走。”   “夫人,夫人,这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为何要抓夫人?”身后响起玉莺的叫声。   回首一看,适才还在我屋中酣睡的她,此刻也与我一样,被五花大绑押了过来。   我狠狠瞪她一眼,示意她莫要再强辩,玉莺果真不再喊叫,眼眶红肿地垂下了头。   我等五人被押上囚车,而府中杂役亦受到牵连,十余名杂役被拴着手镣脚铐一字排开,跟在囚车后头。 ☆、第二十六章   我与玉莺、谨佩、紫姹、红嫣一同被关在一个大牢房里,其他一众杂役自进入牢房后便被分开关押,下落不得而知。   狱卒将牢房木门锁上后,未吐半字便转身离开,甚至都懒得多看我们一眼。而周边的牢房里一个个披头散发、白衣艳红的犯人发出阵阵哀鸣,听得我不由得全身哆嗦,毛发僵直。   “夫人,侯爷临行时再三交代奴婢,定要好生顾着你,可如今却......”谨佩在一旁挥袖掩面低泣起来。   此事定是太子一党在御前拨弄是非,否则皇上也不会如此狠绝。   我安抚道:“此事与你无关,这分明是冲着侯爷来的,只要侯爷战败的消息未传入京中,他们不敢对我们怎样。”   玉莺尚在梦中,便被人绑了起来,在囚车里有些恹恹的,似未反应过来。   此刻已然清醒,俨然切齿道:“夫人莫怕,奴婢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   我苦苦笑道:“今日不同往日,那日仁寿山下,贼人虽凶残,至少你我可以以死相搏。如今若是与狱卒争斗起来,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万万要忍耐才是。”   入了狱,命便是掌握在别人手中,一味蛮干只会是自寻死路。   这番话,我不但是说与玉莺听,更是在暗中提醒紫姹、红嫣。   众人点头不语,似有听进。   一连半月,除了狱卒每日送来食物,便再无人过问我们。而狱卒的口风也是紧得厉害,我将身上所有值钱东西赠他,只叫他多送些吃的来,他亦是摇头不应。   狱中伙食份量少得可怜,无非是咬不着馅儿的包子和糙米熬成稀得跟清水般的粥之类的粗粮,四人的份量还不够往日两个人吃的。   众人轮流每日匀给我一些,这才勉强温饱。   紫姹、红嫣身段本就玲珑,眼下更是瘦得跟薪柴似的。   我心有不忍,让她们多吃些,可她们却道:“奴婢的命是侯爷的,侯爷不在,我等自将夫人视为主人。若是未把主子照料好,那便是奴婢的罪责,日后又有何颜面去见侯爷。”   而玉莺、谨佩也是类同的措辞,看着她们一日日消瘦下去,我真怕她们坚持不到高翔来救我们的那一日。   高翔,你到底在哪?   为何一封战报都未传回京都?   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考量,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与其他人在这牢里好好活着,等你凯旋而归。   忽然,脑中又划过建彦的身影。   建彦,高翔定会回来救我,万万不可鲁莽行事。那日黄沙地上你可以牺牲身边宦官救我性命,眼下这是在皇城。贸然救我只会被太子揪住把柄,白白丢了性命。   白衣镣铐,畜粮恶食,卧草而眠,鼠蚁相伴。衣带徐渐宽,哀嚎寝难安;西望星月遥,盼君早日还。   足足被囚了约摸三月,鬓发早已结成似麻绳般的一簇,长期缺水少粮,双唇干涩得褪了皮,稍稍抿一抿唇都痛得撕心裂肺。   窗口的寒风日夜袭来,从不停歇,直拂得我脸上阵阵撕痛,指尖只肖稍稍一触,便感到似要破裂。   我亦如此,其他人又能好倒哪去。   玉莺跟我舒服日子过惯了,一月前便开始高烧不止,若不是我们将稀粥分与她吃,怕是已经挨不过了。   而谨佩为了将食物分与我们,已经连续三日未进食了,倒在墙边奄奄一息。不论我们怎么劝她,她都坚持不肯吃,说自己死不足惜,莫要让我受苦。   这话听得我心都碎了,她们视我为主子,把我服侍得周详,我却将她们连累,眼下性命都堪虑了。   紫姹、红嫣自小流落街头卖艺,吃过不少苦,而今还算精神,只是那身上的囚衣已然比一个月前又大了一号。   她们都是被我连累了,是我害了她们。   数月来,不曾有人提审过我们,权当是遗忘在角落自生自灭的蝼蚁。   若是再这样下去,谨佩怕是熬不过三日。玉莺如今说话形同梦呓,我已经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了,只好抚着她的头一个劲的安慰。   是夜,我跪在焦草上,对着窗前明月祈祷。   愿高翔早日得胜而归,捷报频传入京。   朦胧之际,高翔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在星空中呈现,对我笑道:“心辨是非,念随心动,谨言慎行。”   对,这是高翔临行时再三提醒我的话。   心辨是非,念随心动!   我坚信高翔是这世上战无不胜的弑血之神,他定会为万民保疆护土,踏平西戎八国,阔我广袤疆土。   此刻,或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忽而,只觉像是有人在摇我,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夫人,外面像是有动静,快些起来。”   我迷糊睁眼,星光黯淡,依旧在这牢房之中,身边众人七倒八歪地在我身边,一旁的红嫣朝牢房口指了指。   漆黑一片,辨识不清楚,我侧墙谛听,隐隐的谈话声跃入耳畔。   “牢里那几个娘们还活着否?”   “回禀大人,活着倒是活着,不过和死了也差不离。”   “有否得了什么传染病?”   “这倒没有,一个正发着烧,一个许是饿了好几日,气虚得很。剩下三个,尚算过得去。”   “打开牢门,让本官进去瞧瞧。”   “是。”   我急急吩咐红嫣,将其他人推醒。   玉莺和谨佩正眯着眼,迷茫地看着我,紫姹吃力地向我爬过来。   一抹火光将漆黑的牢房照得透亮,我抬手遮眉,寻着火光朝一位身着官服的朝廷官员望去,登时吓得我合不拢嘴。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将我丞相府抄家的廷尉李盎,那满脸横肉,笑起来完全看不着眼缝的肥样儿,就算是化成了灰,我这辈子也定是不会忘记。   当日那趾高气昂的嚣张劲儿,如今仍清晰记得。   “哼哼,陆雪妍,你这命看来也还真是够硬的,到今日竟还未死。”李盎冷冷一笑,那张脸全然揉作一团,分不清眼鼻在哪。   红嫣正要挣扎着爬起,我广袖一横,将她阻下。   我扶着黑壁用力站起,正声道:“你想怎样?”   “怎样?也不看看你在什么地方,瞧瞧你这身上那股味儿,啧啧......”李盎挥袖掩鼻,蹙眉道。   自身陷囹圄来,身上这股臭味儿已经伴我好几个月,早已习惯。见他这般大惊小怪,也不屑与他磨嘴皮子,只直直瞪他。   眼下我必须保持镇定,即便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激怒了他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许是还会害了身边这帮死心塌地一心护我的奴仆。   “实话告诉你罢,武威侯西北一去已近一载,连个音讯都没,皇上派了好几拨人去打探消息,都是有去无回。如今皇上早已是没了耐心,你们一干人等是生是死自是无关紧要了。”李盎将火把举到牢前,在我脸上晃了晃,一脸奸笑道。   果真如我所料,之前皇上将我等打入天牢不提不审,便是在等待边关的战报。如今又过去三月,连派去打探消息的士兵都去不复还,定是怒火中烧。   没有皇上的允诺,之前身为掌管牢狱的廷尉李盎也不敢动我。如今显是得到旨意,又或是默许。   此番来到狱中,瞧他这得意的样儿,定是要加害于我。   高翔,你分明答应过我,定会保我周全。   之前你从未食言于我,难道今朝连你也无能为力了?   “武威侯西北一战毫无音讯,实为叵测。或许有什么天大的阴谋也未定,陆雪妍是他的姬妾,也是他身边至亲至情之人,定是知晓缘由,何不坦白从宽?”李盎将火把朝我一指,大喝一声,“来人,将她拉出来,大刑招呼!”   “呸!我夫君在阵前为朝廷浴血奋战,你竟还敢污蔑他!”   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勇气,一听到他诋毁高翔,我便怒火中烧,当即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口水,愤然说道。   李盎抹了抹脸上的口水,在口中尝了尝,将五根手指头添了个干净,诡笑着朝我长袖一挥。   牢房门大开,两名狱卒进来欲要挟我,我连连后退,惊恐之余,一脚踏空,跌倒在地。   千钧之际,红嫣挺身而出,两袖横挥,护在我身前,双拳紧握,厉声道:“要杀夫人,先过我这关。”   李盎抬手一辉,示意两名狱卒暂缓行动,在那肥头脸面上挠了几下,两道粗眉并作一条,似在思忖。   猛然一道斥声传来:“好,既然你有心护住,那就从你开始,反正也不耽误多少时辰。”   立时,红嫣被两名狱卒架了出去。   在牢房门口,红嫣回头直直我,对我微微点头,目光如炬。   我晓得她的意思,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我性命,哪怕是拖延一刻也好。   突然,牢房外烛火通明,几名狱卒将她绑在我对面的木桩上,显是要故意做给我看。   红嫣丝毫未有反抗,许是她将我的话牢记在心,又兴是她早已无力抵抗。   且见李盎低声朝狱卒说了些什么,那狱卒便拿起一根麻绳粗的皮鞭,横在手里拉了两下。   那啪啪声,听得我胆战心惊。我朝身边众人瞥了一眼,玉莺阖目喃喃自语,谨佩勉强撑起眼皮子蹙着眉看向红嫣,而紫姹是红嫣的亲姐姐,早已是跪在木栅前看着红嫣,抽声哭泣。   皮鞭抽打在红嫣身上,发出怵人的闷响声,我紧紧咬着手指,泪水顺着双颊滴落在我干涸的唇上。   可唇上的痛,竟不如心中之痛的万一。   遥想在姑臧城侯府,红嫣不惧赵嫚,替我解救玉莺。不惜女儿家清誉,成日在临春坊与高翔同房分塌而眠。   红花宫里与我讲述二人往事,更是触我神经。   一介路人的举手相救,她却是永生不忘。   为了报恩,竟还丢下羌笛,拾起刀剑。   那日陇西密林,她与紫姹将黑衣人分流保我,我又何曾会忘记。   她待我如此忠心,如今我不但保不了她,还要让她替我受这般皮肉之苦。   我实在惭愧得无言以对。   每一鞭子抽下去,就好似抽在我身上那样的痛。   然而,一顿鞭子下来,红嫣始终咬牙不坑一声,只怒目瞪向那肥头大耳的李盎。   蓦地,听到一阵磅礴水声,定睛看去,红嫣自头到足全身湿透,那身囚衣早已斑驳一片。   我登时倒抽一口凉气,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就好似那盆凉水是泼在我头上那般的冰凉透骨。   “这娘们倒是挺有骨气,继续招呼。”李盎一声喝令道。   适才行刑的那名狱卒又将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用力顶向红嫣胸口。   红嫣猛然咆哮一声,随之双拳紧,又紧咬双唇,强忍剧痛,鲜血顺着她唇角缓缓淌下,一股焦糊味飘入我鼻中。   我用力咬着手指,只觉一股腥味划入口中。不觉间,自己咬破了手指,我竟浑然不觉。   许是我同对面木桩上的红嫣一样,我的心早已麻木得不知道什么是痛了。   紫姹跪在地上双手奋力摇着木栅,嘶声力竭喊道:“放了我妹妹,紫姹愿代她受刑。”   只听一道讥笑声传来:“黄泉路上也有个先来后到,你猴急个屁,一边候着去,定是不会将你给漏了。”   李盎话是对着紫姹说的,而那若有若无的眼眸却是向我看来。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图,他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他折磨。   这样的痛苦,要比直接被他绑在木桩上受刑要更加痛苦煎熬。   他是这牢狱的主宰,身边的刑具是他手中的武器,这间牢房便是他的宫殿,于他而言,用刑已是家常便饭。   还未待我从那个恐惧中清醒过来,只见那名狱卒拾起一柄尖锥小刃,正往红嫣方才被烙伤的伤口上抵足猛戳,似还在左右旋动。   红嫣仰头哀嚎一声,陡然垂下了头。   小刃拔出,胸口血喷如泉涌。   我惊得急忙爬起,冲到木栅前,用尽所有的力气唤她。   然而,红嫣似并未听到我的呼喊,仍是歪垂着头,垂乱的鬓发遮住了她的脸面,我看不见她的脸。   那名狱卒伸手在红嫣鼻下探了探气息,回身道:“禀告大人,这女子已经没了气了。”   我立时向后一仰,瘫倒在地上,脑中唤起初见红嫣时那妖娆的模样儿。   北风吹,大雪飞,万物生白茫;一枝红花斜墙出,傲然朱墙顿失颜。艳比牡丹,劲似松柏,不惧风来不惧雪;挥刀砍枝花飞散,风吹花舞满人间。飘不尽的红花飞絮,荡不完的天地正气。   红嫣,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以命护我。   他日若能走出这天牢,我必拿李盎之首来祭你!   在我悲痛惋惜之际,牢门顿开,紫姹又被两名狱卒架走。   “紫姹这就随妹妹而去,夫人珍重。”紫姹回首,面色淡然,与我道别。 ☆、第二十七章   红嫣已经为我牺牲,不能再让紫姹也为我而死。   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支着木栅立起,朝那两名狱卒奋力撞去,怒喊道:“李盎,你不就是冲着我的来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莫要再为难她们。”   “不……不要……”只听谨佩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首望去,她正颤伸着手朝我虚弱地喊道。   而一旁的紫姹被我一撞,跌倒在地,正匍匐向我艰难爬来,眼中喊着心酸泪水。   “陆雪妍,既然你怎么急着死,那本官就成全你。”   李盎言毕,那两名被我撞倒的狱卒便站起将我架了出去。   “夫人!”我只听到身后一众人竭力喊我。   越过李盎身前,我瞪目怒喝:“李盎,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武威侯必为我雪耻,将你碎尸万段!”   “哼,好大的口气。”李盎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骤然广袖怒而一挥,“把她眼珠子给我剜了,想看到我被碎尸万段,先顾好你自己罢。”   高翔,欠你的情义,只好来生再报了。   雪妍先去了,日后你倘能为我报仇,取了这佞臣李盎的首级。   下辈子,我甘愿为你做牛做马!   我被捆在木桩上,动弹不得,见对面牢房里谨佩、紫姹均头抵木栅,声嘶力竭。   玉莺也似是有了几分清醒,口中不断地唤我。   一名狱卒手拿着把一指长的弯月小刃向我走来。   我双目死死地盯着李盎,紧咬着双唇。   一阵徐风自对面牢房天窗朝我拂来,眼前骤现一道光亮,高翔的俊脸霍然出现在我眼前,勾着唇对我微微浅笑,那双眼眸依旧闲定如初。   “高翔!”我仰天怒啸。   “皇上口谕,众人听旨。”一道尖细而高亢的嗓音将我的悲鸣掩盖。   我瞪目圆睁,那小弯刀分明已朝我脸上挥来,离我眼眸仅有分毫,几根细长睫毛从我眼前晃过。   那道尖细嗓音不但令我一愣,李盎与那名行刑的狱卒同样被震慑住了。   借着火光向门口望去,迷离的视线中出现一个人影,手持一根白羽拂尘。   是童福——童公公。   我认得他,儿时与建彦在皇宫里玩耍时,在皇上的寝宫门口,时常能看到他。他总悄悄地将我们打发,叫我们别处玩去,说皇上见了定是要心中添堵的。   太子曾几次要为难于建彦,也是他出面圆场。   没错,他是皇上的御前宦官童福。   “哎呦呦,我的小祖宗唉。好在这一刀子没捅下去,不然可叫老奴怎么向皇上交代。”童公公急急走到我身前,一脚揣开我前身的狱卒,抚着我的脸,蹙眉心疼道。   童公公转身向李盎指道:“李大人,还不赶紧把人放下来?”   那李盎似刚缓过神来,猛地一抬头,笑眉相迎,对一旁狱卒喝道:“还不把人放下来,都愣着干吗?”   两名狱卒遂将我手脚上的镣铐解开。   我登时伏到在地,再无力气爬起。   李盎与一干狱卒也纷纷下跪。   童公公展开手中明黄,朗声宣道:“获西北捷报,武威侯天福庇佑,忠勇可嘉。西戎八国已降其五者,绵诸、绲戎、翟戎、镕戎、乌氏,尽数归于我朝,日前正与义渠交战与宁县漆水之上。雄狮武威,扬我国威,雷霆西锤,当之无愧。高门家眷,贤良唯德,日夜翘首盼夫归,其念坚之如磐,其心深之似渊。时受小人蒙蔽,朕甚之以愧,特将廷尉李盎伏法,以正视听。”   “童公公,小人对皇上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日月为昭。绝不敢欺君罔上,定是有小人谗言,望皇上明察。”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李盎,此刻只一个劲地在地上磕着响头,地上渗出殷殷鲜红。   童公公轻蔑一笑,当即大喝一声:“来人,将罪臣李盎就地正法。”   方才本要剜我眼珠的那名狱卒落下手中弯刀,提起身旁一柄寒光血刃,手起刀落,李盎当场身首两异。   腥红溅了我一身,白脂撒了黑阶一地。   童公公脸上亦是滴滴鲜红,掏出手帕抚了抚面,将脚边的头颅踢走,命令道:“赶紧将这污物抬走,臭死人了。”   几名狱卒将牢房打开后便抬着李盎的尸首离开。   童公公将我搀起,牢房里的众人也向我拥来。   玉莺在谨佩的搀扶下扑到在我怀着,口中仍是一直唤我。   而紫姹则冲向红嫣,将她从木桩上卸下,伏在地上低声抽泣。   “陆小姐可还认得奴家?”童公公问道。   我已然说不出话,只好点头作答。   “好在老奴来得及时,否则可是要出大乱子了。”童公公感慨一句,便将我带离天牢。   高翔明明已经攻克西戎五国,定非一日之举,为何捷报今日才传入宫中?   然,更让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些。   童公公在皇上身边服侍多年,从小对我也有几分好感,方才疼惜我显发自肺腑。   最后与我说的这句,分明是在暗示我。   高翔的战功令边境解围的同时,亦是让皇上深深担忧。   若是我死在了狱中,那皇城将会继边塞之后,卷起另一场更为残酷的战争。   宫门深幽幽,天颜忡忧忧,头冠晃悠悠,御前心怞怞;功名垂千古,凶吉未可卜;一朝行不慎,午门坐法诛。   我怎能不忧,怎能不惶?   自离开天牢回到府邸后,我便力竭而晕,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   紫姹扶我坐起,便将这两日来发生的事全部与我道来。   其实高翔在离京后,便飞马赶到姑臧城,与严守义会合,亲点兵马,部署防御,与西戎八国展开一战。   这一年来,先是力拒西戎八国于姑臧城下,继而挥师西进,拔平凉、讨玉门、伐焉支、克神木、击府谷、征宁县。   高翔一连发了数封捷报千里送京,然而均在半途被贼人截获,有去无返。   而皇上亦觉得事有蹊跷,不断加派人马,西行打探,同样是有去无回。   日前捷报突传,也只有一封,便是一个半月前高翔收复府谷,镕戎献降的战报。且还是趁夜一箭射在雍门城头上,才被守卫士兵被人发现的。   而若要达宁县,必先扫平平凉后顾之忧、再经玉门、焉支、神木、府谷四地,故而皇上断定绵诸、绲戎、翟戎、镕戎、乌氏已降。从战报言辞中看来,显然不是第一封回传的战报。   为了探究缘由,皇上当即派遣谏议大夫孙匡彻查此事。   孙匡是朝中少数几名不持立场的官员,向来清廉,敢于直谏,平素并不得皇上器重。   边关战报途中被截,事关我朝社稷存亡。皇上显是为了公平起见,才刻意命孙匡领命彻查。   孙匡怀疑战报可能半道被截,而其他诸侯显然没有这般胆量,且大多都是与高翔昔日并肩沙场的肱骨之臣。   由此推算,孙匡便在京城中所有城门详查数月来的出入记录,一顿摸查后,终于发现廷尉李盎手下的狱卒数月来时常进出京城,而廷尉主管京城牢狱,手下狱卒无须如此频繁出入京城。   其中有一名狱卒好在京城的六方坊中摸两把骰子,便故意设陷使他背了两百两的债头,再由一众赌场打手威逼利诱,终是撬开了他的嘴。   又是那天水郡的仁寿山下官道,高翔回传捷报官员屡屡至此便被截杀,而皇上所派出的人马亦是在此遭伏。   狱卒为掩人耳目,便假扮马贼悍匪,此地离京都路途遥远,又是一片荒凉之地,正是下手的绝佳之处。   原来当日我与玉莺投靠高翔,被伏击的并非悍匪,而是狱卒假扮,无疑便是李盎差人所为。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过来,当日欲要置我于死地的贼人真正面目。   而李盎日前已在天牢伏法,也算是报应。   之前高翔回传的捷报显是已被狱卒毁了,也无从查究。   忽而想到那日与红嫣在聆香茶楼听到的对话,原来那个李大人竟是廷尉李盎,而城郊西北菜园,便是那仁寿山下的黄沙地,所谓菜农正是回传战报的官员。   朝中数百官员,李姓之人不在少数,我当日竟未听出有异,足是捶胸后悔。   若是能早一些觉察异样,也不至于身陷囹圄,而红嫣更不会为我而死。   都是我,我怎就这样糊涂?   红嫣,是我对不住你。   眼下顶顶要紧的是知道目前的处境,我暂且放下心中对红嫣的愧疚。   我细细一想,向紫姹问道:“那是何人将捷报射在城头上的,又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紫姹摇头不知。   高翔远在西北,估摸着还不知道一连几封捷报被半道而截的事情,定不会是他。   而京城之中并未听高翔说起过有哪位至交,在宫中的间人也都是些地位底下之人。   能自由出入京城,还有本事从狱卒手中抢夺捷报的,除了建彦,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定是他听到我被打入天牢的消息,不能光明正大地来狱中探望我,又因是皇上亲自将我缉捕,更加无法贸然将我救出。只好暗中查探,亲自领着或由罗鹊统领那一干宦官,再次到仁寿山下截捷报,趁夜一箭射在城头之上的人,不是建彦便是罗鹊无疑。   故意让皇上看出端倪,彻查此事。   如此算来,整件事情终于脉络清晰了。   建彦,你可知道,如此一来,建彰必从中知晓。   李盎本就是太子一党,皇上心中自然明白这事与建彰脱不了干系,却又不待提审,将他草草就地正法,正是要为了要息事宁人,掩人耳目。   若是详查起来,必会揪出太子一党。   那么摆在皇上面前的只有废太子这一条路了,从如今的种种看来,皇上显是在暗保太子。   然而截获战报,将引得社稷动荡,皇上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承想经此一劫,太子在皇上心中的份量将大不如前。   害爹爹之人虽伏诛,可太子一党仍旧虎视眈眈,且赵无禄更是迁怒于高翔逼死其女赵嫚。   危机尚缓,皇上暂时不会动我,可倘若日后高翔果真降服西戎八国归来,朝中必会再起波澜。   若是高翔战败,后果更是不言而喻了。   眼下,我不禁心下纠结起来,不知道是该期盼高翔载誉而归,还是希冀高翔半道收兵。   不论是哪一种结果,于我、于高翔而言,都是不幸。   不知高翔可曾预料到如今的局面,又会怎样化解。   紫姹与我叙述之前种种,语气低抑,我知她心中悲伤。毕竟,红嫣是她的亲妹妹。   眼睁睁地看着亲妹妹在自己面前死去,我不知那是怎样的感受。   想来应是和当日爹爹在西门菜市被斩一样的心情。   如此一想,我还要庆幸那日我晕了过去,未亲眼目睹爹爹身首两异。   我问紫姹可有厚葬红嫣。   紫姹说谨佩替她在城郊买了一块地,还给了她些许银两,这才得以落葬。   兴时百鸟簇,哀时竞相散。   在我落难之际,谨佩还能如此忠心、贴心,之前我还对她心有设防,足是惭愧。   我问谨佩如今在何处。   紫姹说玉莺回府后仍高烧不断,谨佩请了大夫来,大夫道是长期饥饿受寒所致,静养一月或可痊愈。谨佩便日夜陪伴在侧,与她煎药、擦洗。   我念红嫣护主忠心,又给了紫姹些银子作为抚恤,叫她定要好好料理红嫣的身后事,这段时日不必再来服侍我,待七七四十九日后归来,再行奴婢之职。   紫姹含泪应允,离开府邸。 ☆、第二十八章   李盎伏法后,我整日待在府邸,不敢去皇宫见姐姐,更不敢去见建彦,生怕再起祸端。   李盎只是太子一党手中的爪牙,于太子而言,死不足惜。   可太子暴戾,李盎的死必然会触怒太子,在这个时候,即便有皇上的庇护,我也必须谨小慎微。否则,难保不会再遭佞人陷害。   建彦为了救我,定已经引起了太子的注意,恐怕处境也不会比我好多少罢。   玉莺卧榻一月,谨佩悉心照顾,病情大有好转,日前已能塌下走动。   我曾数次去探望她,玉莺总说一句:“是奴婢没用,未能保护好夫人。”   每每听到这句,我便忍不住眼眶湿红,自从爹爹死后,她跟着我吃了太多的苦。那牢狱之灾莫说是她,即便高翔在京中,也未必能轻松将我弄出来。   我叹息摇头,叫谨佩好好照料玉莺,我的饮食起居暂自行料理。   紫姹忙着办红嫣的身后事,我既准予她事毕再回,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之前的杂役虽然都被放了出来,可遭此打击,他们万不敢再入府邸,任我说什么都不顶用,我只好散了些银两叫他们各谋生计去。   待谨佩抽闲,我叫她帮我找了一些杂役过来,由我领着亲自调教,府邸才不至萧条,渐渐地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气息。   西戎一战仍是我眼下最担心的,不知高翔处境如何。   自出狱那日听到西北捷报后,自此再也没有任何战报传来。我整日守在府门前,希冀能看到守城卫兵拍马经过门前,这条道是雍门通往皇宫的必经之路,而雍门是武威郡通往京都最近的一扇城门。   可惜一连两月我都是朝立夕归,黯然回首。   玉莺的病终于痊愈,可往日那叽叽喳喳的劲儿却不见了,见我整日惆怅,她的话也变得少了许多。   紫姹也回归了府邸,与玉莺、谨佩一并照顾我。   李盎已除,京城通往西北的道路通畅无阻。皇上既已觉察,太子一党显不敢这风口再添乱,仁寿山下的官道,想来应是安全的。   我实在忧心得紧,思忖良久,还是决定派紫姹亲自为我去边塞跑一趟,送一封家书给高翔。并再三叮嘱她,万莫要将府中变故一事告知高翔,以免他为此分心,影响战事。   紫姹的忠心,在牢狱中我已然见识,且还会些功夫,是眼下传递书信的不二人选。   为了以防万一,我只在家书送写了寥寥几句闲话家常——   “府中前日蝼蚁为患,四壁都起了些窟窿,我心忧得紧。好在清理及时,栋梁尚未蛀坏,暂且无碍。寒冬将至,听说今年雨雪更甚往年,不知西北气候如何,若是也如京中这般,想必路难途艰,还要多加些厚实衣裳,照顾好自己。”   如此一来,就算是家书落入贼人手中,也看不出什么来。况我入狱的这几个月,府邸无人看管,确是出现了些许蝼蚁。   而之前我怕被太子一党抓住把柄,从未给高翔写过家书,第一封家书只道些嘘寒问暖的话语。高翔深谋远虑,子牙兴叹,必然懂得我的一片苦心。   我亲自送紫姹到雍门口,叮嘱她此行必要完事小心,家书丢了不打紧,命一定要保住。   如今,红嫣已经为我牺牲,我不能让紫姹也为我丢了性命。   我出示通关令牌,不想还是被守城卫兵拦下:“高夫人,眼下紧要关头,进出京都一律严查,得罪了。”   言毕,就在紫姹身上摸索开来。   想来这也是皇上颁布的命令,自李盎遣人截战报之后,京都的戒卫比之前严了许多。   守城卫兵搜出我写给高翔的家书,正要拆开详阅,我广袖一挥阻拦道:“这是我写与夫君的家书,难道也要盘查?”   “头上有令,过往书信必要严加查看,望夫人莫要让我等为难。”守城卫兵言辞肃然,不等我再做争辩,便剖开我封印的火漆看起信来。   幸好我之前早有准备,想着守城卫兵也看不明白其中涵义,顿暗暗呼了一口气。   守城卫兵端阅许久,将书信塞回信封交由紫姹,朝她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奴婢定将书信亲手交到侯爷手中,夫人请放心。”紫姹说罢便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一月之后,紫姹仍未回来,我照例每日在府门前翘首期待。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愈趋愈近,我举目远望,但见马上之人身背旌旗呼啸而过,两名飞骑护卫在侧。   这定是西北战报无疑,候了这么久终于是盼来了,我当下提裙大步追去。   无奈徒步追不上战马,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三骑消失的宫门之内。   陡然想起紫姹与我说的谏议大夫孙匡,皇上既命他查办战报被截一事,又不持立场,显然靠得住,许是能从他口中打探到战报内容。   我急忙飞奔回府,叫玉莺帮忙打听孙匡所处。   玉莺到底在京城服侍我多年,自有市井渠道,不消两个时辰的光景,果是笑容满面地蹎着步子朝我跑来。   我急迎上前,问道:“可有打听到?”   玉莺点了点头便将孙匡府上地址告知于我。   我扔下玉莺便朝孙匡府邸跑去。   蛛网结青墙,虫蚁攀朱门,十丈见方,四角孤檐。   谏议大夫身居要职,虽不至九卿,好歹也是秩俸六百石朝廷官员,怎落得如此潦倒。   来不及细想,我便叩门。   一身着黑衣朝服的长眉老耆打开府门,迟疑看我,问道:“敢问小姐是......”   我屈膝行礼,道:“敢问可是孙大人?”   老耆向我作揖,道:“正是孙匡是也,请问姑娘所谓何事?”   我左右暗暗环视,也不作答,直接朝门里头走,进门后将府门重重合上,屈身下跪,道:“小女武威侯姬妾陆氏,闻孙大人高义,特有一事相求。”   “高夫人快快请起,请屋内一叙。”孙匡将我扶起,引我进屋。   待孙匡方坐定,我便向他说明来意。   孙匡蹙眉捋须,若有所思。   我又恳求道:“小女挂念夫君安危,还望孙大人体恤。”   “抄录战报,给予武威侯家眷,事出有因,合之于理,也未触犯我朝律例,想也不难。”孙匡踌躇许久,缓缓吐来,似有难言之隐。   孙匡向来不惧太子一党,凭着自己一张正义之口,恪守本职。虽屡屡开罪于皇上,但能活到今日,必有其生存之道。   如今言辞闪烁,定是怕被太子一党察觉,污蔑他攀附高翔,顺带给高翔扣一个结党隐私的罪名。   这些我怎又会不知道,可高翔数月都无音讯,紫姹也是一去不回,我哪里还能坐得住,唯有铤而走险,来孙府走这么一遭。   孙匡在屋里来回踱步半刻,回身低语道:“京城眼杂,若蒙陆夫人不弃,但凡有战报回京,我抄来绑与石上掷入高府如何?”   这办法也算是周详,太子一党不敢入我府内,我只须派人看紧,将石头拾来便可。   此地不宜久留,我连连点头谢过孙匡便离开回了府邸。   我命玉莺每日留意府中动静,一有石头丢掷进来,速速拿来给我。   玉莺道是。   果不出两月,玉莺便将一块绑着字条的石头交与我。   我急急展开默念。   “皇恩浩淼,天佑我朝。今臣与义渠战于漆水,火焚桥梁与其对峙于两岸一月,王将军引左军夜绕漆水于彼岸,严将军统右军佯攻挑衅。义渠人凶猛好战,求战心切,亲率三十万水师横渡。我军本部及右军迎战,左军直入宁县,克城拔旗。义渠穴端,困于江中,三十万大军咸降,义渠王日前已臣服我朝。西戎为虎,眈我边关,宁县地平,无以筑垒。我军士盛,当一气而西进,荡西戎八国,扩八极之垓。”   胜了,终是胜了。   高翔果是神勇盖世,面对泱泱三十万水师竟赢得如此轻松,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日来缠绕在心头的阴霾尽扫。   “夫人,到底怎说,侯爷胜是不胜?”一旁的玉莺推搡着问我。   我展颜笑道:“侯爷可是当今战神,自然是胜了。”   “那......那其他人呢?可有受伤?”玉莺急着又问。   高翔的部下玉莺也没认得几个,问的自然是王卫忠、严守义、史可信等人。   见她这般着急的模样儿,我心中已然猜到大概,许是她中意其中的一位,笑着道:“自是无恙,且战功卓越,班师回朝必加官进爵。”   玉莺听了,当即围着我转圈疾劲小跑,嘴里欢腾地喊着:“侯爷胜了,侯爷胜了。”   这般反常的举动哪里需要我去猜,口里喊着高翔,心里还不晓得想的是谁呢。   不出一月,玉莺又拿着小石头过来。   我急忙抓过展开。   “天威远博,皇天有灵。大荔人诡谲善战,临晋土垒浩若繁星,时得皇恩雨露撒边塞。西北干旱少雨,垆土干硬,遇水即裂,金汤之壁一夕俱毁。我军趁其固墙之际,暗渠水道,引泾水覆噬,敌城尽崩,不战自降。西戎已伏七者,我军锐不可当,其势锋芒,且欲北伐,盼早日收服余寇,以报皇恩。”   捷报频传,我自然是喜笑开颜,按目前进程推测,不出三月,高翔便能踏平八国,班师回朝。   三月,还有三月,我只需再坚持三月。   高翔载誉回京,便再无惧于太子一党了。   然而,想到这里,我又隐然担忧起来。   高翔功勋越高,便越是前途凶险。当初打下赫赫江山,我朝方定,便被一纸皇令调到了不毛之地。   如今功绩不逊昔年,皇上对高翔又会如何处置?   正在我亦喜亦忧之际,谨佩兴冲冲跑来告诉我说高翔寄来了家书。   我腾地立起,未等谨佩过来交与我,便横袖一挥,夺了过来。   家书照例被拆封过,定是守城卫兵所为,能安然交到我的手中,自是瞒过了他们,我急忙甩开来看。   “夫人聪慧,贞毅悫斐,虫蚁无惧,夫甚欣慰。杀场颇危,我心无畏,嘘寒问暖,情深意对。紫姹坚睿,抵死相随,乘马持缰,巾盖须眉。邑寒气瑞,勿念好寐,池塘花开,败西而归。”   高翔果是看懂了我给他的家书,紫姹原是随了高翔在西北征战,怪不得去了这么多日也不见回来,看了书信,我终于释然。   如之前所料,池塘花开尚有三月。   高翔既已言明,心中必然有十全的把握。   我让玉莺把谨佩喊来,没一会儿,谨佩来到跟前。   我问她池塘里的锦鲤还有几条。   谨佩回禀道:“回夫人的话,算上伙房那条还未宰杀的,还有估摸二十来条。”   “再去市集买二十条来给我养着,待侯爷回来也让他尝尝。”我从荷包里拿了些银子塞到她手中。   谨佩看着手中的银子,迟疑许久,纠道:“奴婢服侍侯爷多年,侯爷不吃鱼的。”   我笑着摁着她的手,道:“去买就是了,侯爷一定会喜欢的。”   谨佩点头,讷讷转身离去。   玉莺紧跟着进屋,道:“夫人,外头有位公公找你。”   我问她是哪家的公公,玉莺摇头不知,说是不认得。   来到池边,那名公公展眉笑道:“赵夫人近日来思妹心切,想请高夫人移步流华宫一叙,与赵夫人讲些她妹妹的生前往事,好排解她心头哀伤。”   赵夫人?   定是赵嫚的姐姐,赵无禄的大女儿——赵婧。   赵嫚已故两载有余,她早不问我,时至今日才来过问。   且还是我刚刚收到高翔西北战报,想来她也知晓高翔归来时日无多了。   一旦归来,定功盖九天,其势更是力压百官。   在这微妙的当口来召见我,必有阴谋。 ☆、第二十九章   我请公公在偏殿候着,容我梳妆打扮一番便随她入宫。   玉莺边为我篦头,边提醒道:“赵夫人此番召你进宫,定不是什么好事儿,夫人可要加倍小心才是。”   自经历天牢一劫,玉莺心也细了起来,连她都能看出端倪,我又怎会不知?   高翔还有三月就要回京,我必不能乱了阵脚,熬也要熬到他回来。   我按了按肩头玉莺的手,强作笑颜道:“和谨佩把府里看好了,不会有事的,等我回来。”   玉莺只管垂目篦发,默而不语。   赵夫人是皇上的宠姬,我去拜见她自不好折了身份,折腾了好一会儿,终是更衣梳妆完毕。   我在铜镜中照了照,荷花云锦黛缎裙,双环髻间白鸟旋,轻抹粉黛淡缇脂,端而不魅敛锋芒。   我转了个身,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方才随公公一同进宫。   庭院五色斑,阑干映金环;青柳点碧涟,游廊巨蟒盘。青葱墙头攀,鹤宇翘楚弯,喜鹊立白桥,欢鱼桥下穿。   这般奢华的景象我从未见过,正看得愣神之际,一缕清香自殿内袅出,伴着春风朝我拂来,香气馥郁芬芳,撩得人心头直醉。   宫门缓开,一身鸾凤如意绫罗细纱裙的赵婧跃入眼帘,满头百鸟朝凤的金钗直灿得我眼晕。   “高夫人,本宫候你多时了,请进来一叙。”赵婧朝我靥面一笑,伸手示意我入殿。   我向她屈身行了个礼,便随她入了殿内,侍女为我奉上茶水和点心。   “高夫人怎不吃呀?这可是刚从皇上御花园采来的新鲜蟠桃,外头可是吃不到的。”赵婧见我只坐着不吃也不喝,便伸手从食盦里拿了一个蟠桃塞到我手中。   这一番话摆明了在炫耀自己身份尊贵,给我脸色看。我见她自己也剥皮吃起了蟠桃,方才开动。   “哎,想想我那个妹妹,真是可怜。尚不及桃李,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走了。只要一想到她呀,我这心头就不是个滋味。”赵婧微蹙着眉,怅然道。   那红润的脸上竟还真真挂着几滴泪珠,正拂袖掩面拭着泪。   听高翔之前曾说过,如今后宫除了皇后,便是这赵夫人荣宠最甚。   今日我总算知晓是为何了,长得神似先皇后暂且不提,这般娇媚的脸谁能不动心,还有方才那矫揉造作的表情,还果真能挤出几滴眼泪,任谁看了都不由怜惜起来。   赵嫚的确身世可怜,我亦心生怜悯。   方才赵婧分明已经给我颜色看,此刻我定不能乱了分寸,跟她一块儿黯然伤神,被她看出自己的软弱。   我轻声答道:“我们做女人的,既跟了男人,命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福兮祸兮,都是造化弄人,还请娘娘节哀。”   “谁说不是呢,高夫人果是聪慧之人,我身为皇上的姬妾,亦是感同身受。皇上要怎样,那便是怎样,我又怎敢多说半句。”赵婧边拭着泪,边轻叹了一声。   居然把皇上搬出来,分明是在告诉我,她的身份要比我尊贵许多,而高翔在皇上眼里,不过就是一介臣子。只要皇上开口,要谁生就生,要谁死便死。   赵嫚与赵婧是姐妹,嘴上功夫还真都是一等一的好。不过赵嫚心系高翔,顶多就是与我打打哑谜、耍耍嘴皮子,发泄发泄心中苦闷。   而赵婧显是心机高明了许多,每一句话都说得于情于理、感人肺腑,可这话里头却暗藏玄机。   我若是答错一句,或会招来祸端。   然,若是过于谦卑的话,那赵婧的气焰便是更甚了。   我趁着吃蟠桃之际思忖,道:“皇上是千古明君,娘娘也不必太过忧虑,你我都是侧室,我又岂会不知?皇上日理万机,忧国忧民。侯爷边疆卫国,替皇上分忧。我等只要做好自己的本份,尽心尽责服侍好自己的男人便好。”   “是啊,还是高夫人明事理。可皇上如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朝中一帮老骨头也都只会耍耍嘴上功夫,若是真打起仗来,没一个顶用的,还全要仰仗武威侯才是。只盼武威侯早日结束战事,天下太平。”赵婧神色忧伤,戚戚道。   嘴上夸着高翔,实则在说高翔功高震主,赵婧果是没在这后宫白待这么些年,这每一句话都像被一柄无形的刀刃顶在喉间,令人心神俱惧。   我强笑道:“边关将士再是英勇,也都是皇上的士兵。我夫君功绩再多,那也是皇上的臣子。这西北一战也是为了早日天下太平,赵夫人又何必徒增忧伤呢?皇上是天子,自有天命庇护,仙福永享,岂由我等来瞎操心呢?”   “高夫人说得极是,可万事还要早做打算的好,我这一身贱命倒是无所谓,可天下子民还是要过日子的,谁又想再回到过去颠沛流离的日子呢?”   这话听得不但是赵夫人的顾虑,也是眼下皇上最大的顾虑。   那百姓颠沛流离不单单是指边关这么简单,更是影射京都。   这一句显然是在套我口风,想知道高翔有无谋逆之心。   我俨然道:“我夫君既是武威侯,当以边界和睦为己任,若非西戎八国前来挑衅,也不会有此一战。今蒙天威庇护,为我朝开疆辟土。他日若侥幸得胜归来,自当复回姑臧城。毕竟北狄凶残,如芒刺在背,这也是职责所在。”   虽不舍离京,但为了取信于赵婧,渡过今日一劫,我只好暂且违心而言了。   至于今后的事,日后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武威侯和高夫人都是深明大义之人,有此忠贞是皇上与万民的福泽。今日一叙,本宫受益匪浅,还请高夫人切要记得今天说的话。今日许是听了太多在这后宫之中听不到的阔论,一时有些消化不了,身子有些乏了,你且跪安罢。”赵婧微蹙眉心,指尖抵着太阳穴轻揉,似有伤神。   我起身向她行礼跪安。   赵婧亦站起身,未及站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我急忙上前去扶。   “不碍事的,只是整日在宫里头,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今日一时聊得兴起,有些精神不济,你且先下去罢。”赵婧屈身手肘支着案几勉强站起,朝我挥了挥袖。   流华宫中,我如坐针毡,早已是盼着她这句话了。   退到殿外,呼吸到新鲜空气,登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好在今日谨言慎行,为被赵婧抓到把柄。若是今后多传我几次,心中还真没个底,能像今日这般应付过来。   不管怎么说,今日算是有惊无险,我心中暗暗庆幸。   行至北宫门前,见前方一众宦官宫女皆伏地跪拜,那位带我入宫的公公,急忙朝背后的我甩手示意下跪。   我抬眼瞥了一下,但见前方鸟兽锦绮,八人肩抬,分列两队,显然是皇家子嗣的轿辇。   建彦从未享受过如此礼遇,轿辇中人不是太子建彰,便是二殿下建斌了。   我退至墙侧,与众人一道让道伏地跪拜。   本以为那轿辇会打我身边经过,继续前行,岂料竟停了下来。   一道沉稳的话音传来:“这位可是武威侯姬妾陆氏?”   这道话音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稳重浑厚,似锣鼓般地铿锵有力,却不张扬。显然不是太子的声音,想必是二殿下建斌了。   幼时,我也偶有进宫与建彦玩耍,一见到太子便躲得远远的,至于二殿下建斌甚少见到。   唯一的一次,还是和建彦在沧池边追打嬉闹,建彦扮官兵,我扮恶人。我一时逃得慌忙,竟不想一头撞到了前来沧池的建斌身上。   我抬头一看自己闯了大祸,急忙下跪道:“雪妍一时走得急,未曾看到二殿下,多有冒犯,还请二殿下恕罪。”   身后的建彦见我跪在地上,也快步上前,作揖道:“参见皇兄,这是陆相之女雪妍,方才她与我玩得兴起,一时未看清路,还望海涵。”   当时我年幼,吓得只晓得将头埋在地上,建斌何时离去的我都不知。   后来还是建彦将我扶起,说二殿下已经走远,我才缓过神来。   只听建彦道:“我皇兄宅心仁厚,未责怪于你,下回且要小心,若是今日碰上的不是他,而是太子,怕是要免不了被责罚了。”   自此,我便再也没在皇宫里头见到过二殿下,据说他总是深居简出,不是在钻研书册,便是在习武练功。   我骤然一惊,垂目低声回禀:“正是贱内陆氏。”   “威武侯是我朝肱骨,你既是他的姬妾,又怎可与这般奴才一样,起来说话罢。”   镶着金纹的黑色华服映入眼帘,这分明是已踱到了我的跟前,我朝一旁的公公暗暗瞄了一眼,见他正向我使眼色,示意起身。   我便站起身来,仍是垂目不敢看他。   “皇宫戒备森严,未得传召不得擅自入内,敢问可是父皇传你觐见?”那道浑厚的嗓音好似天生就是这般的威武雄壮,惶得我不由全身绷紧,背脊发凉。   我据实以禀,说是得了赵夫人的召唤,进宫前来一叙,一旁的公公亦是在旁附和。   “抬起头来,武威侯好歹也是个在朝中威望的大臣,你又何必惧我?”   皇家威仪,他若不叫我抬头,我又岂敢罔顾礼仪。   我微微抬头,一张清朗的脸庞上散发着英武之气,这般英武我只在高翔的脸上见到过,想必是习武之人才有的。身形欣长但不失阳刚,威武的华服亦掩盖不住他那粗壮有力的臂膀。   上一次在沧池,我一时惊慌失措,根本未及细细打量,只知道头撞在他的胸口,他未发力,我便已被弹开数尺。   今日得见,果是仪表堂堂,威武不凡。   建斌直直看我,我心中发怵,不知何意,慌得我当即又垂下了眼眸。   那深邃的眼神与高翔颇有几分相似,然而更增添了一股皇家的威严。   常听闻二殿下文武双全,贤德纯笃。今日所见,方才有了几分相信。   正凝望间,陡然一道婉楚的话音越过:“臣妾见过二殿下。”   我转头张望,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与我打着哑谜的赵婧。   瞧她此刻生龙活虎的样儿,全然不像她适才所言——身子乏了。   她来这里做甚?   我一时心中顿觉疑惑。   “建斌参见赵夫人,不知赵夫人此来所为何事?”建斌转身向赵婧问道。   赵婧正声道:“敢问二殿下,若是宫里头遭了小偷,该如何处置?”   建斌朝天拱手道:“按我朝例律,盗百文以上者,处刖刑。”   赵婧再道:“那若是盗了皇上钦赐之物,又当如何?”   建斌不假思索,道:“藐视皇威,定斩不赦。”   “好,今有二殿下为臣妾做主,臣妾感激涕零。适才我思亡妹心切,邀武威侯姬妾陆氏于流华宫小叙,不想她竟趁臣妾不注意,偷了皇上御赐的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   赵婧怒而朝我一指,建斌亦朝我看来。   我茫然以对,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章   进了流华宫,我一直与赵婧对面而坐,当中隔着案几,且适才她头上是百鸟朝凤金钗,并未发现有任何玉簪,那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我更是闻所未闻。   “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建斌似有不信,转头挑眉复问道。   “正是。”此时赵婧全然没了方才与我聊天时的矫揉造作,柳眉倒竖,愤然道,“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白玉如脂,透可映影,金凤攀枝,鱼首翘柄,寓为上天入海,天地唯尊,是当日羌族进贡我朝的至尊圣宝,宫中仅有两枚,皇上分别将其赐予我与皇后。”   这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居然是如此尊贵之物,可我仍是听得一头雾水,此事与我何干?我又何曾偷过?   我细细思索适才在流华宫的情景,赵婧头上并未佩戴方才所描述的玉簪,而我除了茶水和蟠桃,也再未碰过其他物件。   蓦地,我心头一惊,记得赵婧起身送我时,似有疲软,我曾上前扶过一把。   难道是?   我不由惊得心中一惊,全身微颤,头上步摇频频作响。   “夫人,可是这个?”方才引我出入宫,跪在我一旁的公公,擦过我身边,疾步上前将一枚玉簪凑到赵婧眼下。   我猛然蹙眉,难道这东西是从我身上滑落的?   还未及细想,但见赵婧恼羞成怒,朝我嘲讽道:“哼,有其父必有其女,父亲偷了赈灾粮饷,女儿偷了皇家器物,你们陆家真是让皇上蒙羞!”   污蔑我也就罢了,竟还骂起我爹爹来,明明就是她适才栽赃于我,竟还含血喷人。   我当即反唇相讥:“我爹爹除每月俸禄外,未贪过朝廷一两银子,雪妍也未曾盗你的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   “住嘴,证据确凿,还敢抵赖。众目睽睽之下,还有二殿下作证,你竟还要颠倒是非?”赵婧红衣广袖一挥,“来人哪,还不将贼人拿下!”   赵婧身后几名宦官正欲上前擒我,只听一阵猛喝,似九霄闷雷,低沉而令人胆寒:“慢着!”   我亦全身猛颤,惊目而望,且见二殿下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前,金纹黑袖横阻,将我挡在身后。   “怎么,方才二殿下分明看见玉簪是从她陆雪妍袖中掉落,这般作为可是要包庇罪人?这玉簪可是皇上御赐之物,并非普通玉簪。”   赵婧被二殿下广袖阻挡,我看不清她的脸面,只听得话音里满是挑衅,还特意将“皇上御赐”四字念得掷地有声。   说到这里我才明白,方才那玉簪确是从袖中滑落。然,必是适才在流华宫里,我扶赵婧之时,她偷偷趁我不觉藏于我袖中。   我斟字酌句地应对赵婧的问话,自认无半点纰漏,怎料她从我口中奈我不得,竟另有暗招。   我谨小慎微多时,未承想在行将告辞之际,松懈下来,被赵婧候个正着。   如今纵是有二殿下力保,也是百口莫辩了,况二殿下与我素无恩怨,怎会为了我去得罪如今正得盛宠的赵婧呢?   北宫门前森然寂静,宦官奴婢静跪默候,夫人赵婧冷眉寒目,皇子建斌黑衣广袖,我背抵宫墙惊愕彷徨。   但见二殿下从赵婧手中拿过玉簪,侧身横挪,细细端倪良久,所有人都默默觑他。就连那些伏地跪候的奴才,也偷偷瞟他几眼。   “赵夫人该不会是丢了皇上御赐之物,恶人先告状罢?”二殿下缓缓朝我走来,将玉簪插在我头上,看着我微微笑道:“既是赠予你,那便是荣宠,何必藏于袖中,首饰本来就是用来戴的。”   当二殿下指尖触碰到我发髻时,我浑身一颤。然,退无可退,我再已是抵着宫墙了,只好任由他为我插上玉簪。   一双炯目直直视我,似在告诉我莫要惊慌。   虽听不懂方才他所言何意,但可以看出来,眼下他这是在帮我。   我不晓得他与我素无瓜葛,为何要帮我,此刻也来不及细想。不过,眼下若不是他,今日我怕是过不了赵婧这一关了。   我顺着他的话,垂目低声答道:“是,多谢皇后与二殿下抬爱。”   “此言何意?”二殿下身后的赵婧,显是也未料到眼前景象,猝不及防地慌张问道。   二殿下转身道:“武威侯护国有功,朝野皆知。陆氏虽为侧室。然,正室先故,断弦未续,也算是武威侯的夫人,赵夫人可知?”   赵婧面色肃然,双唇紧咬,答道:“这个臣妾自然知晓。”   “母后是为后宫之主,本不该过问朝堂之事,念及父皇近日身体微恙,特命本宫将这支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赏赐给陆氏,以表凤仪。”二殿下为我插上玉簪,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道。   这下我终是听明白了,方才赵婧说这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仅有两支,一为皇后所有,一为夫人赵婧所持。   眼下我头上这支玉簪分明就是赵婧的,可二殿下偏偏说是他代皇后赏赐给我的。   四下俱静,赵婧亦是听得膛目结舌。   许是二殿下看出她心中慌乱,故又激她:“怎么?难不成是赵夫人将皇上御赐之物弄丢,特来混淆视听?”   “这......这分明是我的玉簪,陆氏也是我今日召见才来的,皇后又怎知她此刻会在北宫门前出现,莫不是二殿下有意偏袒她罢?”赵婧气急,抖音相向道。   “放肆!”二殿下低吼一声道,“每日后宫姬妾召见何人,必会上报,均有记载在案。母后想要知道陆氏何时被召见,还需跟你交待?”   “臣妾不敢。”   许是这一声低吼肃然铿锵,赵婧亦不敢再多加辩驳,忙敛眉垂目道。   正在二人周旋之际,且见那名引我进宫的公公跪地诠道:“适才奴才引陆氏出宫,未见二殿下将玉簪赏赐给她。这中间想来是有误会,恐是哪里出了岔子罢?”   这公公必是流华宫的人,听命于赵婧,方才也是与我一路相随,此刻必是在力挺主子。   而方才垂下眼眸的赵婧一张脸憋得彤红,头上的百鸟朝凤金钗微微作响。   二殿下双手背负,踱步上前,问道:“这么说来,你是说本宫弄错了?”   那名公公慌忙道:“奴才不敢。”   二殿下猛然转身,金纹黑裙裾角掀起一阵风来,拍打在那名公公的脸上,面色陡然铁青,朝两旁仍默跪静候的一众宦官奴婢问道:“你们几个可看见了?”   “奴才不知。”   “奴婢不知。”   众人齐齐回道。   二殿下再次扬裙转身,厉喝一声:“大胆奴才,你可知罪?”   看到这里,我已然知晓这名公公的下场了。   下人在宫中看到皇上、皇后及皇子均要让道默跪。不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只能视作不知,更莫要说将谈话内容公之于众,这可是犯了杀头大大忌。   不知是那名公公一时情急,忘了规矩。还是忠心不二,挺身护主。   总之,他这条命是保不住了,故而方才就连赵婧都慌张得微微瑟抖了起来。   还未等我回神,只听一道尖刺声袭来,眼前寒芒乍现自天际划过,晃得我睁不开眼。   徐徐春风中飘来一股腥味,我回神定睛,那名公公已然倒在了地上,鲜血洒了一地,而二殿下手中的佩剑上竟丝毫未沾有血迹。   这是要以多快的速度挥下去,才能有这般一剑封喉而刃不沾血的景象,想必他的功夫甚是了得,或不在高翔之下。   再看那赵婧,早已是吓得面如纸灰,呆如木鸡,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不扶赵夫人回流华宫?”二殿下收剑回鞘,对赵婧身后的几名双腿发抖的宫女斥道。   “是,奴婢遵命。”一众宫女和赵婧瑟瑟抖抖的背影映入眼帘。   二殿下替我解了围,本应是酣畅淋漓才对,可眼下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俱是惊恐。   其一,那一剑封喉的冷酷,不但吓到了赵婧,更是将我也给震摄住了。   其二,此番与赵婧结怨,往后她必不会轻易放过我。   其三,二殿下为何要停轿,又为何要插手救我,我更不得而知。   二殿下广袖长挥,招呼身边下人将那名公公尸首拖走,擦洗朱道,缓缓朝我走来。   他每走一步,那沉稳有力的步子在朱石板道上发出的蹬蹬声,足是令我惊慌,我的心也随之一起上窜下跳了起来,双手紧紧抚着胸前,想要将惊魂压下。   二殿下走到我近前,低头看我,我忙屈身行礼,道:“多谢二殿下今日相助,雪妍没齿难忘。”   我正欲拿下头上玉簪,交还给他,一张大手将我握住,道:“这玉簪你就带着罢,不然日后赵夫人还会拿此事做文章。”   想来也是,赵婧今日愤恨而去,来日必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见不到我头上这支玉簪,又会说我藐视皇后,给我弄下个大不敬的罪名来。   我松开头上的玉簪,垂下手,屈身行礼道:“还是二殿下想得周到,雪妍就此谢过。”   “摆驾回宫。”二殿下转身广袖长挥,消失在朱道的尽头。   白狐出,玉兔惶,亡奔猛追穿林过;白云天,疾风劲,黑鹰低旋两相啄;白狐伤,玉兔脱,不知是恩还是祸。 ☆、第三十一章   天际暗沉,黑云层层,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黯淡之下。   玉莺许是早已在宫外候我,见我踏出宫门,忙向我迎来:“夫人总算是平安出来了,奴婢可是等得急死了。”   一听到“死”字,就令我不由得想起方才二殿下那冷峻的神情。   “夫人,你怎出这么多汗,赶紧回府去罢,莫要着了凉。”   玉莺伸手扶我之际,触碰到我后背,一阵冰凉袭遍全身,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路上玉莺像是在问我,可我一句也未听进,只一路由着她搀扶随着她的步子朝前走。   用膳时,谨佩也是好心,端了一碗血燕给我补身子。   那血红一片的,看得我足是胸口一阵恶心。   许是想起适才那名公公,或是回想起红嫣在天牢为我而死,又或是遥想到爹爹当日在西门菜市被斩首的那一幕。   我推开碗,摇了摇头,只说没胃口,便犹自回了屋内。   银月皎洁,池塘蛙呱,黑幕弥天,四下静谧。   我细细回想在北宫门前的一幕,思虑许久,立时心中豁然开朗。   我终于想明白二殿下为何要这般护我,他护的并非是我陆雪妍,而是武威侯的姬妾。   他护我,就是要让高翔欠了他一份人情。   而今朝中二龙争斗,皇上日渐倾心于太子建彰,其势也是太子为大。建斌虽有一群忠臣拥护,可也毕竟是少数,且官轻言微。   眼下风头最劲的不是御史大夫赵无禄,也不是太尉马德庸,而是远在西北征战的高翔。   他才是决定朝中太子之位的最重要砝码,得高翔者得天下,可以说是一点都不为过。   正因如此,皇上才把我留在京中,想来早有打算,将我当作人质,来牵绊高翔。而赵婧的父亲是赵无禄,必定是站在太子一边。今日召我进宫,也是想趁高翔尚未回京,逮个机会将我铲除。   毕竟,赵嫚嫁给高翔三载,都未能将他拉拢。   高翔曾对我说过,太子一党的手段极其残忍,既不能为其所用,那便只有除之而后快。   当日爹爹如此,今日我亦如此,日后高翔或是同样会是如此。   半道涉险截战报是死罪,太子又何尝不知,可他亦兵行险招,欲借皇上之手将高翔铲除。   好在,高翔声名远播,威震朝野,又恰值西北战事,且手握重兵,皇上不敢贸然决断。   这样想来,建斌今日不惜与赵婧撕破脸面也要护我的举动,就显而易见了。   替我解围是假,拉拢高翔才是真。   否则,一个与我素无瓜葛之人,为何要甘愿冒着得罪皇上身边最为盛宠的姬妾,也要全力护我呢?   原只听说二殿下能文能武,仁厚贤德。   今日所见,对也不对。   至少那一剑封喉的果决和那张杀人不眨眼的冷峻脸庞,其勇武显不在高翔之下。若是此次西征的是他,而不是高翔,或屡立奇功便是他建斌了。   而在寸光之间便能将局势扭转,不但巧妙地化解了赵婧的蓄意栽赃,还倒打一耙,令她自食其果。   其心思缜密非常人所及,平心而论,确不亚于高翔。   而皇上宁愿遣高翔去,也不派二殿下去,定是要对他打压,让他不得寸功,好让太子高枕无忧。   至于仁厚贤德,尚且还看不出来,但有一帮忠臣相拥,定是也不会偏颇到哪去。   然而,建斌觊觎太子之位的野心亦不容小嘘。   至少,以他的冷峻果决,比建彰更配得上太子之名。   未料到,自己还未踏入皇宫,却早已被卷入了夺嫡的残酷争斗漩涡之中。   或许,当我踏上京都这块土地之时,早已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   只是,当时我自己并未意识到。   我看着手中这支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感概万千。   一枚小小的玉簪,竟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龙争龙,虎斗虎,恶虎相扑龙爪护;今日虎败归,明日真龙现;蟠龙压蛟龙,蛟龙掀蟠龙,风云莫测未可知;西北雄狮啸天吼,千里京城俱胆寒;墙内天翻地覆,墙外不知祸福。   想必远在千里之外的高翔,心中比我更为清楚京中的处境。只是不知回京后他该如何抉择,该如何化解。   我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活着,好好的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看到池塘花开。   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扳倒太子一党。   只有活着,才有机会保全建彦。   只有活着......   我不敢再往后想下去,这皇宫中的尔虞我诈实在是太可怕了。   次日起床,我便把玉莺、谨佩叫到跟前,叮嘱她们,今后除了高翔,其他人等若要召我进宫,或是去什么地方,一概推说我受了风寒,卧床不起。   谨佩心细,问道:“那若是皇上召见呢?也这样说?”   皇上如今正养病在床,心中盘算如何为太子竖立威信都来不及,又怎会见我心中添堵呢?   我苦笑道:“皇上日理万机,我等一介命妇,无官无职,何来召见之说?”   玉莺许是昨日在宫外候我,揣出了几分,此时倒是安静得很,未有半句多问。   谨佩亦在旁点头不语,神色凝重。   其实,自从天牢回来之后,府内看似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平静得与往日无异。可这几个与我亲近之人,心中早已各有度量,只是碍于主仆,不愿提起罢了,尤是亲眼目睹红嫣死在她们面前。   我又岂能不知她们的心思,可朝中的阴谋,连我自己尚应付不过来,她们更是帮不上半点忙,又何必让她们整日提心吊胆的。   有时,少知道些事情,或许就能活得长久一些。   之后的几日果是一点都不太平。   只听玉莺来报,一会儿是赵婧邀我再次入宫小叙,被玉莺以患了风寒,卧榻养病为由给打发走了。   没过几日,赵婧又命人来传话,再次被玉莺打发走。   眼下,玉莺正急得焦头烂额,在我屋内来回打转,口里不停念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我诈病自然瞒不过赵婧,她竟厚颜无耻地遣了宫中万太医来替我诊治,如今正在外头候着。   我偶感小恙,自然是可以推托入宫,可今日赵婧派万太医前来为我诊治,我却无分毫理由将他打发走。   若是被太医看出我装病,难保赵婧又会耍出什么手段来对付我。   且这里是府邸,不是宫中,就算二殿下为了太子之位有心护我,怕也是鞭长莫及,更莫要说远隔千里的高翔了。   而建彦,为了避人耳目,也为了他的安危。我每次进宫都避开御花园,绕道而行,就是为了怕他为我做出傻事来。   玉莺口中碎碎念得我实在心烦,厉喝道:“镇定!”   玉莺果是被我摄住,瞪目结舌地痴痴看我。   我命道:“速速给我打一盆凉水,越凉越好,我要沐浴。”   玉莺许是猜到几分,迟疑道:“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还不快去。”我将她往门口推,道,“让谨佩先招呼着万太医,就说我还在小憩,等我醒了再行诊脉,让他在偏厅候着。”   “是。”玉莺答了一句便一溜烟飞奔出去。   我伸手摸了摸浴桶里的水,凉得着实透骨,是谨佩和玉莺刚从井里打上来的。   即便是大热天的暑气逼人,在凉水里浸一遭,恐怕也要卧床不起,更何况如今只是阳春三月。   我脱光身上衣裳,咬着牙望浴桶里决然一纵。   一股冰寒之气直涌脑门,晕得我天旋地转,立时呼吸不畅。   我双手紧紧护在胸前,将全身绷直,却仍是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瑟抖,牙关正打着架发出咯咯声响。   我紧闭双目,放开胸前双手,往下蹲去。   冻得我脑中茫然一片,只觉头痛得实在厉害,身子骨颤抖得激起层层水花扑在面上,双臂更是像蝴蝶翅膀般频频急振。   暂且不论这样一来我是否会得病,先将眼前的万太医糊弄过去再说。   在寒水中泡了片刻,我已然觉得头脑发热,不由得喷嚏连连。   我掀开帘幔朝玉莺喊道:“快,扶我起来更衣,把这浴桶移走,将这地上弄干净,万不可让人起疑。”   “是。”玉莺一边为我更衣,一边蹙着眉头道。   虽未再说一字,见她这副表情,我便知她心中亦是心疼不已。   我只着了一件衷衣,伸手抚了抚额头,果是烫得厉害,由着她搀扶到床榻,钻进了锦褥。   过了片刻,屋内清理妥当,玉莺推门进来,身后伴有窸窣声,我知是万太医跟随而来,便佯装阖目。   “娘娘体恤高夫人,特命下官前来为高夫人把脉。”万太医隔着帘幔道。   我将手伸出帘幔,当下便有两指搭在了我的脉搏上,为了让万太医信我真的患病,在锦褥中的另一只手用力紧攥,指甲抠手心,好使自己的脉搏跳得更劲一些。   “高夫人脉搏促急,气血上迂,定是受了风寒,容下官开个方子,服了药,七日卧床,定能痊愈。”   “那有劳太医大人了。”我隔着帘幔,微微吐声道,“玉莺,还不快送送万太医。”   玉莺很是机灵地将万太医送出了屋。   太医离去后,定会将此事告知赵婧。   为何只有七日,回想当日我在姑臧城的逍遥园里,落入冰潭可是足足病了四月。   为何偏偏只有七日,七日之后我又当如何应付?   七日之后再说风寒未愈,怕是不会再有人信了。   我从幼就怕生病,最恨喝那苦药。可现如今,我竟盼着自己能久病不愈,长卧不起,直盼到高翔归来。   玉莺问我药方如何处置,我道去城中药铺安方抓药,玉莺点头道是。   药是每日都在煎,伙房里每日都弥漫着一股草药味,可这药我一口都未曾喝过,尽数倒在了树底下,只为了掩人耳目。谁知道这方子是真是假,又有谁知道朱门外,有多少双眼睛暗暗盯着这深墙大院。   在那之后,我真的病倒在塌。   可毕竟浴桶寒水只是冻极一时,不出五日,我便不药而愈。   估摸在姑臧的一年里,我不知不觉习惯了那边寒冷干裂的气候,这点风寒已然算不得什么了。   过了七日,那万太医果真不请自来,来打探我的病情,为我诊脉。 ☆、第三十二章   万太医约摸而立,眉目俊朗,如此年轻能在身居太医丞,必有过人之处。   只见他正晃着脑袋,似暗自思索,陡然将手松开,起身作揖道:“恭贺高夫人,风寒尽愈,已无大碍。”   我叫谨佩给了万太医一些银子送他离去,再叫玉莺为我更衣打扮。   “夫人这是要去哪?”玉莺不解问道。   我苦笑道:“还能去哪,自然是去流华宫。”   万太医此番回去,必会回禀赵婧我病愈的消息,想来不久便会有人来传我入宫。   这一次,我再没有任何理由推托过去,唯有以身犯险去见那赵婧一面。   至于,她会再耍出什么阴招来,我不知道,看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玉莺拿起装奁里的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问道:“这是何物,看起来挺稀罕的。”   我移目看去,沉思片刻,道:“替我插上。”   此物是赵婧所有,却被二殿下硬说成了是皇后赏赐,赵婧定是气急败坏。   今日戴着它入宫,或可煞煞赵婧的威风也未必。   更衣打扮间,谨佩来道,外头有一名公公来请我去流华宫。   这速度还真够快的,万太医显是一回到宫中便将我病愈的消息告知了赵婧。   我在镜中照了照,那金凤盘旋于峥嵘之间,鱼首置于谷底,活灵活现的,倒是与我的双环望仙髻挺般配。   一月之后,复登流华宫,景色依旧,心境趋沉。   赵婧这一次并未出来迎我,我由公公引着入了殿。   赵婧面色微沉,似有不悦,只命人为我奉茶。   上一次,我令他折损了一名忠心的奴仆,这般面色,已算是对我客气的了。   “听说高夫人近来抱恙,不知可有好些?”赵婧转身在我头上的玉簪上直视良久,方才语气冰冷问道。   我起身行礼道:“托娘娘金安,特遣万太医来府上诊治,日前已康复,想来无大碍。”   “无大碍便好,只是这身子骨还是要多加调理才是。”赵婧不再与之前一般与我打哑谜,而是面色铁青,将方才下人奉上的茶端到我面前,道,“这是日前从江南进贡的上好雨前龙井嫩芽所泡,高夫人大病初愈,可有助于消化排毒。”   我见赵婧眉目深瞪,似要将我吃了才解心头之恨。   一月前刚吃了暗亏,如今若是在这流华宫里闹出人命,她便是自寻死路。   我虽一介侧室,身份低微,可毕竟是武威侯的姬妾,想来赵婧也不会愚蠢到如此地步。   见她手持茶盏稳若磐石,定是在考验我。   若她真要与我玉石俱焚,我也无话可说,当下谢过,双手恭敬接过茶盏,用盏盖撇了撇茶叶,便小啐一口。   清香馥郁,入口鲜醇,果是好茶。   赵婧击掌,仰头诡谲笑道:“高夫人好胆量,就不怕我在这茶里下毒吗?”   我微微笑道:“我夫君成日与白骨相伴,尚且不惧。身为武威侯姬妾,若无这点胆色,又有何资格委身于他。”   我刻意将“武威侯姬妾”说得响亮,意在言明,她若敢害我,高翔日后必索她性命。   赵婧双目一瞪,眉角飞扬,凶相毕露,眨眼间又平复过来,然而这一切自然是没有逃过我的双眼,许是被我今日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而摄到了。   且见赵婧脸色陡变,似笑非笑,道:“高夫人也是时候将头上的玉簪物归原主了罢。”   自我入殿起,她便一直在打我头上玉簪的主意,此刻终于道明意图。   这玉簪既是皇后所赐,我岂能轻易交出,倘若日后赵婧再拿玉簪说事,我不是又要入了她的套了?   见赵婧上前,我小退一步,手护头上玉簪,正声道:“此玉簪是皇后所赐,娘娘怕是记错了罢?”   “记没记错你心里可清楚着呢,这里可是我流华宫,真以为二殿下还能救你第二次?”赵婧不由分说便朝我步步逼来。   狐狸尾巴终是露了出来,这分明是要拿回玉簪,怕我向皇后告发她弄丢了皇上的赏赐之物。   早知今日,我何苦要闭门一月,直接找皇后告发她就好。   我从未算计过别人,可他人为何要屡屡害我?   难道就因为这皇位之争吗?   爹爹、李盎、红嫣皆死于太子党争,究竟还要牺牲多少人的性命?   我连连却步,拔下头上玉簪紧护胸前。   我心里明白,这玉簪就如同我的性命一般,万万不可拱手于他人。   玉簪被夺,便是性命不保。   怎料这赵婧竟和当年的赵嫚一个德性,与当日在御史大夫府如出一辙,硬生生地来夺。   我自是抵死相护,绝不能让赵婧抢回玉簪。   赵婧见我奋力护簪,双手一挥,身旁两名公公也一并上来抢夺。   砰的一声,玉簪落阶,凤鱼两异。   我惊诧地看着地上的玉簪,赵婧与两名公公也将我松了开来。   流华宫内霎时静得可怕,飕飕徐风拂得我脸面生凉。   未及我抬头看赵婧表情,身后一道巨响砸开宫门,尖细嗓音高声呼道:“皇后驾到!”   我转身望去,凤服加冠,瑱石轻摇,长尾拖地,金履蹬阶,庄严而肃穆。   我登时伏地跪拜,正声道:“武威侯姬妾陆氏拜见皇后。”   且听身后赵婧亦跪拜道:“臣妾恭迎皇后娘娘。”   这皇后为何好巧不巧地在这时赶来,莫非是来援我?   思忖间,皇后已然开口平身,我拜谢而起,垂目看向阶上碎成两半的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心中仍是惶恐万分。   瞥眼间,但见赵婧仍俯首跪拜在地,身形颤巍,头上白鸟朝凤金钗响声不息。   却见皇后凤袖长挥,厉声喝道:“将这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拿下!”   皇后身后立时蹿出两名禁军士兵,将赵婧左右挟起。   赵婧惊目向我指道:“臣妾不知皇后大驾,有失远迎,这玉簪是陆雪妍打碎的,与臣妾无关。”   我猛然抬头,正欲张口解释,皇后广袖一挥,我只好又把话吞了回去,摒息默跪在侧。   “摆驾椒房殿。”皇后不容分说,拂袖而去,越过我身旁似有缓步,道,“你——也一并过来。”   皇后坐着凤鸾,赵婧被左右两名禁军押着跟在后头,我随几名皇后身边的宫人走在最后。   赵婧几次回头怒视我,我却垂头假装不知。   心下思索,皇后问也不问便叫人将赵婧拿下,押往椒房殿,究竟是何意?   赵婧不管怎样也是御史大夫赵无禄的女儿,好歹贵为三公之后。皇后虽有胞弟太尉马德庸与其相抗,可连我都晓得眼下皇上中意太子,皇后又怎会不晓得?   况赵婧颇得皇上荣宠,虽是夫人,可风头并不逊于皇后。   此番将事情闹得这样大,日后又该如何收场?   皇上又岂会袖手旁观?   忽然感到,我正一步步深陷在这太子党争之中,每走一步,便陷得越深,已然无法自拔。   在椒房殿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可眼下,我除了跟在凤鸾后头向椒房殿步步迈去,别无他法。   朱墙黔瓦宫门阔,红花绿柳朱道过;白玉石桥凤展翅,金鱼红锦水中梭;玉石立雕神佛坐,参天粗枝翠玉硕;曲道游转深门现,窗棂雕花金阡陌。   原以为流华宫气派非凡,今日椒房殿一见,足是开了眼界。   不说别的,单单说那玉石上雕刻的一尊弥勒佛,笑颜凸肚,长眉滑肩,双眼若有若无,似若真身。即便集我朝所有能工巧匠,恐怕没个一年半载的功夫也是刻不出来的。   甫入殿内,赵婧奋力挣脱禁军束缚,叫嚣道:“皇后这回可是小题大做了罢,区区一枚玉簪,何劳这般礼遇?”   皇后裙袂生风,转身端坐于凤塌之上,冷冷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殿中九凤柱间千转百荡,方传入耳畔,实是摄人心魄,叫人不寒而栗。   皇后将断成两截的玉簪随手朝案上一拍,喝道:“大胆赵姬,你可知错?”   赵婧仰头凌然迎道:“臣妾不知,还望皇后娘娘言明。”   赵婧这股嚣张的劲儿,在皇后面前也丝毫不留情面,竟正身阔声以对,我静立在侧,默默看着二人暗中较量。   以赵婧在皇上面前的恩宠,打碎一枚玉簪也不至被禁军押到椒房殿来。   连禁军都出动了,想必皇后还有后招。   果如我所料,且见皇后朝一名禁军挥手命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一名身着朝服之人被带上玉阶,立时看得我目瞪口呆。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还来过我府上为我把过脉的万太医。   那万太医磕头猛砸玉阶,口中直念:“小人冤枉,请太后明察。”   而赵婧亦是隐隐小退了一步,身子微微后仰,似有吃惊之相。   禁军上前用力给了万太医一脚,这才叫他老实。   皇后拂袖,一名禁军将一枚玉簪在赵婧面前双手呈上。   “敢问赵姬,这是何物?”皇后冷言问道。   我暗暗伸头一窥,竟与那枚被摔碎的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一模一样,想必这便是皇后手中的那一枚。   赵婧只瞄了一眼,便道:“皇上御赐的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   “赵姬好眼力,我还当你不认得这玩意儿了呢?”皇后陡然拂袖掩面笑道。   蓦地,双掌猛拍案几,晃得玉樽摇摇欲坠,响声连连:“此物可是你的?”   “正是。”赵婧面无惧色,朗声回道。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尤是适才那一拍,心早已是被提到了嗓子眼。   赵婧答作是她的,倒也没错。   她那枚玉簪日前被二殿下巧夺赠予了我,方才这枚完好无损的玉簪,自然是她的。   “来人,将这有损皇家脸面之徒拿下,即刻杖弊。”皇后起身朝阶下赵婧怒而一指,颚下红缨剧烈摇晃,头上金凤摇曳不止,似要脱髻而飞。   赵婧怒拂广袖,将禁军挥开,厉声问道:“敢问皇后娘娘,臣妾所犯何罪,竟要将臣妾杖弊,莫不是在徇私枉法罢?”   赵婧果是临危不惧,我心下暗自庆幸,还好当日嫁给高翔的是赵嫚,而不是赵婧。   否则——我怕躺在姑臧城郊的不是赵嫚,而是我了。   “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给我掌嘴!”皇后对面赵婧的挑衅,亦是怒目相向,拂袖将案上的玉樽打得稀巴烂。   我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不觉连连后退,直退得我背抵玉柱,身后一片湿凉,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许是我小退的步子被皇后留意到了,转而和脸盈道:“这玉簪既已碎了,断难修补,是赵姬恶意抢夺在先,孤不怪罪于你。今日后宫家事让你见笑了,还是先叫人送你回府罢,日后定另作赏赐,切莫要再被奸邪小人给夺了去了。”   我急忙跪地拜谢,方起身之际,一名公公便引我出了椒房殿,但听身后厉声如雷,争言不止,我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出了宫门,长长吁了一口气。   因事先怕玉莺担心我,特地叫她不要在外头候我,我犹自踱步回府。   心中回想适才情景,疑虑顿生。   皇后丝毫不提赵婧夺我玉簪摔碎之事,又要将赵婧当初杖弊,这赵婧到底有何把柄落在皇后手中,令她不惜出动禁军,竟还要在椒房殿中叫赵婧肝脑涂地?   还有那万太医,他又所犯何事?为何会出现在这椒房殿中?   还有,皇后为何将我也带去椒房殿中,却不让我明白事情经过,便草草将我打发。   心中云雾重重。   然,此番能安然踏出宫门已实属万幸。   若不是皇后半道杀出,许是我连流华宫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回了府邸,我将自己关在屋中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三十三章   翌日,我迷蒙睁眼,也不晓得怎的,眼皮跳得厉害,像是有东西蛰在里头,总也停不下来。披了件衣裳下榻朝窗外望去,赤霞东升,春风拂过,繁花落,池鱼跃水似挣脱。   且见一条锦鲤自水中跳出,飞出池塘落在了池塘,正在白玉阶石上死命地扑腾,可在阶上挣扎了许久,怎也回不去。   我正看得出神,天上霍然划过一道斑斓流光,转瞬便落到了鱼儿旁边,将鱼儿啄了去。   我聚神定目细察,竟是一只金背缇肚、长尾尖喙、翅呈五彩的翠鸟,叼了鱼儿便迅疾展翅飞去。   翠鸟栖于水边,府邸周围并无河道,最近的河道也在雍门外的护城河,离府邸也有好几里的路程,这翠鸟究竟是哪里来的?   翠鸟飞走后,我眼皮仍是抖个不停,我唤玉莺过来帮我看。   玉莺将我眼皮翻开看了看,说是看不出有东西在里头,我索性叫她替我更衣。   正更衣间,谨佩惶惶恐恐地跑来,说池塘的锦鲤怎无端少了一条,莫不是有哪个杂役手脚不干净,偷了去。   我摇头笑道:“杂役要偷也是偷银子,偷这锦鲤作甚,我适才看到一只翠鸟飞来啄了一条鱼。”   谨佩一怔,道:“京城哪来的翠鸟,莫不是夫人看花了眼罢?”   这翠鸟哪里来的,我自己都不晓得,又如何作答于她,只道不知。   没一会儿,玉莺忽而飞奔进来,撑膝喘了两口大气,道:“夫人,门外二殿下求见。”   “二殿下?”我转头蹙眉惊问。   玉莺点了点头,道正在府门外候着,说有要事前来。   二殿下月前在北宫门前替我解围,此番又有要事前来,想必其中定有关联。   我来不及细想,朝镜中照了照就匆匆与众人前去接驾。   我跪地拜道:“武威侯姬妾陆氏,恭迎二殿下大驾。”   “平身。”二殿下广袖长挥,将我身后的众人打发下去。   我起身问道:“不知二殿下屈尊驾临高府,所谓何事?”   二殿下抬手摆了几下,身后的宦官便退至门外。   我引二殿下去正屋,谨佩已然备上茶点。   我见二殿下落座看了看一旁的谨佩,只管喝茶也不言语,便打发谨佩下去,合上门,回身行礼,道:“上回多谢二殿下出手搭救,小女必铭记于心。”   但见二殿下欲言又止,似在犹豫纠结,我又道:“屋内无人,不知二殿下有何吩咐,但请示下。”   然而,二殿下开口说的第一句便让我惊诧不已,不由得暗暗抵着身后的椅子把手,这才勉强未瘫倒下去。   “赵夫人昨日殁了。”   殁了?   昨日还面色不惧地在椒房殿与皇后分庭抗礼,最后只听到皇后要将她杖弊。   当时,我以为皇后只是在唬她,毕竟赵家在朝中地位颇高,又是扶植太子一党的重臣,且赵婧深得皇上恩宠,怎能说杖弊就杖弊。   之后,二殿下将前因后果俱与我道来,我更是惶得张口结舌,四月天里竟将衷衣全部浸透,凉得入骨三分,身子骨力气全无。   昨日我离开椒房殿中,皇后命禁军将赵婧押在阶下,正欲将其杖弊。许是流华宫的下人见主子被皇后擒走,去宣室殿找皇上搬救兵。   板子刚要打下去,童公公就在殿外高呼:“皇上驾到。”   皇上进了椒房殿,见赵婧被押在阶下,登时怒火中烧,呵斥皇后肆意妄自私刑。   然,皇后却不以为然,当即反驳说赵婧与万太医暗中苟合。   皇上自然是不信,可皇后既然这般指责,事关皇室声誉,也只好耐着心中的怒意,板着脸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而赵婧则是一脸无辜地跪在地上拼命摇头,神情足是楚楚可怜,一个劲儿地掩声泣道:“臣妾冤枉,请皇上明察,还臣妾一个公道。”   皇后便将那日在北宫门前赵婧恣意污蔑我,幸得二殿下及时赶到的经过告诉了皇上,又将在流华宫中看到赵婧硬夺我手中玉簪之事一并道来,再将那摔碎的玉簪呈给皇上看。   皇上怒而拂袖道:“一枚玉簪罢了,何至将朕爱妃逼到如此绝境,皇后不觉得小题大做了些吗?”   皇后说这等小事自不劳烦皇上大驾,可另一枚原本属于赵婧的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却是在万太医的宅邸搜出。   赵婧立时大喊冤枉,说自己与万太医清清白白,绝无苟合一事,还反讼皇后诬陷,皇上一时也犹豫了起来。   后宫妃子传唤太医均有记录在册,皇后当场将册子呈给皇上,说万太医一月内竟出入流华宫七次,而未给赵婧写下一张方子,心下怀疑二人有鬼,便派人去万太医宅邸搜查,果是在其枕下搜出了这枚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   这簪子是皇上当日亲赐,做工精细,材质独特,且和田玉只有羌地才有,又是御贡之物。全天下仅两枚,一在皇后处,一在赵婧处。   为稳妥起见,皇上当下宣了宗正前来核实记录,少府鉴定玉簪真伪。   二人均为太子一党,虽有心助赵婧洗脱冤屈,无奈证据确凿,辩无可辩,只好承认传唤太医丞记录属实,而那玉簪也正是当日羌族进贡之物,千真万确。   赵婧伏地哭诉传唤万太医只是近日头昏,多次诊断查不出结果,万太医亦是在其身后磕泥捣蒜称是。   赵婧声称那玉簪是被二殿下当日在北宫门前巧取豪夺,摔碎的玉簪才是她自己的,而所谓从万太医宅邸搜出的玉簪实则是皇后的那一枚,反咬了皇后一口。   皇后自然不容赵婧这般抵赖,当下传了二殿下和当日在北宫门前的一众宫人,众人俱言那是皇后代皇上赏赐给我的玉簪。   铁证如山,不论赵婧与万太医如何哭诉,也不论皇上心中对赵婧如何宠爱,后宫妃子与人私通,可算是将皇家的脸面给丢尽了,便黯然拂袖而去,默许了皇后随意处置赵婧。   皇上离去后,皇后当场将赵婧杖弊,万太医亦是血溅椒房殿。   之后,皇后又命人叫当日北宫门前在场的一干宫人与那两名杖弊赵婧的禁军,以及流华宫的所有下人一并处死,共计百二十三人。   对外只宣称赵婧患了怪病暴毙而亡,太医丞万氏诊断不力,延误病情,流华宫众下人照顾不周而连坐。   那两名被处死的禁军则是按私盗皇后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论,北宫门前一众下人皆被随意套了几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处死。   自此,赵婧一事便告一段落,赵婧究竟是如何死的,外界无人知晓。   皇后将事情办得密不透风、面面俱到,顾全了皇家的面子,皇上自是假装一切不知。   皇后为了扶持二殿下,竟假我之手,以玉簪为名,将赵婧处死。这缜密的安排与残酷的杀戮,令我足是惊骇。   百二十三人就这样悄然无息地成为了太子党争的牺牲品,其中还不乏当日北宫门前二殿下身边的奴仆。   连自己的下人都丝毫不眨一下眼睛便随赵婧一道陪葬,今日我才明白,二殿下建斌的冷酷无情与皇后的心计歹毒,远比太子建彰的暴戾凶残更甚。   赵婧虽有害我之心,可在他二人的手段面前,甚至连一根鸿毛都不如。   原以为太子一党根基牢固,无法撼动。然,短短数月,风起云涌,皇宫变天,太子一党已然折了廷尉李盎和夫人赵婧,还因当日截了战报,令皇上心生芥蒂。   我愤然道:“二殿下为何将此事与我道来,且还道得这般详尽,就不怕我在皇上面前告发吗?”   二殿下坐定如初,细细呷了一口茶,道:“皇兄残暴,日后大统,百姓必苦不堪言,届时我朝动荡也定是不争的事实。高夫人是良相之后,这点道理恐怕不会不懂罢?”   确如二殿下所言,若皇上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以他的跋扈与蛮横,不光是朝野震荡,其余皇子更是性命堪忧。我朝创下的基业,亦将岌岌可危。   然而二殿下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将来建彦更是生路渺茫,高翔且是更甚。   二殿下此刻道我是“良相之后”,想必也是清楚爹爹死的冤枉,又将这宫闱之事与我道得如此详尽。   我恍然大悟,他这不但是要震慑我,更是要让我知道,将来他才是太子的不二人选,暗示要我说服高翔,鼎力于他。   否则,下场将是与赵婧一样。   原先以为二殿下敦厚仁德,却没想到他一直是在韬光养晦,默默等待时机,其心计深如渊潭。   “倘若将来你做了太子,怕是更加无法无天了罢?”我轻蔑一笑,一来掩饰自己心中惊骇,二来暗讽于他。   二殿下起身向窗外踱去:“太子是为储君,事关江山社稷,我朝兴衰。皇兄骄罔,三弟颓靡,四弟年幼。敢问高夫人,除了本宫,还能有谁更适合坐着太子之位?”   我立时反驳道:“太子纵有百般不是,想必二殿下也不是什么磊落之人。”   若说适才是惶恐,眼下我早已不惧,二殿下与皇后这般恶劣行径,即便是继承大统,也难长久。   “哈哈。”二殿下背对我大笑道,“我将椒房殿之事悉数与你道来,哪里不光明磊落?”   我反唇诮道:“二殿下不过想用此事要挟我罢了?”   二殿下转过身来,两袖一摊,道:“本宫若真想挟你,何须与你多费口舌,又怎会......”   二殿下陡然闭口,随即又转身看向窗外。   我追问道:“怎会什么?”   “没什么,你无须知道。”二殿下话语低沉道。   屋内蓦然静寂下来,窗外黑云层层笼罩,天际陡然暗了许多。   我顿觉呼吸急促,胸口窒闷。   一直以来都将太子一党视为杀父仇人,未料到二殿下竟如此工于心计,利用我对太子一党的仇恨,与皇后层层设陷,让我一步步走入她们的圈套。   过了许久,二殿下返身,浅笑道:“不论你是否支持本宫,本宫永不伤你分毫。”   看着他这般轻松的笑容,我心下更是愤然。方才是威吓,此番是利诱,恩威并施,双管齐下,果是深藏不漏。   且话语中直言不讳,他意在太子之位,说得如此直白,叫我如何回答是好。   想必高翔也绝不会与这种人同流合污。   我漠然道:“小女身有不适,望二殿下见谅,还请先回。今日之言,小女权当一句都未听过,二殿下今日也未曾登门过高府。”   “侯门相女果是忠烈,今日本宫有幸赐教,受益匪浅,还请高夫人深思熟虑,权衡利弊。本宫这就告辞,日后再访。”二殿下含笑起身离去。   自进屋来,那张冷峻的脸始终闲定如初,说起椒房殿的骇人一幕更是云淡风轻,那些死在权力斗争之下的无辜宫人,于他而言就如蝼蚁般渺小不堪。   过去的一月,我每日都担心赵婧要加害于我,偶有希冀能有幸再遇到二殿下,替我解围。   未曾想到这赵婧在我面前气焰嚣张,却完全不是二殿下与皇后的敌手,就连皇上最后都将她弃了。   二殿下仅仅凭着一枚玉簪,就将所有人玩转于股掌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太子一党损兵折将,失去了在后宫中的基石。   显然,那次在北宫门前巧遇二殿下,定是他与皇后一早就设计好的。   难怪今早我眼皮子直跳,竟未曾想到宫中发生如此变故。   回想方才锦鲤跃池、翠鸟啄鱼的景象,莫不会是先兆罢?   原本不信鬼神之说的我,竟也不由得惶惶不安起来。   鱼跃池而求天地,怎奈无水则不生,本欲回池而复生,却有翠鸟在后觊觎良久,轻啄一口便足以魂归西天。   可悲,可叹! ☆、第三十四章   自二殿下登邸那日起,我整日闭门不出,心下结郁,只盼着高翔早日凯旋归来。   不出三日,玉莺急匆匆跑来告诉我,宗正和少府时下正在西门菜市候斩,由御史大夫赵无禄亲自监斩,问我要不要去看。   我立时训了玉莺一顿,道这血淋淋的杀戮还没看够是怎样。   玉莺撅嘴不语,悻悻离去。   这二人被处斩,我丝毫都不惊讶。   那日在椒房殿中赵婧被杖弊,赵无禄见了女儿的尸首定会去找皇上问理由,而皇上碍于面子,必不会说赵婧是与万太医私通。   查到最后,定是赵无禄查出当日宗正与少府也在那椒房殿中。   不论他们是否将实情告知于赵无禄,这命都是保不住的。   而皇上显是无意保此二人,他们知晓得太多,当日只是碍于其位列九卿,才未将他二人一并处死。   如今有赵无禄代劳,怕是皇上暗地里高兴还来不及。   至于被斩的罪名,这可是赵无禄的长处,随便安个私吞赈灾粮饷就好。   不过如此一来,太子一党又内耗了两名得力将才,太子、赵无禄又与皇上心生嫌隙,其势力已大不如前。   而皇后顾全了皇上的面子,将赵婧一事处理得滴水不漏。   这一上一下,两派如今可算是旗鼓相当了。   然,那日二殿下在我屋里笑谈宫闱秘闻,我已然觉察出,其人手段歹毒,太子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易储——想来也是早晚的事。   从赵无禄亲自监斩宗正和少府判断,多半已经知道赵婧的死因。   倘若果真如此,先有赵嫚因我而死,今赵婧之死也与我脱不了干系,那赵无禄必将恨我入骨。   而西北战事又苦无捷报传来,高翔远在西北。就算如高翔家书中所言,“池塘花开,败西而归”,那也是二月后的事情。   且赵无禄与他两个女儿不同,贵为三公,要想加害于我,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这样简单,况如今白鬓送黑发,二女尽失,必殊死一搏,顶多就是玉石俱焚。   即便二殿下为了拉拢高翔再次护我,侥幸逃脱其魔掌。可这二殿下比赵无禄更为可怕,在一枚小小的玉簪上都能大做文章,力挽狂澜,将太子陷入被动境地。   如若今后做了太子,又或是一登大统,我、姐姐、建彦、高翔,则性命堪忧。   正心焦颓丧之际,玉莺与谨佩一同兴匆匆地跑来向我道喜。   见她二人这般激动模样,我莫名问道:“喜从何来?”   玉莺先道:“夫人,快去城里看看罢,这会儿可热闹着呢。”   我只当是玉莺又来带我去看宗正与少府西门菜市被斩之事,正要狠狠责备她。   不想谨佩在旁盈盈道:“夫人,快去看看罢,皇榜都贴出来了,侯爷要回来了。”   高翔要回来了?   我急忙穿履推开她二人朝外头跑去,一路小跑到皇宫门前,人头孱动,喧闹声天,个个都在阔声高论高翔的英勇战绩。   我奋力拨开人群,凑到皇榜近前。   高翔果真在十日前亲率大军,以雷霆横扫之势将朐衍尽数歼灭,还擒获了朐衍首领。   自此西戎八国咸服,高翔仅用了不到三载,便威震西北,将我朝疆域再拓了二分之一,如今正在加固边防城墙,以防匈奴来犯,不日返京。   再说这匈奴,原本是北狄其中的赤狄一部,其单于乌拉斯台,年少力强,野心勃勃,于三年前便开始对北狄各部发动袭击,其势力日渐扩大,已于去岁统一北狄各部,改称匈奴。   如此推算,高翔定能在池塘花开之前赶赴京都。   我只需在坚持两月,便可等得他归来。   我相信以他的才智,定能扳倒这江河日下的太子一党。而我,也绝不会同意他扶持二殿下。   建彦。   对,还有建彦。   他也是皇子,他身上同样淌着皇家的血脉。   若有高翔站在建彦这边,或许能助他登上太子之位。   不论建彦心中如何感想,已经不重要了。   如不这样做,待将来二殿下地位稳固,我等都要因此丢了性命。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就将建彦付上皇位。   建彦虽志不在此,可眼下别无他法。   至少他宅心仁厚,好过二殿下太多。日后他若做了皇帝,有高翔的辅佐,想来也会是个太平盛世。   一想到于此,心中阴霾顿散。   如今,我要做的就是好好保住自己这条性命,撑到高翔凯旋归来之日。   剩下的,想必高翔心中必有权衡。   建彦,我虽不愿你也卷入这场太子的党争之中,可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若是你无意于皇位,待将来建瑞成年,禅让于他,也未尝不可。   可是在此之前,我唯有这样做才能保全你的性命。   不论你是何身份,我都将一直在你身边,陪你,助你。   高翔不日回京的消息传得京都沸沸扬扬,眼下市井的谈资,十之八九都是与高翔有关。   而府邸亦不例外,玉莺也好,谨佩也好,还是府中的杂役,个个喜形于色,精神抖擞,连干活都比之前卖力了许多。   然而,令我惊讶的是,自那日后,宫中平静得异常,听不到半点风声。   二殿下之后再未踏足过府邸,皇后更是未曾召见过我。   我亦不敢去宫中向姐姐,或是建彦打探消息,生怕牵连到他们。   风平浪静之下,令我心中更加地不安,每日都睡不安稳,高翔赠我的那柄匕首从未离过身,整日一惊一乍的,屋子外头一有动静就伸头去望。   随着六月的临近,我心中更是忐忑不安,一边盼着高翔的归来,一边又生怕宫中派人传我入宫,同时还急于想知道目前宫中形势。   心情矛盾得连我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办。   “夫人,最近可是寝得不好,怎掉这许多头发?”玉莺为我篦头时,在我身后道。   从镜中看着缠绕在篦子上的团团乌发,更是心乱如麻,勉强自嘲道:“许是盼侯爷盼得太久了罢。”   “夫人与侯爷真是郎才女貌,玉莺好生羡慕夫人。”   玉莺不知我心中感想,更不知我与高翔关系,才会这样说。若是她知道真相,哪里还会羡慕?   不过从镜中看到玉莺那羞红的脸蛋儿,我心中更加确定,她与我一样盼着高翔早日归来,只是不知她倾心于高翔的哪位部下。   我故意试探道:“待侯爷归来,给你许一门婚事如何?看上哪家的公子爷,我必亲自为你去说媒。”   玉莺慌忙落下篦子,脸上绯红一片,垂头辩道:“奴婢要为夫人服侍一生一世,奴婢谁也不嫁。”   我又试探道:“侯爷部下个个英勇善战,此番回京必又重赏,你看那个严守义如何,在姑臧城里,你不是经常去领生活起居与他打交道的?”   “才不要呢,严少府史也不是不好,就是......就是这长相看得叫人害怕。”我话音方落,玉莺便急急回道。   我自是晓得严守义长相粗犷,玉莺定不会看中,又问:“那史郡丞如何?他可是年少英勇,长相俊朗,风流倜傥,一点儿都不比京都里的公子哥差。”   玉莺又回道:“玉莺鲜少与史郡丞见面,不曾深交。”   这下我终是明白玉莺的心思,他原是中意那都尉王卫忠。   这也难怪,在未入姑臧城时,她俩便已结识,又在榆树村救过她的性命,之后在侯府也时常碰面,尤是我落水之后的那段日子。   玉莺,我已被卷入在这场残酷的争斗之中,今后能否有命还未可知。   你大可不必留在我身边,指不定哪日被我牵连,叫我于心何安?   待高翔归来,我定竭力说服于他,促成你与王卫忠的连理。   只有离开我,你才能活得更好。   主仆一场,这也算是我对你忠心服侍我多年的回馈罢。   还有谨佩,她虽不像我与玉莺这般亲近,总是在一边默默无闻地打理我的起居。   可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她若有中意的人,我必不会强留她在我身边。   至于紫姹,红嫣为我而死,我亏欠她的实在太多,想来姑臧城才是她的归宿。   玉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从襟前取出一块石头交给我,道:“孙大人适才掷入府内的,想必是侯爷的捷报,皇榜都张贴上了侯爷的消息,奴婢一时给忘了。”   我展开一看,确是西北传来的捷报,内容也与皇榜上的大相近庭。   猛然想到,这谏议大夫孙匡倒是一直在暗中助我,兴是能从他那边打探到宫中的消息,也好及时有个应对之策。   我让玉莺取了纸笔,写了一封书信绑在石头上,叫玉莺等到夜阑,投入孙宅里去。   次日,孙匡果是回信与我,邀我未时在聆香茶楼地字第二间一叙。   而今聆香茶楼想必早已是人声鼎沸,人人都竞相在听说书先生将高翔如何降服西戎的事迹。未时又是人最多的时候,约在这样一个地方孙匡倒还真是精明。   为安全起见,我叫玉莺穿着我的衣裳,比我早一刻出府。而我则是在乔装打扮犹自出了府邸去聆香茶楼。   茶楼不是一般的热闹,挤得好多人都站在了门槛外了,可即便是这样亦挡不住他们对于西北战事的关心。 ☆、第三十五章   我好不容易挤进去,推开地字第二间的厢门,孙匡已然在里头候我了。   我合上门屈身行礼道:“多谢孙大人传达西北战报,解小女忧夫之心。”   孙匡伸手招呼我坐,悦色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知今日又有何事相求?”   昨日我在书信中只说想要当面答谢孙匡抄录战报之事,而他既肯赴约,想必心中早已有所思量,不等我开口,已先问了出来。   只有了解宫中形势,我才能设法自保,且孙匡与高翔一样,是朝中官员中仅存不多的对太子党争不持立场之人。   我沉声问道:“不知孙大人对储君之位如何看待?”   孙匡垂眉骤然一凌,双目圆睁,直直看我许久,这才低声道:“储君之事,事关我朝社稷,怎可妄议,休得胡言。且老夫为何要与你一介女流相讨此事,荒谬!”   孙匡不等我言明,拂袖转身,欲要告辞,我急急将他拦在身前,道:“既事关社稷,自然与我有关,唯今能决定储君之位的除了我夫君,再无他人。孙大人一身傲骨正气,小女佩服,这才冒天下之大不韪,斗胆向孙大人讨教。”   我知道,如若我不将他说服,他是万不会与我说宫中之事的。   且今日我不但要从他口中得知宫中消息,更要将他竭力拉拢,站在我这一边,扶持建彦。   孙匡深锁眉头,沉思良久,欲拂袖将我挥开:“即便要论,也是与武威侯商议,老夫一介谏议大夫,怎可与女子妄议朝政?”   我张臂阻道:“孙大人今日不与我这女子道来,恐怕日后朝中要更加天翻地覆了。”   孙匡顿步,迟疑看我,道:“你不过是武威侯的侧室,老夫好心体恤你,不想你竟出口狂骄,你一个女子能搅出什么风浪来?”   我近前一步,低道:“侯爷在朝中是何份量,我在侯爷心中又是何份量,孙大人可知?”   高翔在朝中地位无须我多言,而我当日在姑臧城中以妻制出阁,想必京都早已有所耳闻,孙大人不会不知。   否则,他若真当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侧室,何必冒险将西北战报内容抄录给我。   孙匡捋须晃脑半响,声音放缓,道:“且说说看。”   见他稍有松动,我见缝插针道:“太子党争,一则太子,一则二殿下。日前赵大夫失女,又痛斩其党羽,如今太子日显颓势,给了二殿下有了可乘之机,眼下可谓是旗鼓相当。三殿下整日吟诗弹曲,四殿下尚年幼,暂对上述二人不具威胁。”   我暗暗瞥了一眼孙匡,见他暗暗点头,许是认同我这番说辞。   我又道:“二人争斗看似在宫墙之内,实则早已遍布朝野,而我夫君日前大败西戎,名动九州三十六郡,其影响力不言而喻。他助太子,则其位无人可撼动;他拥二殿下,则可逆水而上。”   孙匡向我作揖道:“高夫人不出府邸便知天下事,宫中形势了如指掌,老夫方才一时眼拙,还望见谅。”   我又何曾想知道这些,只是无端被牵连进去罢了,若不摸清局势,何谈生路?   我道:“赵大夫与我有过节,我爹爹如何被斩,我前番又如何遭牢狱之灾,想必孙大人心中早有定夺。如今他痛失羽翼,唯有志在一搏,方可力挽狂澜,小女危在旦夕,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若我有个闪失,侯爷回京必为我雪耻,届时朝中岂不是天翻地覆了?”   孙匡白眉下双目环瞪,愣怔许久,回到案前坐下,招呼我上前,道:“高夫人所言甚是,老夫汗颜呐。”   二殿下手段阴狠,此时我与孙匡道来,也是无凭无据的,许是还会迁怒与他,还是先向打打探口风为妙。   我问他眼下赵无碌可有异动。   孙匡许是被我一番说辞打动,亦或是早已对太子一党心存不满,便俱与我道来。   赵无碌以渎职之罪斩了宗正与少府。太子震怒,在早朝上公然怒斥赵无碌妄害忠良,皇上谁也不偏袒,只息事宁人。   党内生嫌,满朝尽知,太子一党而今已是外强中干。   且赵无碌非但与太子争执,同时还在百官面前当众藐视凤仪:“西北之役,耗费巨大,皇后身为后宫主事,用度奢靡,不以节制,国库告急。”   椒房殿的奢靡我早已领教,赵无碌所言非虚。   这等事情自可私下与皇上说,在文武百官面前道来,无异于狠狠地打了皇上的脸。   皇上在朝上虽未责罚于他,可那铁青的脸色已然表面心迹。   而赵无碌此后更是称病至今,久不上朝。   孙匡不知赵无碌为何将矛头指向皇后,只因不明其内。   我又怎会不知?   摆明了宗正或少府已将当日椒房殿中情景向赵无碌据实已告。赵无碌非泛泛之辈,事因玉簪而起,我亦被牵涉其中。然,背后主使是皇后与二殿下才是。而我,只是两派争博弈的棋子。   既赵无碌无暇顾我,我心下顿释,好比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曾想到二殿下一招欲盖弥彰使得如此了得,不但除了后宫大患赵婧,触怒赵无碌亲斩同党,还使其党内不和,更将赵无碌逼得在朝堂之上口出狂言,自断后路。   其心计绝非常人可及,尤是那日在我府邸淡闲若定的神情。   我问道:“依孙大人所见,日后将如何自保?”   孙匡仰头大笑道:“自保?老夫身为谏臣,早已将身家性命弃之脑后,但求无愧于天地,为皇上醒目,为百官开塞,为万民请愿。何来自保一说?”   孙匡这番傲骨说辞像极了爹爹,当年爹爹也是这般高风亮节,只是比今日孙匡隐晦一些而已。   我只好换个问法:“小女斗胆请问孙大人,谁为储君,可安天下?”   孙匡双目直视我,我丝毫不避让,俨然迎面应对。   “二殿下敦厚仁德,不乏良臣拥戴,日后若能施展拳脚,万民之幸。”孙匡低沉果答。   二殿下平日内敛深沉,就连孙匡这样的不持党派之人,都对其称赞不已。   我试探道:“三殿下秉性纯良,心善如水,难道比不得二殿下吗?”   “哎,烂泥扶不上墙,沉溺声乐之人,何能堪当大任?”孙匡摆手笑道。   他只简单一句,就说得我哑口无言。   看来孙匡无意于建彦,我再说下去,也是枉然。   不如待日后二殿下身形毕露时,再来劝他。   今日虽未能将孙匡拉入建彦阵营,至少已看出他是个刚正不阿之人,日后或能助我一臂之力,且还摸清了宫中形势。   二党争斗,龙失爪,虎添翼,强龙力竭,猛虎出山,必斗得一方落败才方休。   既将我暂搁置一边,想来暂且安全。   之后一月果如我所料,府内风平浪静,我成日站在池边赏花观鱼。   绿伞盖池覆碧水,青荷露尖暖风吹,花焦叶垂树成荫,鱼遁池底各自溃。   又过十数日,玉蕊含苞,粉嫩出翘,露珠雨润,蓄势待发。   我差玉莺替我每日在门前张望,一有高翔入京消息,速速回报。   是日,蝉鸣心躁。我额上涔涔湿汗,卧在榻上小憩,慵懒得不想多挪一步。   突兀,玉莺飞奔来报,高翔凯旋,已在雍门外安顿将士,即刻就要入城。   我迅疾翻身而起,不等玉莺再说半句,便夺门而出。   高翔,他终于回来了。   甫踏出府邸,一股夹杂着汗臭的热浪向我袭来,街道两岸尽是百姓振臂高呼,身前禁军护道,中道肃清,直通皇城。   我奋力挤进人群,朝雍门方向探头。   金光耀城头,黑甲门中出,长戟银光现,战马披红衣;寒芒上下舞,欲要破天晓,黑点层层密,响声齐如一。   随着军队的趋近,我终于看得真切,白鬃黑马昂首吐息,狮头金铠威武不屈,银枪高耸直没天际,肃目长须风中摇曳。   是高翔——这便是我日思夜盼的高翔。   尘土盖不住他轩昂的英气,热浪拂不尽他一身的正气,烈日压不倒他炙热的雄心,岁月噬不完他满腔的热血。   这才是我朝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我曾多次在书册中细读他往日的英武,如今亲眼所见,才知晓,书中的描述连万一都不及。   两道百姓高呼:“武威侯……武威侯…..”   震天如雷,久久不息。   我心中热血澎湃,两道热流如瀑布倾下,怎也是停不下来。   我拢手随着周围人群一齐朝他呐喊:“武威侯……武威侯…..”   拥挤的人潮将我头上钗子挤落,两鬓乌发垂肩而下,我顾不得弯腰去拾钗子,仍不住地朝他声嘶力竭地喊去,欲将这两年多来心中的结郁一并喊尽。   终于发现高翔的目光朝我看来,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向他挥手。   他亦微微咧嘴朝我浅笑,步步向我靠近。   原本劲寸的青须已然长了许多,就快赶上当日说书先生口中说言的须长一尺,定是连年鏖战无暇整修边幅。   那双剑眉下的双眸,透着丝丝血红,我已然能够想象他心系疆场,夜不能眠的疲倦。   曾经鬼神共羡的脸上爬上岁月的沧桑。然,正是这道沧桑才是身为武将的他魅力所在。   看得出神、喊得激昂之际,高翔已不知不觉来到我身边,手中银枪挥起一道光轮,将枪柄竖到我面前。   我欣然抓住枪柄,只觉枪柄骤然一震,双手自枪柄被震脱,身子被腾在空中。   落身坐马,身后一张粗臂环在我的腰间。   周围登时响彻天际,百姓齐齐鼓掌道好。   “看到夫人无恙,本侯欣慰之至。”高翔在我身后将我长发抚到肩后,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我欲要驳他戏弄我,怎料刚一偏头,话还未出口,便生生贴在他的唇上,一股绵柔湿热自右颊沁入脑中,当下感到身上一股燥热,耳根烫得似要燃起,双颊上的泪痕骤然烤干。   适才还在鼓掌道好的百姓,此时更是吹起了口哨,在旁添油加醋。   他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我,我羞得无地自容,想要挣脱他下马,那双圈在我腰肢的手却是越环越紧,丝毫挣脱不开,气息也立时不畅起来。   “这是本侯回京收到最好的礼物,夫人真是费心了。”高翔又在身后戏谑我一句。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地出乎我的意料。   当日只字未留便离我而去,将我扔在京都自身自灭,今日归来又趁机戏谑我,竟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从未与男子有过肌肤之亲,他明明晓得我心有所属,却还是不客气的故意不避,让我一脸贴了上去。   可奇怪的是,我除了心中羞怯,并未心生怒意。   这究竟是为何?   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埋头羞涩,避开众人目光,只知道高翔的手在我腰间一松,我抬头一看,已在宫门之下。   “回府等我。”高翔将我扶下马,命紫姹送我回府。 ☆、第三十六章   紫姹仍是穿着那身紫衫,从两道的人流中挤出,来到我面前扶我。瞧着她清瘦的身形与手背上结痂的疤痕,泪水又强忍不住滚落下来。   按我朝例律,女子不得从军,想来是轻衣从雍门溜进来的。   正要回府,玉莺与谨佩也从人群中拼命挤来。玉莺取出一枚钗子将我头发绾起。   我回身朝宫门望去,三匹飞骑消失在宫门的缝隙之中。   “还不走?”我见玉莺仍颠足探头朝宫门看,轻拍一下催道。   方才随着高翔入宫的还有王卫忠与严守义,玉莺在看谁我自然心里头清楚得很。   众人扶我一路回府,我问紫姹郡丞史可信怎未一道回来。   紫姹只说高翔命他在边陲镇守,防匈奴来犯。   市井百姓显然还没闹腾够,适才我在高翔怀中一路巡游,此时百姓正跟在我后头,一个劲儿地欢呼:“武威侯……武威侯……”   眼下人多,我怕出什么岔子,急急与众人朝府邸疾步走去。   随着府门的合上,我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可外头的声势不减反增,定是堵在了府门前迟迟不肯散去。   我吩咐一个杂役把门看好,别让人给闯了进来,便领着紫姹、玉莺、谨佩三人进屋,我早已迫不及待地想从紫姹口中听到近两年多来西北的情形。   当日,紫姹带着我的家书一路西奔,来到姑臧城方知高翔不在城中,正在前线作战,又马不停蹄地向漆水进发。   路上迎面而来许多回城的伤兵,不是头缠纱布,就是手绕绷带,或是腿夹木板,由旁人搀着一颠一颠,其人数不下数千,甚是惨烈。   同时还有一大批的难民随同伤兵一道向姑臧城行进,个个灰头土脸,辨不出男女,只能从身形上判断老幼。延绵逶迤,宛若一条灰黑的巨龙,不见其尾,人数显不下万人。   紫姹因有命在身,不便多留,将身上所有的盘缠及值钱的东西全部赠予难民,继续西去,终在漆水下游的驻军大营中与高翔会合,将我的书信交给高翔。   高翔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帐幕中不许任何人打扰,除非有紧急军情。   紫姹在帐外等了足足两个时辰,高翔方拿了书信交给她,叫她回京转交于我。   突兀,士兵来报,义渠人在严守义的连日辱骂下倾囊而出,此刻已集结大军渡水向我军展开进攻,严守义独木难支,陷入苦战。   高翔将书信塞到紫姹手中要她速速回京。   然,紫姹当年在姑臧城中为高翔所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随他共同征战沙场。一路西行,又看到众多妻离子散、无家可归的难民,以及重伤返回姑臧城休养的伤兵,不顾高翔的反对,跪地伏首请求追随高翔,与义渠决一死战。   军情不怠时,高翔见她如此决绝,只得匆忙答应她,为她披上铠甲,给她一柄长剑,便飞奔至营中点兵迎战。   西北干旱少水,边关将士虽是英勇,却不善水战,这也是高翔在漆水与义渠隔岸对峙数月而不战的原因之一。   漆水水浅,河中深处也只及马背。义渠人生来与草原为伍,漆水更是他们的生命之源,战马早已习惯了在水中游进。   紫姹随高翔本部大军赶至漆水时,严守义的右翼大军早已陷入苦战,数千兵士与战马溺死在水中,一具具浮起的尸体犹如繁星,水中颜色染成了鲜红一片。   而义渠,则黑压压的一片自前方杀来,不时吹着口哨挑衅我军将士。   明眼人一看便知胜败已分,身边将士均劝高翔暂且撤军拔寨后退三十里,从长计议。   可高翔面不俱色,只银枪朝前奋力一挥。   西北将士追随高翔多年,军令如山,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亦果决夹马向前冲去。   马尸筑起一道屏障,将两军隔开,义渠人奋力搬开马尸,理清河道。前一波尚未清理干净,我军将士的尸身又将河道堵住。   他们用自己的鲜血筑起一道血肉长城,用自己的生命维护国家的领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地阻挡义渠人的进攻,好不惨烈!   然而,没有任何一名士兵停步不前,更没有任何一名士兵临阵脱逃。   明知将血填漆水、尸葬异乡,仍义无反顾地前进。   紫姹看着无数英勇将士在身边牺牲,几近绝望。猛然间,前方一阵骚扰,义渠人胜券在握,不进反退。   但见高翔蹬马飞冲,水溅旌旗,银枪划空,寒芒破天,大喝一声:“将士们,冲啊!”   身后泱泱十数万大军齐齐跟在高翔后头朝义渠追去,水花溅起数丈之高,弓箭密如骤雨齐齐发射,义渠大军立时大乱,马儿受惊横冲直撞,搅得水中人仰马翻。义渠兵士纷纷落水。   高翔本部大军与严守义右翼大军齐进,义渠军悉数败降。   后来,紫姹才听说原是王卫忠自数日前已悄悄绕漆水,暗渡对岸。方才已在宁县城头拔旗,故而义渠人会一时大乱,军心不稳,被高翔抓住可乘之机,一举擒获。   曲道通敌后,水中义渠诱;血肉长城筑,赴死斩敌寇;宁县空城收,悍马归心骤;巧计蔽云天,胜败险中求。   此一役甚是惨烈,高翔虽胜,但损失极为惨重,严守义也因此负伤,大军只好在宁县驻扎,暂且休养。   当日战报中只轻描淡写,今日听紫姹道来,才明白其中凶险。未亲眼所见,亦感同身受。   我拭汗压惊,急问道:“侯爷可有受伤?”   紫姹回道:“阵前杀敌哪有不受伤的,只是一些皮外伤,不碍事的。”   从紫姹有意回避我的目光看来,分明是不想让我担心。我暗暗瞥了一眼她的手背,凹了好大一块,必是在战场杀敌时被削去了一块肉。   我蹙眉移目,不忍再多看一眼。而紫姹许是注意到我在看她的伤疤,拉了拉袖子,将手背藏入袖中。   在宁县中,高翔重整大军、安营扎寨,紫姹忙着照料伤员,不肯返京,誓要与西北大军共存亡。   高翔无奈,只好让士兵将捷报和家书一并带回京中,让紫姹留在身边。   严守义身中两箭,幸不及要害,不过脸上生生挨了一刀,皮开肉绽,连浓眉都被削了一半,那张原本就长得粗犷的脸愈加狰狞不堪。   好在紫姹悉心照顾,方才转危为安,不过脸上那道三尺疤痕,怕是要伴随他终身了。   适才只顾着看高翔,竟忘了他身边的王卫忠与严守义了。   听到这般血腥,一旁的玉莺急急问道:“那王都尉与史郡丞可有受伤?”   回想玉莺方才在宫门前的一幕,此刻她心中担忧的必是王卫忠了。   紫姹道史可信在姑臧城负责后勤,王卫忠收了空城,自然毫发无损。   一向恭谨的谨佩怕也是听得兴头,耐不住性子,催着问紫姹后来又是怎样。   整顿十数日后,大军颓显疲乏,并不适合行军,可高翔不顾王卫忠的提醒,毅然西挺,众将士只好拖着疲惫之躯随他前往。   大荔是为游牧民族,临晋草原上土垒连成一片,坚不可破。且其中机关巧妙,有巨弓藏于其中,威力巨大。   严守义率领的先遣部队数百将士均毙命在这箭矢之下,丝毫近不得身,无奈败退。   而那壁垒亦硬如磐石,利箭根本无法穿透。   大荔位于泾水下游,西北大旱,泾水常年水位极低,可高翔还是命将士暗凿渠道。   垆土干硬,遇水而裂,引水灌渠,覆水淹垒,确是好计。   可水位如此之低,根本无法引渠而下,凿了也是白凿。   既是主帅军令,众人亦不敢违抗,凿道拓渠。   而阵前的大荔人显未将高翔放在眼里,西北干旱,一年到头也未必下一场雨,且若是细雨连绵,根本无足为虑,自顾着加强防御工事,以逸待劳。   还曾屡次在阵前挑衅,说高翔徒有虚名,干地凿渠,无异于自掘坟墓,日后这些渠道正好掩埋我朝士兵的尸首,也省了他们一番功夫。   对面大荔人挑衅,高翔丝毫不为动摇,反而催促将士加快速度。   将士精疲力竭,总算不辱使命,将渠道凿毕。   八条巨蟒自泾水直通敌营阵前,不过十数丈之遥。   翌日,骤然云海沉沉,黑团蔽日,阴风大作起来。   我军将士仰天而望,个个翘首以待,盼着来一场滂沱大雨,将这些土垒不攻自破。   果天不负众望,立时倾盆如瀑,劈头而来,尚在惊喜之余,高翔枪头朝前一挥,吼道:“大荔人无端扰我边疆,触犯天颜,今日得天谴,必是因果报应。众将士听令,与我一道出击,杀他个片甲不留。”   身后八条水柱疾如流星,向土垒飞驰而下。   但见前方土垒遇水崩裂,弹射巨弓无以立足,纷纷倒塌。巨弓厚重,非三五人不得抬起,且暴雨如注,与垆土泥泞在一起,怎也是拔不起来。   结果可想而见,高翔不费吹灰之力攻陷临晋,大荔服降。   后来紫姹才从高翔口中得知,原攻陷宁县那日,牛羊暴蹄,百禽尽散,东北云起,风从东来,云团簇锦,风静闷潮,不日必有大雨。   这才不及整休,欲在大雨来临之前西讨,将大荔打个措手不及。   好在渠道凿毕,大雨急来,方不费一兵一卒而收服临晋。   当日战报中只提到“时得皇恩雨露撒边塞”,此刻我才明白,这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高翔早已观天象,推气候,盘时日,晓百事;急行军,引渠道,巧用策,坐等雨。   这大雨不是高翔藉着鬼神之力求来的,而是他多年征战的经验与熟读百书的学识。   且在战报中歌恩颂德、掩其锋芒,将功劳尽归黄天,足是内敛老沉。   之后歼灭朐衍一役打得甚为精妙,西戎八国仅剩朐衍,其余七国余孽尽数自四面八方而来,朐衍势力陡增数倍之余,欲与高翔决一死战。   高翔连日征战,兵困马乏,气势虽盛,实强弩之末。   对峙一月有余,不敢贸然出击,军中士气日渐低落。   未料朐衍阵中内讧抖起,愈演愈烈,最后不等高翔大军进压,竟自相残杀了起来。   高翔必不会放过这般天赐良机,大军浩荡杀入城中,以摧古拉朽之势摧城拔寨。   入城后,紫姹才知道,高翔早已派人混入城中,在城中造谣。   八国归一,人心各异,独为己利,谣言四起,各自为散,便成了一群乌合之众,主动开门投降。   自此西戎八国尽数降服于我朝,我朝广袤疆域西扩二千余里,黄舆疆碑重新界定。   一战名动天地,西域各国胆寒,纷纷臣服我朝,成为我朝的藩属国。   听了紫姹的叙述,我内心潮涌。   漆水浴血力战敌寇,迂回包抄攻克城池;金汤壁垒箭在弦上,飞瀑连天朝夕俱毁;疲军累马强弩之末,巧布谣言不攻而破;深谋远虑英勇无敌,名垂千古传世流芳。   当年白起、张仪也未必有高翔今日的成就。   这样的人,怎能不令人敬仰?   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信服?   这样的人,怎能不叫人传颂?   这样的人,才是我朝当之无愧的大将军不二之人。   正慷慨激昂间,听到外头有异动,许是高翔回来了,我忙遣谨佩去准备膳食,叫紫姹回房休养,差玉莺屋里添置起居,自己在镜前捋了捋鬓发,便前去恭迎。 ☆、第三十七章   我屈身行礼道:“恭贺侯爷大胜得归。”   “爱妾请起。”高翔展眉,扶我站起。   府中下人只知我是高翔侧室,不知我与他约法三章,这般礼数自然是少不了的。   我随他信步而行,至池塘边见高翔顿步,朝池中探头。   我盈盈道:“夫君不在,妾身将这一池的鱼照顾得可好?”   高翔伸手点了点,问道:“这鱼怎比以前多了,莫不是爱妾调皮,把鱼儿弄死了,怕本侯责怪,又买了几条放进去凑数罢?”   我偏头噘嘴诠道:“才不是呢,这鱼都被我吃了好几池,眼下谨佩正在伙房为我烹鱼,侯爷要不要也来尝尝?”   “观赏的鱼都拿来吃,你该不会是责怪为夫留下的银子少,不够花罢?”高翔将我脸扭过来,和悦道。   那双手仍是这般苍劲有力,可指间的茧子却厚实了许多,蹭得我脸上好生难受,却还是不忍将他的手扮开。   他用这双手血刃敌寇,为我朝打下了万里江山。   这是一双沾满鲜血的双手。   可奇怪的是,看着这双手,我心中全然不惧,反而任由它在脸上摩挲。   “你瘦了。”   愣神间,高翔一道柔声倾来,我抬头看他,见他也正直直看我,不禁百感交集,两行热流自我双颊滚落。   他不在的这段期间,先是因他迟迟未传回西北战报,迁怒于皇上,被打入天牢,不但红嫣为我玉损,自己也差点性命不保。若不是剜眼千钧,童公公一道手谕传来,早已白骨狱中。   更有赵婧的玉簪栽赃,若不是二殿下及时阻拦,强行指鹿为马,或许当场就被冠了盗贼之名,尸骨无全了。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殿下竟联合皇后巧施连环计,给赵婧硬是安上了一个与万太医私通的罪名。疏而不漏,居然连皇上也信了,将赵婧在椒房殿即刻杖毙。   不但如此,还令太子一党内争不断,先有赵无碌怒而力斩宗正与少府,后有太子与赵无碌不睦,最后竟弄得赵无碌称病罢朝,太子一党即刻分崩离析。   这些事情,我都被牵涉其中,或亲眼所见,或亲耳所闻,怎能不憔悴?   “哭什么?打了胜仗应当高兴才是,这般哭丧着脸,被人瞧见了,岂不是要闹笑话?”高翔伸袖在我脸上拭泪,和声劝道。   我心中有太多的苦闷,太多的委屈要与他道来。   他怎会晓得我在京都的这段岁月是如何挺过来的,正如我不知他在西北苦战一般。   我抹干眼泪,携他入屋,声泪俱下地将他不在京都时,所有的事情一并说给他听。   谨佩好几次过来传话,问何时开膳,都被我无情打发。   我蹲在高翔膝头埋头痛哭,想要将这段时日来心中的郁闷通通发泄出来。   朝服裙裾被我的泪水被浸得深一片、浅一片的,高翔始终未说一句,也不劝我,只耐心听我哭诉。   最后,我说得累了,抱着他的膝头伏地而坐,泣声抽搐。   高翔弯腰将我抱到榻上,替我盖上丝衾,在榻边抚慰我,并让我仔细听他道来。   我哭得身体力竭,无力地躺在榻上静静地看着,听着。   高翔在西北每克一国,便会朝京都回传捷报,可每一次传报士兵都是有去无回,也不晓得这战报是否安然传入京都。   然战事吃紧,西行愈战愈远,他根本无暇分身去揣摩此事,直到紫姹前来,收到我的家书,又听紫姹诉说那场牢狱之灾,方知朝中变故。   我分明叫紫姹不要说给他听,令他分心。可她还是说了。   时不我待,当日王卫忠已深入敌后,若延误战机,必将害得二十万将士与他一道殉葬,只好应战在先。   在宁县整顿时,才让将士将书信与捷报一起传回。   此时李盎已经伏法,我等众人获释,推断此事定是李盎所为。既皇上亲赐手谕斩了李盎,想必边关与京都的管道已然通畅。   之后的赵婧栽赃,高翔自然是猜不到。   可他深知二殿下觊觎太子之位由来已久,必不会让我任由奸人陷害,必会全力挺我。   “你说那日射在雍门城头的捷报不是建彦,而是二殿下所为?”听高翔如此判断,我不由得心生疑虑,反问道。   “三殿下自顾不暇,有何能力与太子作对,不是二殿下又是谁?”   看着高翔那闲定自信的神情,我仍是不信。   当时太子一派势头正盛,二殿下怎可为了救我,甘冒大险?   可高翔却是一口咬定,是二殿下救的我。在仁寿山下官道剿灭狱卒,抢夺捷报的定是他和他的手下。   他无凭,我无据,争执了许久也没个结果。   此刻,我只想听他说下去,也懒得再与他理论。   再者,每次与他争辩,没有一次是赢的。   高翔断定二殿下既有本领将我从囹圄中救出来,显是对他有利,太子倒台之前,绝不会让我轻易死在太子一党的手中,故而继续西行,只传了一封家书让我安心。   原来他并不是对我不管不顾,只是借由宫闱争斗,让二殿下代他顾我安危。   这样的计策,恐怕也只有高翔才能想出。   事情果然如高翔所料,我历经万险,最终还是毫发无伤。   我道:“二殿下阴狠歹毒,视人命如草芥,日后若登大统,必是我朝之不幸,不如扶植建彦如何?”   高翔摆手摇头,笑道:“不可?”   “为何不可?二殿下心智深沉,早晚会对你我提刀相向。”我愤然起身恼道。   高翔一手将我身子压下,道:“自古皇室斗争由来已久,哪一个皇帝不是踩着兄弟的尸体上坐上龙椅的?今日椒房殿染血,只因其志在皇位,能否坐上了龙椅,是明是庸,暂未可知,怎可草草定断?”   这样的理论说服不了我,一个对无辜宫人都能痛下杀手的人,又怎会救济苍生?   我断不同意高翔的这番说辞,欲要强辩,又被高翔广袖挡下。   原本希冀他能与我站在一起,共同扶持建彦,如今却还帮着二殿下说话。   这是何道理?   “一旦涉入党争,便再没了退路,自古以来有多少名将功臣为此丢了性命,难道还不引以为戒吗?”高翔锁眉沉声道。   我当下据理反驳:“不是你我要涉入党争,实为形势所逼,自你西行的一刻起,就已注定身不由己,难道你不明白吗?再看看我爹爹当日是如何惨死,不持党争真能安然度过此生?”   “青莲淤泥出,翠萍泥潭盖,芦苇污池立,黄松悬崖生。身陷党争而不涉党争,有何不可?”   高翔竟也与我据理力争,气得我面红气急,却又争不过他。   他总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一旦决定任谁也说不动他。   我丝衾盖头,蒙头不理,犹自在里头生着闷气。   千辛万苦盼得他归来,还是这般固执,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回来,让我一个人在这京都自生自灭算了。   然而,正在我抑郁之际,一道更为惊天的话音穿透丝衾,向我袭来,惊得我猛掀丝衾,环目直视,惊诧道:“再说一遍。”   “适才我已向皇上禀明,皇上也已答应,不日你将成为本侯的王妃。”高翔一字一字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当即朝他打去:“高翔——你言而无信,卑鄙小人!”   高翔未有丝毫躲闪,重重地挨了我一扇耳掴子,五道朱印赫然醒目。   我一时懵了,懵的不是他方才的话,而是他竟没有躲开我这一掌。   以他的反应,当日在穴道之中,金钗只差毫厘便要戳了他的眼,他亦能信手将我手腕擒下,令我丝毫动弹不得。   今日却不躲不闪,存心挨这一掌,这是为何?   他明知我心有所属,还故意请皇上赐婚,安的又是何心?   “你不是一直想为陆相平反,查出还你父亲的凶手,绳之于法吗?”高翔神情肃然,低声问道。   我沉思片刻,反问道:“害我爹爹之人不是当今太子,便是御史大夫赵无禄,何须详查。太子一党是有颓势,可二人身份尊贵,岂是说办就办得了的?”   “赵无禄是御史大夫没错,本侯可是官拜大将军,手握重兵,如今要对付赵无禄,犹如翻掌。”高翔从襟前掏出金印紫绶,淡然一笑道,“太子不是二殿下的对手,由他去收拾就好了。”   我惶惶接过金印紫绶,瞧了半天,这才信了他的话。   原来适才高翔进宫面见皇上,已被重新册封为我朝的大将军,且还追加镇国公封号。大将军之位虚悬十载,终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而武威郡少府史严守义军功卓著,赐前将军,赏万金,秩俸千五百石。武威郡都尉王卫忠克敌有功,授复土将军,赏五千金,秩俸千石。武威郡郡丞史可信抚民运粮,力保前线粮饷无缺,拜护军将军,赏五千金,秩俸千石。   可高翔封了大将军,与娶我为正室又有何关联,我仍百思不得其解。   正要开口问,高翔诠道:“只有名正言顺成为本侯的王妃,本侯才可谏言皇上彻查陆相蒙冤一事,哪有为侧室姬妾弹劾三公的道理?皇上又怎会答应?”   此话言之有理,我无话可驳。   我问道:“可皇上会同意吗?他毕竟位列三公,权倾朝野。”   “此一时,彼一时。当日他位列三公,我不过一介诸侯,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如今我是为当朝大将军,他却与皇上心生嫌隙,皇上不但会应允此事,还会盼我早早结案,将他给办了。”   难怪他答得云淡风轻,原是心中早有思量,成竹在胸。   一面是为爹爹申冤平反,一面是嫁给高翔成为他的王妃,我该如何抉择?   若不是为爹爹报仇的信念支撑到现在,我恐怕是早已承受不住。   可我已在桃花树下将终身托付给建彦,又怎能绝情于他?   高翔,你究竟打的是何算盘?   为何要这样折磨于我?   我蹙眉问道:“那毕青淑呢?当日你不是要娶她为正室的吗?”   高翔手指戳我额头,大笑道:“在这关头,你还在惦念毕青淑,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少府都被砍了头,你觉得她毕青淑还能配得上大将军我吗?”   我这才想到,毕青淑是少府之女,如今庶民一个,怎还会嫁给高翔。   皇上已同意这门婚事,哪里还有我选择的余地,成为高翔的王妃已是板上钉钉。   我恼怒地从襟前取出当日高翔亲笔契约,甩手丢在他面前,斥责道:“你既知我心意,为何不与我商量,就自作主张?”   高翔却笑而不语,起身离开,迈至门口,还回头问我:“不来用膳吗?”   被他这样一搅,哪里还有心情用膳,我将头往丝衾里一钻,咒道:“要吃你自己吃,最好被鱼骨头卡了喉咙。”   “你这个王妃连谨佩都不如,真不晓得是怎么当的,本侯不爱吃鱼。”   一道爽朗的笑声隐隐传来,随后便是关门声。   细细回想方才高翔的话,他既要整倒赵无禄,那三公便只剩太尉马德庸,且他还是皇后的胞弟,是为二殿下一脉。   太子失了赵无禄这座靠山,百官必是树倒猢狲散,太子可算是手足尽断。   以二殿下的歹毒,必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时机,上位是早晚的事。   高翔明明晓得二殿下青锋出鞘,天地抖变,还要暗中助他,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高翔也是深沉之人,不会不懂得这其中的道理,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第三十九章   高翔命玉莺、谨佩、紫姹及一众杂役装点府邸,大热天忙得不可开交,人人都是满头大汗,可那每一张脸上都荡漾着喜悦之色。   我知道她们的心思,她们也是为了我好,看着我能成为高翔的正室王妃,打心眼里为我高兴。   可我却怎也高兴不起来,反倒是心中惙惙伤感。   我把正剪着“囍”字的玉莺叫了过来。   玉莺欢快的奔过来,不等我开口,便指着手里的“囍”字道:“夫人……不对,是王妃,你看我这字剪得好不好看?”   听着“王妃”二字,我苦苦一笑,将“囍”字搁在一旁,道:“随我入宫去探望姐姐,叫谨佩备些点心去。”   “应该的,大小姐一定会为你高兴的,奴婢这就去办。”   瞧着玉莺踥蹀的背影,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适才只是不忍扫了她的兴,才强忍了下来。   她们都是忠心侍我的奴仆,于她们而言,我的荣宠,我的兴盛,便是她们莫大的安慰。   在宫门前,我跟侍卫说明了来意,侍卫让我候着,遣人进去回禀。   皇宫禁地,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况我现下仍是高翔的姬妾。   过了片刻,侍卫回来为我放行,同行的还有一个婢女。   这个婢女我认得,正是姐姐身边唯一的侍女翠珠,想来是引我入凌雪宫的。   从翠珠对我惶恐的神色中,我便看出,宫中已然知晓高翔不日将迎娶我做王妃的消息。   此次入宫探望姐姐只是顺道,我真正的目的是想要见上建彦一面。   我不奢求得到他的原谅,但定要向建彦当面言明,做这武威侯的王妃实非我所愿。   显然,我与建彦已是不可能了。   今后我再无机会伴他左右,听他吟诗,听他抚琴。   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说服高翔,扶持建彦成为太子。   只有这样,他才能从二殿下的魔爪中存活下来。   不管他愿不愿意,我心意已决,也算是弥补我负了他的愧疚。   入了凌雪宫,我差点儿不认得了。   朱道油光艳烈阳,蔷薇郁密盖青墙;枯木逢春翠叶生,清潭绿水碧波漾。鱼水欢,百花骄,彩蝶飞,暖风过。   许久未踏足凌雪宫,竟有如此大的改变,足是让我吃惊。   且见宫门前侍婢往来不绝,见了我都屈身行礼。   宫门展开,姐姐着一身翠竹纹青萝烟丝裙朝我疾步而来。   我碎步上前迎去,与她紧紧相拥在一起。   自前年元宵之后,我再未见过姐姐一面,算来也有一岁半了。   “恭喜妹妹,快快入殿说话。”姐姐拉着我往殿里小跑。   看着她如今不再忧郁的神情,我多少算是有些欣慰,凌雪宫的这般景象,定是与我脱不了干系。   殿内不再是冷冷清清,那茶水也较当初好喝了许多,见着姐姐面色红润,我甚感欣慰。   姐姐告诉我,当年听说我下狱的消息,心揪得厉害,整日食而无味,寝而不眠,病了有足足三月多。   在后宫之中又无依无靠,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牢狱里受苦,什么忙也帮不上,整日以泪洗面。   幸好老天有眼,总算是有惊无险地从修罗地狱里折了回来。自此之后,皇上便命人将凌雪宫重新整修,衣食无缺,照顾得周祥。   昨日,皇上又差人来告知,我即将成为武威侯王妃,赏了姐姐好多珠宝首饰。   “瞧这西瓜,还是冰镇的呢。”姐姐伸手递了一片西瓜给我,悦容满面道。   果然,我与姐姐都是陆家的儿女,一身荣辱都系在了一起。   环视之际,抖见窗外两只蝴蝶立在花间,一前一后扑腾着翅膀,好不欢快。   我转头眯笑道:“看来姐姐要好事将近了。”   姐姐手帕朝我一挥,低头羞遮面庞,道:“妹妹越来越不害臊了,这等事情怎好说出口?”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有何不可说出口的,难不成姐姐想一直孤独终老在这凌雪宫不成?”许是对姐姐的羡慕,我脱口道。   言毕,才觉察自己失言。   一个女孩子家竟说出这种话来,自己也着实唬了一跳。   觑见姐姐脸上羞得更是红了,连那细纱白绢都掩盖不住。   我凑近低低问道:“莫不是……”   “你还说,妹妹真是没规矩了,都跟着武威侯学坏了。”姐姐指间抵我额头,将我顶开。   我又凑前低道:“真的吗?”   姐姐微微点头,别过面去,权当默认。   未想到高翔的回京不过一日辰,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不但改变了我的命运,就连同姐姐的命运也一块儿改变了。   不过看到姐姐此刻暗暗羞喜的神情,我还是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苦尽甘来,恩泽雨露。   出门之前,生怕姐姐在宫中日子过得不如意,还特意多带了些银两来。如今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忽而想到,高翔即将为爹爹平反。我使了眼色叫姐姐遣退下人,低声与她道来。   “你怎还想着此事呢?如今你都快是王妃了,万不可涉险,这皇宫之中…..”姐姐欲言又止,不再说下去,只垂着头,婆娑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姐姐久居皇宫,自然多少知道宫中凶险,这一路走来也是辛酸。   也晓得她是在好意提醒我,莫要鲁莽行事,以身犯险。   可她哪里晓得,我今生已和建彦无缘,注定是武威侯的王妃了。   若不好好利用自己的身份,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爹爹?   这一切的牺牲都将枉然。   见姐姐沉寂在恩宠之中,想来还是不要再与她徒增争执,搅了她的兴头,便岔开了话题聊起建彦。   姐姐说建彦还是每日在御花园犹自吟诗抚琴,只是这诗词一日比一日的忧郁,琴声一日比一日的低沉,身边奴婢也就罗鹊一个。许多后宫妃子、下人都纷纷绕道而行,怕被这伤感给传染了。   我问她是否知晓我要成为武威侯王妃的事,姐姐摇头不知。   不过连长居清宫的姐姐都能听到风声,建彦必然已经知晓。   姐姐见我起身要走,横袖阻道:“而今身份显有不同,你还要见她?”   我强吞哽咽,强作笑颜,道:“六载情愫,怎能说断就断,总要有个当面告别罢。”   “妹妹说得也是,不过切莫吃碗看釜,得不偿失。”   姐姐到底是了解我的,一眼便看穿了我的心思,好意提醒我。   我与她道别,携玉莺去了御花园。   尚未入园,便听得一声悲吟:“青江冷月扁舟泊,岸上依人流水落;十里东风孤影斜,断肠遥思空寂寞。当年花前千金诺,今朝亭下鸳鸯错,可怜憔悴苦别离,落花流水无情过。”   建彦的诗还是吟得这么好,可却是越来越悲伤。   我知道他是在怪我负了他,可难道我就意愿如此?   我顿步朗声道:“落花飞絮流水依,非花要把空枝弃;空枝落花谁人怜,流水有情花无意。千山万水声泪凄,九霄云外丹心碧;勿念败絮何处去,来年百花结连理。”   四目凝望,失声噙泪,繁花落尽,万重烟水。   我与建彦隔园而望,伫立不前,深深对视。   我用力攥着玉莺的手心,竭力站定。生怕自己跨出这一步,便再也不能回头。   到时不但害了自己,还要将他连累。   这御花园周围,还不指不定有多少眼睛暗中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走。”我咬牙悲鸣一声,拉着玉莺返身离去。   泪水甩落在我的手背,似有冰山般的冰凉,凉得彻骨,凉得痛彻心扉。   “王妃,不是刚来,怎就要走?”玉莺在我身旁疑惑问道。   我只低吼一声“闭嘴”,便拉着她朝宫门口跑去。   建彦精通诗词音律,适才我吟的那首诗他定能悟出其中道理,定能猜到此刻我心中的结郁。   我何尝不想与他携手并进,可世事无常,又怎敌得过命运?   与其抗旨不尊,拒嫁武威侯,不如借着高翔的势力,将建彦身前的敌人一个个地全部清除,为他奉上锦绣江山,权当是我对他的愧疚。   况我早已是高翔的姬妾,嫁与不嫁,又有何分别?   身为女儿家的清誉早已不在,只要建彦心中明白我对他的情意,那便足矣。   行至一处宫殿前,忽而听到墙内隐隐有人议论,提到“二殿下”三个字。我骤然警觉,抬头看匾,写着“青梨宫”。   此处尽归后宫,离姐姐的凌雪宫不远,想来应是哪位后妃的宫殿。   我环顾左右,四下无人,我忙伸手示意玉莺噤声,坐在门前假意捶腿歇息,叫玉莺在前面为我把风。   但闻宫内一子女道:“彭良人,你说这二殿下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这武威侯娶个王妃,他瞎折腾什么劲啊?”   那彭良人道:“可不是吗,二殿下杰桀才智,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皇后多次要为她择选佳人,都被他一一推脱。周八子,你说他是不是看上武威侯的王妃了?”   二殿下看上我?   分明是忌惮高翔,怕我借高翔之力对付他才是罢,我心中好笑。   那周八子道:“怎可能呢,这可不能乱说。昨日我听宫里的公公说,那武威侯入城时,还将他那姬妾搂在怀里,一路行至宫门,城中百姓都瞧见了,说起来真是羞死人了。”   彭良人道:“这么说来,高翔对着姬妾甚是宠爱,想要将她扶上正室王妃?”   周八子道:“那可不是。”   彭良人道:“那估计便是二殿下存心要和武威侯作对,要他难堪。”   周八子道:“这二人难道有仇?”   彭良人道:“这你还看不明白?赵大人都多久未上朝了,太子也整日将自己幽闭在殿中,武威侯偏偏在这当口回京,还看不出来吗?”   周八子道:“莫非……莫非武威侯是来助太子一臂之力的?”   彭良人道:“嘘,心里晓得就好,别说出来,当心隔墙有耳。这乱搅舌根,弄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   周八子道:“对,姐姐说的是,起风了,回去罢。”   原来这太子党争早已是朝野尽知的事了,就连后宫妃子都知之甚详。   高翔昨日刚回京,今日二殿下已经有所防范。   一旦我成为高翔的王妃,近前可助他排挤太子,可日后必定说服高翔站在建彦一边。   实则弊大于利,难怪会干起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来。   显然,太子还未倒台,他已将矛头指向高翔,城府之深足令人胆寒。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拉着玉莺朝宫门口疾步而去。   “王妃,刚才里头在说什么?”玉莺在我身后问道。   我脱口道房中之事,问她要不要听。   玉莺羞得差点哭了出来:“王妃可是越来越不正经了,就知道拿奴婢消遣。”   忽而觉得,自一去姑臧后,我怎觉自己脸皮是越来越厚了,连这等见不得人的事竟也能脱口而出。 ☆、第三十九章   高翔问我去哪儿了,为何在府中见不到我。我只答去宫里探望姐姐,去御花园的事情只字未提,并暗暗朝玉莺使眼色。玉莺激灵地点头附和称是。   回到屋里,高翔将黄历放在我面前,道:“在上面挑个日子罢。”   我莫名抬头问道:“挑了作甚?”   “自然是婚嫁之事,还能有何事?”高翔在案前斟了一樽酒,悠闲犹自品尝起来。   今日见了建彦,我心中已想明白了,横竖都是躲不过,不如争取到一个于我、于建彦都有利的结果。   我道:“要我嫁你做王妃,也不是不可,你且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高翔壶悬虚空,沉声道:“讲。”   我道:“你若日后扶持建彦坐上龙位,我不但嫁你,且真心待你一生,山平海涸,绝不反悔。”   这——恐怕是我能建彦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既不能大雁双飞,不如借雄狮威武,将前方阻道的豺狼虎豹一并扫除。   高翔徐徐抬头,怔怔看我。   我亦直目以对。   片刻,高翔落下酒壶,哼声笑道:“你为何总是不信我?难道在你心中,我就如此不堪?”   昔年姑臧城中,明怠暗助,保我不受赵嫚欺凌。   陇西密林,单骑杀退黑衣人,方得脱险。   入京后,与我同榻而寝,未对我有任何非份。   虽边远赴西北,抵御西戎,可帷幄于千里之外,令我在京都有惊无险。   大胜得归,功勋载誉,又要重翻旧案,为我爹爹平反,并将太子一党彻底拉下马来。   我非忘恩负义之徒,他为我做的这些,我心中又怎会不明白?   我道:“侯爷大恩,雪妍此生无以为报,今后当做牛做马,全心服侍侯爷,还请侯爷答应我这最后的要求。”   “王妃就要有王妃的样儿,囹圄之中,你那视死如归的劲儿去哪了?”高翔陡然提声斥道,那酒樽在案上振得回音缭绕,甚是刺耳。   我亦惊得身子向后一仰,哑然无语。   过了许久,高翔柔声道:“本侯只能答应你,二殿下日后若有加害三殿下之心,我自不会坐视不理,这番说辞你总该是满意了罢?”   这样也好,太子一除,二殿下必将利刃指向建彦,或许还有那小娃儿建瑞,甚至还有高翔。   届时,高翔自不会坐以待毙。如此一来,便是名正言顺地站在了建彦一边。   我肃然道:“好,有侯爷这句话,雪妍此生无憾。”   “要不要再立个字据?”高翔伸手拉过纸墨,问道。   我从襟前掏出当日高翔给我的契约,丢在他面前,诮恼道:“立与不立有何差别,上次这张都未作算数。”   “妍屈高门,情非得已;清比莲青,白雪比肩;酒尽筵散,互不相干。”   当年在姑臧城中,高翔亲手为我所书。   高翔拎起契约,凑到烛下,火苗骤然窜上,燃起白纸一角,迅速蔓延开来。   那张我曾视为珍宝的契约,眨眼间成了一堆黑灰。   随着契约的燃尽,我的清誉也被这火光而吞噬殆尽。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男子,从今往后便是我此生唯一的男人。而我对建彦的情意,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的一隅,就如同眼前的黑灰一般,一旦曝露在阳光之下,转瞬便将灰飞烟灭。   别了——我的建彦。   我伸手拿过案上的酒壶,就口而饮,酒与泪一并从我脸上淌下。   酒,明明就是好酒,在我品来却是酸的,还略带片片苦涩。   高翔从我手中夺过酒壶,道:“何以借酒消愁,倒不如想想办法,如何对付赵无碌罢。”   我茫然望他,美酒从我半张的口中缓缓流下。   高翔道:“其实要将赵无碌扳倒也并非难事,他多年拥护太子一党,干了不知道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双手早已是沾满鲜血,顺藤摸瓜查下去,必能揪出把柄。”   我莫名问道:“侯爷胜券在握,何必问我?”   高翔道:“薪柴已堆,只差引火之人。朝中百官大多涉入党争,我又常年远在武威,手下间人也不过是些下人杂役,在朝中更无私交。要找一个能够秉公执法,不涉党争之人来主持此案,才有胜算。”   说得确有道理,如今趋炎附势之徒不在少数。然,人品叵测,必要找一个靠得住又不持党争之人才行。   蓦地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人,我脱口道:“谏议大夫孙匡如何?”   “孙匡?那冥顽不灵的老道儿?”高翔蹙眉,似有不悦。   我朝武人骨子里都看不起满口文绉绉的文官,高翔戎马一生,自不例外。只是他较其他武人更多了几分内敛深沉,对朝堂之事看得更透彻一些。   原来当年高翔杀入京都,欲要将献降的前朝皇帝当场戮杀,将其人头悬于城头,并屠尽前朝皇室血脉,以儆效尤。   正是被当值谏议大夫的孙匡横加阻拦,道:“自古仁德而得天下,今大将军杀戮一起,四海皆惶,安以得民心?民心倍,怨声起,锄镐出,烽火燃;战事生,白骨砌,兵疆镇,因果循。大将军万不可将我主毕生心血毁于一旦啊!”   孙匡一介羸弱之躯,毅然横袖挡在伏地跪拜的前朝皇帝面前,傲骨风眉,不容高翔动他分毫。   高翔辩不过他,只好作罢,愤而枪挑玉玺,飞骑直入皇城,仰天怒吼:“孙匡老道,总有一天,我朝将倾覆在你今日的仁慈之下。”   正因孙匡的力劝,前朝皇室才苟延续命。   我朝初定,论功行赏。高翔临行前向皇上讨要上林苑的桂树,以明心志,皇上自然慷慨应允。   可又是这孙匡跳出来,道:“武威侯此去西北是保疆护土,力抗戎狄。千里路遥,人资巨耗,姿意骄纵,万民不齿。”   皇上呵斥道:“大胆孙匡,武威侯是为我朝门闩车榖,讨要区区几棵树木,朕既已应允,你是要叫朕失信于天下?”   天颜顿变,孙匡亦厉言相阻,最后活活讨了一顿板子,这才消停。   十年前,孙匡身居谏议大夫。   十年后,他仍是个谏议大夫。   高翔将他与孙匡往事将我道来,语气中尽显鄙恶。   我道:“孙匡为朝十数载,不得皇上赏识,亦能久立于朝堂之上,必有其独到之处。同样不持党争,不但能安身立命,还能临危受命彻查李盎半道劫报一事,救我免遭太子毒手。且傲骨一身,不为权势低头,忠于职守,力谏不惧。这样的人,正是为爹爹平反的最佳人选。”   高翔面有惊讶,问我为何知道孙匡此人。我便将他之前抄录战报之事相告。高翔暂无扶建彦之意,茶楼会面之事我未告知于他。   高翔起身踱步,手捋青须,似在思虑。   “好,明日我便奏明皇上,请皇上重翻旧案,荐孙匡彻查。人是你自己选的,成与成不成莫要怪我。”高翔蓦地回身重拍案几,肃然道。   孙匡秉性纯笃,傲骨一生。连当年功绩累累的大将军高翔都不惧,如今又怎会怕这春秋不盛的御史大夫赵无碌。   他若主审,必是能马到功成,且得一忠臣,也好为日后扶持建彦奠定基石。   我伏地拜道:“谢大将军为雪妍做主。”   高翔当下将我扶起,道:“都快是本侯的王妃了,何谈你我。”   我羞面垂头,目光落在案上的黄历上,飞指道:“不如就定在六月廿八。”   高翔低头拿起黄历,剑眉抖挑,怔怔看我,道:“七日之后?”   我决然点头。   “为何如此仓促?不如缓后几日,也好备置得周祥一些。”高翔放下黄历朝我走来。   嫁作王妃,无从选择。与其拖沓,不如立决。否则,我将夜不能寐,建彦凄然脸面将日夜出现在我面前,想必他亦是如此。与其两人长痛久哀,不如断斩情愫,心念两弃。   高翔思忖半响,道:“那就依你所言,七日之后,大婚之时,我定送你一份大礼。”   我屈身道:“谢侯爷抬爱。”   高翔凌眸瞪我,我忙改口道:“谢夫君厚爱。”   我绕到他身后,替他宽衣解带。   高翔双臂横张,任由我环臂在他腰间摸索。   是夜,我依旧与他同榻而眠,锦褥横隔。   七日之后,中间这条锦褥将不会再有,而我也将委身于身边这个男人。一时感慨,油然想起赵嫚当年整日在姑臧城的永寿宫写的那八个字——木有千枝,枝唯木生。   今后,我也将成为这棵参天巨木上的一根树枝,与他生死与共。   木枯枝干,木倒枝折。   回想这些年来,自认识高翔之后,每一日都是惊心动魄,每一刻都是彷徨不安。   我不知道当初听爹爹的话,去投靠他究竟对是不对。   若是未去投靠他,或许我连京都还未走出,便死在了太子一党的屠刀之下。   这样的死,纵然是死得枉然,死得不值。   可如今又是怎样?   眼看爹爹大仇即将得报,冤情也将得以涤清。   可我正一步步地朝着深渊迈进,身后一道无形的墙将后路挡住,唯有一直前行。   而前方等待我的,将是连史书上都不能记载半字的宫闱内斗。   因为这场斗争,已经死去了太多无辜的性命,我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会因此而丧生。   或许最终我也将成为其中的一个。   然而,我不会再惧怕这残酷的血腥,更不会为了自己的性命而牺牲身边的人。   今后我陆雪妍,不再为自己而活,我将用自己的毕生,去为建彦开拓锦绣前程。   重重路重重,朱门隔千秋;红漆刷丹陛,墙外有谁知。功名下,白骨埋。   成王,败寇。   风过了无痕,岁月不回春;长江秋逝水,桃花不复生。今非昨,浮生梦。   情断,念绝。   日月明我心,山河抚瑶琴;情丝千千连,华发生白鬓。断思念,衾掩泪。   孤寂,悲凄。 ☆、第四十章   天公作颜,万里无云,暑气退散,清风徐来。鸟儿树上鸣,鱼儿水中欢,彩蝶蹁跹舞,红衣喜气添。   当日随手一挑的日子,居然这般应景,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上一次在姑臧城中,我已坐过一回花轿了,此间规矩也了然于胸。   可今日坐在这花轿之中,却与当日心情完全不同。   当日,我还能饶有兴致地掀了红盖,撩起帷幔一角,偷偷欣赏西北风情。   今日,我端坐在轿辇之中,却是如坐针毡,双手来回搓个不停,手心粘湿一片。   外头的鞭炮声炸得我耸肩僵直,市井的喝彩声呼得我耳鸣目眩。前方的锣鼓声似在哀奏,在我听来,每一声都像是在哀悼亡灵。   今日大婚皇上亲临,且亲自为我主婚。在他人看来,这是我陆家莫大的荣幸。可我心里头却终是惶惶不安。   惶恐的不是皇上,而是建彦。   我不晓得他今天是否来了,若是亲眼目睹我走向别人的怀抱,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头上的红盖遮住了我的双目,却蒙蔽不了我的心。   我真切感受到,他就在这府中的一隅。   他的心在流泪,在淌血。   行过一番繁冗的礼数后,我匆匆回屋里犹自等候,不愿他再多看我一眼,而内心煎熬。   端坐在金塌之上,眼底的金光向我预示,今后我将荣华富贵,光宗耀祖。   作为大将军的王妃,将是何等的荣光。   他是威震天地的大将军,我是一代名相之女,只待爹爹洗清冤屈,布告天下。   我与他将是这天地间,最令人欣羡的鹣鲽。   忽而想起当日在姑臧所思,高翔若助我为爹爹报仇,我该如何报答?   今日想来,真是愚昧之极。上天早已明示,我却知其不然。   暗自感慨间,屋内有异动,烛光影动,微风扑来。   房门被推开,地上斜长黑影沉步向我走近,光影顿黯,我被笼罩在一片黑寂之中。   骤然明亮起来,烛光又现,却有一股浓重酒气从我身边倾来,还伴有轻匀的气息声。   一张长满厚茧的手盖在我的手背。   这双手我再熟悉不过,它是用来挥枪执戟定乾坤,弑血疆场摄英魂。   “王妃今怎如此老实,不如继续谈天说月,吃枣喝酒如何?”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静谧。   想到当年在临春坊我成为他姬妾的那一晚,不谈朝堂,不谈父仇,不谈建彦,不谈赵嫚,只谈往昔趣事,曾是何等的轻快欢愉。然,往事已去,岁月不复,今日的心情比那日沉重了许多,再无可能那般海天阔谈。   我低声道:“臣妾惶恐。”   高翔将我手拉了过去,握在手心,不断摩挲,似在安抚我。   冰凉的手心,总算是有了些许的温热。   一张壮臂自我背后环在我的右肩,我蓦地全身一阵颤抖,却无半分力气将他推开。   我紧闭双目,劲咬下唇,自己浓重的气息声听得心中惶惶不已。   我已然预料到后面的事情,我的身子将随他的手臂缓缓后仰,身上的衣衫扣子将被一颗一颗的解开。   之后便是闪闪烛曳,红幔轻摇,玉肌相亲,香汗垂枕。   这一日终于来临了,可身边的那人却不是他。   陡然明光四射,满堂红彩,我茫然转头看他,但见清眉淡眸,神色闲定,似有笑意。   “今日你心不在我,我当不会强求,待他日你中有我,再行这洞房之实。”   高翔语态轻闲地向我道来,听得我双目瞪圆,不知所措,原本上下不定的心,更是如飞马烈奔。   我连日来刻意在他面前不露声色,他却早已将我心思看穿。   我无言以对,瞒瞒垂头敛目,双颊滚灼,面羞气急,心中有愧。   高翔搭我双肩,扶我转身,四目相对,道:“还记得我要送你一份大礼吗?”   高翔曾说过,大婚之日送我一份大礼。我的心思不在锦衣玉器上,自是未放在心上。   而之后高翔所言,却是惊得我头凤钗久鸣,瑟抖不息。   或许,这是我陆雪妍此生收到的最贵重的一件礼了。   七日前我向高翔力荐孙。   翌日,他便在朝上公然弹劾赵无禄陷害我爹爹私吞粮饷,时隔三载,今又重提,百官鼎沸,议论不止。   高翔只道:“陆相身居高位,一世清廉,过手物资,数以百万计,又怎会吞了这区区一箱银两?”   堂上立时肃静,百官暗自揣度,不住地点头附和。   期间有几名官员上前附议,奏请复查。   皇上缄默许久,不准予,也不驳回,似在沉思。   皇上心中仍是倾心太子一党,想来早已知道我爹爹被人陷害,定是知道系太子一党所为。   若严查深究下去,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势力将被连根拔起,故而暂不表态。   自赵无禄托病罢朝起,太子也鲜少上朝,将自己幽闭在宫中,整日美酒佳人,堂下早已是说三道五了。   皇上正左右摇摆之际,二殿下上前一步,附议道:“开平元年腊月,我朝方定,国库空虚,朔方大雪阻道,辎重难输。朔方又是我御北重镇,陆相将毕生秩俸倾囊而出,且召集京城富商,募集资粮,这才得以解朔方之困。开平二年七月,汝南、九江、颍川、南阳、弘农五郡大蝗,颗粒无收,数十万饥民将树皮、草根都扒得一点不剩。又是陆相广集稻黍,许以良田千亩以上者,捐千斛,免赋一年,捐二千斛,免赋三年;良田百亩以上者,捐百斛,免赋一年,捐二百斛,免赋三年。各地富商、佃农无不纷纷响应,主动上缴,这才让五郡数十万饥民挨了过来。既减了税赋,又救了灾民。还有,开平四年腊月......”   皇上抬手,道:“够了,朕都知道,不必再说了。”   言毕,便退了朝,皇上肃然拂袖而去。   一时间,百官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皇上虽未在朝上当即表态,朝后却宣高翔入殿,商议我爹爹平反之事。   眼下高翔只需振臂一呼,那些摇摆不定的大臣便纷纷向他靠拢,俨然是朝中的第三股势力,且来势凶猛,连皇上都举棋不定。   高翔一番控诉后,皇上同意彻查爹爹旧案,并道出几个官员名字,有意让高翔从中择选,主审此案。   然,高翔力荐谏议大夫孙匡,丝毫不退让半步。   两方僵持之下,最后皇上松了口,同意让孙匡主审此案。   而赵无禄本非规矩之人,太子党派经营多年,其中物资耗费巨大。建彰不过得了太子名头,又无俸禄,而赵无禄的年俸二千石也不足以支撑这庞大的开支。且党羽日渐昌盛,耗费一年比一年更巨,赵无禄便在手中过往钱财上动起了手脚。。   起先每次拨用公款也就贪个几百两银子,屡屡得手之后,更加肆意猖獗,动不动就克扣一半的公款,拓建宗庙偷工减料,赈灾粮饷减半发放。且自上而下,一众官员,利益勾结,层层剥削。最后,拓建宗庙的木料以次充好,赈灾粮饷市黍一釜,稀如清水。   再之后,仍沧海难填,就打起了国库的主意。国库钥匙由三公中的两位所持,因太尉马德庸是为皇后胞弟,皇上为防外戚干政,将钥匙交由爹爹与赵无禄分管。   为培植党羽,赵无碌拉拢爹爹不成,便起了杀心,欲除之而后快,顺势将国库钥匙居为己手。   开平七年,丞相府伙房里草垛后头的一箱银两,正是赵无碌暗中派人悄悄放进去的。而那“赈灾钦用,开平六年制”的确不假,这箱银两也确是赈灾所用。   只是,这箱赈灾银两是去岁临淮水患时,赵无碌经手克扣下来的,故而也是“赈灾钦用,开平六年制”,当属同一批次,年份相同。   去岁临淮水患并不严重,赵无碌等人在皇上面前夸大其词,好假赈灾之名,搜刮敛财。赈灾完毕后,又交还了国库几箱多余的银两,以正清风。   当年爹爹所用的赈灾银两,正是这几箱赵无碌多余交还国库的银两,故而银两上所刻年份相同。   而赵无碌逼爹爹交出国库钥匙后,便派人大肆搬空国库,只留少许,且篡改账册。将国库内物资纳入自己名下后,再向皇上交出国库钥匙,还私制了一把自己手中的国库钥匙,说是从丞相府中搜出,将罪名冠到爹爹头上,混淆视听。   皇上震怒,命人火速核查。而核查的官员均属太子一党,自然是将罪证指向了爹爹。   今日我才知道,爹爹当年的罪名并不仅仅是贪了那一箱赈灾粮饷,而是私制国库钥匙,亏空国库,这才遭到了杀身之祸。   之后,朝中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取代丞相之位,相位悬虚至今。国库钥匙便由御史大夫赵无碌与太尉马德庸分管,而丞相之责也由二人分担。   皇上多半也是知晓赵无碌偷梁换柱,栽赃爹爹,便在我离京西去武威后,命他在三月内筹集二十万两黄金,以充国库。二十万两黄金绝非小数,时日又短,可赵无碌居然还真是筹集到了,显然是从贪污国库的银两里拿出了部分。   赵无碌上缴银两,皇上当年又心倾太子,一心想要扶植,便不作计较。   而今局势有所不同,自李盎半道劫战报事发伏法后,皇上对太子的态度日趋转变,对赵无碌称病罢朝更是心存芥蒂。   前有二殿下强势崛起,后有高翔功成名归,朝中局势已然不能像之前那样全盘掌控。   而太子亦自甘堕落,整日沉迷于温柔乡之中,作茧自缚。   太子一党这颗参天大树虽盘根错节,却是外强中干,已然摇摇欲坠,而高翔便是将这腐木连根拔起之人。   百官自谙为官之道,擎天巨木倒下,百兽四散,择良木而栖,或依附于二殿下,或俯首于高翔。   禽兽各散,豺狼互撕,不待孙匡去查,纷纷自首高发,但求轻判,将孙宅的门槛都给踏平了。   故而孙匡只肖坐等,其案便不查自破。   孙匡清风傲骨。鼠蚁蛀梁,国之罄,本之摇,自匡扶国本,以安民心,保我社稷之根本,将赵无碌历年罪状一一历数,呈现给皇上,竟有罪状十条,足达数十页纸。   我朝今有赵无碌者,官居三公,本应为国殚精,兴隆王道,伴君分忧,造福万民,匡我朝万年永兴。然其蔑视祖宗,专霸朝权,结党营私,享禄不事,欺上罔下,侮慢天威,陷害忠良,威福由己,敛财藏污,贻祸万民。   十恶不赦,天神共怒,其害不除,朝野不复。   今听百官所言,请万民所愿,兹以查实,俱以招供,粒米不漏,据实以禀。   宗庙仙道,次木充好,梁栋不正,祖先不灵,礼坏而乐崩,其罪一。   儒冠黑袍,虎狼豺豹,赐赏由心,吓戮在口,常倾而纲乱,其罪二。   三五不操,古之正道,集蜂筑巢,聚蝗覆稻,颠国而摇本,其罪三。   禄享事劳,事无鼎卯,罢朝不上,骑虎不下,制废而律毁,其罪四。   授命王诰,篡以布告,济民以虚,饱己为实,欺上而瞒下,其罪五。   百官面朝,秽言天恼,龙颜天威,岂容妄藐,姿纵而态骄,其罪六。   三公齐杲,犁铲锄镐,持樽看壶,刀起首落,仁弃而义抛,其罪七。   行举轻骚,心思靡躁,顺之而褒,逆之则暴,身斜而心偏,其罪八。   国库巨掏,假公私盗,敛财如山,纳垢似海,利熏而欲贪,其罪九。   谬报水涝,稀粥抚犒,伤化虐民,怨声载道,信无而道倍,其罪十。   礼坏乐崩,国之不幸;纲常寸乱,天地不覆;国本不固,根基难稳;制废律毁,风雨飘摇;欺上瞒下,耳目不明;姿纵态骄,官不表率;仁弃义抛,其心不良;身斜心偏,志不在位;利欲熏心,蝗虫为患;舍信倍道,万民不幸。   本以为赵无碌只为扶持太子一党,害我爹爹性命,却不想竟如此残暴不仁。   我双手紧紧地攥着高翔给我的赵无碌罪状,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过了许久,我问高翔赵无碌现在何处。   高翔道正羁押天牢,三日后西门菜市,九族尽诛。   赵无碌作恶多端,只可惜了陪他一起殉葬的无辜良民。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我道:“明日可否带我天牢一行?”   高翔讷讷望我,道:“你要见他?”   我决然点头称是。   高翔踌躇许久,蓦然抬头,也不问缘由,便答应了我。   夜阑已深,双目不沉,想必听了赵无碌一事,今夜我是无心寝寐。   我踏至案前,端起酒壶,侧身道:“今日你我大婚,不如陪贱内喝一杯合卺酒?”   “好,王妃盛情,本侯自当奉陪。”高翔在案上斟了两樽酒道。   红藤缠绕,青烟飘渺;清酒入,红颜出;五味荡心中,不知是恩还是情;同榻卧,面首向;浓眉长睑神仙羡,心有所思久难眠。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读者新年好! ☆、第四十一章   本以为我可以坦然面对,可当我踏入天牢灰污的石阶,一股夹杂着腥味的恶臭扑面袭来。我当下捂鼻蹙眉。   倒不是这味道有多难闻,而是它令我想起了在牢狱里的日子。   红嫣正是在此处香消玉殒,至今我仍不能释怀,那淌着艳红鲜血的木桩残忍地伫立在我面前,触目惊心。   当初,我也曾被绑在这上头,若不是童公公及时赶到,眼睛早已被剜了,恐怕连命也早就丢了。   今日,我必要亲眼看到赵无禄那作茧自缚的模样儿,让他也尝尝这阶下囚的滋味。   我转身朝高翔道:“这是我与他的恩怨,让我一人下去便可。”   高翔直直看我,面露疑色,若有所思。   我向他定目点头。他这才横挪一步,让开道路。   我回头朝他莞尔一笑,便朝关押赵无禄的牢房迈去。   踏在这石阶上的每一步,都笼罩在周围的阴森之气,压得我胸口窒闷,喘息不畅。   为我引路的狱卒我认得。   正是他夺去了红嫣的性命。   正是他险些剜了我的眼。   也正是他一刀将李盎砍成两截。   如今他已晋升为廷尉左监,廷尉暂虚,已然成为这天牢新的主宰。   我不怪他,当初他只是奉命行事,但愿他不会成为第二个李盎。   而他或许也认出了我,且知道我而今的身份,总斜眼暗暗瞄我,神情惶恐,步伐频乱,好几次险些在台阶上跌倒。   “王妃还是站得后头些,这样安全。”廷尉左监在赵无禄的牢房门前提醒我道。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定要近身将他看得仔仔细细。   我拂袖让狱卒离去。   倚坐在墙角的赵无禄许是听到声响,睁眼看我,嘴角微扬,似在朝我微笑。   自幼年去过御史大夫府,被赵嫚折断了金钗,我便再也未曾见过赵无禄。   我贴栏定睛而视,白鬓弥肩,蓬头污面,双唇泛白,红丝布眼。   与爹爹齐列三公的他,如今也成了这三尺见方的笼中困兽。   镣铐束缚了他的手脚,日后他再也无法为恶了。   这张脸,霍然让我想起了爹爹。   或许,当年爹爹也是这般模样儿,甚至更加地不堪。   一道似悲鸣、似发泄、似感慨的笑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道:“赵大人好生洒脱,在这囚笼之中,也能笑得出来。”   赵无禄用力撑起那佝偻的身躯,道:“老夫纵横一生,竟不想今日落在你这丫头片子手中,怎能不笑?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留你这条性命。一招错,盘盘错。有今日下场,也算是自食其果,怨不得他人半分。”   我道:“为何要取我爹爹性命?”   赵无碌道:“你既已知晓,何必问我?”   爹爹是阻在赵无碌功名路前的一块巨石,若如不及时清理,太子一党的羽翼便不能丰满。   我肃然道:“那为何要几次三番加害于我,难道我一个弱女子,也挡你了的锦绣前程吗?”   “哈哈,老夫今日身陷囹圄,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赵无碌仰头长笑道,“覆巢遗卵,他日蛇吞象。”   显然,赵无碌早已知晓爹爹与高翔的交情,也知道我会去武威郡投靠他。虽在姑臧城内布下眼线,仍是心中忌惮高翔,欲要将我黄沙埋骨。   我问道:“昔年北去姑臧,我两次遭悍匪袭击,可是你所为?”   赵无碌悠然盘坐,道:“正是,廷尉李盎在此处被斩时,你就该知道。或许,早在姑臧城里头,高大将军就告之于你。”   正如赵无碌所言,三年前在姑臧城中,高翔已然知晓一切。   此时问他,只是想听他亲口承认。   而赵无碌大难临头,无力回天,也倒大方承认了。   我道:“那此事究竟是你所为,还是太子所为?”   赵无碌神色肃然,阔声道:“老夫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正是老夫所为,与太子无关。要怨,就怨老夫好了。”   “且为此,婧儿、嫚儿已为此付出代价。”   说到此处,赵无碌陡然轻音,最后声细如蚊,以至于最后几句,我都未听清,只见他双目红肿,暗暗低头拭泪。   虎毒不食子,赵无碌却亲手将两个女儿推入深渊,到头来显是心生悔意。   只不过,这一切都太迟了。如今追思,除了鬓间多添几簇白发,俱是枉然。   孙匡只告发了赵无碌的罪状,却未将太子涉及其中,想来也是替皇上留一些颜面。   而赵无碌日前虽与太子不睦,然而最后弥留之际,还是一力承担,未将太子咬出来。   他将毕生的心血注入在建彰的太子之位上,为了扫清前方的障碍,他唯有双手沾满鲜血向前步步迈进。前方刀山林立、火海焰天,而身后之路自他踏出第一步起,便已自行阻断。   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条不归路上勇往直前,哪怕磕得头破血流,摔得粉身碎骨,也要义无反顾。   或许在他中心,早已将自己的命运与建彰的成败捆绑在一起,将建彰扶上太子之位,登上九五之尊,是他此生唯一的信念。   即便太子已将他舍弃,任由他自身自灭,他仍忠心不二,将罪责一并揽下,甘愿为太子舍去性命。   我不知道该说他是忠心,还是愚忠。   他纵是罪恶滔天,却有着一颗常人不曾有的坚毅之心。   忽而想到赵嫚所写的那八个字——木有千枝,枝唯木生。   赵无碌父女三人,真是像极了,都执着于各自的信念,无怨无悔地走完这一生。   赵嫚为了高翔,甘愿在永寿宫中孤寂一生。   赵婧为了家族荣耀,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皇上。   赵无碌为了扶持太子一登大统,至死也要追随于他。   行行复行行,路上荆棘生;苦道无边心自然,唯有步步前。猛虎伏,万象古;是为何,谁人知?   他若将这些精力放在正道之上,将满腔的忠心放在江山社稷之上,或许今日又是一番截然的情景。   名利蒙蔽了他的双眼,魇魔吞噬了他的心。   足是可怜、可悲!   我问道:“死在赵大人身边的亡灵恐怕不计其数,难道连小娃儿都不放过吗?”   赵无碌陡然怒道:“胡说,四殿下建瑞,我未动过他分毫,何出言污蔑?”   我道:“非是四殿下,而是榆树村的那些山野乡民与黄口小娃。”   赵无碌似有所思,断然摇头道:“非老夫所为,榆树村在何处,老夫未曾听闻。”   赵无碌死到临头,所有罪责全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大刑在即,多一条罪名,少一条罪名,已然不重要了。   他为何又不肯承认榆树村中的数十条人命呢?   我将那日情景告知于他,赵无碌仍是摇头晃脑,将那乱鬓摇得跟个野人似的,完全看不清脸面,就是不肯承认。   我又问道:“那陇西密林的黑衣人呢,难道这还要抵赖?”   赵无碌将头摇得愈加厉害,拒不承认。   高翔当日也曾判断,并非赵无碌所为,今日我只想试探他一二。   当年二殿下势力尚不足与太子一党分庭抗礼,难道是?   犹自揣测间,但闻赵无碌仰头狂笑不止,看似有些疯癫。   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也是他咎由自取,我便转身离去。   且闻身后赵无碌激声高呼:“天命,这一切都是天命啊!老夫千算万算,未料一切竟都在他股掌之间。高,实在是高。今日败得一败涂地,老夫也算是心服口服。”   我回头冲过去,向他斥道:“谁?你说究竟是谁?”   赵无碌仍是痴颠狂笑,忽而一口鲜血倾身喷出,斜斜溅了一墙,轰然倒下。   身后的狱卒忙招呼了几名狱卒过来,打开牢房进去瞧个究竟。   只见一名狱卒在赵无碌鼻下探了探,朝廷尉左监摇了摇头。   方才还是淡闲若定,一时又如此激动,难不成是被我方才的话所激?   榆树村与陇西密林害我的真凶,他不敢道来,怕是与我所度一致。   若果真这样,那我与高翔日后处境将愈加艰险。   赵无碌无疑是幸运的,他这般死法,可以不再看到他的同族因为他,在他面前一个个的死去。   不过,他注定将在我朝的史家判笔中留下斑斑污点,为后人永世唾弃。   高翔在天牢外侯了许久,正来回踱着步子,转身看到我从里头出来,忙向我迎来。   我重重地靠在他的肩头,低声道:“他殒了。”   我不晓得高翔此刻是何心情,作何感想。   我只想借他肩头静静地靠一会儿,来平复我心中的复杂。   高翔抚着我的发丝,一个劲儿地柔声安慰:“这般罪恶滔天之人,不值得你怜惜。”   可他哪里晓得,我并不是在怜惜赵无碌,我是在担忧我自己——还有他。   若果真如我所想,这天地之大,却不再会有我容身之处。   高翔于我仁至义尽,为我爹爹平反,已然布告天下,还我爹爹清白,却遭来杀身之祸,我心头难安。   我将赵无碌不承认榆树村与陇西密林害我之事告知于他,他却淡然一笑道:“事已近迁,何必多虑,徒自生恼。”   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这般临危不乱,好似姑臧城穴道中的金刚岩矿般坚硬无比。常人看不见,摸不着。他却在暗处焕发着璀璨的光芒,将身旁的道路照得明亮,为身边的人指引方向。   两日后,西门菜市哀嚎遍天,七月流火红霞蔽日,赵氏九族千二百余条人命尽折。百姓拍手称快之余,亦不免黯然伤神,摇头欷歔,潸然落泪。   整座京城被笼罩在一片火红之中,山河顿失颜。   我拉着玉莺从人群中离去,但愿此生不会再目睹这样的景象。   来到京郊坟冢,怎也是找不着当年爹爹的墓穴。   还是玉莺眼尖,朝斜前方指道:“王妃,在那边。”   我顺着玉莺指间望去,却见两个光秃秃的土垒,急急奔去。   当年,身上盘缠无多,爹爹又是戴罪之身,只立了腐木为碑。   如今,腐木枯朽,化为土肥,怪不得我适才没有认出来。   然而,土垒之前已摆了清酒两樽,香烛的残截依稀可辨,显是有人来过。   我问玉莺,可有将爹爹葬处告于高翔。   玉莺垂头羞面,低语道:“是侯爷逼奴婢说的。”   高翔果是有情有义之人,至今日仍不忘当年爹爹的知遇之恩,还将土垒上的杂草拔了干净。   今日来得匆忙,日后我必要为爹爹亲手刻碑铭志,将他千古功绩流传百世。 ☆、第四十二章   一月过去,我心中的猜测果然验证。   自赵无碌死后,原本拥戴太子建彰的百官仓皇而散,一个个在皇上面前将丹陛磕得叮当响,将一众罪状尽数推给了赵无碌。   因涉案人数过多,如若深究,必摇国本。皇上只贬了他们的官职,罚了他们的俸禄,未将他们一一治罪。   孙匡查案有功,封光禄勋,官拜九卿,赐黄金千两,良田百亩。   皇榜昭告天下,为爹爹沉冤平反,并在京城建立祠堂,一身正气,供世人敬仰。   而封闭多年的丞相府,也得重建天日,归于我名下。   高翔命人为我清扫干净,让我去瞧瞧。我却迟迟不愿前去。   我怕复登伤心地,触景生情,尤是那株桃树。   随着太子一党的土崩瓦解,太子建彰更是不踏出宫门半步,整日将自己幽锁,只知每夜烛光通明,娇声大起。   二殿下一党羽翼日渐丰满,不日前便在早朝上当面弹劾太子建彰,道:“虎犊羸溺,虎穴将倾;蟠龙入海,蛇蟒不如。位不正,不足以平天下;心不纯,不足以安万民。古之明鉴,屡见不鲜;储君不勤,朝纲不稳。今儿臣虑百官所虑,忧万民之忧。斗胆请父皇收回太子之位,择贤而立。”   猛虎不啸,啸必震天,其心志已昭然若揭。百官趋势附议,赞同二殿下观点,纷纷上奏。   原本太子一党的朝臣,亦有不少明哲保身,向二殿下大献殷勤。   一时,堂下黑服齐跪,百口同声。   高翔与孙匡,及少数大臣偏立两侧,笏板端持,不动声色。   皇上一时难以抉择,拂袖退朝。   朝毕,在宣室殿诏见大将军高翔、太尉马德庸、光禄勋孙匡,还有一众九卿官员,商讨太子一事。   九卿中宗正、少府是为候补,尽为二殿下一脉,其余人等也是趋之若鹜,以太尉马德庸马首是瞻,其势如潮。   只剩下新晋的光禄勋孙匡一人,站在大将军高翔身侧,显得势单力孤。   宣室殿阶下,立时分为两派。一派百口利舌,一派立身缄默。   皇上显是有保太子之心,问高翔何意。   高翔只道:“臣本武人,持枪立马,血欲沙场,是为本职。朝堂政见,下臣不明,无以择断,望君自夺。”   高翔时至今日,仍不持立场,想必他只要不力挺太子建彰,二殿下自会对付。   锋芒毕收,不动声色,确是高明。   皇上又问孙匡何解。   孙匡虽不持立场,却对二殿下平日所为赞誉有加,言辞闪烁,其意已明。   时事所趋,而今在这皇宫里,皇上已失去了把控。   最后,不得已撇头挥袖遣散百官,命人草拟废太子诏书。   百官跪而不去,誓要匡扶二殿下建斌上位,口中无不是“储君为国之固本”一类的道义之辞。   皇上无奈,命人将重拟诏书,怒而拂袖而去。   高翔告诉我,建彰不但被卸去了太子之位,还被贬为庶人,不久将驱逐出京,远赴广陵。   而二殿下建斌终于铁树开花,修成正果,登上了觊觎许久的宝座。   自此,建彰一党彻底在朝中消失,太子建斌众望所归。   而他下一个将要对付之人,必是高翔无疑。   试问,一个连皇上都要礼让三分的大将军,太子又岂能容他?   这正是我所希冀,也是我所忧虑的事。   太子建斌要对付高翔,固然于我、于建彦有利,他将被逼得不得不为了自保,而鼎力于建彦。   若是这样,那结果将朝我期盼的方向,步步前行。   然而,心中又有一股莫名的惊慌。   我怕——我怕高翔斗不过他,死在他那杀人不见血的刀刃之下。   我虽未亲眼见过高翔驰骋疆场的模样,可亦深知朝中的利口之刃有多么地可怕。   当日,二殿下只用一枚小小的玉簪,便将我、赵婧、赵无碌、太子玩弄与股掌之间。   也正是那一枚玉簪,扭转了局势,成就了他今日的太子之位。   回想起来,足是涔涔冷汗,密布全身。   我不敢问高翔,今后该作如何打算。   当日在姑臧城中,他许诺我为爹爹报仇。今日事成,他已无愧于爹爹。   他从未亏欠于我,反而是我欠他愈来愈多,我又怎好再向他奢求更多。   我提醒道:“日后请侯爷小心二殿下,此人必将视你为劲敌。”   “不劳王妃操心,本侯自有打算。”高翔拉过我冰凉的双手,在口中哈气,在手心搓揉,道,“这暑气逼人,手怎这般的凉,可要多注意身体。”   搓揉间,瞥到他衣袖有些开裂,再瞧他这身朝服,已是穿了许久,黑中泛白,威严尽褪。   忽而想到,自己此生已依附于他,却从未为他做过一件事,更未行过一日的夫妻之职,登时羞愧汗颜。   之后数日,高翔早出晚归。   我问他,他只道朝中变故,虚位甚多,又无合适的人选,皇上命他暂事丞相之事。而太子建斌也开始涉政,暂接管御史大夫事务,与高翔、马德庸共同辅佐皇上。   我去了京都的布庄,挑了几匹上好的缎子,便在屋里仿着他那件旧朝服的样式做了起来。   玉莺在我身旁打下手,整日心神不宁地伸头朝外头瞄。   我心知肚明,他定是在盼高翔回府,兴是能带王卫忠一同前来。   而今我已是大将军的王妃,地位较之前高了许多,要帮玉莺指一门婚事,只肖动动口,怕是府门外的长龙都能排到宫门下了。   王卫忠是高翔的部下,又是个木鱼脑袋,也不晓得他是否有意于玉莺。毕竟他已荣晋为复土将军,玉莺只是我身边的奴婢,身份显有高低。   是夜,我将心思告知于高翔,问他如何看待这门亲事。   他可倒好,生生讽了我一句:“王妃还真是有心,自己都心门未开,就想为别人做嫁衣了。”   我取出缝制好的朝服举在他面前,用力一抖,道:“看,这是何物?”   黑服将我与他阻隔,此时的我耳根尽热,颜面滚烫,不想被他看到。   高翔伸手要拿,我移步绕道他身后,为他褪下旧服,换上新衣。   在眼前的铜镜上暗暗瞄了一眼,不由一惊,忙缩头躲在他身后。   但见铜镜中的自己,赤面火红,比酩酊大醉之人尤甚。   我故意将动作放缓,好让自己尽快平复,不被他察觉。   “这可是你第一次缝衣?”高翔张开双臂,语气轻缓,似并不着急。   我细细想来,骤然一惊。   平日打发时日刺些荷包、手帕之类的物件,倒是不少,有为我所用,也有赏赐给玉莺、谨佩、紫姹等人。   然而,缝制衣裳却是头一回。   自小衣食无缺,也从未想到过为爹娘亲手缝制一件衣裳,更不消说建彦了。   我轻嗯一声,当是作答,将头深埋在他健硕的身躯之后。   为了岔开话题,我复问高翔玉莺与王卫忠的婚事。   高翔只道王卫忠只是他的部下,他心中作何感想,还是要问他本人,此事由我自行处置,莫要强求便好。   他还果真是个只知舞刀弄枪的粗汉,男女之事,只怕是他这辈子也不会放在心上。   方系上腰带,高翔猝不及防地转身,我忙双手遮面,将头别过。   高翔将我拨正身子,硬是拉下我护在面前的双手。我羞得不照铜镜亦自知赤面朱颜,心下砰然心慌,将头深埋在襟前。   “王妃脸怎这般红,莫不是病了,可要本侯去找个大夫来瞧瞧?”高翔话音自头顶倾来,我将头埋得愈加低了。   “暑气太热。”我只匆匆道了一句,便飞步朝门外跑去。   且听背后传来一道爽朗笑声,将这夜阑的静谧横空划破。   就晓得戏弄于我,明知故问,适才还真是想错了。   他分明就是懂得男女之情,还非要给我难堪,心机实在叵测。   是日,高翔领王卫忠、严守义入府商议事情,军中的整治我实在是没有兴趣听,在池塘边喂鱼消磨时辰。   瞥见玉莺在正屋前神色紧张地徘徊,我一看便知她心里牵挂着里头那位,便招呼她过来。   我道:“一会儿散了,你把王将军请到我屋内,我与他有要事商议。”   果如我所料,玉莺一听“王将军”三字,陡然耸肩,全身僵绷,痴痴抬头看我。   片刻,才答了一声,又急急跑开。   我在屋内候了许久,玉莺才领着一身甲胄的王卫忠站在玉莺身后,二人俱是羞涩不已。   玉莺正要转身离去,我挥袖拦下,道:“此事与你也有关系,且在屋里头候着。”   玉莺退在一侧,垂头道是。   “王将军请近前一步说话,这隔着老远的,若被侯爷知道,怕是要数落我待客不周了。”我招呼他上前道。   王卫忠踏步迈前,双手作揖道:“末将王......”   我抬手打断,道:“王将军不是外人,礼数就免了罢。”   “谢王妃。”王卫忠抱拳弓身道。   我叫玉莺赐座,玉莺搬来凳子,站在王卫忠身后侧,假意看着窗外,那耳朵倒是一动一动的,分明在是留意我与王卫忠的交谈。   我问王卫忠今年贵庚?   王卫忠道二十有一。   心下想着二人倒也般配,玉莺幼他四岁。   我又问他家在何处?   王卫忠肃然挺身,道:“侯爷在何处,何处便是末将的家。”   我摆手笑道:“我是在问你是哪里人士?”   王卫忠道是京城人士,昔年前朝暴政,一路落难东流至弘农,遇到高大将军正在攻打弘农,便入了他帐下。   我惊诧道:“原来王将军也是开国功臣啊?”   王卫忠惶恐道:“末将不才,至我朝开元,只是大将军麾下百夫长,功臣之名万万称不上。”   原是打小便跟了高翔,且开国时,官微职卑,怪不得不如严守义那般老沉。   我问他家人在何处?   王卫忠道自幼父母早亡,唯一的妹妹,也在去弘农的路上,被活活饿死了。   这番身世,足是叫人可怜。难怪他是京城人士,却不曾听说这京都里头有他的亲戚,原是这般。   我又问他可有中意之人?   话未毕,王卫忠已是羞面赤耳,双目俯地。   而适才还在张望窗外的玉莺更是惊慌失措,只听“哎呀”一声,头竟撞在了窗棂之上,此刻正抚着头直搓。   玉莺心思再是明白不过了,只是不知这王卫忠是否对玉莺有意。   王卫忠垂目不敢看我,摇晃着脑袋,吞吞吐吐道:“戎马之人,何敢奢求。”   我笑道:“侯爷也是戎马之人,不也是有家室的吗,这般害羞作甚,看中哪家姑娘尽管道来,本王妃为你做主。”   “王妃,你这样可是把人家王将军吓着了。”玉莺怕是急不过,欲上前解围。   我假意白眼,嗔道:“本王妃与王将军说事呢,怎这般不懂规矩,一边候着去。”   我这话不是说与玉莺听,而是说与王卫忠听,想探探他是否属意于玉莺。   若是属意,必从中圆场,自然能从神情中看出几分。   王卫忠果立起身来,挪到玉莺身前,双臂似张未张,作揖道:“玉莺不过是一介奴婢,还请王妃息怒。”   果如我心中所料,王卫忠确是对玉莺有几分好感。   否则,我训斥自己的奴婢,是为家事,外人再是看不过去,也不应理会,更不会上前阻拦。   我想,这般粗浅的礼仪,王卫忠还是懂的。   显是他对玉莺也有意,才会这般鲁莽。且见他面赤得如火烧一般,好不吓人。   细细想来,在姑臧城里,与王卫忠打的交道算是最多,而玉莺常伴我左右,定是这段时日眉来眼去,相互示好。   那时,我心思都放在了为爹爹报仇上,之后又久居临春坊。想来这二人趁我不在,也未闲着。   我盈盈道:“如王将军不弃,我将贴身婢女玉莺许配给王将军,你看如何?”   言毕,二人同时抬头一怔。从这二人表情中,我已确信,二人早已眉目传情已久。   玉莺急急下跪,道:“奴婢身份低微,岂敢攀权富贵。”   王卫忠亦下跪,道:“末将惶恐,请王妃收回成命。”   这二人虽在推辞,却在暗中互觑。   分明就是榆木有意,飞絮有情,还在我面前装。   我故意笑道:“好了,你二人之事,我早已知晓,快快起来罢。否则,我可真要收回成命了。”   果不其然,二人迅疾立起,同声道:“谢王妃成全。”   王卫忠离去后,我在屋里头数落了一番玉莺,责她分明倾心于王卫忠,为何不早早向我道来。   玉莺羞头红面,道:“奴婢舍不得离开王妃。”   被玉莺这么一说,我骤然回想,玉莺跟了我也近有十年了。十年——莫说是个奴婢,就算是头畜牲,也是有感情的。   不觉间,喉间有些哽咽起来。   我强作笑颜,道:“嫁给王将军,是你这辈子的福分,你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这样岂不是误了你的终身?主仆一场,当是看在你为我尽忠十载的份上,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今后还望好自珍重。”   玉莺含泪点头告退。   牡丹含笑出泥娇,绿叶青枝总相扶;世人皆知红花艳,花下心酸谁人知。   玉莺,不仅仅是我的奴婢,更是我的亲人。   没有她,便不是有今日的我。   我为玉莺在雍门附近挑了一所宅子,园子不大,却也典雅精致,稍作整修,再装扮一新,便当作了她二人的新婚喜房,又赏了些珠宝玉器给玉莺当作嫁。   玉莺大婚那日,身披彩妆在我面前下跪,连连磕头,拜谢我这十年来于她的恩情。感动得我泪水泉涌,怎也是止不住。   而玉莺亦是嚎啕大哭,两个人直直哭成了泪人。   她不舍我,我又怎舍得她,岁月如涓,哪有不散的筵席,我挥泪赶她离去,犹自在屋中缅怀伤感。   泓云散,烈日展;清风拂过美人衣,阳光普照艳阳红;铜锣红鼓,花轿青路;十里迎送门前过,白绢羞面掩伤泪。   是日,百姓都沉寂在京城久违的喜闹之中,却还有一人黯然自东面霸城门独出。   此人正是被贬为庶人——远赴广陵的前太子建彰。   我不去看也能猜得到他如今的落魄。听说,只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步行出京,没有一个人为其送行。   仗着皇上对前皇后的追思,作威作福,有今日惨淡下场,也不足为奇。   玉莺大婚期间,全靠谨佩一应筹备,看着她满面荣光跟着高兴,我也寻思着想为她寻个好归宿。   玉莺婚后,我召谨佩进屋,问她可有属意的人。   谨佩羞红着脸,一个劲儿地摇头,只道玉莺刚走,府邸人手短缺,她若再走,那府里可是要乱套的。   这番推托之辞自然是瞒不过我,不过眼下却也无合适的人选。史可信年少英俊,远在姑臧。严守义在郊外军营养伤,紫姹隔三差五地前去照顾,想来谨佩也无意于他。其他京都达官子嗣多半是纨绔子弟,品性不端也就罢了,还常年混迹于玲珑阁,这般作为是决计配不上谨佩的。   既暂无合适的人选,心想着还是先搁着,待来日再说。   玉莺与王卫忠大婚一月后,我正在屋里和谨佩、紫姹闲话家常。严守义突兀推门闯入府邸,四处乱瞟,似在寻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我自窗前转身,对紫姹道:“去问问究竟出了何事,这严将军今日为何这般莽撞。”   紫姹离去,不一会儿便折了回来,慌慌张张地将了个消息给我听,当场惊得腿下一软,险些一头栽在窗棂上。 ☆、第四十三章   建彰自贬为庶人后,踏上了去广陵的征途,除了一匹骓马,再无其他。   可日前在汝南郡的安城县中,据报有乡民发现有一户人家井水腐臭,呈深褐色。当地的县长派人去探个究竟,不想去捞上来一具腐尸,因浸泡时日过长,已辨不出身份,只依稀辨别身上有利器划伤所致的伤痕。   安城县素来民风朴实,鲜有谋财害命之歪风邪气。县长不敢怠慢,即刻上报县令。县令派人来查,据仵作说其腰间有一枚玉佩,翔龙图案,质地上乘,应出自于宫中。   县令一听是宫中财物,火速拿着这枚玉佩进京上报朝廷,京兆尹见到这枚玉佩更是惶恐,竟连夜破制请求面见皇上。   童公公起先道:“皇上已入眠,有事明日早朝再奏来不迟。”   京兆尹却将那枚玉佩拿给童公公看。童公公也是一惊,急急奔进了甘泉宫,向皇上奏明。   皇上连夜亲赴京都衙门,只看了一眼那腐尸的衣着,便黯然拂袖而去。   竟不想,这腐尸不是别人,正是一月前被贬为庶人离京的前太子建彰。   我忙将紫姹的嘴捂住,四下张望,蹙眉斥道:“建彰虽是贬为庶人,怎么说都是皇上的骨肉。话怎可乱说,你是不要命了不是?”   紫姹推下我的手,辩道:“皇上深夜去了京都衙门,又是这般神情离去,大街小巷早已传了个遍了,不是紫姹无端嚼的舌根。”   我飞奔出府邸,府门甫开。果是对面几个商贩正在谈论此事,见我朝他们看,立时闭了嘴,吆喝起来。   我关上府门,拉着紫姹进屋,道:“此消息可是真的?”   紫姹摇头,道:“是真是假奴婢不敢妄断,不过从皇上的举动来看,想来应该是真的?”   我瞪目道:“此话何解?”   紫姹说今日寅时就有皇宫里头的人将高翔召进了宫,到此刻还未回来。   怪不得今日醒来,高翔不在身边,原是半夜便被召进了宫。   我道:“为何不将我叫醒?”   紫姹道:“大将军不让,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玉莺不在府邸,我便叫紫姹在府门前候着,见到高翔回来,即刻报我。紫姹领命而去。   建彰生性残暴,作恶多端。他的死讯传来,本应是一件该值得拍手称快的事。   可他在这朝中更替的当口客死异乡,还是被人用利器划伤或致死,再被投入农家井中,这手段实在歹毒。   连一个落魄的庶人都不放过,除了太子建斌,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有理由这么做。   为了巩固太子之位,即便是被削了宗籍的建彰,也不能掉以轻心。建彰活着,始终是太子的心头大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从这世间消失。   只有这样,他才可以高枕无忧。   而在安城县这等乡间僻壤,正是下手的最佳之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建彰杀害投入井中,任谁也不会疑心远在皇城的太子殿下。   皇上既在京都府衙这般黯然伤神,必是心中悲痛。建彰是皇上与仙逝的前皇后唯一的联系和寄托。如今连他也追随先皇后而去,其心中苦闷,恐怕是只有皇上他自己晓得。天不亮就急匆匆将高翔召了去,必是为了此事。   深门宫阙里刚经历一场巨变,如今建彰又殒了。太子的目的已是昭然若知,谁挡在他的皇位之前,便是今日建彰这般下场。   下一个——或是建彦,或是高翔,又或是我。   想到这里,我心中惶惶不安,未料到这太子建斌竟比当年的建彰还要歹毒万倍之甚。   我心中实在惶得紧,与紫姹一道在府门前等候高翔。   叆云层层,天际无光,濛濛细雨自空中漫来,溅瓦击础,那低缓的滴水声,更是听得我心惊,我死死地撑着门前的石柱,才得以面前伫立。   新立的石柱上赫然写着“大将军府”四字,这是皇上册封高翔后不久,亲笔御赐的。   雨水顺着石柱徐徐淌下,在淌过“大将军府”四个朱漆大字时,如鲜血般的艳红,看得我更是揪心不已。再加之空气沉闷,顿觉气息不畅,似要窒息。   高翔去了大半个日头,至今未归。紫姹多半是看出我面色有异,在一旁问道:“王妃,你没事吧。”   我摇头拂袖,示意不打紧,目光仍是朝宫门方向直直看去。   莫不是太子又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将罪名栽赃在高翔头上,他被召进宫或许不是与皇上商议建彰之死的事情,而是去被问责的。   当日,他只用一枚小小的玉簪,便可使出夺命连环计,其城府之深非常人所能及。   若是这样的话,那必定是凶多吉少。   一想到这里,我心头愈加地不安,拼命朝皇城脚下跑去。   “王妃,外头还下着雨呢……”紫姹的呼唤声被日趋增大的雨势所吞噬,后面的话,我听不见。   布履踩踏在泥塘溅出的污水,将我的裙角染上了斑驳灰点,我用尽全力在雨中奔跑,强烈地感受到心中的砰然声,清晰地听见自己浓重的喘息声,以及身后紫姹追赶我的脚步声。   在皇城门前,我被守卫叉戟拦下:“未得召见,不得擅入皇宫。王妃,得罪了。”   即便是我这样显赫的身份,还是无法自由出入皇宫。我无奈只好蜷缩在宫门下的屋檐下避雨,着急地朝宫门张望,等待高翔出来。   紫姹带着伞从后面追了过来,与我并肩,为我打伞。   紫姹安慰我道:“王妃,没事的,大将军一定会出来的,紫姹陪你在这里一起候着。”   我抵在身后的宫墙上,茫然地望着前方的大雨,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只听身旁宫门有异动,急忙转头看去。   高翔正从里头缓步出来,鶡冠黑服,闲情信步。   我猛然拽过紫姹手中的伞,飞奔上去,颠足举臂撑在他头上,全身颤抖,几点雨水顺着我两颊滑落下来。   “你怎来这里?”高翔转头看我,似是吃了一惊。   见他无恙,我顿松了一口气,垂头诺诺道:“雨势大,为你送伞来了。”   高翔似面有不信,抬头看向我身后的紫姹,对我含笑道:“有劳王妃心中惦念。”遂接过我手中的伞,搂着我臂膀大步朝大将军府迈去。   我被他搂得生紧,只好伸手环住他腰间,方才能稳步前行。而紫姹则是默默跟在我们身后。   刚推开府门,正瞧见谨佩那张着急的面孔,焦急询问道:“王妃,你这是去哪里了,我把这府里都翻了个遍,都不见你的踪影。”   高翔未作答,只扶着我朝屋内走去。   只听一阵关门声,我返身急急问道:“可是太子所为,皇上有否为难与你?”   高翔咧嘴笑道:“这衣裳都湿透了,先换一身干净衣服罢。”   我垂目俯看,衣裙早已斑驳不辩,鬓发间还滴着水珠,从肩上滑过。   我在屏风后匆忙换了身衣裳,跑到高翔面前复问。   高翔拉着我的手,扶我坐在案前,将御前事情与我道来。   在我沉眠之际,确是有人来敲府邸的门,且是童公公亲自前来。   高翔下榻匆匆更衣,便去接待了童公公。   童公公在他耳边低语建彰出事的消息,并暗中嘱咐随他即刻入皇上的寝宫甘泉殿面见皇上。   此时天还未破晓,高翔自不敢懈怠,便随童公公急急入了宫,一路上童公公将事情大致经过与高翔简述了一番。   入了甘泉殿,皇上即刻讨问高翔对于建彰被人害死的看法。   兹事体大,又无凭无据,高翔不敢断言。   皇上命他彻查此事,必要查个水落石出,给追随先皇后而去的建彰一个交代。   高翔只道自己身为武将,不谙审案之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显是皇上也疑心是太子建斌所为,这才独独诏见高翔深夜前来。眼下,皇上想要打压太子气焰,唯一能仰仗的,也只有大将军高翔了。   高翔虽不能为皇上分忧,却力荐光禄勋孙匡,道:“当年截军报一事,光禄勋居功至伟。若是交给他办,必能查个水落石出。”   皇上锁眉深思,道:“孙匡可会心有成见?”   高翔自然晓得皇上心中的忧虑,道:“孙大人为人处世若是率性而为,岂能活到今日?”   皇上又沉思片刻,便叫童公公又去召了孙匡过来,又以圣体违和的借口,罢了早朝。   孙匡傲骨风眉一生,听闻这等骇人之事,自义不容辞。   皇上有言:“不论是谁害的建彰,必要据实以禀。官职再高,身份再是显赫,也休要忌惮。”   言毕,便赐了孙匡一柄自己的贴身配剑道:“此剑是我昔年阵前斩杀敌寇所用,今日你且拿着这柄剑替我皇儿主持公道。若当中有人从中作梗,斩立决。此事盖由你二人负责,一有进展,速速报来。”   建彰一月前便被贬为庶人,此时皇上口中仍唤他为“皇儿”,可见其在他心中地位。   孙匡双手接剑,欣然领命。   因事关重大,皇上嘱咐二人万不可对外声张,必要暗中审查,莫打草惊蛇。   随后,皇上命童公公引二人去偏殿商议。   高翔有意推脱,却还是无法将自己置身事外,只好与孙匡商讨对策。   我惊诧道:“既是这等机要之事,你为何要告知我?”   高翔戳着我的额头,笑道:“我若不说,怕是今后你都寝不安稳了。”   他未直言,却明白我心中忧虑,故意装作轻松,也是为了让我打消忧虑。皇上将如此棘手之事交给他办,想来他心中也是左右为难。   若是真查出是太子建斌所为,那刚平息不久的皇城,又要掀起一阵更加猛烈的腥风血雨,搞不好兵戈相向也未必。   届时,不光是在这京都,但凡我朝疆域,又将烽烟四起。   我道:“这明摆着,必是太……”   话未毕,便被高翔伸手堵住了嘴,向我使眼色。   紫姹与谨佩无疑是可靠的,可府里还有一帮杂役,中间有否混入间人也未知。我顿觉失言,不再说下去。   在这之后,高翔与平日无异,每日早朝归来,在屋里翻阅奏折,我则同当年在姑臧的琨华堂一样,为他研墨。   奏折每日都砌成小山,堆在案头,无聊时我也常信手翻阅,都是些朝中琐事。   少府启奏:今年黄河泛滥,肆水成灾,冀、兖二州黄河沿岸数万瓦房被水淹塌,十万民众无家可归,三十万百姓缺衣少食,陋衫破褛,食宿荒野。二州紧急开仓赈粮,仍是杯水车薪。   太子批复:黄河肆虐,历来有之;常年抵御,堤口缺裂;当以筑坝为本,一绝永患,利国利民。臣建议,与其消耗国库巨资接济灾民,不如军民共筑新堤,以赈灾粮饷抵资。凡成年愿筑堤者,不论男女,包全家三人食宿俱全,以此类推。新堤筑成,复以盖巢,安顿百姓。既减少国库虚耗,又赈灾济民,且永绝黄河之水倾覆,此为一举三得。   历来我朝疆土受灾,皆以接济赈灾为先,并未考虑过如何防患与未然。筑新堤看似工程颇大,劳民伤财,却可保四方百年兴宁。平心而论,太子观点确有独到之处,堪称长久之计。   我又随手翻阅一本。   太常启奏:天道永兴,人道百年,世间之律。我朝国运昌隆,浩淼宇宙,当修建皇陵,佑我后世百兴。骊山先为三皇旧居,后有女娲补天,有神灵庇护,历代君王均设陵在此,必能兴我百世天运,昌我万代永宁。   太子批复:兴建皇陵,固我国运,威我皇族,势在必行。然,国家以民为本,皇族以社稷为根。时国库拮据,又有黄河水患。臣建议,草图规划可拟,排定日期,兴建缓行,切不可急功近利。   历代皇族修建皇陵,均募集大批壮丁劳役,最后落得田地荒废,得不偿失。若是依太子所言,先拟草图,规划日程,逐步拓建。不但可减轻国耗,还不至于落得百姓怨声载道的境地,确是良计。   只是,不知这奏折呈到皇上面前,批是不批。   不论怎样,太子在朝政上确有建树。世人曾言建斌贤德有加,今日果是见识到了。   可正是这样一位忧国忧民的太子,又为何能在宫中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的?   这两封奏折的批复,究竟是性之使然,还是蓄意表功?   不论怎样,建彰的死定与他脱不了干系,这等心肠歹毒之人,日后又怎会将黎民百姓怀在心中。   我问高翔,他总避开不谈太子之事,只道:“国政之事,不劳费心,有这点闲工夫,倒不如去街上逛逛热闹。”   我晓得他近日常伴我身边,是为了避免我胡思乱想,以致心神不宁。   可太子建斌心计之深,已超过我想象,瞧着高翔这般闲定,心中实在来气。   是日,高翔去军中处理政务。忽有公公来传,命我去椒房殿一叙。   我当即一惊,昔日皇后在椒房殿中与赵婧争执的一幕,骤然在眼前如走马观花般一一划过。   皇后自那日之后,再未与我有过联系,今日突然来诏,定有深意。   我差紫姹去郊外军营去禀报高翔,便随公公入了皇宫。   如此一来,高翔必不会弃我于不顾,椒房殿中纵是有毒蛇猛兽,我也不惧。 ☆、第四十四章   半载后复登椒房殿,那尊玉石雕刻的弥勒佛朝我眯笑。越看——心情越是沉重。   皇后正如眼前这尊弥勒佛般,表面上对我好言相向,背地里却是早已将一柄利刃顶在我身后,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别过头去,暗暗加快脚下步子,朝内殿迈进。   皇后端坐于凤鸾金座上,雉羽黄褕加身,凤冠顶戴,玉旒垂悬,好不威仪。   我在阶下伏地跪拜:“命妇陆氏拜见皇后,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一道庄严肃穆的声音自我头顶倾来,我起身垂目立于阶下,等待皇后发话。   暗暗瞥了一眼当日赵婧站立之处,玉阶光洁,丝毫看不出在这里曾是血染红尘之地。   即便是赵婧这样荣宠正盛的后宫权贵,在这椒房殿之中,也不过是一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渺小的蝼蚁。   皇后道:“大将军日前被册封为镇国公,你是他的正妻,怎可连个封号都没有。孤且做主,今日就封你为‘宜庄夫人’,如何?”   今日一见面就为我赐了封号,还不晓得后头在打上面主意,既是皇后亲授,自然不好折了她的面子。   我正声跪谢:“谢皇后封赏。”   皇后命人拟了懿旨,当即授我。   我复跪地谢拜,接过懿旨。   “赐座。”皇后玉指纤伸,示意我入座。   我退至一侧,在阶下玉座上坐下。   皇后陡然笑盈发问:“孤今日遣你来,可知所谓何事?”   皇后今日召我来,必是居心叵测,我自不能自乱阵脚,必要谨慎以对,方可应付过去。   我佯装茫然而视,回禀不知。   皇后道:“皇上子嗣凋零,日前又痛失长子,宫中只剩我儿建斌、建彦、建瑞三位皇子。建瑞尚且年幼,而太子和建彦都到了适婚年龄。近日皇宫里头气氛沉闷得很,建彦自幼失母,孤念想为他择一佳偶,行延绵子嗣之责。顺便也好让宫里冲冲喜、热闹热闹,不知宜庄夫人可有佳人相荐。”   我猛然心中一沉,身侧的手紧紧攥住玉座,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让皇后看出半分。   建彦自小到大,从来不曾受过皇后待见,今日要为她赐婚,必是知晓我与建彦的旧情,分明是来试探我的。   我俨然对道:“自古长幼有序,理应先为太子殿下择选王妃,身为幼子的三殿下岂行僭越之礼?”   皇后叹气摆手道:“哎,休要提这不孝的皇子了。孤将京城中名门闺秀寻了个遍。可他倒好,以不糜声色未由,一一婉拒。如今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想想真是头痛,这不才想到为三殿下择偶吗?”   我道:“太子是为储君,无妃即无后,事关江山社稷,皇家延绵,还请皇后早早定夺,为太子择一佳偶为先。”   “自赵无碌那狗贼死后,皇上龙体违和,太子又要兼顾朝事,哪里还有这等心思。适才我已向皇上奏明,而皇上也应允了此事,眼下只差一个配得上三殿下的合适人选。”皇后话语中叹息不断,显是真心为太子建斌头疼。   忽而想起那日在青梨宫外,彭良人与周八子的谈话,想来是真的。   正在我思忖之际,皇后开口询道:“俞瑶琴与林木桦如何?”   俞瑶琴与林木桦当年并称京都的“名门四秀”,前宗正之女白子琪,前少府之女毕青淑如今的身份早已是配不上皇家子嗣,剩下的也就只有她二人了。   而这两位的父亲均位居九卿,现下已与太子同气一忾,这分明是要以婚姻束缚建彦,逼他不敢觊觎太子之位。   只一门亲事,就将潜在危机轻易化解,皇后果然高明,不动干戈便能掌控全局。   如今我已然不可能再嫁给建彦,可也不能让建彦身犯险境。   我答道:“此二人确是才女名媛,享誉京都,自然身份高贵。可若说要配得上皇家子嗣,怕还是有些牵强。”   “这话也是有几分道理,那依宜庄夫人看,可有合适人选?”皇后沉思片刻,抬头含笑问我。   忽而想到建彦身边的贴身侍婢罗鹊,当日在西门菜市给我盘缠,又在西投高翔之时舍命救我,还与建彦形影不离,护其左右,可谓忠仆。   若是建彦一定要娶妻,在我看来罗鹊自然比上述二人要稳妥得多。   只是,罗鹊身份地位,我又该如何说服皇后?   我心下思虑片刻,答道:“罗鹊是为不二人选。”   皇后一怔,茫然问道:“罗鹊是何人。”   我道是建彦身边贴身侍婢。   皇后怒而拍案,斥道:“大胆,孤好意问你,你却有恃无恐,妄加非议。三殿下怎么说也是我皇室一脉,怎可随便娶个侍婢,这是成何体统?”   金凤振翅,玉旒摇曳,皇后脸色铁青,双目直直怒瞪我,似要将我吞了。   我若稍有不慎,或重蹈赵婧昔日覆辙。   我起身笑颜以对:“皇后有所不知,皇室血统尊贵,非王侯将相之后不可及。现如今三公虚二,各地诸侯也暂无般配人选。若是硬要为三殿下择一名佳偶的话,不如摒弃身份高低,唯合而择。”   “这么说来俞瑶琴与林木桦品性皆虚,行有不端,配不上三殿下?”皇后袖中拳头紧攥,显是在克制怒意。   我诠道:“既要唯合而择,便要寻一了解三殿下品性之人,三殿下心境随和,对宫中下人礼遇有加,而其身边婢女罗鹊忠心服侍他多年,生活起居一应照顾周全,自然是合适的人选。而俞瑶琴与林木桦贵为名门才秀,却对三殿下知之甚少,故而不合宜。”   “看来你对三殿下了解得倒是透彻。”皇后轻哼一声,嘴角微扬,似笑非笑,话音听来也是颇有嘲讽之意。   她今日既召我来,必是知晓我与建彦旧情。我倘若支吾藏着,反而令她怀疑,倒不如大方承认。   我道:“命妇在年幼时却确对三殿下属意,然今日我已嫁做他妇,自当恪守妇道。”   皇后怒有稍退,蹙眉问道:“我朝堂堂皇族,娶个身份低微的侍婢,岂不是辱没了我皇家的威名?”   我道:“这有何难,太尉马大人膝下无女,不如叫他认罗鹊作义女。如此一来,罗鹊的身份,百官自无口舌之纷。”   罗鹊纵是成了马德庸的义女,想来也不会任由他摆布。而建彦成了马德庸的女婿,皇后自会欣然接受,不会再为难于他。   至少,马德庸的地位比那帮见风使舵的九卿官员更高,更牢固。   皇后果是面有缓色,缄默不语,似在思虑。   片刻后,皇后起身,道:“如此甚好,只是不知那罗鹊肯应允否?”   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后宫之内莫非凤巢。”   皇后盈盈下阶,上前拉过我的手,抚道:“果是陆相之女,才智全然不逊你父亲,只可惜生了个女儿身。”   显然,方才的一番说辞已然说动了皇后。   罗鹊成了马德庸的义女后,自然逃不过他们的严密监视。只是,不知这罗鹊能否应付得过来,而建彦听到这个消息,是否承受得住。   当日隔园而望,以诗抒情,我已明心志,只是不晓得他想不想得开。   如今身处这椒房殿中,我能够全身而退,足是万幸。   剩下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皇后又与我聊了些家常,我自谨慎作答,不到半个时辰,皇后便将我打发。   踏出椒房殿,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回首朝这金碧辉煌的椒房殿看去,一张张亡魂在我眼前哀嚎。   建彦婚配本是皇家内事,今日邀我前去商议,摆明了是问我讨要看法,想要抓住我的把柄,将我与高翔、建彦一网打尽。幸好方才我不露声色,皇后应是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犹自想着心事,埋头前行。突兀,生生地撞在一团坚硬而韧性十足的物体上,我顿被弹退了好几步,险些踉跄跌倒。   而就在方才撞上的一刻,心里头总觉有似曾相识之感。   我茫然抬头,骤然一惊,忙下地叩首,道:“雪妍该死,冲撞了太子殿下,还望恕罪。”   我将头埋在地上,却见地上一道黑影徐徐逼近,惶得我不由得微微颤抖了起来。   怪不得这般似曾相识,昔年在沧池与建彦玩耍,正是如同今日一般,一头撞在了时值二殿下的建斌胸前。而当时,我也与今日一样,慌张地跪地,心中惶恐。   “既是无意,何必慌张,起来说话罢。”似有一团黑影将我笼罩,转瞬间又变成了原先的一道细影,清匀的气息声在我头顶划过。   我起身垂目,侧身让道。   可太子像是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那道细长斜影纹丝不动。   “宜庄夫人这是要去哪?”   沉寂片刻之后,太子忽然发话,更是惊得我冷汗涔涔。   半个多时辰前我才在椒房殿里皇后封了“宜庄夫人”的称号,竟不想前脚刚踏出椒房殿,太子居然已经知晓。   显然,皇后身边定是有着太子的耳目,而太子正悄然监视着皇后的一举一动。   这究竟是一对怎样的母子,在太子党争中珠联璧合将建彰拉下马来,而暗地里却对自己的生母暗中监视。   可想而知,太子建斌是一个多么工于心计的人,就连与他并肩作战的生母也不尽全信。   我道得皇后传召,这会儿刚从椒房殿出来。   “正好本宫也有些事情要与你一叙,若是不赶时辰的话,请移步含丙殿。”太子傲然伫立在我面前,烈阳在他欣长的身形上映出一道金环,犹如天神下凡般的英姿勃发,那低沉而果决的话语,根本不容我开口拒绝。   这副金灿伟岸身材下,却是藏着一颗深沉如海的心,令人心生胆寒。   刚出虎穴,又入龙潭。我心中悚然,只希冀高翔能早早到来,将我带离这是非之地。   我垂眸跟在太子身后,长一步短一步地朝含丙殿方向迈去。   猛然间,额头沉沉撞在一软物上,我抬头一看,前面竟是宫墙,若不是太子用手垫着,我早一头撞在上面了。   太子缩手,道:“见了本宫,你就怎么害怕?”   我怎能不怕?太子心计不逊高翔,若是用在正道上,将是黎民之幸。可为了皇位,竟不惜残忍地杀害自己的亲生哥哥。   我未作答,只跟在太子身后,继续唯唯前行。   青松碧郁青翠,巍峨挺拔,不见尖;枯木残枝遍地,黄花尽落,鸟惊飞;池无水,山蒙灰;宫墙朱漆落,木桩斑驳起。   我从未踏入过含丙殿,一眼望去,除了那傲然的青松,满园凄凉,全然不像是我朝身份尊贵的太子居所。   直到我仰目看到牌匾上“含丙殿”三个字,方才确认无疑。   按理说,前太子被废,建斌身为太子,完全可以搬去东宫。   记得幼年时,时值太子的建彰寿辰,在东宫开筵,邀我与爹爹前去赴筵。那宫殿虽不比椒房殿这般奢靡,却是花香熏柱墙,曲泾似游龙,游廊千回百转,阑干虎踞龙盘,堪称皇宫楼兰一点儿都不为过。   太子顿步,回首望我,笑道:“寒舍鄙陋,怕是还不如大将军府罢?”   眼前这番景象,莫说要与大将军府相比,只怕比孙匡的那所小宅子也好不到哪去。   我勉强一笑,道:“太子深居简出,海水不可斗量。”   显是太子听出我言语中的讥讽之意,那张冷峻的脸庞划过一道不禁意的浅笑,挥袖示意我入殿内。   殿内案几老旧,家具几无,空有一座大殿,足像是穷困潦倒的昔日商贾巨富。   太子龙袖广挥,转身盘坐于案前,伸手示意我案前落座。   我坐在这扶手落了漆的黄花梨椅上,芒刺在背,极不舒坦。   太子道:“听说你向母后建议,让三弟娶他的侍婢。”   我道:“太子殿下既已知晓,何必多此一问?”   太子道:“本宫只想确认,你对三弟是否断了念想。”   我心中猛然一颤,这太子不比皇后,竟问得如此直截了当。我与太子并无交集,贸然问这男女之事,顿觉双颊微烫。   我道:“自我依附大将军后,便对他倾心有加。成他姬妾那时起,便再无二心。府中下人尽知,太子若是不信......”   太子抬手止声,道:“莫要再说了,本宫信便是了。”   这番蹩脚的措辞,太子居然信了,我心中更是茫然。   御花园当初附近既有建彰的耳目,以建斌的深沉,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想来他必是知晓,我曾与建彦在御花园私会。以他的才智,定是知晓我与建彦的关系。   莫非当日我与建彦隔园对诗早已被他耳闻,这才信了我今日的话?   不及深思,太子又发话问我在大将军府过得可好,高翔对我可好。   太子召我来,尽提一些琐事,还过问我的家事,这是为何?   猛然想到当初在青梨宫外听到的一幕,当日高翔要娶我做正妻,太子在皇上面前极力劝阻,还有他从未有过心仪之人。   一个可怕的念想霍然在我脑中掠过,难道......   忽然又想起了当初还是二殿下的建斌入我府邸,对我笑着说道:“不论你是否支持本宫,本宫永不伤你分毫。”   想到这里,我不由心生恐惧,手掌紧握扶手,指尖入木三分,朱漆嵌在指甲缝里,顿感丝丝疼痛。想要借着这股疼痛,来集中自己的精神,竭力打消心中那股可怕的念头。   然而终究是徒劳,疼痛丝毫没有让我不去回想思考。   越想——心中越是惊骇。   太子走到我近前,直直视我许久,浓重的气息朝我扑面而来,几度欲要开口,却未吐出声来。   我偏过头去,羞面道:“男女有别,还请太子归位。”   “本宫问你,我比建彰如何?”   太子骤然双手在我椅子扶手重拍下去,指尖触到了我的手。我忙向后回缩,惊恐转头,却见一双黑眸离我咫尺,自己的惊惧之色在他黑眸中清晰可辨。   我欲抵足将椅子往后拖,可那双手却牢牢地搭在扶手上,尝试了几下,椅子仍是纹丝不动,终是一场徒劳。   我厉声喝道:“太子请自重。”   太子并未因我这一声大喝而却步,仍是直直看我,神情肃然,提声道:“且先回答我。”   我愤然道:“你志在皇位,无可辩驳,可杀戮太多,有多少无辜亡灵死在你手,想必不用我一一道来。”   一时气愤,我脱口而出。言毕,才觉得自己失言,闯了大祸。   我双手奋力朝太子胸前推去,欲要逃离。   适才一时口快,直言顶撞,太子定将恼羞成怒。此时,若不逃走,或将永远走不出这含丙殿。   然而,我纵是使出浑身解数,太子依旧如山石般屹立在我面前,双目紧紧看我,不发言语。   我无力地垂落双臂,靠在椅背上,垂头不语,就如同一只被人揪住耳朵的兔子般的无可奈何。   “在皇家子嗣中,只有我才有资格为天下苍生解忧,只有我才可保我朝江山万里延绵,只有我才可让我朝百世兴宁。”一道低沉中带有怒意的话音越过我的头顶。   我抬头狠狠直视他那双冷酷的双眼,深不见底,令人琢磨不透,如高翔那般的深沉,甚至比高翔更为深不可测。   拥有这般城府的人,若是心念不纯,他日必将倾覆山河,将我朝基业毁于一旦,国破家亡。   我无意与他争执下去,如今落入他手,只能任人宰割,只盼高翔快些前来救我。   “我为了爬上金龙宝座,手上的确沾满了杀戮。然而,我对你从未有过欺瞒。今日如此,日后亦如此。”太子松开椅子扶手,转身双手背负徘徊。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曾经在我府邸也说过类似的话语,语气也与此番一样,似有隐晦。   我拂了拂额上的汗,问道:“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赎雪妍今日身子疲乏,容我告退。”   “且慢!”   我正要起身,太子骤然大喝一声,震得殿中余音游转。我心下一沉,双手陡然一松,又坐了回去。   太子转身,肃然道:“日后我若登上大统,必以社稷为重,造福万民,你可愿意做王的女人?也好让你亲眼见证,我究竟是明君——还是昏君。”   之前心中臆测果然应验,难怪我这般斥责他,也未为难于我。   可我除了幼年沧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再无半点联系。   百般猜测,皆是徒劳,不解其中。   我正声道:“太子连最浅显的尊卑礼数都不懂,安能造福万民。我是为大将军正妻王妃,天下皆知,又岂能三心二意,被世人传作笑柄。还未登上皇位,是明是昏,已不言自喻。”   “世人如何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太子竟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连大将军的女人都要夺,且还是明目张胆,实在令我心中惶惧万分。   我当下怒然而起,道:“命妇定然不依,有本事你就从大将军手上把我夺来!”   如今他已公然挑衅高翔,势必日后水火不容。窗户纸既已捅破,我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现下高翔手握我朝一半的兵士。即便他是太子,顶多也就是掌控京城的五千禁军。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太子仰天大笑,道:“夺来便夺来,有何不可?”   那笑声,笑得如此诡异,笑得如此自信满满。   即便双方高下立见,我仍心中难安,全身不由得微微颤抖。   高翔——你在哪里,为何到现在还不来救我?   莫非出了什么事?   我心下狐疑猜测之际,太子双手又搭在椅子扶手上,双目炯炯,似有波澜,神情肃然,语气低沉平缓,而言语却是令人震惊不已。   若说这是我此生听过最为荒谬的故事,也不足为奇。 ☆、第四十五章   年幼时,我只顾着跟在建彦后头转,与他在皇宫里玩耍,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他身上,却忽视了一个人。   而这个人——正是当值二殿下的建斌。   皇宫虽大,可建彦不得皇上恩宠,身处皇城也不是哪儿都能去得了的,尤其是宫中那繁多的规矩。   我与建彦最常去之处,便是御花园与沧池。那时我朝初定,皇上忙于处理政务,无闲情雅致赏花观景。这两处除了后宫妃子外鲜少有人踏足,一般宫里的下人也都是匆匆路过,不敢留步。   去御花园的后宫妃子,多是不得皇上恩宠,才来这里消磨光景的。建彦的身世宫中尽知,同命相怜的妃子们自然也不会告发我们,反而是欣羡我们这番自由自在。   而祠堂恰恰就位于御花园与沧池之间,前观百花争艳,后闻氤氲缭绕。因是皇家禁地,我与建彦均不敢靠近半步,生怕被传到皇上耳朵里,受了责罚。   而建斌总受到当值太子建彰的排挤,皇上时常罚他去祠堂抄训诫,他却在暗中一直留意我,我竟全然不知。   建斌说当他第一次被罚去祠堂抄书之时,便听到御花园内有嬉笑声,心下好奇便暗暗寻声探头,发现是我与建彦正在假山后头追打嬉戏。他说,宫里的人不是毕恭毕敬,就是唯唯诺诺,从未见过我这般天真无邪的表情。   自那日起,他便故意找茬,顶撞建彰,屡屡如他所愿,总被罚去祠堂抄训诫。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是想为了多看我一眼。   时而见我在御花园,时而见我在沧池,而建彦总伴在我身边,陪我玩耍。   久而久之,建斌便被我深深吸引,被罚去祠堂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皇宫毕竟是皇家禁地,即便是我这样的丞相之女,也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经常扑了个空。   为了能够见到我,建彦每一次从宫中偷偷溜出来,建斌不声不响地尾随在后。建彦若是去我丞相府,他便拐进小巷,在侧墙贴耳倾听,虽听不太清,有时里头说话声小,更是全然听不到,他亦乐此不彼地蹲在墙角。   或是建彦带我去市集玩耍,他也悄悄跟在后头,就如同我身后的影子一般。我看不见,他却一直在我身后默默注视着我,与我一起逛街,一起听说书,一起倾听我与建彦的情话。   桃花树下的那一幕,更是被建斌听得真真切切。   他说,当时他真恨不得一拳砸开院墙,冲进来向我表明心意。然而,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如之前的每一次我与建彦互诉衷情一样,将心中的苦闷一一吞下。   建斌似游魂般地跟了我数载,我竟全然不觉。如今听来,百般滋味环绕心头,脑中更是恍恍惚惚,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建斌暗暗爱慕我多年,其心至诚,其念至坚。适才道来,我分明从他那双红润的眼中明白了一切。   我茫然视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作答,只默默倾听。   他说,建彦不比建彰,身世凄苦,又郁郁不得志,不忍横刀夺爱,况我与他不曾谋面,贸然诉情,我自是不会应允,许是还会令我心生厌恶,只好就这样一直做我的影子,默默跟在我身后。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心中对我的情愫便越来越深,难以自持。这才有了沧池我一头撞在建斌胸前的那一幕。   那日,他并非只是恰巧路过,而是有意为之,存心横在道上,让我撞在他胸前的。他只是想与我靠得近些,与我说说话。可见到我跪地惶恐的神情,心中激动万分,一时把想要说的话全都忘了。又见建彦过来赔不是,只好慌忙夺路而逃。   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勇气面对我,只一直在暗暗继续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为了抛开对我的念想,他刻苦读书,勤练武功,可心中仍是舍不下我。此后,他便暗暗发誓,此生必要出人头地。   为的不是区区太子之位,更不是万里江山——而是我。   我愕然瘫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扶手来维持自己的坐姿,不至于滑倒下去。   从他这真挚的神情看来,方才所述并非无稽之谈。从他叙述的语气听来,饱含着情深意切。   建斌,我从未想过他会倾心于我,更未曾想到,他爱我,且还爱得如此执着,爱得如此痴狂。   笠草孤阡陌,风吹雨淋日晒,犬撕鸟啄,身比磐石心志坚,岿然立天地,默守有情人。   这份爱,厚比天地,沉似山河,我又怎能承受得起?   况今日道来,也只是徒增伤感。今日我已是高翔的王妃,多说无益。   即便我仍是待字闺中,也不可能委身于他。听来感念深受,心中却从不曾对他动过情愫。   建斌不顾身份,跪倒在我膝下,泪珠在红眶中来回打转,道:“今日与你说这些,不是想要你的同情,更不是希望得到你的怜悯。或许我这一生将注定无法洗清罪孽,可我无怨无悔。为了你,我要做这山河的主人,做这万民的主宰。只有这样,我才有能力、有资格得到你,许你一个只属于我们的未来。”   我不晓得这话是真是假。他争夺太子之位,居然是为了我,实在是荒唐可笑。   且不说他能否如愿坐上皇位,即便他得到了全天下,得到我了我,那又如何?   我的心,永远也不会在他这里。   得到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意义何在?   我哼笑道:“你这一生杀戮太多,即便是得到我的人又如何,我的心将永远追随大将军。”   “杀戮?自古多少君王,哪不是从自己兄弟的尸身上踏过,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血腥,难道他们全都是昏君吗?”太子紧紧拉着我的手,攥得我生疼,言辞激昂,显是情绪激动。   我数度用力缩回手去,总也挣脱不开,反是被他攥得更紧。   太子又道:“我想要得到无上的权利,用自己的仁政赢得万民的敬仰,赢得你的尊重。用自己的一片赤诚赢得你的爱,赢得你的心,难道我错了吗?”   错了,一切都错了,错的实在离谱。   昨日是建彰,今日便将矛头指向高翔。   建彰固然死不足惜,而高翔却是为我朝打下万里江山的大英雄,一个欲要残害忠臣的太子,将来怎会是个好皇帝?   不论他对我情有多深,那不过是他的执念。也正是这份执念,令他一步步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能自拔。   眼下,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含丙殿,只想尽快逃离。   高翔——为何你还不来?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是这世间的主宰,是世人称颂的一代明君,我将用我的毕生等待你的回眸。”建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沉着冷静,似疯癫,似痴狂。   顿闻殿外有异动,趁他转头松懈之际,我忙奋力挣脱,朝门外跑去。   但见高翔赤手空拳,将殿前的宦官一一打退,正朝我这边疾步迈进。   我飞奔过去,躲在他身后,紧紧攥着他的朝服,将头贴在他的背后,全身瑟抖,慌张地说不出话来。   此刻太子也追了出来,喝道:“大将军持剑闯入我含丙殿意在何为,在你眼中可还有王法?”   只听高翔阔声以对:“陆氏是我王妃,那不知太子未经本将军同意,私将她带入含丙殿,又合乎礼数否?”   太子怒道,“放肆,本宫是太子,见了太子为何不跪?”   或是高翔从我适才惊恐的表情中看出些端倪,双臂微张,将我护在身后,道:“臣有军令在身,刻不容缓,恕太子见谅。”   言毕,高翔便要转身带我离开。我死死地攥着他的手,大步朝宫外迈去。   “究竟是何等军机要事,大将军居然连行个礼的功夫都没?”太子在身后冷笑一声,那几名先前被高翔打退的宦官又围拢过来,阻在我面前。   高翔转身作揖,道:“边关匈奴来犯,皇上命臣火速归往姑臧,敢问太子殿下,可算是紧急军情?”   说罢,高翔执剑柄拨开一众下人,拂袖携我离去。   快步出宫,我拽住高翔,道,“今日你谎报匈奴来犯,太子若告到皇上面前,该如何收场?”   高翔搂着我僵直的臂膀,边走边道:“即刻随我启程回姑臧。”   我骤然一惊,如此说来,适才高翔说的都是真的——匈奴犯我边疆了!   心下恍惚之际,但见谨佩与紫姹已为我收拾好了包裹在府门口候着我,身旁还停着辆马车,只待我与她二人坐进去,便一路前行。我掀开帷幔,雍门在我眼前骤然划过。   只入了一趟皇宫,先是皇后与我谈及建彦的婚配,太子又在含丙殿内向我表面心迹,之后我便莫名随高翔离京,且是走得如此急迫。   这前前后后,才不过两个时辰。   高翔为了我不惜冲入含丙殿,与太子撕破脸面,日后恐怕要处处受制于人。而建彦的婚事也不知后续怎样。   此刻,我心中仍是惊魂未定,乱绪横飞。   “王妃,你还好罢?”紫姹在一旁低声问道。   对,紫姹,是我叫紫姹去寻的高翔,或是她知道些什么。   我忙抓着紫姹的衣襟问她,紫姹据实以告。   我被皇后召去宫里后,紫姹便飞奔去了京郊的驻军大营,恰好遇到高翔从帐中出来,便将我被皇后召见入宫的事告知于他。高翔正要去皇城寻我,不想童公公领着圣旨前来,说匈奴大肆闯我边陲,皇上令他即刻西赴姑臧,抵御外敌。   片刻后,王卫忠也拿着史可信的边关急报上前来,原是匈奴单于乌拉斯台统一各部后休养生息,如今兵强马壮,又是年关将至,便在我边关肆意抢夺牛马牲畜,史可信领兵前往与其一战,杀退匈奴散兵。不料日前,乌拉斯台纠集五十万匈奴大军挥师南下,欲克我姑臧。   高翔道:“童公公,我家眷尚在府邸,容我携家眷一并前往姑臧。”   童公公似面有难色,道:“北边战事告急,皇上心急如焚。不如由大将军先往,由老奴准备车舆,命人护送府内家眷追赶上来。”   高翔道我不在府内,在皇后处,童公公听了也是一怔。未等童公公回神之际,高翔已然吩咐由王卫忠率领大军先行,自己和紫姹回了府邸,见我还未回府,便交代她与谨佩一同收拾行囊,门前候着,犹自进了宫。   童公公亲临军营传皇上圣旨,催得又是这般的急。可想而知,姑臧情势危急。   此番定不像之前那样,高翔暗中派人故意卸下城防引匈奴来犯。其理有三:   一者,征服西戎一役,我军元气大伤,非一年不可复原。距今不过半载,高翔定不会无视那三十万边关将士的性命。   二者,建彰被人害死,皇上派他与孙匡暗查,如今尚未头绪,岂会甘心离开京都。   三者,建斌心怀叵测,高翔虽不持立场。然朝中波涛汹涌,我都能看出几分,高翔自不在话下。唯今之计,朝中最需要以他这样威震四方的人物来稳固大局。   而高翔离京,最得利的人便是太子建斌,他离开之后,朝中再无人与之抗衡,其太子之位固若金汤,同时进一步巩固势力,壮大羽翼。   若不是姑臧险情,皇上必不会在此时派高翔亲赴姑臧。可自从“翔云盖日”之后,朝中再也挑不出可以与之匹敌的人选来。   若是派建斌亲征,姑臧三十万大军掌于他手中,他日挥剑京师,必遭来大劫。从皇上一贯打压建斌的态势来看,显是在处处提防于他。   回想适才在含丙殿的一幕,起先太子一直与我闲话家常,现下看来有拖延之嫌。而向我表面心迹,从当时神情来看,应是垂涎我许久。可偏偏早不说,晚不说,在这当口与我倾诉,以他的深沉,必有深意,且还不惜与高翔决裂。   忽然,我好似有些想明白了。   太子建斌兴是比皇上先一步掌握匈奴来犯的消息,知晓皇上必会遣高翔领命镇压,军情又十万火急,料定高翔不敢抗旨不尊,便故意将我困在含丙殿中,却不曾料到高翔竟置皇命于不顾,只身闯进含丙殿来寻我。   可我分明是皇后召见的,并非太子召我入宫。再一推想,显然皇后与太子事先早已暗通一气。皇后与我商讨建彦婚配之事,也并非只是拖延光景这么简单。她分明是在警告我,建彦不论娶谁,都将在她的股掌之间。高翔若敢阻了她皇儿建斌的道,势必要拿建彦来威胁我。   建彦婚配,建斌表心,匈奴来犯,这三件看似不着边际的事情捏合在一起,竟是一件天大的阴谋。怪不得含丙殿中,太子全然不将高翔放在眼里。   原来,自建彰之后,建斌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高翔。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惊惧万分,虚汗涔涔。   不知还有多少阴谋在这波澜不惊的死水之下暗潮涌动。   此次北抗匈奴,或生死难料。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亦不会风平浪静。   皇后与太子貌合神离。我猜想,或是与我有关。   太子建斌是为了得到我才爬上这太子之位。而皇后或许并不是这样想的。   她希冀的是她的皇儿能坐拥江山,掌控天下。我在她眼中,将是牵绊在建斌身边的一颗绊脚石,故而才在椒房殿中说起建彦的婚事。   若我当时言语稍有不甚,将心中对建彦的情愫吐露半分,或与当日赵婧一般,招来杀身之祸,命丧椒房殿也不无可能。   如今被迫离开京都,建彦命悬一线,我再无力保他,更莫要谈如何将他扶上太子之位。   想到于此,我心中惶惶不安。   若是建彦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面对。   还有姐姐雪娴,时下虽得皇上荣宠。可后宫之中是皇后掌权,如今他们要对付的是高翔,姐姐性命堪忧。   我从窗棂中探出头去,黑云飞卷风摧日,雨势将来,山河飞梭倒影,暗无光,扬尘靡土蒙双目,明暗不辨,今夜路难行。 ☆、第四十六章   因在宫里耽误了些时辰,高翔又怕我颠簸,未全力追赶王卫忠等人。时至三更,方在京畿郊外与其汇合。   夜阑深静,万籁俱寂,时不时的有黑鸦悲啼,听得人心惊胆战。   自上了车舆,我未曾有机会与高翔说过一句话,心中实在憋得慌。入了营帐,我急着要想他道来,眼下形势究竟该何解。   可高翔却伸手捂住我的嘴,沉声道:“人多眼杂,不合时宜,万事有我,切莫惊慌。”   我怎能不惊慌?   姐姐与建彦尤在宫中,他日生死未可知。   我与他此行北去,亦生死难料。   可高翔的话确也有几分道理,事关重大,如今身处荒郊野外,只一幕之隔,谁又晓得这军中是否混入了建斌的间人。若稍有言语不慎,来日必自食苦果。   营帐不比大将军府的四方巨塌,高翔极是君子地将一张锦褥隔在身旁,仰卧阖目。   我卸了妆容,蜷缩在一侧。北风劲烈,将营帐吹的鼓起,听得我一惊一乍。   我悄然移开锦褥,向他徐徐靠拢,朝他张望,双目闭阖,轻匀的气息声徐然传入耳中。   他那粗壮的臂膀近在眼前,我多想借他的肩头靠一下。   一下,只要一下就好,来平复我心中的惊颤。   我将头微微抬起,徐徐向他肩上靠去,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立时觉得口干舌燥,耳根烫似火烧,脸面被这股温流拂得奇痒难忍。   正是这张处变不惊的脸,屡屡救我于危难之中。回想今日在含丙殿中与太子对峙,剑拔弩张,全然不惧,护我周全。   爹爹的恩情,早在皇上下旨为爹爹建立祠堂之际,他便还清。   如今又舍命将我从太子股掌中逃脱,这份恩情早已不是我能够承受得起的。   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面对我的夫君?   胡思乱想间,一张臂膀勾起,环在我的肩上,将我摁下,靠在了那张厚实的肩上,一股暖流迅疾游遍我的全身,五内翻江倒海,心中砰然不息。   “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快歇息罢。”一道柔和的话音贴面而来。   我靠在他的肩头,暗暗瞥了他一眼,仍是双目紧阖,神态祥和。   我羞怯万分,身子绷得僵直,细声道:“今日妾身害怕,斗胆借侯爷肩头一靠。”   高翔未作答,只将我拥得更用力了些,我被他翻转过来,侧身贴面于他,贴着他身子的胸前如山石崩裂般的跌宕起伏,羞得我几度欲翻转回去仰卧,无奈那张臂膀不容我动弹半分。   我的气息自他颈间反转回来,折到自己面上,顿觉双颊烫得似要灼烧。   可不晓得为何,我心中有的只是羞怯,却不曾心有抵触。正如当日他班师回京,我坐在他的马儿上如出一辙。   而他身上所散发的热量,渐渐消却了我心头的惊惧。渐渐,我身子也不似之前那般紧绷,一股无形的力量令我心神安逸。   心中不再恐惧,建斌那张冷酷的脸也在我眼前徐徐消散,整个人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脑中顿闪出一股欲念,想要就这样靠在他的肩头,一直靠下去。   朝中的险恶,非我所能想象。太多的人为了心中的贪念,跌入无尽的深谷。在这深不见底的深谷中,又有多少人在暗无天日的暗黑中相互搏杀,只为了踩在别人的头上,一步步爬出深谷,重见光明。   然而,倘若要爬出这深谷,就必须踏过无数白骨堆砌的山头,方有可能见到一线的光明。   世人只会见到这爬出深谷的英雄,却看不见深谷之中数之不尽的亡魂。   世人皆知百花艳,殊不知花下黄土孤魂埋;世人皆知朱墙茜,殊不知血染宫阙英烈陨;世人皆知夕阳红,殊不知天地精华摄人魄;世人皆知九五尊,殊不知史家判笔辛酸泪。   这一夜,我睡得极是安稳,极是舒心。   忽感臂下有窸窣,我骤然惊醒,却见高翔抬着我的臂膀想要将我翻身仰卧。我羞得急忙双手遮面,全身微颤。   许久未听见动静,我微微张开指缝,偷偷瞧去,一张勾嘴笑脸在我眼前浮现。我气恼地朝他额前用力一推,翻身做起,撅嘴瞪他,道:“你怎还赖在这里?”   “这是我的营帐,我不在这里,那究竟该在何处?”高翔被我狠狠一推,也不气恼,盘着腿坐着直直看我,面有微笑。   我气急解释道:“昨夜营帐太小,实在没地翻身,这才......”   “这才如何?”   高翔真是可气得很,明明知晓缘由,却还要这样羞辱我。   我扭头哼道:“你这泼赖痞子。”   “我非出自名门,原本只一介布衣,自幼与人打架野惯了,我就是痞子,你拿我如何?”高翔依旧不依不饶,拿我寻开心。   我气得提起身旁的绣花枕头,用力朝他掷去,直直打在了他的脸上,这才消停过来。   “好了,不与你闹了。赶紧漱洗,还要接着赶路呢。”   高翔拾过枕头,便收拾起了锦褥,手势极为熟练,只一刻的功夫,便全然收拾妥当。   忽而想到,每每战事一起,大军驻扎在野外,他便孤身一人,身边也没个细心的女人从旁照料,足是孤寂。   “莫要再胡思乱想,还有十多日才能赶到姑臧,这臂膀还能借你靠好几日呢。”高翔起身将我拉起,临走还不忘戏谑我一句。   高翔离去后,留我一人在营帐中篦头。   回想适才高翔那些打浑的话儿,心中霍然想明白了。他只是想逗我开心,让我忘却心中对建斌的恐惧。   我还未有机会与他道出含丙殿发生的事情,他早已看出大致,揣摩出了门道,昨夜也未问我半句,显是在安慰我。   为何他总是默默地为我做着一切,口中却从来不提半句。   高翔——你可知晓,你越是这样,我心头越是歉疚。   我情愿你堂堂正正地告诉我,你为何要对我这般的好。   即便是你开口说自己属意于我,也好过现下似二人哑谜般的揣测。   你娶我为妻,究竟是替我爹爹报仇,还是令有他意,尽可以与我道来。   我既已是你的妻子,大婚之日,便作好了委身于你的准备。你若开口直言,我必无怨无悔献身于你,又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难道,我的心在不在你,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谨佩入帐,催我上路。我便草草收拾,迈出营帐。   紫姹迎来,欲要扶我上车舆,我广袖一拂,道:“你与谨佩坐车舆,我骑马便可。”   谨佩急下跪,道:“可是奴婢有哪里侍奉不周,惹恼了王妃,奴婢怎敢自己坐车舆,让王妃骑马呢?再说,这车舆,本就是为了王妃准备的。”   我有自己的心思,自然不能与她二人道来,便强推着二人上了车舆,对一旁的卫兵道:“我意已决,没我的命令,不许二人出来。”   卫兵道是,催促二人入了车舆。   我转身拉过一匹马儿,翻身上马,只听得身后二人喊道:“王妃,万万不可啊,这是要折煞奴婢了。”   我不予理会,拍马挥辔朝高翔疾奔而去。   高翔显是听到身后动静,回头望我,面有惊诧,问道:“你怎来了?”   我笑道:“陪在侯爷身边,齐头并进,不好吗?”   高翔笑而不语,扬辔飞蹄而去。我亦夹马朝他追去。   昨夜高翔不让我说,是有考量。今日我与他并肩而行,总有机会与他道来。   官道通畅,我与高翔走在最前头,身后旌旗林立,靡尘漫天,仅仅百多人的军队宛若一条巨龙,朦胧不见其尾。   我转头肃然,道:“皇后要为建彦择偶配婚,你可知晓?”   高翔摇头不知,面色淡然,似并不关心。   我急道:“昨日你在含丙殿与太子执剑相向,日后他必与你为敌,他必拿姐姐与建彦要挟你。”   “皇上已失建彰,建彦再不济,终究是皇家血脉,你觉得皇上会任由太子胡作非为吗?”高翔笑道,“至于你姐姐,恩宠虽不及昔年赵婧,也不比皇后,可皇上心里头清楚明白得很。”   高翔只一语便点破其中玄机,我一夜的忧虑,竟被他三言两语化解。   若是站在皇上的立场,迫于无奈废了太子建彰,心中本就郁结。想来皇上必也清楚建斌的阴狠,故而才多年来始终压制。眼下大势所趋,不得不将他立为太子,结果偏偏在这时候建彰又被人害死,皇上又怎能不起疑心。   皇上年迈,皇室凋零,建彰死后,皇上必会力保建彦与建瑞二人性命周全。   建彰之死,暂无证据指向建斌,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得很。不是他——又会是谁?   眼下能够防患太子独大的,威胁到皇上天威的,除了高翔,再无他人。雪娴是我的姐姐,而我是高翔的王妃,皇上定不会让他人伤她半分,反而还会对她更加荣宠,或是独宠也未必。   暗暗瞄了一眼高翔那气闲神定的样儿,我心中的忧虑散了大半。   我又道:“你可知昨日在含丙殿中,太子与我说了什么?”   高翔蓦地脚下一松,马儿的步子徐然放缓。   我也放缓马步,信马由缰等他上来。   他不言语,我也不催促,就这样二人默默驭马前行。   行了一二里的路程,高翔这才开口,道:“你若真想说,那便说罢。”   显然,昨日我那惊恐的模样,他已然看出了端倪。或是顾到我的心情,不想重提旧事,这才迟迟不肯说话。   我既已与高翔荣辱与共,且昨日太子所言之事,更是牵涉到高翔性命,我又怎能憋在心里头?   我道:“太子暗中倾慕我多年,昨日向我表明心迹,我才晓得。”   蓦地,高翔的马儿一惊,仰天长嘶一声,响彻惊雷。   我驭马折回,却见他剑眉抖蹙,面有微红,若有所思。   高翔总是一副处境不变的样子,这番情形我甚少见到。上一次他这般模样儿,还是在姑臧城听到赵嫚自缢消息的时候。   我亦蹙眉气急,直直视他,待他开口。   忽而,高翔夹马扬鞭,飞蹄而去。我自拍马紧随他身后。   我二人与身后大军愈行愈远,回头一瞥,只看见朦胧的黑黑一团。   飞奔了几里路,高翔的马儿步子渐有松缓,我始终与他并肩齐行。直至最后,两匹马儿信步而走。   高翔转头看我,面色如常,道:“他要对付我?”   我点头作答。   高翔仰头深深一叹,似郁结,似感慨,缓缓道:“那就来罢。”   我不晓得此时高翔是何心情,单单那一声叹息与那短短四个字,便可知他心中怅然。   至于他为何要怅然,是太子建斌欲要与他一搏,有你无我,还是其他,我猜不透。   回想起来,高翔似乎从来不曾为难过建斌,甚至还替他铲除了赵无禄,也算是暗助他登上太子之位的功臣。即便是我苦苦相劝,他亦不改初衷。   我猜想,在他心中,是希冀建斌将来做皇帝的,故而直言拒绝我扶持建彦。   太子在政绩上确有独到建树,当日在府邸看的那些奏折批复,已可窥见一般。只可惜,贪欲太盛,执念太深,根本容不下高翔,欲将其铲除。   “江山万年立,红颜一世间,可惜了。”高翔犹自摇头苦叹道。   想来他也是看出,建斌的种种举动,并非是为了坐拥江山,而是为了得到我。   听了这话,我终于明白,高翔当初为何执意要暗助建斌。他希望日后建斌能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如他的父亲一般,以江山社稷为己任。即便是自己横遭排挤,郁郁不得志,亦无怨无悔地为国家守卫边疆,抵御外敌。   可如今,建斌做皇帝的目的,只是为了我,而不是这大好河山,足是令他叹惋。   我问他今后该如何抉择,是扶持建彦,还是怎样。   高翔踌躇许久,道:“有我在的一日,任何人都休想动你。其余的,你不必担忧,我自有主张。”   骤然,两行热泪自我双颊滚落下来,周围景象变得模糊不清,可独独他那张风姿绰约的脸,却是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   我不晓得他是何时倾心于我的,可这话里头饱含了他对我的情,对我的爱。   高翔,你这个笨呆瓜,怎就和王卫忠一样的愚笨,十足的朽木一棵。   开口对我倾诉你对我的情,有这般难吗?   他只短短几句话,却将我心中的忧虑全然散尽。   他是言出必行的大丈夫,从不轻易许诺于人,也从不曾食言于我。   他是看尽官场百态,世态炎凉的遁世高人,莫说是太子,就连皇上都拿他没辙。   他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战场杀敌从不手软,凡是心念不纯之人,皆是他的刀下亡魂。   我相信,他定会给我一片蔚蓝天空。我亦要为他献上红尘一曲。   人心深似海,粟米永难填;若要平沧海,山石俱倾覆。碧空洁无暇,风过暖人间;红尘两袖挥,生死不相离。 ☆、第四十七章   我等一行百人,快马加鞭,一路颠簸,只十数日便入了武威境地。遥望云间姑臧,青烟四起,浓尘滚滚,杀喊声隐隐在耳。   高翔收缰拢手眺望远方,抬手一挥,身后铿锵马蹄声戛然而止,立时鸦雀无声,默然等待号令。   我回首望去,且见谨佩掀开帷幔探出半个头来,面有惊色。   莫说是她,连我都从未亲赴过沙场,若不是皇城是非,高翔又怎会甘冒大险,带我入这白骨填池的疆场上来。   远处的青烟袅袅升起,化作一团黑云,天际黯淡无光,沙土扬卷起的尘烟,将姑臧城蒙上了一层暗影,昔日光华尽失。   三年前的盛世繁华,如今只剩那形若盘龙的城廓,好似灿星陨落般的凋零孤寂。   我不由心中感伤,不知史可信如今怎样,城中百姓又是否安好?   高翔招呼王卫忠与严守义上前,命道:“从烽火燃起之处看,应是外城的当阳门,外城应已被匈奴攻破。此刻或是在北城鏖战。速速加紧行军,日落之前必要赶赴姑臧城内。”   王卫忠与严守义抱拳齐喝道:“末将领命。”   我一行人马遂向北飞驰而去。   姑臧城愈趋愈近,百姓四散往南奔走,延绵数十里。随行卫兵执戟护行,井然有序。   百姓见了我等,俱下跪叩首,哀求道:“求大将军尽早杀退敌寇,好让我等早日归故。”   一时间,哀嚎遍野,声泪俱下,看得我泪眼模糊,鼻下心酸。   高翔拉过一个随行卫兵,打探城中形势。   那卫兵回禀说,乌拉斯台在半月前亲帅五十万匈奴铁骑来犯,护军将军史可信领兵力敌。无奈匈奴气盛,我军自西戎一役耗损巨大,兵粮少缺,伤病满营。昨日已血染护城河,外城沦陷,现下正与匈奴对峙于北城,死守安昌门。史可信令城中百姓往南暂作迁徙,以防不测。   我在姑臧一年,对其地形也有所熟悉。姑臧七星连城,城形似龙,又有“卧龙城”之别名。外城龙首已破,安昌门是为北城与内城咽喉赛道,犹如龙喉。一旦龙喉被扼,神龙无威,俱力不往,形同死蛇,再无反转之机。   倘若安昌门破,内城地形拥挤,城墙势低,再难挡住敌寇如潮攻势。   败——是早晚的事。   高翔面色严峻,红眼布丝,神情凝重,转头道:“你等且与城中百姓一道在武威南郊暂避。”   我提辔猛然一收。马儿立时前蹄空腾,仰天怒嘶。   我道:“妾身愿随大将军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从如今的态势来看,姑臧告危,即便是高翔也无十全把握力王狂澜。我既心意相投,此时不言,更待何时。   若高翔真要身葬在这千里姑臧,我自当舍命相随。   今日在兵士,百姓面前道出这等羞话,我亦肝胆不惧,气面不羞。   不知何时,紫姹与谨佩也从后面车舆中走出,来到我身前,齐齐下跪,道:“奴婢愿追随王妃左右。”   紫姹懂些功夫,若是有危险,有她在我身边,也好有个照应。可谨佩手无缚鸡之力,自保且都堪忧,在我身边多有不便。   我命二人道:“紫姹随我入城,谨佩与众卫兵一道安置流民,武威南郊候我命令。”   二人领命,道:“是,奴婢悉听王妃差遣。”   我言语果决,神色凛然,不容高翔劝退我半句。   高翔垂头低叹一声:“路上且要小心,万不可离我半分。”   我点头道是。   正欲扬辔而去,玉莺驭马来到身前,道:“奴婢愿与王妃同去。”   玉莺已嫁了王卫忠,此行一直伴其左右,路上我也不曾见过她。忧心之事繁多,竟一时将她给忘了,未承想到她也列在其中。   我道:“如今你已为他人妻妾,早已不再是我的奴仆,还是跟在王将军身边罢。”   怎料王卫忠从旁道:“我等随大将军疆场杀敌,恐无暇分身,承请王妃代为照顾贱内,还请王妃应允”   玉莺亦在旁边附和道:“请王妃应允。”   时不我待,当速速抉择。我只好把玉莺留下,嘱咐她切要跟紧我与紫姹。   玉莺道是。遂一行人飞骑北进。   三年前,我也是从这端门入的姑臧城,当年盛世景象历历在目。此一行去,只见百姓及卫兵鱼贯而出,卫兵面色凝重,百姓垂头低泣。两岸商铺门板高立,闭门合窗。护城河微有殷红,想来这血水是从北边环流而至。   我不知道外城一役,有多少将士血染清河,命丧当阳门下。可这眼前殷红,却是看得我触目惊心。我全力抓紧缰绳,极力使自己身子保持平稳,不至让高翔看到我此刻心中的惊慌。   因内城与北城紧挨,高翔将我等家眷暂安置在南城的一处荒废酒肆之中,嘱咐我万万不可再向前一步,待他守住安昌门,自会派人来接我,同时还派了两名卫兵在一旁护我。   我瞥了一眼北边的浓烟,飞奔过去,扑入他的怀中,双手死死将他环住,在他胸前抽泣不已。想要对他说几句平安的话来,却是喉间哽咽,怎也说不出口。   只觉高翔双手圈我腰肢,轻拍我后背,口中念念有词,我却是一句也未听清,整个人空洞茫然。   我胸前剧烈起伏,砰然不止。而紧贴在我胸前的高翔,那颗深藏在金光铠甲下的心,此刻也正热烈地向我回应。   我第一次靠得与他如此之近,两心相依。   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他那张从容外表下,同样深藏着一颗火热的心。   我纵是再不舍这样的暖心拥抱,也要即刻松开,战事的残酷已不容我这般儿女情长。   蓦地,一声巨隆轰来,似锥木撞击城门的闷响。   高翔当即将我松开,飞奔出酒肆。   “我定会活着来接你,等我!”一道长啸划破暗沉天际,在耳中震颤回绕。   我追出酒肆,望着高翔模糊的背影,跪倒在地,怅然抽搐。   酒肆中还留有大批的伤兵。地上、壁上,案上、阶上、柜上,皆是斑驳一片,看得我触目惊心。然而,他们却是丝毫没有嚎叫之声,个个咬紧牙关,全无惧色。   高翔在阵前杀敌,我自不能闲赋等候。我命玉莺、紫姹一道与我帮忙包扎伤兵。   看着那一个个血窟窿,我喉咙间几度翻江倒海,硬是生生给强吞了下去,替随军医官打着下手。   忙活了整整四个时辰,我精疲力竭,卧躺在酒肆外的道路上。   夜阑风至,月明星稀;寒刃拂,腥涩起;大地频颤天巨隆,心随天地荡忧忧;仰望苍天默祈福,盼君安归来。   我阖上双眼,几滴雨水拍打在我的脸上,与泪水一道顺着眼角滑落。   “王妃,地上凉,雨势将来,还是去屋里头罢。”   天边铅云层层,我转头瞥了一眼,见是紫姹,便起身随她一道进了酒肆。   夜深,酒肆中一片鼾声,伴随着珠泄房瓦之声,听得叫人心颤。   我问紫姹怎还是不睡。   紫姹唯唯低道:“奴婢想……奴婢想……”   瞧她这憋红脸的样儿,目光时不时朝北边暗瞟。我便心中知晓,她定是想与这姑臧城的将士共卫家园。   战场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是风吹白骨,我又怎会不知。   心中纵有千百个不愿意,也不忍看着紫姹这般干着急。毕竟,与将士共赴疆场,斩杀敌寇——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   我沉思片刻,黯然转头拂袖道:“去罢,切要答应我,留着你这条性命回来见我。”   “是,谢王妃成全。”紫姹跪地向我叩首,便飞奔出了酒肆。   一连数日,酒肆的伤兵鱼贯进出,好不热闹。经过简单医治,伤情不重的士兵随着军官共赴前线;而前线又抬了许多伤兵过来,入者数倍于去者,整个酒肆被围得水泄不通,到处弥漫着血腥味和草药味。甚至还有不少重患挨不过,白布盖身,被抬了出去,葬在姑臧南郊的荒野之上。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亲眼目睹这战场的残酷,无数英勇将士死在我的面前。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高翔的安危在我心中逐渐鼓胀,充斥了我的内心,再也容不下其他。   每每有伤兵被抬进来,只要见到伤情不算太严重的,我都会扑过去问他战情如何。   他们说,自高翔回归姑臧后,我军颓势略有挽回,命王卫忠囤防西城,遣严守义固守东城,自己则和史可信在北城力拒匈奴如潮涌般的进攻。城头流矢如雨,城门千疮百孔,一大批士兵日夜轮流拼死抵住城门,方不至被攻破,好生惨烈。   随着进入酒肆的伤兵逐步增多,酒肆已然难以容下大批伤患,又在对门的客栈开辟新的安置场所。我每日疲于奔波在酒肆与客栈之间,与玉莺一起照顾伤员。   入姑臧已一月有余,迟迟不见匈奴退兵,高翔死守北城,收复外城遥遥无望。我心急如焚,几度欲要逃离酒肆,去到高翔身边,无奈那两名卫兵看得甚紧,屡屡被挡下。   我朝他二人呵斥,甚至以王妃的身份令他二人放行。他们却是全然不搭理我,只道是遵高翔军命,不敢不从,求我不要为难他们。   云飞万里,阳光普照,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转眼已是立春。   我正在酒肆打盹儿,猛然一阵阵如潮喊声撕破天际,震得我耳中鸣响回颤,久久不息。我忙起身朝外头跑去,且见许多伤兵亦肩并肩,手拉手伫立于街道之上,朝北凝神锁眉远眺,目不眨眼。 ☆、第四十八章   火云冲天,浓烟弥城;天际暗,飞禽散。呼声震天惊雷盖,杀声遍地黄土颤;风起云涌,天崩地裂。   我跪地昂首,拢手默念,佑高翔平安归来。   众伤患亦卸下兵刃,在我身后艰难跪下,齐声高唱道:   烈风吹,沙尘塺;七星姑臧潜龙飞。   旱土堆,龙火沸,金桂花开娇百媚。   砌石填坳筑城磊,孤城旌旗琉璃斾。   一树金黄灿峨眉,八极之垓心神畏。   华斑霓袂,红妆粉眉,冠绝五内,四海赞谓。   美酒千杯,牛羊马辔,天罡乾位,宇宙羡谓。   汗挥黄土千层泪,金枪银戟马上飞。   仰天长啸震声威,鸟惊兽散天边雷。   豺狼虎豹声嘶吠,刀剑在侧和甲寐。   九烟烽火弥天霏,长剑出鞘跨马背。   青锋出,马蹄飞,功名利禄尽在北。   首级下,城墙上,光宗耀祖显门楣。   金印紫绶白玉珮,一方号令山河畏,多少英雄豪杰棺椁黑。   银枪铁甲青铜盔,气吞万里英姿伟,多少白骨英魂黄土垒。   抛头颅,洒热血,血肉长城把家卫。   青云梯,白羽箭,四方黑蚁把城围。   数不尽的英烈血泪,叹不完的扼腕伤悲。   黑冠儒服,宽佩丰肥,巧舌如簧生是非,百十佞臣悖官流言蜚。   白眉风骨,才识卓斐,一概豪气黄河沸,万千忠臣良将英名废。   嗨哟喂……嗨哟喂……嗨哟喂……嗨……   仰天悲!   兵临城下讨寇贼,妻儿在家寝无寐。   高筑篱笆御恶匪,阡陌田畦思安危。   一生荣辱在马背,浊酒一杯,铜钱一枚。   三世姻缘功名配,合卺一杯,金钗一枚。   嗨哟喂……嗨哟喂……嗨哟喂……嗨……   英雄泪!   大漠姑臧边陲维,血溅黄土枪指北。   铿锵豪气天地沸,万千枯骨亡灵慰。   七星连城上苍悲,心中五味,食不知味。   九重烽火催云泪,心中百味,清水无味。   嗨哟喂……嗨哟喂……嗨哟喂……嗨……   山河巍!   上下左右蟠龙位,云开雾散明光炜。   东西南北层层围,众志成城无尊卑。   四面悲歌声撕肺,帩下竖眉,帨下皱眉。   八方将士身相委,横枪怒眉,苍生展眉。   嗨哟喂……嗨哟喂……嗨哟喂……嗨……   立丰碑!   鶡冠黑服麒麟佩,名垂千秋传颂谓。   白素麻服泣无泪,黄土掩埋无名碑。   一尊帝王万经纬,乘风山隈,破浪帆桅。   十里春风尘沙微,飘渺山隈,风吹帆桅。   兴,天地威。   亡,众生危。   凄,悲。   今是,昨非。   彗星陨,红颜泪。   伯仲叔季,兄弟娣妹。   鸳鸯独戏水,孤雁惊鸿飞。   长江黄河东海,五岳昆仑峨眉。   山盟海誓情长在,涩酒一樽亡灵慰。   月明光祖日耀门楣,风吹冢碑雨洒热泪。   一尺青锋遨游天地间,一丈红尘舞尽英雄绯。   留下多少英雄儿女泪……   歌声高亢将前方的厮杀声湮没,似在激励身处北城浴血奋战的英勇将士。词曲声声摧人心肺,听得我泣不成声。氤氲模糊了我的双目,喉间似有鱼骨,令我哽噎不止。   他们都是我朝的栋梁之材,有些甚至还未及我年长,却已经是久经沙场,功勋累累。   他们为保我朝基业,江山永固,义无反顾地离开妻儿,远赴姑臧,在阵前舍命杀敌。   这曲声唱出他们心中保家卫国的誓死决心,却远远诉不尽这背后的心酸。   我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将士们如潮水般地齐齐跪在我身后,街道上黑压压的一片银光铁甲。而两边的酒肆及客栈,除了一些实在伤重得无法起身的士兵,俱聚集在我身后。   且见酒肆门口一名横卧在酒案上的士兵,全身裹满了纱布,仅仅露出了口鼻,早已辨不得人形。可那张嘴还在微微蠕动,想来是在跟大伙一起轻唱。   我转头正身,双目紧阖,一边听着那催人泪下的歌曲,一边默默为北城的所有将士们祈福。   而身后的将士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首歌曲,恨不能冲上前去杀敌诛寇,只好以此来倾诉心中的惆怅。   听了几遍后,我也大致背了出来,站起身来与众人一道高歌。   身后的众将士齐齐站起,相互张臂搭肩,一引高喉。   夕阳西下,斜影不辨。   前方的厮杀声逐渐隐没,只剩那震天彻底的豪气悲歌。   我广袖一挥,示意众人噤声,周围立时寂静一片,只听到飕飕风声。   我暗暗向后瞥了一眼,众将士均锁眉凝望前方,鸦雀无声。   北城的喧嚣已然散去,再听不得半点动静,不晓得高翔是胜是败。   我焦急地探头张望,前方街道上空寂肃清。   我几度欲要跑去北城,亲自打听高翔安危,均被那两名护我安危的卫兵拦下:“王妃,疆场叵测,万不可以身犯险。若是有个闪失,我等就算是九族尽诛,也洗不清身上的罪孽,还望王妃恕我等无理。”   两名卫兵一左一右架着我,丝毫不让我有机会向前迈开一步。   足足等了约摸一个时辰,一霞紫衣烈马奔驰而来。   我用衣袖抹干眼泪,好让自己分辩得真切一些。   随着紫衣的临近,我终于辨出,来人正是紫姹。   我急急朝前飞奔过去。   紫姹还未至身前,只听她挥剑高呼:“大将军胜了,北城守下了,外城也收复了。”   登时,身后想起一片欢腾声,兵刃落地声,铛铛一片。   我推开卫兵,冲向紫姹,半道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紫姹忙下马来扶我,我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双手支地怎也是站不起来。定是适才心情太过沉重,只靠意念与那嘹亮的歌声才强打起精神。而今得知高翔得胜,将匈奴拒于姑臧城外,不但守住了北城,还将外城一道收复,心下一松,便全身虚弱无力。   紫姹将我扶到酒肆,玉莺为我递上一盏热茶。坐定之后,啜了一口,方感到身上少许恢复了一些气力。   我忙向紫姹打听前方战事。   紫姹一一与我道来,听得我潸然泪下,抽搐不已。而周围的伤患也是垂头敛目,哀声叹息。   紫姹赶到北城时,正值匈奴进攻最猛烈之际,天空流矢如雨,城墙千疮百孔,城头满目苍夷,过道血流成河。城上云梯一字排开,不时有巨石飞来,攻城锥一次次地砸向城门,整个城墙都在剧烈颤动。   高翔命数百将士在城门内用身躯抵挡一次次猛烈的撞击,日夜不歇;令城墙上的弓弩手不惧飞石,拼死往城下射火箭,而一旁的长戟兵则保护弓弩手,将爬上城头的匈奴士兵一个个的戳戮;遣严守义与王卫忠分守东西两城,以防匈奴侧面围攻。   每日东边日起,匈奴便朝北城发起猛攻,直杀到天昏地暗,方息鼓鸣金。整整战了一月,高翔亲临城头,固守北城,方保城门不失。而我三十万西北雄狮,折损近半,满地白骨,干草裹尸。匈奴久攻不下,亦损耗不小,城下旌旗横地,火光雄起。   匈奴大军有备而来,兵力甚于我军,气势一路高涨,誓要将我姑臧拿下方休。且外城已破,更是肆无忌惮。   外城城狭,方寸之地,匈奴大军尽潮涌在外城与北城之间,黑水一片,势如潮水,波涛汹涌,涟漪不休。倘若再耗下去,不出一月,我军力竭,城门必破,我三十万大军必尽数命丧姑臧城下。   东西城离北城较远,匈奴气焰高涨,强攻北门,誓要一鼓作气将姑臧拿下,两翼暂无烽火。高翔命人快马急报王卫忠与严守义,严阵以待,伺机而动。并放缓城头抵抗,只守不攻,悄然将兵力分散到两翼。   攻了几日,北城尽显颓势,风雨飘渺。匈奴进攻愈加猖獗猛烈,而高翔则每日在城头力战,将爬上城头的匈奴士兵一一斩下。城门亦是被凿穿了几个大窟窿,若不是数百将士以血肉之躯舍命抵挡,怕是早已破了。   就在方才我与众将士引喉高歌之时,九重烽火自北城燃起,青烟弥天盖日。东城严守义、西城王卫忠各自引兵出城,合力围杀北城门下的匈奴大军。高翔亦银枪震天一挥,命人打开城门,与之力敌。   三军尽出,成犄角之势。匈奴大军猝不及防,急鸣金收兵,连连后退。我军厚积薄发,势如破竹,一路追杀到外城门下。   外城门骤然拥堵,匈奴退无可退。随着伤亡的剧增,匈奴人的尸体将城门堵得密不透风,剩下的变成了瓮中之鳖。然,匈奴人义薄云天,面对我军层层包围,誓不言降。一时间,外城门下积尸如山,血漫步履。五十万匈奴大军近半葬身于外城门下,好不惨烈。   乌拉斯台溃撤八十里,于姑臧北郊安营扎寨,暂作整顿,从长计议。   我军早已是筋疲力竭,守下北城,收复外城,已属奇迹,再无力追赶穷寇。且外城门被堵,即便要攻,也攻不出去。高翔号令全军,集结外城,清理尸骨,加筑城墙,严防匈奴再次来犯。   此役,我军卒十四万,伤七万,仅剩不足十万将士可战。而单于乌拉斯台所统帅的匈奴铁骑亦元气大伤,残兵不足十二。双方均是伤亡惨重。   正说话间,街道喧哗不止,伴有急急碎步。   我知道,这定又是前方将伤兵送来,疾步飞奔出去,登时傻了眼,讷讷地杵在原地,竟迈不开步子。   只见前方街道开来无数推车,延绵逶迤不见尾,声势浩荡。而那推车早已是鲜红一片,车上俱躺着血肉模糊的士兵。   顿觉气血上溢,头晕目眩,身子往后一仰。好在玉莺在我身后将我扶住,这才不至于跌倒。   “王妃,还是先扶你回去休息罢。”玉莺托着我,在我身后低声说道。   我手摁太阳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正身站起,道:“回去?回哪去?这姑臧便是我的家,我的家人在前方抵御贼寇,我岂能坐视不理,还不快去帮忙?”   “是。”玉莺松开我,迎上前去,接应伤患。   酒肆与客栈早已人满为患,容不下前方送来源源不断的伤兵。街道两旁的空铺子,均成了伤兵的暂息之所。   适才向紫姹打听过高翔的情况,得知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并无大碍。   可我分明从她那来回滚动,闪烁不已的眼珠子里看出了些门道,高翔必是受了伤,且还不轻。   定是高翔不想让我担心,嘱咐紫姹莫与我道来。   我脚下步子犹豫,不知是该去寻高翔,一探究竟。还是继续替他照顾好这些英勇将士。   “快来帮忙!”前方的一名士兵抬臂高呼一声。   我身后那些伤势不重的伤兵便越过我,朝前方迎去。   人流在我身边来回穿梭,火光将漆黑的街道照得明亮通透,身边的嘈杂声我一句都听不见,好似一道无形的气墙将我阻隔,我沉寂在自我的世界之中。   高翔已经拼劲全力,将匈奴大军击退。眼下,我能做的,我唯一能做的——便是顾好他的这般兄弟。   我坚信,他定会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高翔——你一定要活着。   等我将你的兄弟们安置妥当,必来寻你。   照料这些伤患,远超出我的预料。原本估计差不多十天半月便能安置妥当,结果却是足足忙活了整整一月还多。   起先,只有少量伤情不重的士兵与我一道帮忙安置,人员匮乏,物资紧缺。每日鸡鸣晨起,三更方歇。面对斑驳血迹,我早已是麻木了,心中一分不怵,只知听从随军医官的嘱咐,替伤兵上药,包扎。   随着日子的推移,前来帮忙的兵士越来越多,可依旧是有大批的伤患被搁置在一旁,无人理会。而我,也只能遵循随军医官的指令,伤有缓急,以急为先。   直到一月后,方才渐入轨道。在这期间,每日几乎都有数十名重伤不愈患者白布裹尸,从街道两旁的铺子中被抬出,运往姑臧南郊掩埋。   见到这一具具的尸体,心中纵是有万分感慨,也丝毫落不下一滴眼泪,我的眼泪早已在哭干。而目前的形势,也不容我整日哭哭啼啼。   我是高翔的妻子,是大将军的王妃,是这姑臧的女主人。   我要坚强从容,我要身先士卒,我要照顾好我的众兄弟。   照顾期间,那些伤兵时不时地唱起与匈奴血战外城时的那首曲子。甚至连那些奄奄一息,行将枯木的重患,在弥留之际,亦神情泰然,口中念念有声。   他们说,这是高翔亲自为他们谱写的曲子,名为《姑臧慰灵曲》,是为了缅怀祭奠在姑臧陨落的无数英烈亡灵。   怪不得,那曲子听来,时而高亢,似天边惊雷,令人血脉喷张;时而低婉,似人间哀乐,催人泪下。且曲调高低缓急,抑扬顿挫,频频交替;词意更是催人心泪。   治疗伤患有条不紊的进行,前来帮忙的士兵也愈来愈多。我实在放心不下高翔,细细想来,自那日在酒肆分别,一晃已过了三月。不觉间,我竟有这么长时日,未曾见过高翔。而这些日子整日忙前忙后,过得如此之快,我竟丝毫未察觉。再看到玉莺这些日子心神不宁,想来心中也是惦念着王卫忠。我便命紫姹代我继续留在南城照顾伤患,拉着玉莺一起北去,寻找高翔。 ☆、第四十九章   过了广夏门,进入内城,才发现内城也已是人满为患。两边铺子里的伤兵见了我,都艰难地向我行跪拜之礼。   我忙托住身边一个断了条腿,正欲向我跪拜的士兵,道:“事有非常,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今众将士舍命抗敌,力保我姑臧,雪妍在此感激都来不及,有何德何能受如此大礼,各位还是快快请起罢。”   众人皆起身,再三拜谢,各自忙碌。   我问身旁那名士兵,高翔现在何处。   那士兵道,自收复外城之后,便再未见过高翔。   我又问他高翔可安好。   士兵只道,当日只顾着杀敌,未瞧见高翔。不过军中暂无异动,想来应是无大碍,直劝我放宽心。   那日紫姹回避的眼神,我早已觑出大概,又怎能如此轻巧地说放宽心便放宽心?   我拉着玉莺越过那士兵,继续朝前头疾步走去。   “武威侯府”那庄严肃穆的金字牌匾跃入眼帘,心下灵机一动,兴是高翔在里头也未必,便急急朝里头跑去。   玉莺在后头跟着我跑,直叫我等她。   这当儿我哪里还顾得了玉莺,奋力推开府门,向里头冲去。   百花争艳不复前,枯枝黄叶焦土掩;游廊阑干朱漆裂,鹤檐金宇泪仰天。白石行,黑水潭,遥念逍遥春盎然;大路朝天空寂寞,南宫门前将军锁。一树翠绿残香满人间,紫檀枯藤,茶树败枝。   昔日鼎盛的府邸,今日竟落得如此惨败不堪,心中不免欷歔。   许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南宫旁窜出一名下人,向我走来。   此人我认得,是当年永寿宫赵嫚的婢女,赵嫚死后便去她墓前为她守灵。   今日在此出现,倒也不奇怪。当时我将赵嫚埋葬在外城北郊,此刻应是乌拉斯台驻军地界。想来是战事一起,逃回了府邸。   我问他高翔可在府内。   婢女道正在临春坊养伤,王卫忠、严守义等人正陪在身侧。   养伤?   之前我心中早有准备,可当那婢女说出“养伤”二字时,心中仍是骤然一惊。想追问高翔伤势如何,却是哑然失语,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身旁的玉莺抓着婢女的衣襟,问道:“大将军伤势如何?可是要紧?怎受的伤?大夫可有来医治?大夫怎说?还不快快道来!”   玉莺这噼里啪啦的一通逼问,惶得那婢女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指向临春坊。   我再没耐心听玉莺逼问,撒开双腿朝临春坊飞奔而去。   临春坊门口的府丁换成了卫兵,见我跑来,分立两道,执戟垂目,默然不语。   我丝毫未减缓脚下的步子,冲向宫门,用肩膀一下顶开宫门,跨过门槛,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栽了个跟头。抬头稳身之际,只见王卫忠与严守义诧然看我,惊得合不拢嘴。   未及我看清,帘幔后传来一道久违而熟悉的浑厚嗓音:“你们都出去罢。”   “是。”王卫忠与严守义这才缓过神来。   我忙奔到榻前,却见高翔胸前裹着纱布,渗出隐隐殷红。那张洒脱俊朗的脸毫无生气,面如纸灰,双唇煞白。   我抓起他的手,还未开口,滚滚热泪自我双颊淌过。在南城的日子,整日与血淋淋的伤患打交道,看着那一个个被利刃戳穿的血窟窿,我都未曾落下过一滴眼泪。   今日,只瞧了榻上高翔一眼,便再也把持不住。   听到身后窸窣,我回头对追上来的玉莺道:“你且先出去罢,这里我一人照顾便好。”   玉莺知趣告退,合上殿门。   高翔颤巍手臂,勉强抬起,拂过我的脸,将我眼泪拭干,道:“怎到如今还没一点王妃的样儿?”   说罢,手掌向我脖颈划去。   我这才发现,适才只顾着奔跑,也不晓得何时,头上的金钗掉了。此时乌发没肩,凌乱不堪。   我拉过他的手掌,贴在脸上,厚茧磨得我脸颊生疼,泪水穿过他的指尖,将他掌中的厚茧润湿,心头却是百般滋味。   我哭丧着诮道:“为何不让紫姹告诉我?”   “我自十七岁便追随岳父大人戎马一生,历经大小战役不下百仗,区区这点伤势,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只是不想害你担心受怕而已。”高翔躺在榻上咳声连连,却仍是面带浅笑,轻声与我道来。   难道看不着你,我就不担惊受怕了吗?你这个大呆瓜!   我早已习惯了你在我身边默默地保护我,不让我受半点伤害。   我早已习惯了你每次都让我惊喜连连,或是惊骇连连。   在你身上,有一股让人永远捉摸不透的魅力,总能时时牵动着我的每一发神经,让我在不经意之间想到你那张处变不惊的俊脸。   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面对今后没有你的余生?   我轻轻摩挲着他胸前的纱布,问道:“疼吗,怎这么不小心?”   高翔摇了摇头,道:“不碍事的,只是中了一箭罢了。”   “只是中了一箭罢了。”   他竟说得如此轻巧,如此淡然。   当年红嫣在京都大牢中被狱卒尖锥小刃插进胸膛,疼得死去活来,仰天哀嚎的一幕,至今我都不曾忘却。   利器刺穿胸膛怎叫人不疼?他分明就是强忍着痛,不想叫我伤心难过,那张惨白的脸早已表明了一切。   我不再问下去,不问他是如何受的伤,不问他这段时日来是如何力敌匈奴,这些我统统都不想知道。   只要他陪伴在我身边,我已知足了。   我跪伏在他的身旁,握着他的手,贴在面上,歪着头静静地看着他,不言半句。   而他,也微微侧头,眯着眼默默看着我,也不抽回手,任由我的脸在他手上来回摩挲。   不觉间,云海沉沉,似有千金担。我竭力抬起眼皮,睁大眼睛,想要多看他一会儿。可脑中昏沉,眼皮子直往下掉。   “何不再多睡一会?”我方微微睁眼,一道细微语声传入耳中。   我迷糊揉眼,问道:“我睡了多久?”   “还好,也就两个时辰,日头还未落呢。再睡一会,到开晚膳了叫你。”高翔面有倦容,笑着朝我道来。   想来,他定是在这两个时辰里一直未阖过眼。明明就是心里有我,却倔强地不肯与我倾诉。   我又怎能叫个病人为我传膳看时?   我松开他那张压在我脸下的手掌,欲要将它塞回锦褥,哪知提起来却是沉如巨鼎。承想是被我压在身下太久,早已麻了。   我边揉捏着他的手,边道:“手被压麻了,怎不晓得自己抽回去,连个三岁小娃儿都不如。”   高翔微微勾嘴道:“这段日子,你定是累坏了。适才瞧你睡得沉,不忍叫醒你。”   我顿双颊火辣,羞怯不已,心下却如涂了蜜般的甜,心想着他总算是开了窍,好歹也会说出这等甜言蜜语来了。   我垂目暗笑,揉捏着他的双掌,待他再多说几句。   可揉了许久,他却再未开口半句。   我抬头望去,只见他双目紧阖,平躺在榻上,发出轻匀的气息声。   我无奈苦笑摇了摇头,将他手塞进锦褥,将他锦褥朝上拢了拢,悄然离开了临春坊。   数月少眠,我早已是疲惫不堪。可说来也怪,方才只小憩了两个时辰,便觉得身子骨浑身是劲,乏意尽消。   刚推开宫门,但见王卫忠、严守义、玉莺三人正默候在门外。我转身轻缓合上宫门,朝他们走去。而他们也急急朝我迎了上来。   玉莺首先发话:“王妃,大事不好了。”   玉莺每次一有事便大呼小叫的,嫁了王卫忠也改不了德性,我忙抬手示意她噤声,朝身后望了一眼,便将她拉到一旁。王卫忠与严守义也在我身后,跟了过来。   从三人愁眉不展的神情来看,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佯装镇定,道:“何事如此慌张?”   玉莺急忙道:“大将军中箭了。”   我自然是晓得他中箭了,从我跨入临春坊的第一步,从他裹着纱布的身子便瞧了出来。   我道:“的确是中箭了,有何奇怪?”   玉莺跺脚蹙眉喊道:“那可是毒......”   王卫忠迅疾伸手将玉莺嘴捂住,左右暗瞟。   毒?莫非是毒箭?   府邸人多嘴杂,高翔定是不想让人知道,才有意瞒我。   我边走边道:“快随我去金桂宫一叙。”   来到南宫门前,王卫忠拔剑一挥将铁锁砍下。   我与众人遂一路进了金桂宫,掩上宫门后,我急忙问道:“大将军伤势如何,究竟是什么毒?”   王卫忠这才道来,原来那日三军汇于安昌门下,三面夹围匈奴大军,高翔身先士卒,冲在了头一个。主帅冲锋陷阵,我军士气大振,强忍着连日的疲惫,挥刃斩敌。   就在一路追至外城当阳门下,匈奴单于乌拉斯台见大势已去,只好且战且退,溃败出城。   高翔欲上马去追,不料匈奴左谷蠡王斗哲忽然蹬马回首,突施冷箭。高翔躲避不及,胸膛中了一箭,应声落马。幸好我军士兵及时感到,将高翔围拢起来,杀退匈奴。   回府邸叫来了随军医官,查验一番,并未觉得有何异样。过了几日,高翔身上起了些红疹,也只当是整日捂在锦褥里闷热所致,也未太在意。直到这几日,高翔时常腹痛,偶有腹泻,这才引起重视。遂又招来随军医官,仍不得要领。只说可能是中了毒,到底中了何种毒,却又说不上。   一众医官眼下正聚集在琨华堂研究对策。不过,查究毒性,研制解药,耗时巨费,且未必有十全把握制得出来。   我双手猛摇王卫忠,催道:“可有进展?”   王卫忠垂目摇头,轻叹一声。   原以为他只是中了一箭,竟不想是中了毒箭。方才还故作轻松地与我说话,不肯透露半句。   我终是知道为何他方才如此疲倦,我小憩的两个时辰里,他定是未阖过眼,一直在看我。   他怕——他怕他若是一阖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怕——他怕他若是一阖眼,就再也看不见我。   王卫忠唯唯道:“大将军有令,此事不宜声张,匈奴大军尚未退却,切要严守消息,以免影响军中士气。”   我未理会王卫忠,便广袖怒拂,越过他出了金桂宫,朝琨华堂跑去。   琨华堂外亦有卫兵把守,见我前来,面有犹豫,双腿横步且收,似在纠结该不该让我进去。   我双手奋力拨开挡在我身前的两名卫兵,只听身后有一名卫兵道:“王妃,大将军有令......”   “住嘴,退下!”我头也不回,怒然咆哮一句,漠然往琨华堂里走。   推开宫门,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一众医官见了我放下手中活计,正欲下跪。   我挥袖拦道:“免礼,有何进展,速速道来。”   为首的一名医官上前,拱手道:“回禀王妃,下官方才查了医书,确有记载此毒。”   我肃然道:“那还不快快研制解药,替大将军赶紧医治。”   那医官面有难色,垂眉敛目,似有吞吐。   我拂袖道:“有何难言之隐,尽管道来。”   医官道:“医书记载,此毒为‘一品红’。”   一品红?这不是花木吗?以前在丞相府的时候,园子里也种过此花,并未觉察有何毒性。   我怒而横袖挥案,喝道:“大胆!一品红哪来的毒,莫不是你等无能,随便找个由头来诓本王妃。”   众医官齐齐下跪,为首医官辩道:“一品红是为寻常花木,想必王妃也见过。可王妃有所不知,此花茎中含有白乳,若是平常手上沾着了,也无异常。可倘若进入血液,便是剧毒。起先只是身上起些疹子,皮肤红痒,并无大碍;若不及时医治,毒性蔓延静脉,便会腹痛难忍,狂泻不止;待到毒入心肺,便会呼吸不畅,窒闷而死。”   我抓着医官的衣襟,将他揪了过来,催问道:“既知其毒,必晓医理,还不快去将毒给解了?”   那医官瑟瑟发抖,惶惶道:“医理已晓,解毒也并非难事,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还不从速道来?”我心急如焚,朝他吼去。   医官道:“要解‘一品红’之毒,其实简单得很,只是这药引有些难求。”   我道:“是何药引?”   医官回禀道:“栀子花实。”   栀子花?这寻常花草遍地都是,一路从京都到姑臧,漫山遍野都是栀子花。   可独独这姑臧城,地处西北,风干沙烈,连桂树都栽不活,莫要说这栀子花了。   医官道:“眼下最近的栀子花在京都郊外,离姑臧遥遥千里,只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我松开医官,黯然垂目,转身背去,眼眶里隐忍多时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勉强正声问道:“大将军还有多少时日?”   只听得医官说还有半月左右,再迟怕是撑不过了。   姑臧到京郊打个来回,至少一月多。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也要二十日左右。   我默然跨出琨华堂,茫然无际地行走。   早知今日,在来姑臧的路上,我便多采些栀子花果实了。   若是那样,何来今日之忧?   未曾料到,这寻常得很的一品红,竟有如此毒性。而同样是遍地花开的栀子果实,竟是医治“一品红”之毒的灵丹妙药。   高翔,你就如这栀子花一般,平日里与我常伴左右,我却将你视若无睹。今日方知珍惜,你却即将离我而去。   我这是要去哪里寻栀子花啊? ☆、第五十章   真恨不得将这帮庸医统统问责处死,倘若早一些发觉异常,何至于拖到今时今日,可眼下还要靠他们为高翔研制解药。   不觉间,踱至永寿宫,宫门幽闭,牌匾蒙尘。我推开宫门,靡靡细尘抖落下来,我捂嘴挥袖朝里走去。   红榴孤芳珠,土崩残枝出;游廊风飞扬,弥尘漫天舞。白玉石井枯,风华阡陌路;遥思旧年景,今朝盛不复。   连当日在府邸盛极一时的永寿宫,也变得如此孤寂落寞,我垂目深深哀叹。   这石榴花,是当年赵嫚最喜爱的,想必是她的下人为她照料至今,尚不至与其他花草一般凋零。   赵嫚曾说过,她就是这石榴树,有一颗坚硬的果实,谁要是惹到了她,她就用这石榴把人家砸退。还有一身漂亮的石榴花裙,但凡世间男子,无一不垂涎,定都会拜在她的石榴裙下。   而今想来,足是令人惋惜。   赵嫚的石榴花裙再是惹眼,只单单套不住高翔的心。而那颗坚硬的果实,一旦掷出去,势必玉石俱焚。   如今的武威侯府,也只剩下金桂宫的桂树和这永寿宫的石榴花,其余的都因无人打理,枯死凋零。我推开正殿宫门,发现里头的家具与四年前一模一样,未有丝毫改变。   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积灰。   一阵徐风拂来,案上的灰尘漫天飞散,一张纸也随风飘起,我挥手抓来,定睛一瞧,眼眶蓦然湿润。   “木有千枝,枝唯木生”,八个字赫然在目。   这字迹不似赵嫚所写,想必是永寿宫的下人为赵嫚代书,聊表心中思念与不舍。   我踏至案前,笔墨俱在,也顾不得脏乱,坐在椅上,提笔便在案上的白纸上书来。   那笔似有千斤重担,令我提笔之手颤抖不已,勉强用另一只手握住手腕,方才稳住。   每书一画,心情便沉重一分。玉珠滴落在白纸的一隅,迅速蔓延开来。打湿处,隐隐觑见赵嫚当年的脸庞,似在朝我微笑。   赵嫚,我陆雪妍今生无用,不能替你照顾好高翔。如今他命在旦夕,我却什么也做不得。   当年在你坟前,我信誓旦旦与你保证,定将高翔服侍得妥妥帖帖。   今日,我食言了。   这些年来,我从未好好照顾过他。反而,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   因为我,高翔才会进京为我爹爹平反。   因为我,高翔才会被卷入太子党争。   因为我,高翔才会与建斌水火不容。   匈奴突然大兵压境,定是与建斌脱不了干系。也正因如此,高翔才会身中剧毒,命悬一线。   这一切的一切皆是因我而起。   当年,我若是未来姑臧投奔高翔,留在京都被建彰的人所杀。或许,这一切都会不同。   夕阳已去,皓月当空,光华不在,日不复返。   如今大悟,可事已至此,俱是枉然。说什么都已经迟了,太迟了。   我仔细端详自己书写的那八个字,终于明白赵嫚当年书写时的心情。   “木有千枝,枝唯木生”,原本这只是赵嫚的多舛命运。不曾想到,今日的我,也重蹈当年赵嫚敷着,且比她还陷得更深。   我的一生,也将和这八个字紧紧地系在一起。高翔就是那颗擎天巨木,而我则是这巨木中的一根树枝。   一旦巨木轰然倒下,那么,我也将随他一起掩埋在无尽的风沙之中。   道义、正统、苍生,这些一直以来我所信仰的东西。如今看来,统统都是浮云。   谁做皇帝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个好皇帝又有什么关系?百姓是乐是苦又与我何干?   丞相遗女、武威侯王妃、宜庄夫人,这些皆是虚名。   我只是一介弱女子,只是一个我所爱男人的妻子,还有什么比我夫君的命来得更重要的?   那些大义,就留给世人去遵循罢。我只要我的夫君活着,好好的活着。   不,一定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我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高翔离我而去。   毒箭是斗哲射出来的,乌拉斯台一定有解药。我是大将军的王妃,倘若我拿自己的性命去换解药,或许他会同意也未必。   反正高翔若是死了,我活着还有何意义,倒不如以命相搏,许有一线生机。   只要能救活高翔,我陆雪妍此生无憾。   长江飞逝流,青山巍千秋;燕过无痕处,红墙扶绿柳。举目眺雎鸠,成双结好逑;倩影偎伊人,田间笑牵牛。   原本心中的希冀,是多么地美好。如今,恐怕是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正恍神间,玉莺推门而入,道:“王妃,你可寻得我好苦,原来是在这儿。”   我忙偏过头去,拂袖暗拭眼泪,转身问道:“何事?”   玉莺环视四周,将宫门合上,凑到我身前,低声道:“适才我听随军医官说了,大将军中了‘一品红’的毒,眼下独缺栀子实做药引。”   我双目陡睁,急急抓住她双肩,拼命摇她,催问道:“你可有法子?”   玉莺蹙眉撅嘴,道:“眼下已派人去寻了,只是......只是不晓得赶不赶得及。”   我还当是玉莺有好办法,原只是听说得知高翔中了“一品红”的毒,害我空欢喜一场。这些,我适才在琨华堂就已知晓了。我颓然松开双臂,依靠在椅子上,沉默不语。   玉莺伸手欲要拿过案上我所写的字,我忙双臂盘住,压在身下,抬头道:“你先出去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玉莺松开手,黯然垂头离去。   忽而想到,我以命去换解药,为防匈奴人耍诈,总要有人替我把解药拿回,交给高翔。   我忙伸手喊道:“等等。”   玉莺刚跨出门槛,听到我喊她,便折回我身前,道:“王妃还有何吩咐?”   玉莺听了我的计划,登时一惊,连连摆手劝道:“使不得,使不得,王妃这可万万使不得呀!”   “使得又如何?使不得又如何?”我怒而站起,拍案喝道,“难道眼下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玉莺默而不语,埋头伫立一侧,只默默耸肩踌躇。   我心意已决,不等玉莺同意,便吩咐她道:“我去匈奴大营找他们单于换解药,你在外头找个隐蔽之处藏着。他们若是同意,我便会叫人喊你过去,你把解药带回去给高翔便是。我若去了一个时辰,还未有人传你进营,你便独自回去。不论成与不成,别人问起我的行踪,你只道不知就好,万万不可说我被扣押在匈奴大营,万要切记。”   玉莺还是不依,道:“怎可让王妃以身犯险,奴婢愿代王妃去求解药。”   我摇头道:“你怎还自称奴婢,莫要再妄自菲薄。我是大将军的妻子,身份显贵。只有我去,才有可能换得解药。”   玉莺跪在我面前,昂首道:“王妃不可鲁莽,即便真是换回了解药,大将军也定是不忍。”   “忍也好,不忍也罢。此事我心意已决,莫再徒辩。”我将玉莺扶起,替她拍去裙袂的灰尘,道,“玉莺,算是我求你了,可好?”   玉莺立时慌乱,道:“没有王妃,玉莺哪里来的今日风华。王妃大恩,玉莺谨记在心,没齿难忘。王妃心有决断,玉莺必誓死相从。”   此一去,定是要瞒着所有人。否则,怕是连当阳门都是出不去的。玉莺肯舍命伴我左右,我心中感激不已,扶着她肩膀的双臂直颤悠。   玉莺道:“我等如何出得去?我夫君早已把各处城门封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临春坊的金塌下有穴道,直通幽谷。我细细回想,极力从记忆中搜寻那片山谷的方位,又从襟前掏出舆图,定目详看,终是被我看出究竟。   姑臧城西处有一座山脉,舆图上标为姑臧山,是为祁连山一脉。外凸内凹,呈莲花状。   想必正是当年王卫忠操练兵士的那片幽谷了。   我收起舆图,道:“此事不必过虑,我自有法子,你且去准备些麻绳来。”   玉莺诧异看我,似心中不明。   记得当年除了那条穴道,宏藏寺下也有玄机,其中必有入口。眼下兵荒马乱,一众将士都忙着抵御匈奴,料理伤兵。宏藏寺是佛家森门,想来也不会有伤兵安置于此,血光煞神。   片刻后,玉莺又问道:“倘若王妃天赐鸿福,求得解药,玉莺该如何向大将军说明?”   我沉思须臾,道:“只说你在来姑臧的路上一时贪玩,闲暇之余采了几株栀子花。因这几日心中慌乱,这才想起来的。至于随军医官,你只需拿自己的身份压他们,必为你所狭,不敢胡言乱语。”   玉莺欲要再追问,被我广袖挥阻,肃然道:“其余事情,我自有方法,赶紧去准备麻绳,越多越好,藏在府外,候我号令。”   玉莺悻悻离去。   是夜,我犹自一人悄悄潜入宏藏寺,其中果是空无一人。   我跪拜在佛祖面前,暗自祈祷:   愿神明显灵,福赐我此行成功讨得解药,天佑我夫君续命延年,度过此劫。   红尘薄烟,泓天一羽;夫妻缘尽,三生无悔。   纵有万千不舍,就此一别,再勿惦念。   倘若有来生,愿再续前缘,白首相依。 ☆、第五十一章   这宏藏寺下面便是穴道,我伏在地上谛耳聆听,未有丝毫动静,想来下面应是无人。   高翔心思缜密,异于常人,往往有出人意料之举。越是显眼之处,越是容易被忽视。我只需反其道行之,想来必有斩获。   我从入口处一路摸壁缓行,东敲西打,将四壁仔细检查一番,却是徒劳而返。又在贡品果盘、蒲团下搜寻一番,还是无果。   复又围着佛祖神像绕了一圈,屈身细看,果是被我看出了门道来。只见那金身佛祖背身底座,有一处金黄略微泛黑。   通常焚香礼拜,鲜少有香客会绕至佛祖身后,而此处颜色略暗,想必是经常有人触碰所至。   我将手掌放在上面,奋力一推,那佛像果是发出隆隆声响,缓缓向旁移开,露出一道漆黑深渊。   我哼鼻一笑,举着火把朝里探,下面黑乎乎一片,深不见底,但见壁沿有一条绳梯悠然晃荡。   四周黑寂静籁,我顾不得心中的害怕,衔着火把向下攀去。   绳梯在地下不停摇曳,我抓紧绳梯缓缓爬下。也不晓得爬了多久,顿感足尖落地,不禁心下狂喜。   到了,终于到了,我终于找到穴道了。   穴道显是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儿,我喉间哽噎不已,一阵狂呕。   呕吐完后,心中倒也舒畅了许多,霉味儿虽是难闻,相比之前总是要好一些了。   如今寻找通往姑臧山的路径才是当务之急,我在脑海中辨别昔日景象,借着幽幽火光扶壁徐徐摸索。   邀忆当年自临春坊过来,幽道狭窄,过了宏藏寺底下的旷地,进入一处宽坦道路。   摸索了好一阵子,终是寻到那条道。之后又七拐八弯,走了好一阵子,爬过百来阶阶石,终望得银月皓空。   山谷幽静无比,只听得飕飕风声拂面而来。我环山而走,四处皆是高岩峭壁,终是被我找到一处山隅,高约七丈,这已是姑臧山壁最低之势了。   我仰头端望,前方两处山峰间有一豁口,若是用绳索攀岩,或可爬出这山谷也未定。   我折道原路返回,爬上绳梯,又摁了下佛像背身底座,佛像徐然划过眼前,将那深渊盖得严丝合缝。   翌日,玉莺来金桂宫寻我,说是麻绳已备齐,藏匿于府邸不远处的幽僻小巷中,问我有何指示。   我叫她夜阑深静后在宏藏寺外候我,将麻绳一道带去。玉莺遵命告退。   随后我去了坤华堂一趟,随军医官依旧一筹莫展,寻不得其他草药代做药引,说是唯有栀子花实才行。   又问高翔现下情况如何。   医官道他近日腹痛难忍,只一味强忍,脸色煞白,毒入肺腑,怕是时日无多。一旦侵入心肺,则性命垂危。   见众医官这般束手无策,我也没闲工夫在这与他们消磨光景。   半日,还有半日,我与高翔相聚的时刻只剩下半日。   等到夜阑,迈出府邸,今后我再想见他,也是见不得了。   临春坊外兵士为我让道,我推门而入。且见殿内轻纱细幔,沉香缭绕。我蹑步向前,生怕发出动静吵到他。   近前掀开帘幔,高翔正卧在榻上寝眠,气息浓重,眉心皱成了一朵小花。   我掀起裙裾,坐在他身旁,伸手在他前额轻抚几下,眉心顿然舒展,脸面看上去安详了许多。   剑眉好似两道锋刃,不曾有过修剪,却是如此地平整,即便是闭着眼睛,那轩昂之气仍层层散发,看得令人不由心生敬畏。细长的眼睑如一轮新月般微微上翘,而就在这迷惑人眼的眼睑之下,却是有一双令人闻风丧胆的眼睛,一旦睁开,足以让千军万马胆寒。两瓣双唇,原本是多么地红艳温润,就连我这样的女子看来,都是羡煞不已。可如今却是和那张脸一样,苍白得吓人。   心中感慨,不觉潸然泪下。我迅疾挥手托住,幸未落到他的脸上将他吵醒。   高翔,之前你总是救我于危难之中。榆树村如此,陇西密林如此,含丙殿亦是如此。   你是大将军,心系朝野巨细,国家安危,边陲重患,苍生万民于一生。   而我——只是一个依附于一个伟岸男人身后的娇小女人。无力陪你征战疆场,无谋为你在朝堂出谋划策,无惠在你身边料理寝居,更无颜见你为我赔上性命。   一而再地拖累于你,想来你也是苦累无言,我更是心中惭愧万分。   今日,权当是我陆雪妍还恩于你。你我两清,互不相欠,天南地北,各不相干。   若还是不够还,余下的,下辈子有缘再还。   我静候高翔身侧,默默守候。   这是我最后一次陪在你身边了,再过几个时辰,我便要为你去求解药。就算是牺牲了我这条性命,也要为你续命。   恍然间,一张粗糙大手盖在我的手背,将我拉拢过去。   我顺着那张手,徐然卧躺在他的身旁,暗暗朝他觑了一眼,那脸上还是这般的苍白和安详,双目紧阖,气息匀畅。   “在我身边陪我一会,可好?”高翔低声说道,那只手仍是紧紧攥着我的手。   我轻嗯一声,面向他侧身而卧。   曾经有多少次,我都与他同榻而眠,多到自己都数不清了,可我竟不曾有一次好好珍惜过。而今即将离别,却是心跳砰然揪心疼,面羞气急似火烧。   此刻,我愈加确定了心中对他的情愫。   建彦饱读诗书,文采斐然,整日与我爹爹吟诗赋词,一副赫赫文人之风雅。   如今想来,我对建彦,更多的是崇拜,是敬仰,是同情。   崇拜他的学富五车,敬仰他的孑然傲骨,同情他的凄惨身世。   那时的我,不曾经历朝堂的险恶,不曾经历生死的离别,不曾有过即将失去心中所爱的悲痛。   高翔与建彦却是截然不同,他不善诗词,顶多也就跟张昌学过几首淫诗秽词。他更不善表达心中情意,即便是心中对我再是牵挂,嘴上却从未对我说过一句浓言密语,想要从他口中听到一个“爱”字,更是这辈子最大的奢望。   然而,正是他这样的含蓄内敛,才会默默为我做了许多事,他点化我朝堂险恶,激迫我坚强刚毅,嘱咐我辨心识人,教导我何为大义。   他时时刻刻将我庇护他那健硕的身躯之下,即便是远隔千里,亦运筹帷幄,心系我的安危。   可我时至今日,才体会他对我的情,对我的爱。   为何我就这般的愚昧,总是不相信他,总是不在意他。直到即将失去他,我才幡然悔悟。   好在我还有半日与他相处的机会,于我而言,这已是莫大的欣慰了。   高翔,我要将我对你的情意,在这半日内与你诉尽。   这样——我陆雪妍便再无遗憾了。   我轻挥手臂,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胸前的伤口,环在他的腰间。紧挨着他的脸面,侧身环抱着他。   口中呼出的热气,自他脖颈折回,一股股热流沁入我的心脾。   指间划过他的肌肤,触碰到身上一块块的斑驳。我不用看,便知道,这定是他在大小战役上留下的光辉印迹。   只有他,才配得上大将军之名。   只有他,才是解救苍生的主宰。   只有他,才能让我朝万世永兴。   他承载了太多人的希冀,身负着神圣的使命。他不仅仅是我的夫君,更是这天下苍生的慈父。   他用他的双手,惩恶扬善。   他用他的智慧,凤凰涅槃。   他用他的风骨,感化众人。   他用他的胸襟,海纳百川。   他已经不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了,他是属于全天下千千万万的子民。   是时候该放手了,只要我在他身侧,便会一直牵绊着他,令他手脚束缚,不得施展。   终有一日,我会将他害死。   不如趁着此刻他身中剧毒,悄然离去。   不见即不思,无思即无念,无念即无悔,无悔即无愧,无愧即傲然于天地。   青山绿水间,白驹一溪过,蓦然回首,烟雨滚尘,酒筵终有离别时,曲终人散笑无痕。   斜阳烈火西边下,彩霞流天难掩芒。   外头天色已晚。我悄然将手缩回,轻掀锦褥,却见高翔侧身将手搂在我腰肢,心中顿然一惊。   听着那清匀的气息声,心中惶然方才落定,轻抬起他的手,放回身侧,替他拢严锦褥,下了榻。   蹑手蹑脚踏至殿门前,回首再望,两行热泪如倾瀑。我洒泪转身,合上殿门,疾步朝金桂宫迈去。   金桂宫无人,想来是紫姹又去内城照看伤员,我从玉枕下抽出当年高翔赠我的龙纹短匕,藏于袖中,走至铜镜前照了照,在脸上抹了些粉脂,掩盖泪痕。   走出金桂宫,复行至临春坊前,低声交代门口的卫兵,叫他们切莫让外人打扰高翔,待他醒了再行开膳。若是问起我,就说我这几日会在南城照顾伤兵,莫要等我回来,自行开膳便可。   众卫兵抱拳点头领命。   我拂袖而去,推开府门,朝宏藏寺走去。   路过几处安置伤兵的居所,我将身上首饰尽数相赠,叫他们来日换些银子,给家里填补家用。众人皆跪拜叩谢。   到了宏藏寺,时日尚早,玉莺还未到来,我便躲在佛像身后,以免被人发现。   天色暗沉,喧哗渐息,一轮新月挂上枝梢,万丈银光挥洒人间。   忽闻寺外有轻微异动,我摒神凝息,偷偷探头朝外觑。   “王妃……王妃……”玉莺在月色中踏入寺内,轻声唤我。   我候了片刻,仔细打探她身后是否有人跟寻,见无异样,这才挪步现身。   玉莺从肩上甩下一大捆麻绳,问道:“王妃,眼下该如何行事?”   我携她来到佛像背后,摁下机关,佛像徐然横移。   玉莺怕是从未见过此景,环目圆瞪,面有诧然,似要张口喊叫。   我忙伸手捂住她的嘴,朝她使眼色,她这才未叫出声来。   我将事先准备好的火把点燃,朝她问道:“此去一路凶险,有命回来也未可知,若是害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玉莺摇头道:“王妃不怕,玉莺也不怕。”   我到:“之前吩咐的事,可曾记牢?”   玉莺俨然点头。   我便攀着绳梯先下穴道,叫玉莺跟在我后来,随我一起下去。 ☆、第五十二章   穴道内五指不见,黑寂如漆。足尖刚落地发出窸窣声响,就听到一阵吱吱声,似有活物逃散。   玉莺攀着绳梯惊慌失措,呀的一声大叫起来:“王妃,这……这会不会是老鼠?”   看着玉莺这般惶恐的模样儿,我将她从绳梯扶下,将火把四周探了一番,果是在壁角瞅见几只老鼠,耳朵一动一动警觉得很,露出两颗尖利獠牙向我嘶嚎,黑溜溜双眼死死瞅着我二人,似在怒视我们这两个侵入它领地的敌人。   我用力跺脚,老鼠随之慌忙逃窜。   我将火把映在玉莺面前,道:“莫慌,一只老鼠而已,看你吓的。”   玉莺道:“王妃不是最怕老鼠?玉莺是怕王妃受惊。”   猛然想到,我自幼确是最怕老鼠。记得有一年在丞相府,不知从哪儿进来一只老鼠,在园子里到处乱窜,正好被我瞧见。我当即吓得抱着游廊上的柱子,死命往上爬,直指着地上那围着我脚下柱子转悠的老鼠,大喊道:“爹爹救命。”   正巧那日建彦在我府中做客,与爹爹一道从书房跑出来,顺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便朝那老鼠掷去,可巧砸到了老鼠的头,一命呜呼过去。   直到爹爹命人将老鼠尸身弄走,擦干地上污垢,我才敢从柱子上下来。   爹爹还当着建彦的面儿讥笑我道:“雪妍这般胆小,日后出了阁,可叫爹爹怎是放心。”   今天,见了老鼠全然不惧,竟还敢将它们喝退,被玉莺这么一说,自己心中也觉得颇为纳闷。   不过今日下了穴道,不是来打老鼠的,还有正事要办,我点了一支火把交给玉莺,携她缓步朝姑臧山谷方向迈进。   “王妃,这是哪儿,这味儿好难闻。”玉莺边捂着口鼻,边蹙眉望我,迟疑道。   此去姑臧山谷还有些脚程,翻不翻得过那峭壁也未可知,且还要赶在天亮之前下山,谁知道这山下是否有人看守。我未作详解,只告诉玉莺这条穴道是出城之路,叫她一路跟紧我便是。   玉莺仍是不解地看着我,好奇地问我怎知这宏藏寺里有密道。   我懒得跟她磨嘴皮子,呵斥道:“你若是再不走,我可一个人去了,将你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自身自灭。”   这一吓果是有用,玉莺不再喋喋不休,默然跟在我身后,拉着我的裙裾唯唯移行。   因昨夜来过一次,地形已谙熟在心,轻车熟路地就将玉莺带到了姑臧山谷。   玉莺就像是见了世外桃源般的东奔西跑,这里瞅瞅,那里看看,问道:“王妃,这究竟是哪里?好美啊!玉莺在姑臧城也待了一年多,却从未来过这里,你是怎找到这里的?”   我只道这是城西的姑臧山谷,催她快背着麻绳跟紧我。   来到昨日探查过的那一处山隅,从袖中掏出匕首,绑在麻绳上,拔出刀鞘,叫玉莺后退几步,便朝上头甩去。   怎奈那山隅颇高,我又从未练过投掷,臂力又小,不得要领,甩了几次,均无功而返。   玉莺走来道:“不如让玉莺试试?”   我将拴着匕首的麻绳交给玉莺,她好歹干惯了粗活儿,掷得倒是比我高出不少,只是与我一样笨拙地乱甩一气,那匕首还是穿不过山隅。   正当我要上前拿过麻绳再次尝试几际,只听晃铛一声,匕首划过山隅,没入两座高峰之间。   玉莺转身蹦起,朝我笑道:“王妃,我甩过去了。”   我亦睁大眼睛,又惊又喜,向她迎去。近前伸手拽了拽麻绳,确是紧得很,丝毫拽不动。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催道:“时辰不多了,赶紧爬上去罢。我先来,你跟在我后头,切要抓紧,这要掉下去,可是不得了。”   玉莺肃然点头,将麻绳递给我。   我紧攥着麻绳,蹬着峭壁,身子斜仰,奋力攀爬。手心被麻绳勒得生疼,脚力也是愈来愈虚,几近支持不住,险些跌落下去。   我不敢朝后看,咬紧牙关,一步步吃力地往上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今夜我定要爬出这山谷,即便是这悬崖峭壁,也休想阻挡我的去路。   许是我的诚意打动了上苍,竟有惊无险地爬上了山隅,我回头俯瞰,身下的玉莺形同黄豆,身形不辨。   劲烈的风声在我耳边呼过,吹得我摇摇欲坠,不得不用力抓紧身旁的岩壁。我回头瞥了一眼,身后是万丈高崖,吓得急忙转过头来,双手抱在胸前,不停地颤抖。怎料脚下一个打滑,我迅疾又抓住岩壁,方才站稳,碎石滚落下去,却听不得半点声响。   历经万险爬上山隅,我自然无半途而废的道理,长吁一口气,强作镇定,腾出一只手来,拢手朝下喊道:“玉莺,抓紧麻绳,我拉你上来。”   且听玉莺在下面高呼一声:“好了。”   我便背抵岩壁,奋力将她拉上来。   这丫头片子自从嫁了王卫忠,有些日头未见,身子倒是较之前沉了许多,我抵足拔绳,甚是吃力。   也不晓得拉了多久,只感到全身似要虚脱,双手麻木不觉,要不是手心传来一阵阵的锥心之痛,怕是真坚持不下来。直看到玉莺探出头来,我才松开麻绳。   抓住她手掌时,兴是手心的伤口触碰了她手心的湿汗,一股剧痛袭进脑门,头痛欲裂。我抓着玉莺的那只手,猛烈地颤抖起来,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奋力一拉,终是将她拽了上来。   我靠在岩壁上,大口喘息。   而玉莺也在峭缝中紧贴着我,喘息不已。   片刻后,只听玉莺道:“王妃,你手上流血了。”   我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摆了摆手算是回应。   待气息平复,我撕下裙裾,缠在手上,又在山隅方寸之地歇息了约莫半个时辰,总算是恢复了些体力。   群山幽寂,深不见底。玉莺尝试着从身侧山崖朝下扔小石子,过了许久,才听到微弱的响声。   玉莺道:“眼下该如何是好,这下头也不晓得有多深。”   我道:“既已至此,怎可放弃?如若大将军有个三长两短,王将军和整个姑臧城都要覆灭在匈奴人的铁蹄之下。”   如今不得已将玉莺拉下水,这等紧要关头,若是没有她的相伴,我一个人又怎能成事?只好将她夫君王卫忠祭出,朝她恐吓。   玉莺思虑许久,低声答道:“玉莺跟王妃下去便是,不过这山崖这么高,该如何下去?”   我朝周围瞥了一眼,心生一计,拾起匕首,使尽全身的力气,在身旁的高壁上猛力一凿。   这匕首果是绝世神刃,即便是我这般妇人之力,亦可让刀身尽没入岩石之中。   高翔,你送我这把匕首,必是上苍的旨意。今日要不是有它,我便只能被困在这孤山之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眼下已成功了一半,你等着,我必会为你求得解药。   我伸手拽了拽,峭壁上的匕首纹丝不动,便迅速收起麻绳,在另一端绑了块石子朝身后悬崖甩去。   提了几下,果是听见细微的撞击声传来。显然,麻绳够长,已尽入山麓。   万丈深渊在我足下张开大口,随时准备将我吞噬。劲飕凉风将我衣裙吹打得啪啪直响,似在警告,神山峻岭,不容他人挑衅,胆敢藐视,必死无葬身之地。   刀枪剑雨我都硬生生地闯了过来,牢狱之灾也未能将我奈何,朝堂后宫里的尖牙利舌更是杀人而不遁形。这般危险我自不惧,这区区一座山峰又算得了我何?   我暗自心中为自己打气,双目只盯着身前的麻绳,使尽浑身的力气,一步一步往下攀爬。   繁星在上,黄土在下,岩壁在前,烈风在背,意念在心,心坚而神力加身。   我集中意念,全力向下攀爬,也不晓得爬了多久,足下踮着一平坦处,我朝下暗瞟,终是落地。再仰头而望,却是只隐然瞧见高峰山隅,不见玉莺身影。   环视四周,寸草齐弯,徐风拂过,身后一片湿凉,不禁直打哆嗦。   我拢手仰头大喊几声,听不得半点回应。   承想这山实在太高,玉莺怕是听不见我的喊话,只好晃动了几下麻绳。   不一会儿,身前麻绳骤然垂直紧绷,应是玉莺正在向下攀爬。我尽力扶住麻绳,不让它被风吹得摇荡起来,双目紧盯上面的黑点。   过了许久,玉莺终不负我所望,站在了我的身前。看着她一双血淋淋的手,心中蓦然伤感。   玉莺跟着我吃了好些的苦,如今嫁给了王卫忠,却还要舍命来陪我去求解药,也真是难为她了。   彷徨之际,玉莺催道:“王妃还是快走罢,这天都快亮了。”   我茫然抬头,只见鱼肚白露,星月暗沉,辩了辨方位,便与玉莺向东北行进。   眼下正值战事,草原上渺无人烟,许多荒田无人打理,田间牲畜悠然闲行。一路行来,瓦屋尽弃,寸粮无存,想必早已是举家迁徙,逃难去了。   来到一户农舍的马厩,觅得几匹瘦弱的马儿。此时高翔性命攸关,也管不了是偷是抢,上马再说。   荒野劲驰,绿草如梭,怒马啸天疾风烈,万丈光芒东方起。   遥望见前方毡帐林立,旌旗飞飘,我收辔勒马,示意玉莺噤声。   翻身下马,牵转马头,朝它屁股上猛抽了一下。那马儿便烈奔而去。   四下扫视,指着不远处一道沟壑,道:“你且藏身于此,一个时辰后,若是无人来领你入帐,你便一路朝南跑,回姑臧城去。若是有人问起来,万不可透露一个字来,听清楚了没?”   玉莺肃然点头,低声道:“王妃切要小心行事,听说匈奴人无理得很,莫要惹怒了他们。”   我摁了摁玉莺的手背,便吩咐她快去躲好。   待玉莺悄然藏到沟壑之下,一眼望去,再也寻不见,我这才拉了拉衣襟,决然朝匈奴大营迈去。 ☆、第五十三章   “何人乱闯?”帐外两名匈奴卫兵操着匈奴语,在匈奴大营外将我拦下。   当年我在姑臧城中无所事事,时常无聊上街闲逛,耳濡目染,匈奴语也多少懂些。   我道:“我是大将军高翔的王妃,来见你们单于乌拉斯台。”   许是我说得蹩脚,他们未曾听明白,两双眼珠子在我身上乱瞟,似有疑惑。我便又重复了一句。   但见二人仰头长笑,道:“王妃?就你这样也是王妃,那我不成了你们的皇帝了。走走走,小叫花子,哪凉快哪待着去,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低头朝自己身上一瞥,那身祥云荷彩锦缎裙尽是土灰,色泽不辨,且裙裾被我撕下缠在手上,一副穷酸样儿,甚至连京都的乞丐都不如。徐风漫起,将我垂落在双肩的鬓发拂起,蒙在我的脸上。这才想起,在姑臧城中,我将身上首饰悉数赠予了那些伤兵。   这般奚落若是放在平日的京都或是姑臧,我定要赏他几下嘴巴子,好让他们知道何为尊卑。可此般是来求解药,连匈奴大营都进不去,我哪里肯罢休?   我双手叉腰,昂首怒喝:“速速回去禀报你们单于,就说大将军王妃陆氏有要事求见。胆敢延误,小心乌拉斯台斩了你们的狗头。”   这二人被我一喝,笑声戛然而止,相视而觑。我摆出王妃的架势,直呼他们单于姓名,必是将那二人给唬住了。只见其中一人,冷瞟了我一眼,不客气地说一句“门口候着”,便返身进了营帐。   不一会儿,那人回来领我入营。   五彩毡帐旌旗骨,胡服长弓赤骍驹;醇酒填颅当喉灌,长笑对饮吞九天。   之前只在书中看过匈奴人的事迹,今日一看果是豪爽,想来他们的单于乌拉斯台也定是个豪迈万丈之人。我若好言相说,赐我解药也未定。   前方一处毡帐较其他毡帐大出不少,想来正是乌拉斯台所居,那卫兵在我身前侧身让道,弯腰施礼道:“进去罢。”   我昂首拂袖,正身昂首入内。   且见帐内一人,约莫刚出弱冠,个头矮小精壮,四肢短小粗圆,细眼扁鼻高颧,鬓发胡须疏松的其貌不扬之人,正伏案看着书卷。   见我进来,抬头望我,正身端坐,指着我,问道:“你,就是冒充高翔王妃之人?”   我俨然正声道:“小女陆氏,并非冒充,而是真王妃。”   “可有凭证?”这人眯眼捋须,朝我问道。   身上首饰尽数赠人,又衣衫褴褛,他人不信,也是在理。   我道:“来得匆忙,未携带信印。”   那人又问:“那我又该如何信你,眼下两军对持,势必谨小慎微。你若拿不出凭证来,我便当你是细作,关押起来。”   我道:“是真是假,叫你们单于乌拉斯台出来,我与他当面对质,必能一辨真假。”   “鄙人不才,正是你口中所言的乌拉斯台。”身前那人悠然笑道。   我茫然一怔,细细打量身前之人,年纪与我相仿,且这五短身材丝毫看不出雄武之气,倒像是个家丁奴役,怎可能是率领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的匈奴单于乌拉斯台?   我反问道:“可有凭证?”   “哈哈,中原女子果是有趣,羊入虎口竟还不知虎在何处。赫赫威武的大将军高翔,怎会娶你这般无知女人做王妃,难道他未教你不可以貌取人吗?”那人将一块金印丢在我面前。   虽是匈奴文字,我也多少看得懂几分,上面确是印有匈奴图腾及“白杨生长的地方”的字迹。   “白杨生长的地方”用匈奴语念,就是“乌拉斯台”。   我上前将金印双手奉还,敬退数步。   乌拉斯台道:“现下该我问你了,你自称是高翔王妃,证据何在?”   从他方才一番言语中,我听得出,他虽与高翔兵戎相见,骨子里却是对其充满敬意。否则,也不会招我入帐,直接叫人将我打发或拿下便好,更不会在这里与我消磨光景。   我将他兵败北城门下,领残部夺路而逃之事据实以告。   但见乌拉斯台双眉紧锁,面有怒意,紧攥金印,缄默不语。   当着他的面,将他败绩一一列述,被我言辞激怒,也不奇怪。可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必要让他信我是高翔妻子,才有可能求得解药。且从适才帐外气象判断,匈奴人虽天性凶猛,但也豪放不羁。   说了许久,乌拉斯台显了信了我。毕竟,一个女人能将当日战事了解得如此透彻,还敢只身一人独往匈奴大营。除了大将军的王妃,想来别无他人。   他挥袖示意我入座,亲自斟了一碗酒放在我面前,举盏道:“王妃勇气可嘉,我乌拉斯台征战一生,从未见过你这般奇女子。今日有缘一见,相逢恨晚,一盏薄酒,聊表敬意。”   乌拉斯台一番款待,即便是这酒里有毒,我也不得不喝。我挥袖掩面而饮,这蘖酒醇郁芬香,方一入口,不涩不烈,回味不止,齿存残香。在我朝境内,我从未喝过如此好酒。   乌拉斯台又为我斟酒,我不好退却,遂又复饮二盏。   三盏入腹,心中的恐惧顿是减轻了不少。   他问我为何而来。   我从容道,高翔被他部下毒箭所伤,求药而来。   “眼下我与高翔兵戎相见,他死了,我正好可以一举拿下姑臧城,我为何要给你解药,自讨没趣?”乌拉斯台转身坐回案前,撑案歪头笑着看我。   难怪这些时日,匈奴大军只驻扎在姑臧北郊八十里处,不进也不退。原来是在等高翔毒发身亡,伺机一举攻破姑臧城。   我道:“天下英雄自当光明磊落,暗箭伤人算不得好汉。你既为匈奴单于,必当以身示表,叫万民信服。若真有壮志雄心,当以武力一决高低。天地男儿身在疆场,志在四方,马革裹尸,心神不惧。”   “赢了便好,是不是英雄好汉,与我何干?你们汉人就只会成天念些个大是大非,真要打起仗来,还不是孬种一群。”乌拉斯台反问道。   我讥笑道:“今日败得好像是单于你罢。”   乌拉斯台端酒自饮一盏,面色淡然,又问道:“你们汉人有一句话,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未听过吗?”   见他不似方才面含怒意,竟与我一女子相聊甚欢,我亦卸下心中包袱,惶恐顿散,笑颜以对。   我哼笑道:“你既谙熟我汉人兵法,为何就不信我汉人道义。我汉族文化博大精深,自三皇五帝起,数千年来衣钵传承,精华尽摄,士农工商,耕樵织渔,长幼高低,贫富尊卑,俱皆有礼可循,有据可依。你这般东施效颦的皮毛,倒不如不学的好。”   “有趣有趣,实在有趣。深入虎穴,竟还面不俱色,果真是奇女子。那我倒要讨教讨教,接下来我该如何行事?”乌拉斯台朝我击掌,向我走来。   见事有转机,我盈盈道:“自当该赠我解药,待我夫君伤愈,各自拿出本事来,两军城下对垒,胜者为王。”   “好一个胜者为王,真是洒脱至极,像极了我们匈奴人,我乌拉斯台今日佩服王妃的勇气。”乌拉斯台掌抵胸前,朝我微微一鞠。   我亦屈膝还礼,伸手向他讨要解药。   乌拉斯台轻推下我的手臂,道:“慢着!”   我茫然看他,手顿虚空,不知何解。   他道:“我原本只是以为你们大将军高翔勇武不屈,足智多谋,胆色过人,忠义两全。不曾想到他的王妃更是令人惊叹。如今,我倒不禁怀疑起,这高翔是否配不配得上你。”   我道:“我夫君一生征战四方,大小战役不计其数,不曾有过败绩。自是我朝当之无愧的大将军,非我等弱女子可比拟。”   乌拉斯台笑而问道:“我与你夫君相比,孰强?”   我道:“一试可知。”   “好,那就依你所言,一试高下。”乌拉斯台拍案大笑。   只见那四角木案,轰然塌陷,案上物件纷纷落地,酒盏在地上回旋,叮铛作响,美酒洒了一地,朝我足边蔓延而来。   谈笑间轻拍案几,便能将其震个粉碎,好厉害的掌力,难怪这其貌不扬的乌拉斯台能以惊人的速度席卷北疆,统一北狄各部,领千军万马朝姑臧杀来。   虽不明白他口中所说的“一试高下”是何意,可适才那清风一掌,已是在向我展示势力,他乌拉斯台,并非籍籍无名之辈,高翔纵是威名远播,他亦不以为然。他才是这世上的不二战神。   “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英雄配佳人。”乌拉斯台笑着走到我近前,道,“赐你解药又何妨,叫高翔来与我比试一番。谁胜,你便是谁的女人,敢是不敢?”   从乌拉斯台看我的那双炯目,适才又一个劲儿地夸赞我,分明有钦佩之意。今日翻山越岭只是想求得解药,为高翔续命,却不料他竟会提出这等荒谬的要求,着实令我惊讶不已。   在来之前,我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而今,他能赠解药于高翔,已是上苍感恩,我又怎能再作奢求?   为防他言而无信,我伸手道:“你且先将解药拿来。”   只见乌拉斯台从衣襟中掏出一只小瓶,我正要挥手去拿,他却侧身一闪,扑了个空。   我转身恼道:“这是作甚?”   乌拉斯台笑道:“高翔现已中毒,即便服了解药也是身虚体弱。我总不能在这姑臧北郊候他个十天半月,待他养足精神再来一战罢?”   我问道:“那单于意下如何?”   乌拉斯台道:“那也简单,你若信得过我,一会我将你绑了,喊人来取解药。来人见你被绑,必回去禀告高翔。若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听说妻子受辱,必怒火中烧,与我全力一战。只有面对这样的高翔,赢了他,才不算胜之不武。”   我沉思许久,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况这里是匈奴大营,若是真惹恼了他,怕是要两头落空,便点头依了他。   “那王妃,得罪了。”乌拉斯台取出绳索,就要将我捆绑。   我急喝道:“且慢!”   乌拉斯台顿步停手,迟疑望我。   倘若高翔只身前来,这乌拉斯台言而无信,群起而围之,那我不是白白害了高翔不成。   我道:“在姑臧北郊四十里荒地比试如何?”   乌拉斯台捋须细细端我,嘴角浅勾,过了好一会儿,才拍胸昂首道:“我乌拉斯台是草原之子,白杨所过之处,皆是我的子民,雄鹰盘旋之处,皆是我的天下。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君无戏言。不知王妃觉得这句话,份量如何?”   肉在砧上,任人宰割。只好权且信了他的话,但愿他能说到做到。   高翔,万不可前来与乌拉斯台对决,此人天生神力。你却是大病初愈,显不是他的对手。   我告知乌拉斯台玉莺藏身之处,叫他派人去请来,万不可鲁莽怠慢。   乌拉斯台欣然应允,遂叫来兵士嘀咕一阵。   待兵士提刀出帐,为防我胡乱说话,乌拉斯台不但将我全身紧缚,双手反剪,还将一团白布将我嘴堵住。   片刻后,玉莺被人带到帐内,看到我双眼蓄泪,欲要上前迎我,却被左右两名卫兵横刀叉在身前,近身不得,一个劲儿地抽噎。   乌拉斯台将解药交给玉莺,并要她回禀高翔,说我在他的手里,叫他三日后来只身一人前往匈奴大营,与他比个高下。谁胜,我便是谁的女人。若是不来,或是耍诈,便要代他行夫君之责。   趁乌拉斯台与玉莺说话间,我死命摇头蹙眉,向她使眼色。虽不晓得她是否能够领会我的意思,可这是眼下我唯一能做的了。   乌拉斯台对玉莺所言,半是警告,半是恐吓。又身处敌军大营,玉莺早已是吓得不轻,全身不停哆嗦起来。   只见玉莺瞪眼看我,似迷茫,似愣怔,似惊呆。   乌拉斯台将解药交给玉莺,便吩咐人将她带下去。   我探头使劲向她摇摆,押着她的两名卫兵却不容她再回过头来,几次欲要扭头,都被卫兵强行摁住,还抽刀恐吓,只好跟着卫兵走出了毡帐。   玉莺,你跟了我这么久,定要领会我的意思。拿了解药给高翔服下就好,万不可道出原委,叫他以身犯险。   三日之后,高翔若是不来,我便咬舌自尽。   高翔,你是我陆雪妍此生唯一的夫君,唯一的男人。任何人也休想将我从你身边夺走,就是牺牲了这条性命,也要为你保名守节。 ☆、第五十四章   许是匈奴人鲜少见到中原女子,尤是我这般身份显贵的朝廷命妇。又兴是我只身闯进匈奴大营,这番胆色令乌拉斯台心生敬佩。在饮食起居上,乌拉斯台都对我礼遇有加,照料得可谓无微不至。   因军营中大多为男性士兵,只有少数服侍他的妻妾及婢女。他将自己的毡帐让出给我,自己却和妻妾挤在旁边一个偏小的毡帐之中。且还差了两个婢女给我使唤,命令帐外的士兵务必满足我的一应要求。当然,这不包括离开匈奴大营。   每日地平东升,他便亲自在军营中操练士兵。铁骑踏过,扬尘席卷,沙土弥天;方阵齐列,挥刀执盾,身形如一。   午膳后便会来到我的毡帐,向我讨教汉人文化,语态谦卑,诚意十足。   闲来无事,也就与他闲聊一二,权当解闷。   当我说到织布染衣,建屋盖瓦时,只见他托着腮帮子愣愣看我,似听得出神,兴趣斐然。   说完后,他还一个劲儿拉着我的衣袖,要我讲些具体东西,如何织布染衣,如何建屋盖瓦。   我朝大业未成之时,一家人颠簸流离,仗打到哪儿,一家老小便去哪儿,居无定所。我与姐姐身上的衣裳,均出自娘亲之手。因此,织布染衣我也只是从娘亲那里听说些许,略有粗通。   而建屋盖瓦我却是不知其理,只好将武威侯府、大将军府,以及皇宫的建筑连比划带书画与他释来。   乌拉斯台俨然一副学生模样儿,边听我述说,便记下要领。看着这个矮我半个头的小家伙儿,若不是处在这毡帐之中,身后挂着大幅的疆域舆图,全然不会想到,他便是那个统帅千军万马险些攻破我姑臧的匈奴单于。   他问我何为家?   我道,栋梁盖瓦,门窗嵌壁,即为家。   他道不然,他说这只是房子,并非是家。妻儿在侧,儿女承欢,心有所牵,情有所系之处才称之为家。他们匈奴人不需要像我们汉人这般建屋盖瓦,茫茫草原才是他们的家,革鞍马背才是他们的家,但凡广阔天地都是他们的家。   我愕然不已,顿觉惭愧。不曾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大男孩儿,竟有如此见解,心中不免叹服。   细细想来,也正是如他所言,丞相府、武威侯府、大将军府,看似都是我的家。然,没有高翔在身边的日子,我恍如丢了三魂七魄般,惶惶不可终日,形同傀儡。   只有高翔在我身边,才能令我安心、舒心,我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真正正地活在这世上。   想必,这就是乌拉斯台口中家的感觉罢。   之后我又与他讲了一些日常杂事,却未想到他听得滋滋有味,样样都觉得新奇有趣,竟为我做起了端茶递水的活儿,比起谨佩还要敬责。   在这方寸毡帐之中,我不再是他的俘虏,他也不是我朝的心腹大患。   此时此刻,我与他,是师徒,亦是知交。   我从未与任何男子聊得这般尽兴,也鲜少有过男子像他这般夸我。   在我看来,每一件稀松平常之事。在他看来,都是这样的新奇新鲜。   我与他从飞禽聊到走兽,从田间聊到市井,从高山峻岭聊到长江黄河。   相比于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眼前这个大男孩儿,倒是比他们简单纯真得太多。想问就问,想说便说,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口蜜腹剑,没有阿谀奉承,没有威言恐吓。即便我说了高翔用计将他们击退,他也未有动气,反而是夸赞高翔的胆识与用兵如神。   他又问我可懂兵法。   我虽在琨华堂为高翔抄过不少兵书,大致也记得一些,可我若将其告知,以他这般聪慧悟境,他日必不逊于高翔,只好佯装不知。   乌拉斯台也未多问,接着与我聊起了其他。   东起西落,白光黑影,犹如白驹过隙,只在弹指之间。   夜幕降临,疾风劲呼,将那毡帐吹得鼓起。帐外兵士喧哗也渐渐低去,只听得巡夜兵士的窸窣脚步声。   烛光静燃,明台映影。我仔细端倪眼前的银烛台,里头的倒影苍白憔悴,双颊俏瘦,双目黑晕,花容失色。   也不知道高翔之毒是否已解了,玉莺是否将我的嘱咐记在心里头。   白天还是一片祥和之气,到了夜阑,却是多了几分怅然。   乌拉斯台虽对我不薄,我也与他相交甚欢。只可惜,他是匈奴人,且还是匈奴的单于,是高翔天生的敌人。   倘若他只是个京城小民,那该多好。   或许,我与他将成为邻家玩伴,或是良师益友,又或是金石之交。   然而,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匈奴毕竟是匈奴,敌人终究是敌人。任他乌拉斯台与我交情再好,也不会为了我放弃与高翔一决高下。   怎奈何虎狼难相容,水火总无情。   高翔倘若真的赴约前来,乌拉斯台又趁高翔大伤未愈将其击败,我也定不会依他做匈奴单于的女人。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怀感伤,黯然泪下。   苍天,你一次次地将我从鬼门关拉回。   这一次,我陆雪妍不求您开恩庇佑。   只恳求高翔安然无恙,我愿以命抵命,代他一死。   愿上苍显灵,三日之后,枪马无所见。   与乌拉斯台天地阔谈间,时日不觉间过得飞快,日升笑颜欢,月起催泪生。三日之限转眼到来。   是日清晨,乌拉斯台来到我毡帐内,拍胸向我深深一鞠,面有怅然,似有不舍,道:“王妃,但愿明日东升,还能在这帐中见着你。我乌拉斯台还有许多不明之处,未来得及向王妃讨教。”   一句话说得诚挚肺腑,感人至深。一念间,我亦心有不舍。然,也仅仅是这弹指一瞬间。   他是匈奴的单于,我是大将军的王妃。   我与他,生来就是不同的人。   他在马背上遨游天地,我则站在高翔身后祈祷平安。就好比爹爹和建彦,一个是皇子,一个是朝臣,注定了他二人难成伯牙子期,即便能奏出《高山流水》,最终也只能落得个《山河永寂》。   我向他央求道:“可否答应我,你若胜了,莫要取他性命。”   乌拉斯台为我挥袖拭泪道:“刀枪无眼,生死难料。既有幸与天下英雄一较高下,我自当全力以赴。否则,那可是对对手的辱没,想必你夫君也不会同意我这样做。”   我垂头不语,只暗念高翔今日莫要出现在这匈奴大营。   乌拉斯台拍我肩膀,肃然道:“可否应允我一件事?”   我点头示意他道来。   他道:“我适才已在军中下令,今日我若战死,一概人等不得为难你与高翔二人,必让你等全身而退。但也请高翔允诺,将我葬在这姑臧北郊,在我坟头栽上一株白杨树,我会在地下看着我们匈奴人一次次的卷土重来。终有一日,会有比我勇猛百倍的单于攻下姑臧城。”   我含泪应允,又问他为何非要拿下这姑藏城。   他道这姑藏城原本就是北狄所建,匈奴便是北狄演变而来,拿回自家的东西,难道不应该?   这般洒脱,这般真性情,这般血性男儿,才是真正的草原之子,草原上的雄鹰。   今日,我终于懂得,为何他这般的其貌不扬,这般的年纪轻轻,却有万千匈奴士兵肯为他卖命,肯为他牺牲。   他拥有大海般的胸襟,包容山川河流,世间万物。   他拥有匈奴人与生俱来的洒脱,没有心机猜疑,没有城府之心,有的只是一腔热血与一盏清酒。   他与高翔一样,身负着太多的使命,承载着太多人的命运,可他却是这般爽朗地笑看人生。   功名利禄尽在土,一腔豪迈热血舞;死生无惧笑看天,清酒一盏风雨路。   这是何等的洒脱,何等的豪迈。   时辰已到,我被乌拉斯台亲自束捆,嘴里塞着布团,绑在匈奴大营中央高竖的木桩上,周围薪柴烈火将我团团围起。   栅栏尽开锣鼓齐鸣,图腾挂骨旌旗飞荡;胡服群舞长戟林立,盔甲齐列怒马长嘶。军帐画圆一骑冲天,尘土飞扬迷雾蔽日;金刀抗肩银甲在身,勒马按辔举目远眺。   浓烟滚滚,残云飞卷。但见一柄银枪划破苍穹,闪耀天地,自浓烟滚尘中飞马拍来。   他终究还是来了。   此刻的我,不知亦喜亦悲。   喜的是,他心里有我,誓死赴约,单骑前来。   悲的是,此战不论谁赢谁输,我都是于心不忍。一个是我只认识三日却恍如旧友的金石之交,一个是我此生再无第二的所爱之人。   高翔若是胜了,他日匈奴大军必为乌拉斯台雪耻。我将与高翔永世被困在这姑臧城中,连年战火不休,饱经生离死别。   乌拉斯台若是胜了,即便侥幸不杀了高翔,他也难逃败军之责,夺妻之辱。传到皇宫里,建斌必然落井下石,定叫他翻身不得。   而我,或也会被建斌从高翔身边夺走。   高翔,你为何要来?   一旦我死,匈奴大军必支撑不了几日就会败北归去。一场生死浩劫,便可避免。   就让我死在这姑臧北郊,葬在赵嫚身边,在地下默默为你祈福,难道这样不好吗?   随着高翔的到来,匈奴列阵更是呼声喝天,似要将他吞没。   乌拉斯台抬手劲挥,响声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静。   静得我能够清晰辨别自己的鼻息声。   静得一只飞蛾在我面前扑腾翅膀,都叫我耳边直嗡。   静得我心中剧烈的跳动声,与那飞蛾翅膀震得一样快。   高翔朝我望来,斜枪执背,道:“雪妍莫慌,今日我是怎来的,就怎的把你带回去。”   雪妍!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名字。   这一声“雪妍”,自我复入姑臧来,等了足足三月之久。   这三个月来,我无时无刻地臆想着,能在临春坊内拉着我的手,从他口中亲口说出这二字来。   今日,他终于说了出来,且还是这般果决而不容质疑。   我顿热泪盈眶,摇头不止,怎奈布团塞口,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来,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第五十五章   匈奴士兵迅疾将朝二人围拢过来,立于圈外,高举双臂,轰喝不止。   乌拉斯台弯月金刀立天,周围声浪渐低,抱拳道:“素闻高将军一柄蟠龙银尖枪威震塞北,今日后辈特来领教,望大将军不吝赐教。”   高翔瞟我一眼,道:“单于之言可当算数?”   乌拉斯台亦回身看我,正身道:“我草原儿女生性不羁,却也是守信之人。雄鹰在上,白杨为伴,天地可昭,黄沙明鉴。”   高翔道:“好,那开始罢,本将军还赶着回去陪夫人用膳呢。”   “好大的口气,休得猖狂,接招!”乌拉斯台被高翔一激,挥刀拍马飞去。   周围匈奴士兵皆高呼:“必胜……必胜……”   高翔方才言语,定如大海,沉似高山。可那句“本将军还赶着回去陪夫人用膳”,别人听不出来,我岂有不知之理?   他必是大伤未愈,但求速决。一旦久战,必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那乌拉斯台勇武过人,我曾在昨日亲眼见他与士兵操练,只一人赤手空拳,须臾间撂倒七名壮汉,气力如牛。   曾经,我最爱看讲述高翔鏖战敌寇的书卷,尤是比武单挑,顶顶过瘾。   可到了如今,身临其境,这竟是我最最不想看到的。   忽而,身后擂鼓顿响,其势排山倒海,惊涛拍岸,似有虎吞万里之象。   我竭力不去看圈中二人,一瞄见乌拉斯台手中那口弯月金刀,便有揪心之痛,胸口窒闷,气息不畅。   我阖上双目,不去想任何事,只一个人静静地听着那雷鸣般的擂鼓声,任凭烈风似尖刀般拂过我的脸颊,任凭身边的烈火将我烤得大汗淋漓。   只闻下方传来一阵马蹬黄土的疾蹄,铛铛铁器声疾如滂沱大雨,想必二人已经开始。   擂鼓声高昂疾烈,如山尖塌崩,滚滚巨石沿山坡轰然滑落,似流星般俯冲而下,将方圆百里都震得瓦泄檐塌,梁横栋斜。所过之处,似有万千哀嚎划过耳际。   我的心也随之颤荡不已,那身上的绳索缠得又紧,直勒得我肋骨生疼。   围观的匈奴士兵,亦响起尖哨,时不时地大声叫好。   人浪中每一次发出叫好声,我心下亦骤然惊慌,砰然之声震得我每一发神经都在颤抖不已。心中愈是慌乱,绳索就愈是勒得紧,怎就是挣脱不开,口中又被塞了布团,几度欲喘不过气来。   擂鼓声丝毫未有停歇之意,反而是愈演愈急,犹如洪水倾瀑般自我顶上泄来,淋得我全身瑟抖,凉得我汗毛陡张,我用足尖死命曲指撑地,方不至被压垮。那疾如暴风骤雨的擂鼓声,似万千细针刺向我心中,我不得不紧握双拳,绷直全身,仰头抵桩,方能稍许减轻心中的痛楚。   整个人几近虚脱。手腕、双肩、胸前、腰肢、双足,皆被绳索紧勒,传来的片片痛感,方才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人潮时而欢腾雷鸣,时而静如死水,时而喝彩连连,时而惊叹不断。宛若滚滚黄河,无止无休。   我就如那黄河中的一叶扁舟,随着潮起潮落,风雨飘摇,几近覆灭。   蓦然,擂鼓声徐然放缓,却又沉猛有力,似巨象徐行,震得地塌天摇,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每一声,都像是一柄巨锤朝我胸前猛击,锤得我五脏俱裂,疼得我声嘶力竭。   然而,口中的布团将我的口严严堵住,任我再是悲痛难忍,却也发不出丁点喊声。   渐渐地,我再也抵挡不住这一阵阵锤人心魄的擂鼓声。耳边一片寂静,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声,脑中也如酩酊大醉般一片空白。   而那颗饱经摧残的心,也渐渐放缓下来,不再似适才万马奔腾般的撕心裂肺,只是越来越低,越来越弱。   身上也再无半点气力,全身松脱,垂着头,只下意识地发出轻微鼻息。只感到周遭的熊熊烈火,似要将我的身子、我的心,徐徐吞噬殆尽。   陡然间,只觉身子一松,无力地跌落下来,却是落在了一片硬甲之上,双肩似是被人环着,层层热流沁入心肺,游遍全身的每一处。   那颗被巨浪吞噬、被烈火烧尽的心,又有了片刻的复苏。   我竭力睁开双眼,从缝隙中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高翔,是高翔!   他胜了!   忽而,乌拉斯台的身影顿显在高翔身后,似在朝我微笑。   重重云海将我眼皮压下,便什么都不知了。   惺忪间,环视四周,我竟仍身处在毡帐之中,帐内只影未见,且听外头似有爽朗笑声传来。   我用力撑起身子,撇头望了一眼案上的铜镜,一张苍白如同厉鬼的脸跃入眼帘。我伸手抚上双颊,竟是这般的冰凉,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儿热度。   许是外头听见了我的动静,跑进一名婢女。这婢女便是这几日乌拉斯台派来照顾我起居的。   我急忙问她高翔是输是赢,眼下身在何处。   那婢女却只说摇头不知,只晓得高翔现下正在大营里和乌拉斯台喝酒。   喝酒?和乌拉斯台喝酒?   这究竟是怎回事?   我全身乏力,只好由那名婢女搀扶着起身,催她快快为我更衣。   走出毡帐,确是见到方才画圈比武之地摆着一张酒案,高翔与乌拉斯台席地而坐,食肉对饮。   我欲迎上去,却不料脚下一个趔趄,若不是身旁婢女扶我,差点儿跌倒。   高翔朝我看了一眼,便起身向我迎来,挥开婢女,将我横抱在怀中,朝乌拉斯台迈去。   这是我第一次被抱在高翔的怀中,心力交瘁的我,半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来,任由他这样抱着一步步朝前走去。   此刻,我瞪大眼睛仔细看着他那毫发无伤的脸、那英俊无比的脸,心中不再有半分羞怯,只想让他就这样一直抱着我,走完这漫漫人生。   蓦然,听到乌拉斯台道:“大将军与王妃果真是情意相投,英雄配红颜,实在令人羡煞。”   我恍然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高翔已坐到乌拉斯台对案。而我,仍是被他搂在怀中。   我正欲挣脱起身。高翔却是将我搂得更紧。   “你身子这般虚弱,还是就这样躺着罢。”高翔看着我,朝我勾嘴浅笑道。   我暗暗瞥了一眼四周,篝火朝天,腥烟缭绕,匈奴士兵正三五一簇围在篝火边吃着烤羊,喝着美酒。   我静静看着高翔,心头疑惑不已,又因外人在场,不敢多问。   高翔显是看出我欲问又止的心思,将之前事情一一与我道来。   适才高翔与乌拉斯台撕斗,双方你来我往,刀来枪挡,枪去刀抵,大战三百合,胜负不分。二人杀得兴起,英雄相惜,遂双双收兵下马,把酒尽兴。   而我还未等到那时,便已昏死过去。高翔一时唤我不醒,乌拉斯台便叫来医官为我把脉,说我只是一时五内亢奋,力泄而竭,只须静躺几个时辰,便可恢复气力,无需用药。   原来这二人不但都未输,竟还在酒案上对饮起来,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先前被束在木桩上,我曾想到过高翔久战力竭,败下阵来,被乌拉斯台一刀斩下头颅的骇人景象。也曾想到过乌拉斯台抵挡不住高翔的夺命连环枪,不几合便被一枪刺死,随后匈奴士兵将高翔愤而群围。   却从未料到,月前还在姑臧城两军对垒的两位统帅,竟能在这姑臧北郊的匈奴军营一道吹着烈风,喝起酒来。   乌拉斯台也说起了兵指姑臧的原因,要拿回原本属于他们的姑臧城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年前暴雨,不但黄河决堤,就连塞北亦受了无妄之灾,暴雨不断,牛羊淹死大半,稻田俱毁,匈奴人无以为生,只好在姑臧郊外掠夺些牛羊牲畜,维持生计。时日一久,便冲突连连,导致史可信派兵镇压,结果便演变成今日血染姑臧的凄惨景象。   乌拉斯台道:“我们匈奴人久闻高将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实无奈腹不饱食,大片牧民饿死在茫茫草原之上,这才迫不得已兵临城下,志在一搏。若蒙大将军不弃,怜我匈奴泱泱几十万饥民,赐些食物度过灾年。我即刻挥师撤兵,并亲自赴京,向你们的皇帝拜谢。”   原来匈奴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若不是饿得饭也吃不上,谁又会好端端的徒起这血光之灾?   蓦然想到当年,高翔也是一介流民,还险些被人分食,好在爹爹及时赶到,将他救下。   人若是被逼到了绝境,恐怕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高翔捋须思虑片刻,显也有化干戈为玉帛之心,道:“不知单于需要多少物资应付灾年?”   乌拉斯台也不客气,扳指道:“牛羊五千头,稻谷三万斛,粗布五百匹,想来可以应付。”   好大的口气,西北本来就地处荒芜,就算是姑臧城也拿不出如此多的粮食来。且眼下城中人烟荒芜,百姓流离,牲畜四散,哪里能筹得到这些物资啊?   我暗暗瞥了一眼高翔,但见他肃然挑眉,神情严峻,若有所思,不置可否。   匈奴人屡历天灾,确是令人心生怜悯。可这般讨要,与打家劫舍又有何分别?   乌拉斯台遂逐一展开分析,匈奴人口众多,又是游牧民族,牛羊稻谷便是他们的生计,且还要趁寒冬来临之际,抵御严寒,这般物资数量的讨要,并不过分。   只见高翔面露难色,举盏不饮,想必也一时无法答应这庞大的数目。   我暗自盘算一番,坐起身,道:“眼下战事方休,拜你匈奴所赐,我姑臧子民亦入不敷出。不论是匈奴人还是汉人,皆为人命,当无贵贱之分。既疆碑分邻,自当守望相助。你匈奴历经天劫,我等亦不能坐视不理。你看这样可好?牛羊一千头,雏犊三千只,悉心看养,来年雏犊必然长大,待牛羊落犊,当数倍于五千头之巨;稻谷一万斛,谷种十斛,若是来年年头好,其收成必远超你今日所要的三万斛;至于布匹,你们匈奴人制衣不懂其中要领,虚废良多,不如暂且先赠二百匹,并遣巧女十人,授你制衣技巧,定比你这五百匹制出来的衣裳还要多。上述物资均属暂借,缓你匈奴燃眉之急。明年免征,自后年起,你向我朝逐年进贡今日暂借同等数目物资,以示感恩。你且看如何?”   二人皆讷讷看我,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就连身后的喧嚣亦顿然而止,整个匈奴大营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森然之象,令人毛发悚然。   沉寂许久,高翔道:“贱内之言,不无道理,不知单于意下如何?”   且见乌拉斯台起身双手背负,在案前徘徊良久,骤然击掌,道:“好,王妃胆识俱佳,持家有道,我乌拉斯台钦佩不已。今日就如王妃所言,我代百万匈奴子民,谢过高大将军及王妃厚赠。”   言毕,乌拉斯台朝我二人拍胸屈身,深深一鞠。身旁众匈奴士兵,亦落下手中酒肉,齐齐向我二人施礼。   款待之后,我在毡帐中梳妆,准备随高翔一同回姑臧,但听身后又窸窣,我忙转身唤道:“高……”   音犹未落,只见进来的并不是高翔,而是乌拉斯台。   乌拉斯台近前坐在我身侧,道:“今日受王妃指点,乌拉斯台茅塞顿开,汉人立于中原泱泱数千年,其文化渊远流长,果是我这等塞外莽汉不可企及。可否再遣些各业匠人,来教我匈奴一应技巧?”   先前我便看出,乌拉斯台对我汉人文化兴趣斐然,既为邻睦,互惠互利又有何不可。一旦匈奴人能自给自足,也便不会再犯我疆域,双方和睦相处,当是我朝之幸。   我点头应允,道回姑臧后便会筹措此事,望乌拉斯台好生善待这些匠人。   乌拉斯台欣喜不已,连连点头。   妆毕,我起身向他告辞。   不料,乌拉斯台近前挡我去路,一双眼珠子左右暗瞟,凑到我耳边低声道:“你们汉人也不全都如你这般善良,也尽非高将军这般豪迈。倘若有朝一日复回京都,切要万事小心。我可不想失了你这位朋友。”   我迟疑望他,不知他此言何解。   他却拂袖扬长而去,将我一个人丢在毡帐之中,心头莫名。   看着他黯然矮小的背影在毡帐帷幔前消失,顷刻间,心头好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是怎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非…… ☆、第五十六章   莫非乌拉斯台未道出全部事实?   回想适才篝火边谈笑风生,周边的匈奴士兵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并不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天灾。   难道乌拉斯台此番发兵姑臧另有隐情?   可他又为何忽然间与高翔化干戈为玉帛,还在我临行之际,向我隐晦提点,却又不明示?   很显然,皇宫里必是有人与他勾结,并许以好处,他才会在这微妙的时机,不惜牺牲大批的匈奴士兵,也要将这姑臧城拿下。   忽而,脑中闪现出一个名字——建斌!   当日我就觉得奇怪,匈奴为何在建彰死后不久,便对我姑臧城发动如此猛烈的进攻,且还不惜任何代价,誓要一举拿下。   且从那日在含丙殿里头,建斌故意拖延光景,不让我离开,定是在等高翔接到圣旨离京北上。   如此一来,京都中再无人可护我周全,且他手中还有高翔与建彦两道筹码,逼我委身于他,犹如翻掌。同时,皇上也无暇追查建彰死因,从而转移朝中舆论。   未曾料到,建斌竟包含祸心,胆敢勾结外敌,颠覆朝纲。   倘若能一直待在这姑臧城该有多好,远离皇城中的是是非非,每日与高翔十指相连,闲情信步。   且匈奴大军此役元气大伤,得了所赠物资,必心怀感激,短期内姑臧显不会再有战事。   “是不是对着匈奴毡帐有所眷恋,不舍得跟我回去了?”高翔掀开帷幔笑意盈盈向我走来,言语中几近调戏意味。   见他在匈奴大营都敢如此放肆,我身子一斜,转过身去,佯装嗔怒道:“留在塞北也没什么不好,我不走了,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反正,在哪还不都是一样做王妃的。”   此时,我心中倒还真有几分气恼,也不晓得此番他来应战作甚,倘若有个闪失,匈奴铁蹄明日便可以摧古拉朽之势踏平姑臧,以乌拉斯台的身手及匈奴大军的斗志,王卫忠之辈显不是他的对手。   他心中不是大义当先,向来都是深谋远虑的吗?今日为何如此鲁莽行事?难道,在他心中,我的安危已在悄然间高于一切了?   “你若不是口是心非,这般红着脸作甚?这五月天的风,还真有够酸的。”高翔近前也不等我回话,便一把将我抱起,直朝毡帐外沉步走去。   适才被她搂在怀中只因我大惊初醒,身子骨暂无气力,无可奈何。如今已然恢复,这般模样出帐,被匈奴士兵见着了,岂不是要闹笑话。日后,我哪还有脸见人?   我拼命蹬着双腿,捶着他的双肩,在他怀里挣扎,羞恼道:“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怎奈高翔臂力比我大出许多,只双臂一紧,便将我束得死死的。不论我怎样挣扎,终究是挣脱不开。   出了毡帐,果是引得一片笑声。可高翔却是视若无睹,与乌拉斯台点头道别,便将我扔到他那匹随他出生入死的雒马上,翻身坐在我身后,双臂将我围拢束缚,双腿一夹,马儿便怒驰而去。   苍穹揽月繁星盈,十里银光珍珠倾;清风笑拂双颊绯,青山黄土万里行。   马儿一路往南疾奔,可匈奴大营离姑臧城尚有八十里路程,即便是这千里神驹,只怕也是赶不及在天亮之前赶到姑臧城内。   我道:“先前你不是说,要陪我一道回去用膳,眼下可还来得及?”   高翔扬鞭驭马道:“看来是赶不及了,不如明日陪你用早膳如何?”   我心下暗喜,希冀不已,垂头娇羞道:“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高翔怒马长鞭,拢头在我耳边沉声道。   那湿漉的脖颈渗出咸湿的汗液,撩得我芳心寸乱。那浓厚的鼻息拂过层层热浪,吹得我耳根奇痒,酥得我全身无力,依在他的胸前,靠在他的肩头,阖起双眼,尽情地享受春夜的静谧。   蓦然,马步放缓,似在徐行。我睁开双眼,荒野遍地,三叉分道。   左侧,漆黑草原,一望无垠;前方,城廓朦胧,若有若无;右首,峻岭高拔,逶迤不绝。   高翔收辔,道:“天色已晚,今日怕是赶不到城里了,不如寻个农舍,暂息一宿,待明日天亮,再赶路回去。”   我低声羞应道:“一切但凭夫君做主。”   今日,我终是在他面前道出了“夫君”二字,虽有些羞于言齿,可我怕进了姑藏城,高翔琐事繁多,我再无机会表明心迹。不如趁这黑寂夜阑,阒无人烟之处暗吐芳心。   高翔未作任何回应,只一股股浓浓气息泄在我的头顶。过了许久,才问道:“我记得前方十里处,有一些农舍,想来早已因战乱而荒芜,不如去那里暂歇可好?”   忽而想到,三日前我在姑臧山下不远处的一户农舍,还算完好。当日情非得已,还从那马厩里偷了一匹瘦马。那里离此地虽是有些遥远,可至少渺无人迹,或可无人打扰的借宿一宿。   我道:“此去东行姑臧山下,有一农舍,无人居住,还算干净,不如去那边罢?”   高翔不解道:“为何要舍近求远?”   我也不多作解释,只求他依我便是。   高翔也不争辩,道一声好,便催马扬奔。   来到农舍,我问高翔,身上可带有银两。   高翔愣怔看我,只是今日是比武而来,又不是来做买卖的,故而分文未带。   我道,昔日我曾在这马厩中“借”了一匹马儿,今日又打扰舍下,总该有所表示。不然,等匈奴退去,农夫归来发现屋里头少了东西,虽不知是我二人所为,总也是不厚道。   我从高翔头上卸下金冠,摆到屋内老旧木案上,当作赔偿马儿及借宿的资费。   高翔惊道:“这资费怕是有些贵重罢?”   我笑道:“一点都不贵重,只怕是你这辈子做得最赚的一笔买卖。”   高翔莫名迟疑,道:“此话何解?”   我笑而不语,便整理起屋内仅有的一张草榻。   高翔在我身后站了片刻,便出门去喂马了。   我将草榻收拾干净,候了许久,也不见高翔归来,便推门去寻。   只见他正蹲在马厩里,靠着栅栏,身上只披了一件大氅。阴风从栅栏缝隙,将那大氅刮得横风飞扬。   我捂着口鼻,将他推醒,道:“怎不去屋里头睡,在这里作甚?”   高翔微微睁眼,又阖上双目,低声道:“屋里塌小,多有不便,我在这里将就一夜便好,你快去睡罢,今日也是累得不轻。”   这高翔,有时候还算聪明,总能寻思到我的心思,还时常暗损我一番,搞得我心头有气又发不出来,辩也不是,不辨也不是。可有时候又愣得跟那呆头呆脑的王卫忠没什么两样,女孩子家的心思,一点儿都寻思不到。   今日,我都喊他作夫君了,他竟还与我这般见外。   今日,我将自己心扉打开,视他为此生唯一所爱,他却知其不然。   今日,我已想得清楚明白,欲在这瓦屋农舍之中献身于他,可他倒好,傻傻地在这马厩里睡下了。   是我方才将话说得过于隐晦,还是他压根就未仔细听。   高翔,你聪明一世,自以为将我心思猜透。可在我看来,你却是笨得糊涂,实在是笨得糊涂透顶。   这等事,就算我放下矜持,总不好与你直接道来罢?   我无奈只好倚在他的身旁,挽着他的壮臂,靠着他的肩膀,舍弃那张我来来回回擦拭了好几遍才弄干净的草榻,陪他在这臭气熏天的马厩里,将就一夜。   鼻息中的芳香拂过他的脖颈,又折回到自己的脸上,心中本就是小鹿乱撞,如今更是如汪洋澎湃,惊涛巨浪接踵而来,不比先前被绑在木桩上好受多少。   指尖不由自主地向他胸前的铠甲抚去,也不晓得他的箭伤是否痊愈。只是,这冰凉铠甲将他遮得严严实实,根本就不晓得铠甲之下那颗深邃的内心,此时是否也与我一样悸动不止。   骤然,一只温热手掌紧紧攥住我搁在他胸前的手背,猛然间侧身将我压下。浓厚急促的喘息听得我心下砰然,那颗心脏似要随时从我口中呼出。皎洁的月光透过栅栏的缝隙,将银光斜斜洒了一地。我却独独看不见高翔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全然被他健硕的身影笼罩在一片黑寂之下。只觉层层热浪扑面而来,撩得我心神俱焚,口干舌燥;酥得我四肢无力,全身松软,任由他的双手徐徐在我襟前游探。   春风细细,雪影妖妖;干草燃自焚,汗马声嘶竭。巫山云海千层浪,一浪但比一浪高;寒冬冷月秋霜去,红花满地几回春。   霞光普照,层层光晕映红我的眼皮。惬然睁眼,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身前一匹马儿似不甘寂寞朝我蹬着蹄子,幸好有马圈将它隔开,不至伤我。   我朝四周扫了一眼,但无高翔身影,只见一件大氅盖在我的身上,身下的干草磨在我的脊背上,干硬难忍。我拾起身旁凌乱的衣裙,稍作整理,便踏出马厩。   只见高翔正坐在屋前的一块石头上抚摸着他的宝马,喂它饮水,转头朝我笑道:“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哪有人这样问的?这该叫我如何回答?显是明知故问,存心在戏弄我。   我扭头没好气道:“还不快快上路,不是要陪我用早膳的吗?”   高翔起身来到我身前,将我扶到方才他坐的那石头前,将我摁下,道:“稍等片刻,为夫今日亲自为你做一顿可口早餐。”   我暗瞥一眼四周,除了马儿,但无活物,不远处的稻田更是枯黄一片,屋里我也昨日审查过一番,粒米不存。   我倒要看看,他从哪儿给我生出一顿早膳来?   我扭头哼鼻,道:“但愿如此。”   没过一会儿,高翔便从马厩里拾了些干草过来,架起薪柴生起了火来,呛得我一个劲地猛咳。   我问他这是要作甚。高翔只蹲着身子认真生火,也不搭理我。   火势拔高,偶有哔卟。我也懒得理他,自个儿盯着我的情敌看,真恨不得此刻在我眼前消失。一旁的马儿也不晓得是被烟火呛到,还是真有灵性,竟还真躲到一边,独自啃起了干草来。   高翔从屋里揪着一只兔子过来,拔出利剑,在地上摆弄起来。   我惊奇地看着他,问道:“这兔子从何而来?”   高翔道他一顶金冠换了一夜宿费,有些不值,四下巡视一番,发现农舍后的牲畜圈里,蹲着一只兔子,顺便拿来做早膳,权当记在那顶金冠账上。   这高翔看似道貌岸然,内心还真是贪得无厌。这一顶金冠换了一夜寄宿,早已物超所值,他竟还大言不惭。   我正恼红着脸,想要发作。怎料肚子却一点儿都不争气,咕噜咕噜直响个不停。   心下想着,这份戏弄暂且记下,日后有的是机会向他讨债。   一顿饱食,果是精神倍增。我起身拍了拍衣裙,却发现裙裾污了一撮。   正愣目细瞧间,高翔将他的大氅披在我的肩头,将我衣裙上的那块污迹遮去,扶我上马,但未言语。   未承想,他嘴里不饶人,心思倒还算细腻,不声不响解我窘相。   信步田间,不禁瞄了一眼不远处姑臧山,其势挺拔,高耸入云。如今回头想来,当初自己还真是不要命了,这般高山峻岭竟也敢攀。   “下次若要游山玩水,好歹也把我也一起带上,一个人爬山,多没趣啊。”高翔将我身子搂紧,沿着山麓策马狂奔起来。   原来他知道我去匈奴大营为他求解药,更知道我是翻过了这座大山去匈奴大营。定是玉莺这死丫头口风不紧,真是后悔将她许给王卫忠,如今想要训戒她一顿都没了口实。   悠然徐行间,陡然想起昨日临行之际乌拉斯台的一番告诫,我将其告知高翔,问他这是何解。   高翔蹙眉松臂,似在沉思。   见他迟迟不语,我便直接向他道来,问他这其中可是有阴谋,匈奴无端而犯,或与建斌有关。   高翔也不断论,只道他心中有数,自有办法应付,叫我莫操这闲心,回城重建姑臧,挑些技艺精湛的匠人给乌拉斯台送去。   他总是这般深沉,分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也不肯承认。况,那日含丙殿怒相拔剑之时,便璧裂生隙,再难挽回。   他时而果决如电,时而优柔寡断,时而心密如雨,时而愚钝木讷。我真不晓得,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第五十七章   回了姑藏城,趁着高翔在军中整顿,我将史可信叫到琨华堂来,问他匈奴来攻之前,边疆是否被大雨所侵。   出乎我预料的是,史可信道确是宇宙普暴,不仅黄河两岸大雨连月不止,就连向来干旱少雨的姑臧也是阴雨连绵,塞北自是不会例外。   我又问他以这雨势程度判断,匈奴损失究竟有多大。   史可信道:“覆水盖足,农田俱毁,半月不去,颗粒无收。牛羊牲畜,无以为食,瘦骨嶙峋,饥死大半。”   史可信回禀竟还真如乌拉斯台所言,半字不差,我愈发的迷茫起来,真真是猜不透,这匈奴大肆犯境,到底与建斌有无关系。究竟是他串通匈奴人里应外合,还是匈奴为饥饿所迫?   此事事关重大,我又不好与史可信多言,以免节外生枝,便叫他筹备援助匈奴的物资及各业匠人,将他打发。   史可信前脚刚走,玉莺赶来,在我身上一顿摸索,问我有否受伤。   我诮责她为何将我身处匈奴大营一事与高翔相告,那日毡帐之中,分明朝她使过眼色,之前跟了我这么些年,岂会不明白我的心思。   玉莺道:“那日见王妃被捆得结结实实,又见那匈奴单于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怕他心起歹念有辱王妃。且解药到手,大将军自然性命无忧,哪有不来救王妃的道理?”   我问她这解药倘若是假的,她又如何办,难不成叫高翔服了假解药,拖着一副残躯来救我?   玉莺近前笑道:“玉莺跟随王妃多年,办事可机灵着呢。我先去叫那一众随军医官查看解药真假,他们查究一番,道是真的,我这才叫他们给大将军服下,再将原委一应告知。并将当日我在永寿宫写的那字,拿给高翔看,叫他知道王妃对他的一片真心。”   我广袖长挥,怒喝道:“倘若高翔不敌乌拉斯台,或是匈奴人耍诈,你这不是要害死我姑臧城的所有人?”   玉莺见我雷霆大怒,退却了几步,闷头不语,眼眶里噙着泪水,似落且收,一副伤心模样儿。   事情既已过去,我与高翔也安然无恙,若不是玉莺助我,怕是今日我也不会在这琨华堂里与她说话,不由心软,便上前安抚。   我拂袖将玉莺眼中泪水拭去后,玉莺抽泣道:“玉莺也是不舍得王妃,王妃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玉莺心里哪里好过得去。”   玉莺这番神情说辞,我更是感叹不已,紧紧拥住玉莺。   乌拉斯台果是信守承诺,三日后便拔营北归,回到匈奴地界。军中将士亦有条不紊地安排姑臧南郊的百姓陆续回城。   这打了半年多的仗,终是划上了休止。   每日不论多忙,也不论多晚,高翔必回到临春坊与我一道歇息。   而我亦挑灯翘足,静候以待。高翔不归,夜不能眠。   每当我问起匈奴与朝廷的联系,高翔皆只单单回我一句,心辩是非,念随心动。且此等事情,由他应付就好,定不会叫人损我分毫。   他再如何睿智神勇,也不过是一介臣子。建斌与皇后或早已把控了宫中全局。怎能叫我不忧心?   且我忧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他高翔。   事情果是如我所料,不几日,皇上圣旨便传到姑臧。我与高翔及府中众人跪地候旨。   来使高声念道:“天承皇泽,地载灵润。今大将军力拒匈奴,复我万民所归,苍天泽泪,冰山俱融。特召大将军月内回京,另有商议,钦此。”   我与众人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翔将来使送入驿馆,好生招待后,回了临春坊。   我急急迎上去,问道:“此番方拒匈奴,尚未整息妥当,皇上便将你火速召回,且皇谕中未有半分嘉赏,其意为何?尤是那‘另有商议’四字,叫人揣摩得紧。”   高翔笑而举樽,道:“怎可无端揣测天意,不如陪我喝樽酒,可好?”   这暗自揣测天意之事,高翔也不是头一回了。他若不谨小慎微,也活不到今日,显是有事瞒我,又不肯与我道来。   我仰头酒灌,酒尽樽落,欲要再问,却被他横袖挡下,道:“时日不早了,还是早些休息罢。待明日我交付妥当,便与你一道回京。”   我茫然一怔,道:“我也回京?”   高翔笑道:“你是我的王妃,哪有自个儿回京,把妻子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不毛之地?”   我怕,怕又回到京都,面对朝中的世态炎凉。   我怕,怕建斌为了将我从高翔身边夺去,又使出旁门左道来,令人防不胜防。   可是,我更怕没有高翔在身边的日子。没有他在我身边陪伴,我将惶惶不可终日,就如同一具死尸无异。   翌日高翔告知我,城中巨细皆已安排妥当,史可信先前差点儿令姑臧失守,将他带回京去复命,皇上若是问责,也好为他辩驳一番。又念玉莺此次拿回解药有功,不忍她与王卫忠千里相隔,将王卫忠一道带回京都。只留严守义一人,在姑臧把持全局,想来无大碍。   严守义看似莽汉一个,孔武有力。可我心知,在这副粗犷皮囊之下,心思却是极是细密。   忽而想到了乌拉斯台,无短三粗的他年经也仅仅与我相仿,却是匈奴万人敬仰的单于。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一回想当日他与高翔对决的情景,这六月酷暑之夜,竟也是鬓发间冷汗涔涔。   天方蒙亮,我便被高翔唤起,叫我起身更衣,一会儿便随军回京。   高翔正要离开,我一把抓住他的裙角。高翔转身回来,问我何事。   我道:“今日启程,我二人不走官道,如何?”   高翔抖眉圆目看我,问道:“为何,难不成怕又有人敢在官道劫我等不成?”   皇上亲自派人将高翔召回京都,建斌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仿效建彰昔日所为,明目张胆地在官道上动气手来。   只是,我怕回到京都,面对建斌,面对建彦。   哪怕是在路上多耽误一些时日,也是好的,尤是我与高翔的独处,分外珍惜。   建斌觊觎我多年,虽其心可诚,但手段却是一点儿也不光明磊落。此番回京,他必不会对我死心,更将迁怒于高翔,想方设法来对付他。   而建彦,更是我心中说不出的苦。当年我虽与他分道扬镳,可心中至少还是惦念着他。也正是想将他一步步扶上皇位的信念,才坚持到如今。而今,我不但委身于高翔,还将自己的心扉一并相托。   只要一想到建彦,心中便是愧疚不已,倘若见了面,也真不晓得如何开口解释,说些什么好。   我央求道:“圣旨上说月内赶到京都便可,你叫其余人走官道,你我复踏陇西,迂回京都,也是赶得及,如此可好?”   高翔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那步子不似往日的沉稳,磕磕绊绊,几度欲撞上案角,蓦然回身,道:“你就不怕陇西密林还有黑衣人埋伏,于你我不利,何故要舍近求远,这番折腾?”   我亦起身迎上前,伏在他的怀里,将头贴着他的胸口,道:“只要夫君陪伴在侧,纵有刀山火海,雪妍也是不怕,只想复去那锦园一游,还望夫君成全。”   “锦园……”   高翔只道了二字便不再说下去,似在回想。   我提醒道:“就是当日在陇西密林,迷路时去的一处空谷,‘锦园’二字,还是你亲手刻在石碑上的,可还曾记得?”   高翔这才幡然想起,点头应道。   在他怀中静候了许久,他也不问我为何要去,便允了我。   “真的,你真愿意陪我去游山玩水?”我惊喜地抬头看他,问道。   “大丈夫一诺千金,岂可儿戏?”高翔笑着点我的鼻尖,道,“时日也宽松,陪你走一遭又何妨?”   未等高翔继续说下去,我双臂紧紧环着高翔的腰间,再也不想松开。   他答应了,他居然答应陪我去锦园了。   这可是他第一次陪我游山玩水,且还只有我与他二人。   受够了边疆的战火纷飞与皇城的尔虞我诈,如今的我真想一头栽到那锦园之中,与高翔就此一生,再也不踏出幽谷半步,再也不理会尘世纷扰。   然而,我心里清楚明白得很,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不说那道明黄圣旨,就是太子建斌,也不会容我等这般逍遥快活。   不过,远离尘世的纷争,哪怕是一日,又或是一个时辰,再或是一刻,也令我期盼不已。   次日,高翔与王卫忠交代一番,便领着一众护卫带玉莺、谨佩、紫姹等人自官道浩荡回京。   而我则与高翔二人,齐头并马,南下陇西。   斜风细雨缠骨绵,曲水流觞涓碧涟;栈道横飞与君赛,高山深潭天地羡。青林绿郁竹翩跹,黑衣白羽不复现;光阴荏苒一世间,只叹锦园在眼前。   静好岁月不觉间从指尖流逝,转眼已来到瑶池仙境,那十两银锭依旧端立在白石之上,蒙上了厚厚一层灰,显是时过三载有余,渺无人至。我不禁欣喜万分。   昔年来此,奉上十两银锭,就是要看复游之时,那银锭是否还在。若是在,便要有朝一日,与建彦遁入这山林之中,与百花为伴,厮守一生。   如今物是人非,心中那人悄然转变,不再是那自幼与我亲梅竹马的建彦,而是身旁这饱经沧桑的高翔,心中顿而感概万分。 ☆、五十八章   上次阳月而来,见到百花奇艳的幻景。此番荷月而来,眼前景象更是无以言表,恋得我竟挪不开步子,直愣愣地驻足羡看。   牡丹花前青莲出,嫚叶荷花碧水浮;含香雨露呱啼鸣,蜻蜓点水波光沐。云天巨擎千层木,榆树槐树掩幽谷;挽臂信步逍遥游,倩影悠然暖风拂。   这锦园初夏景象竟比当初来时更是别致了许多,我恍然置身于琼瑶仙境之中,久久不能自拔,就连高翔何时从我身旁离去,竟也不知。   我拢手轻唤寻去,高翔自树林中走出,手上捧着一些不知从哪儿摘来的野果。   我与高翔并肩坐在当日小憩的那块白石之上,边悠然吃着野果,边欣赏幽谷美景,心头惬意如蜜。   我赞叹道:“夫君觉得这幽谷如何?”   高翔顿手,亦赞叹道:“为夫一身走过大江南北,自问阅尽人间无数,却也未见过这般怡人景致,足是令人欣羡。”   我趁机试探道:“那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抛开世俗,功名俱卸,遁入这山野密林之中,就此享受人间仙境,再无所出,伴雪妍一生一世?”   高翔转头定睛看我,我亦双目相迎,期待他允我一生托付。   刹那间,我不再去想建斌对我的的垂涎,也不再去想我对建彦的愧疚。甚至,就连姐姐雪娴的后宫中的安危,俱皆忘却。   这幽谷依旧如初临时一般,有让人忘忧解愁之奇效。只要身处这百丈天地之中,心如止水,明澈淡沱。眼中、心中,只剩那情牵之人,骗不得自己半分。   当日,我伏在高翔臂膀小憩,心中想的满满都是建彦,真希望躺在我身边的那人不是他,而是建彦。   可如今,我只想与这眼前之人,在这幽谷之中砍柴摸鱼,携手一生。   许久,高翔终是开口,拉着我的手,油然道:“但愿此生能有这一日,可绝非是今日。”   这番真挚的片言只语,听得我又是一阵恍惚。   细细端倪他这历经沧桑的脸,我心里头好似有些明白过来。他征战一生,杀人无数,可那只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情非得已。他又何曾想过夺人性命,只是迫于无奈罢了。而眼下,朝中局势未稳,皇上年迈,正值交替,建斌又视他为水火。有他在的一日,莫说这锦园,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亦逃不过普天之下的皇土。不论何处,都无他高翔的容身之处。   鼻尖不由一酸,两行清泉淌过双颊,我哽咽道:“真会有这一日吗?”   “会,定会有的。”高翔推开身旁果子,朝我靠拢,将我紧紧拥在怀中。   池水洸洋,碧玉生荫,百鸟枝梢吟,纤玉白石横。细雨绵绵垂发鬓,香珠滚滚弥青烟;唱不完的欢快淋漓,舞不尽的情深意重。   风雨过后,七彩连天,满谷潮气徐升,白烟袅袅不尽。我躺在高翔怀里,指天赞叹道:“这天虹好美,不知今后是否还看得到。”   “自然是看得到,夫人若是想看,为夫今后必相伴左右便是了。”高翔仰头笑道。   我翻身侧迎,惊喜道:“可是真的?”   “我何时食言过你?”高翔臂膀划过我的乌发,暗暗发力,将我紧搂在胸前。   我亦伏在他的胸口,心如涂蜜。   曲尽终有散去时,为了不误了时辰,我与高翔不得不离开这锦园,回京都复命。   我回首瞧着那石顶上的纹银,流泪不止。   片刻的美好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残酷,再美的梦也有醒来之时,我与高翔又将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深墙之中。   即将等待我们的,究竟是天虹,还是暴雨?   转眼间,皇城就在我二人脚下,我竟不知这岁月过得如此之快。短短二十多日的路程,好似白驹过隙般的快。   谨佩、紫姹早已在大将军府里候我多时,见我赶来忙问我怎耽搁了这么久,路上是否出了岔子,怎不与她们一道回京。   我道一路相安无事,只因留恋路途美景,故而驻足停歇了几日。   刚风尘仆仆地回府,宫里便传旨宣高翔及一干将军觐见,我心中不禁又惶恐了起来。   先前那道圣旨就写得不清不楚,分明有功也不封赏,不似皇上往日作风。且皇上为了提防建斌,只有大肆拜赐,才能维系朝中平衡。这般作为,又是为何?   一时猜不透,心中烦闷。谨佩、紫姹又俱在府内忙前忙后的收拾,屋里只留我一人,难免胡思乱想。   瞧着案上笔墨,我不禁提笔在那白纸上书画起来,信手拈来,自己也是着实唬了一跳。   方才心中分明是想画些花草来解闷,却不知落笔之后念由心生,竟又写了“木有千枝,枝唯木生”,这八个大字。   这八个字,曾经代表了赵嫚的一生。不想,今日我亦如同赵嫚一般,将自己的命运也寄付在这八个字上。   且比赵嫚系得更深,束得更紧。   天云渐沉,斜影徐现。案上的白纸黑字堆砌如山,忽闻屋外有异动,我急急趴在窗棂上,在一片混沌之中搜寻高翔的身影。   果见高翔推门而入,这会儿正在朝我屋里走来。   我顾不得整理凌乱的书案,夺门飞奔而出,在游廊上一头扑倒在他的怀中。   “外头湿气重,里头说话罢。”高翔卸下身上大氅,为我披上,扶我进屋。   我问他皇上召见他,到底所谓何事。   高翔将我扶到榻前,握着我的手,与我道来,惊得我锦褥加身,亦是身上冰凉透骨,锦褥内的双手不停地哆嗦。   皇上将高翔宣入宣室殿,而太尉马德庸亦在殿前等候多时。皇上不但未表任何功绩,天指疾挥,直指堂下跪候的高翔,愤道:“朕念你为我朝劳苦功高,不想你竟勾结其匈奴人来了,是要造反不成?”   高翔听得云里雾里,愣怔道:“臣为朝廷鞠躬尽瘁,从未有过僭越之心,但有不周,还请皇上明示。”   皇上并不买账,仍是肃然以对,说他在姑臧城北八十里的匈奴大营,私会匈奴单于乌拉斯台,蓄意谋反,可是事实。   这时,高翔才听明白缘由,定是军中有皇上或是建斌的耳目,将那日他赴约匈奴大营的事,回报给了皇上,这才引得龙颜大怒。   高翔心无斜念,自然据实以禀,说只是因为我对他情深意重,在他中毒箭命在旦夕之时,只身去匈奴大营为他求解药。前往匈奴大营,也只是应约与乌拉斯台一决高下。   知晓高翔离开姑臧北去匈奴大营的人只怕不在少数,可知晓其目的的想来人数不多。毕竟我是他的王妃,王妃被擒是为奇耻大辱,军中将士倘若知晓,必军心大乱,流言四起。   皇上听了亦是震惊万分,问他二人比武谁胜谁负。   高翔叩首道:“匈奴单于乌拉斯台武艺精湛,臣不才,未能取胜为我朝争得颜面,望皇上恕罪。”   皇上冷言道:“那就是败了?”   高翔回道:“未输也未赢,只打了个平手。”   “平手?”皇上蹙眉迟疑道。   高翔复答一句:“确是平手。”   高翔身手了得,朝中无人可与他匹敌,竟也只能打个平手。皇上不免疑虑重重,又问他既是平手,单于又怎会放人。   此时,马德庸亦在旁煽风点火,混淆视听,连连斥责他分明是与外人勾结,欲图谋不轨。   高翔将当日之事俱与皇上道来,并自领擅自主张之罪。   匈奴人得了这点小便宜,便退兵而去,皇上哪里肯信,定要高翔拿出证据来。   高翔只道:“是真是假,邀匈奴单于来我京都一趟,自见分晓。一来还臣清白,二来展我朝神威,叫他再不敢犯我边境。”   马德庸极力辩驳,尽说高翔是在胡说八道,显是要拖延时日,想方设法逃脱罪责。   皇上或是仍对建斌怀有戒心,踌躇片刻,竟也应允了,着使者上殿,当即写下文书,叫使者带去塞北,邀乌拉斯台三月后进京朝拜。还令高翔在匈奴朝拜之前,不得离开京都半步,等验证此事,再解禁足之令。   马德庸身为太子建斌一党,自是不肯罢休,欲要再行辩驳,却被皇上挥袖喝退。高翔这才得以脱身。不过,史可信守城不利,险些害我朝失去西北重镇,还是被治了罪,好在有高翔极力声援,也只是罚了一年的俸禄,剥了护军将军之职,以观后效。   这建斌果是心机颇深,居然拿高翔赴约匈奴大营做起了文章,欲将其置于死地,难怪皇上待姑臧战事稍一停歇,不赏不抚,便派使八百里加急将高翔火速召回京中。   我问高翔该如何应对,高翔只道:“公道自在人心,我未有半点僭越之处,但不怕那流言蜚语。”   一身正气固然可嘉,可朝堂险恶,他又不是不晓。我不禁心下砰然,为他担心不已。   高翔说这宫中去了一趟,倒也不尽然全是坏消息,还说自己打探到了姐姐和建彦的消息。   适才我一时心慌,全然将这二人抛之脑后,被高翔这么一提点,心中又是五味杂陈起来,垂目低声道:“这二人如今怎样?”   高翔环着我的肩,笑道:“要先听哪一个?”   我朝他胸前重重一锤,恼道:“大难临头,你还晓得出来。我与姐姐一脉所出,自然是先说姐姐了。”   高翔握着我的拳头,笑着道来,说自我离京之后,姐姐益发受宠,几乎夜夜在御前伺候。尽承雨露恩泽,如今已冠绝六宫,晋为夫人,连皇后看到她,也要眼馋几分。就连当时的赵婧赵夫人,也是比之不及。只是在月内,才稍有怠慢,近日在皇上身边陪伴的日子,不如之前的多了。   这也难怪,姐姐早已与我身系一绳,而我亦与高翔荣辱与共。高翔离京后,皇上为了避免太子一家独大的局面,必然会冷落皇后,与我姐姐雪娴多加宠爱,以示龙威。而高翔私会匈奴的谗言在朝堂上渐起,定又会举棋不定,对姐姐稍加冷落。   不过,从近日里还能得到龙宠来看,皇上显也是未尽然信了马德庸之辈的小人谗言,只等高翔入京,问个清楚明白。   好在姐姐向来为人宽厚,即便得到盛宠,也未有赵婧当日的嚣张架势,一应姐妹倒也相处和睦,暂未惹出什么风波来。   听到高翔这般解说,我长吁一口气,踱到窗前,望着天边弯月,思绪万千,感叹不已。   我真是想得太天真了,即便高翔能抽身朝堂,与我隐居在锦园之中,姐姐又会如何好过?   难道我能一个人在幽谷中逍遥快活,却不管后宫之中姐姐的死活?   姐姐素来谦卑,也不是什么心计之人,盛得恩宠全仰仗她是我的姐姐。她若不是我的姐姐,又怎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可高翔一旦无权无势,我便与草民无异。那么,姐姐这枚牵制建斌的棋子,也就毫无意义了。   高翔将白袍盖在我身上,在我身后圈着我的腰肢,抵着我的肩头,劝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苦杞人忧天?”   这一抱一言,似有层层热流暖入我心间。我转头强颜欢笑,勾手在他颈间,道:“那就有劳夫君了。”   高翔笑道:“你我何须言谢,你的姐姐,自是我的姐姐,我岂有坐视不理之理?”   有他承诺,我自安心许多,正要扑倒在他怀中,却听他戏谑一声,道:“怎么,三皇子之事,不想听了?”   恍而想起还有建彦,却有不好直问,怕他误会我仍心系于她。不想从耳根到双颊,尽是火燎,却还是未想好该如何应答。   高翔显是刻意将我松开,与我并肩,站在窗前,仰望星空,缓缓道来。   建彦自我那日在皇后面前力荐罗鹊嫁与他后,皇后竟还亲自去问了建彦,探明心意。   建彦只道一句,一切但凭皇后做主。不应也不拒。   皇后又去问侍婢罗鹊心意,罗鹊只是一介宫女,哪里敢说个“不”字,只一个劲儿地叩首谢恩。   不几日,马德庸便在太尉府摆了筵席,将罗鹊纳为义女,满朝文武,市井小民,人尽皆知。而建彦与罗鹊的婚事亦被提上日程,皇上还亲自择了良辰吉日,二人在月前已然结为伉俪。   本来马德庸欲要为罗鹊重新取个名字。可哪里晓得,罗鹊怎就是不答应,且还声泪俱下道:“罗鹊本是个市井弃孩,若非宫里姑姑好心收留得以点拨,只怕早已不在这世上。自幼就侍奉三皇子,其亦待我不薄。罗鹊名字亦是三皇子所取,今有幸得三皇子垂怜,大恩不能忘,必铭记于心。”   这取名本也是小是一桩,马德庸纳罗鹊为义女,本是未将她放在眼里,只因皇后命令不好违抗,也懒得再去花心思,只在罗鹊名前加了个“马”姓,改为“马罗鹊”。   这名字虽念起来有些拗口,不过马德庸倒也省了事头,就这么将就着唤着。   建彦既然平安无事,又得罗鹊为妻。我也心下释然了不少,只念他莫要为了我而辜负了罗鹊。   我问高翔这些事情是从哪里听来的,怎还就这样详细。   高翔道是童公公临出宫前与他说的。   我惊诧道:“童福,童公公?”   高翔点头称是。   童福是皇上御前多年的宦臣,行事向来谨小慎微。否则,这脑袋早就是保不住了。今日又怎会将姐姐与建彦的事情向高翔道来?这究竟是皇上暗中应允,叫他放出风来?还是他宁愿拿人头做赌注,向高翔表明心志?   实在是令人费解。 ☆、第五十九章   高翔被勒令不得离开京都,大将军府门前亦多了两名禁军将士,美其名“保护大将军府众人安危”,实则是谁都看得出来,摆明了是监禁。   非常时期,我遣谨佩、紫姹前来,叫她们切要小心行事,万不可生出祸端。   我虽未言明要提防建斌,可从她二人峻然的神色中,自是看出了最近府邸的暗潮涌动。   谨佩说,这几日她去市井采买,身后总像是有人在背后跟踪,吓得她都不敢回头张望。   紫姹亦说,府邸周围,除了门口的那两名禁军,像是还有其他人躲在暗中窥探。   我吩咐她二人莫要慌神,若无必要,就在这府邸里头待着便好,以免横生波折。二人听命告退。   是夜,我问高翔,这暗中监视我等的人,可都是皇上派来的。   高翔抵头沉思了许久,眉毛竖得老高,也不敢妄下断论,只笑着叫我当他们是护卫就好。   这般遭人监视,他还有闲情逸致与我说笑打诨。我蓦然气恼,揪着塌上的枕头便朝他甩去。   未料高翔只巧然勾手,便接了过去,淡闲如初道:“我被人整整监视了七年,又何尝有过你这般烦操?”   霍然想到,在姑臧城里,他的的确确是被张昌及一应间人暗中监视了七个年头。   如今,我才被监视了几日,就按捺不住了,确是有些心浮气躁了。   可我,那不也是担忧他的安危吗?   不过,被人监视倒也有被人监视的好处。高翔整日无所事事,也懒得出去走动,便一直在府中待着。   我每日与他在园中赏花喂鱼,在屋中闲聊家常,日子倒也是过得舒坦平静。久而久之,也未如当初那般急躁了,只当看不见门口站的两根木头。   府门一合,便是一番小天地,挽着高翔的臂膀,心里头的阴霾便也消散去了不少,只待使者回来复命。   我问高翔,乌拉斯台可会前来朝拜。   高翔却是戳着我的鼻尖,笑道:“那就要问你了,我与乌拉斯台只比了场武,喝了顿酒,你可是足足与他处了三日。”   瞧着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我当即辩道:“雪妍只是寄居匈奴大营,乌拉斯台对我礼遇有加,但无越举之礼。”   高翔一把环住我腰间,笑道:“我又未曾疑心于你,何苦急着自辩,莫非还真有不可道人的秘密?”   好啊!这竟又是他耍的诡计,存在想要戏弄我。我奋力扳开腰肢上的手臂,朝屋里跑去,朝身后的他喊道:“每次都是这般的不正经,今儿你就自个儿在屋外将就一夜,让夜风去去你脑袋里的污虫。”   我背抵门上,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骤而回想之前在匈奴大营的日子。   匈奴人极为豪爽,又居无定所,攻打姑臧城也并非要占领城池,其最大目的还是掠夺城中物资,以解涝水之灾。乌拉斯台亦是个守信讲义之人,不但虚心向我讨教中原文化,且还赐了我解药解高翔之毒,与其在匈奴大营对战,占据主动也未出阴招,反而是与他光明正大的决战。不分胜负后,还能与敌将主帅对案饮酒。这份豪气,这份磊落,果是真男儿。得我朝物资援助,必感恩戴德。今日派使而去,想来多半应是会来朝拜皇上的。   只是,我始终不明白一点,在我临行之际,乌拉斯台对我说的那句话。   若真是建斌与他有所勾结,此番从中捣鬼,耍出见不得人的手段,胁迫乌拉斯台不来朝拜,那高翔就是有百口也辩不清了。   随着日子一日日的过去,我心中越发是提心吊胆,时而梦见高翔身着囚服,被五花大绑在西门菜市,一柄明晃晃的大刀架在他头顶,如当日爹爹一般,顷刻间被斩下头颅,其罪名竟还是通敌判国。   他这一世的功绩,也随着刽子手的手起刀落,瞬即化为一摊血水,付诸东流。   建斌那张冷峻的脸庞,顿而又出现在我面前,朝我邪笑,似乎在说:“任何人休想从我身边将你夺走。你——陆雪妍,原本就是属于我的,我已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却从未正眼看过我一眼。若是不想有更多的人死在你的面前,还是乖乖的做我王妃罢。不久的将来,你就是我朝的皇后,你将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所有的人,都将跪拜在你的脚下。”   “做梦,你休想!”我蓦然直起身子大喊一声,额上虚汗涔涔,湿漉漉地贴在鬓发上,淌过双颊,身后亦是湿凉一片,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每当我梦见这样的情形,高翔都会二话不说,起身替我挥袖拭汗,将我搂在怀中,轻拍着我的背,就像是哄小孩似的安慰着我。   只要一躲进他那宽厚的臂膀之下,顷刻间便会有层层暖意涌入心中,随着全身的血液迅速蔓延开来,那颗波涛澎湃的心,当即又恢复了平静。   高翔也从不问我为何总是半夜惊醒,或许他早已知道原因。问了,只会让我心中更是不安,徒增烦恼。   我问高翔,孙匡查建彰被害之事有何进展。倘若追查出建彰确为建斌所害,且有真凭实据的话,皇上定会将他法办。如此一来,我便再也不用每夜都这般心惊肉跳了。   他只道,夜已深了,莫要胡思乱想,叫我安心寝眠。   承想,必是孙匡那边毫无头绪。   这三月来,高翔虽每日陪在我身边,我却是几乎夜夜都在惶恐中度过。每一次府中有动静,或是听到府门被打开时,我都会一惊一乍,整个人似着了魔。   是日,我正闷坐在池边朝着池塘里的鱼发呆,忽闻有开门声,骤然转目,但见童公公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纸明黄。   我惊得惶目圆瞪,全身颤抖不已,就这样愣愣地看着那张白净的笑脸一步步朝我走来,不知所措。   突兀,手臂似被握住,我惊恐地奋力挥臂,将其甩开。转过头来,才是发现身后站的是高翔。   高翔近前在我耳边低沉道:“还不快去候旨?”   我这才稍稍回复平静,与高翔齐齐跪下候旨。   童公公高声细语念道:“天恩福泽,我朝人才济济。大将军盖世神武,勇冠三军,力拒匈奴,宁我边陲;虎胆鹰识,情意不舍,只身赴渊,单枪闯穴;仁德笃厚,苍生不倍,干戈玉帛,物资恤援。昔扫西戎,八国臣服,今震匈奴,单于来拜。其忠义自比干、周公不可及,特位加九锡,千古不二。”   显然,算算日子,也该到了使者回京复命的日子。童公公这一道圣旨犹如久旱逢甘霖,令我紧绷了足足三月的神经,骤然松弛,如释重负。   我与高翔齐呼万岁。   高翔接旨后,携童公公去正屋喝茶暂歇。童公公笑意应允。   正当我在思忖,方才那句“位加九锡,千古不二”是何意时,一应物资宛若车水马龙,尽由禁军朝府邸里运来。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堆得偌大的园子里水泄不通,无处穿身,看得我目瞪口呆,驻足不前。   直到谨佩来问我,该如何处置园子里这些个东西,我才缓过神来。   九锡之礼,我之前从未有听说过,书籍中也未记载过有此等殊荣。不过,看着眼前这赫然的景象,怕是比昔年皇上推翻前朝登基之象,还要壮观许多。   思忖片刻,我道:“暂且搁着,待侯爷处置便是,莫要私自触碰,且看牢了。”   谨佩道是,便喊来紫姹及几个府丁,在园子里守着。   我在正屋外静候,只无意间朝园里瞥一眼,心中便不停地巨颤起来。即便是要封赏,赏些个金银田地就好。这般庞然阵仗,还果真是千古不二。   也不晓得高翔在正屋里与童公公在说些什么,我在门外足足候了两个时辰,站得腿都麻了,却还未见他二人出来。   正扶着阑干,曲着身子,敲打那条发麻的腿时,忽而听见身后有开门声,急忙转头相向,但见童公公眉头紧锁,面色深沉。而高翔亦是神情肃然,阴晴不定。   方才还是一个宣旨,一个谢恩。如今二人却皆是这般愁眉不展之相,不由得心生疑虑,因外人在场,不好多问,只好在他二人身后一路相随。   只见童公公屡次回头,欲要张口,可到嘴的话却又吐不出来,只是连连摇头叹息。   高翔背对着我,双手负背,步子亦是较往常沉重了许多。紫姹及一众府丁,皆告退回避。   过了许久,这二人也不言语。只见童公公猛然跺脚蹬地,咬牙挥手,命道:“统统都给我抬走。”   禁军从府外进来,将适才所赐九锡,全部抬走,府邸骤然开阔空旷。   见童公公与众禁军离去,我正要上前问高翔,到底出了何事。   他却肃然转身,摁着我的手背,沉声道:“我去宫里一趟,莫要等我开膳。”   我欲再问,高翔已然长袖广挥,踏出府邸,留下一道深沉难懂的背影。   高翔被诬陷罪名已脱,本事一件值得庆幸之事。可方才的九锡之礼,着实令我一惊。再瞧见高翔及童公公那般怪异模样,以及高翔匆匆进宫,心头更是百般疑云,千思万绪怎也是凑不到一块儿。   紫姹跑到我身边,将我扶进屋里,为我更衣沐浴。等开了膳,我是一口也吃不下去,只叫谨佩、紫姹她们先吃。   是夜,高翔终于回来。   我扑上去问他,究竟出了何事。   他道九锡之礼太过隆重,实在乘受不起,故而先前在正屋向童公公几度推脱,欲以拒受。然,童公公只是一宣旨之人,无权抉择。二人推让许久,均说服不了对方。最后,高翔只好想出折中办法,叫童公公先将九锡抬走,随他一起入宫面见皇上,亲自辞谢。   我问这九锡是为何礼仪,为何我从未有过听说。   高翔也说摇头不知,不过从那些屋子被抬进园子里时,他以大致觉晓一二。衣服为衣、朱户为宅,车马为行、纳陛为礼、乐县为乐、斧钺为法、秬鬯为祭、虎贲为士、弓矢为兵。这衣、住、行、礼、乐、法、祭、士、兵,皆倾囊相授,又值皇权交替之紧要关头,岂不是要遭人猜忌,这天下到底是姓谁。   皇上虽欲借高翔之势打压建斌,可这般礼数难免不叫人浮想联翩,故高翔只好亲自入宫辞谢。   我忙问皇上可有为难于他,见高翔笑而摇头,我这才放心。   我道:“那府外的禁军是否都已撤毕,我等行动自如了?”   高翔道:“那是自然,且三月后皇上还要亲自在麒麟殿接受乌拉斯台的朝拜。”   从先前圣旨来看,乌拉斯台定是在使者面前美言高翔,又允诺来向我朝朝拜,这才惹得龙颜大悦,又褒又赐。   显然,皇上对建斌的防范之心甚重,还不惜以九锡之礼来震吓百官。即便高翔拒授,可皇上的目的已然达到。   看来建斌暂时也揪不住高翔的把柄,也算是渡过一劫。   然而,令我未想到的是:高翔说,此次匈奴单于朝拜的大典,皇上亲命皇后一手筹办,且不计成本,但求隆重奢华,尽显我朝天威,叫匈奴知道我朝的繁荣鼎盛,日后不敢来犯。期间还要穿插比试,暗中角斗,叫匈奴人输得心悦诚服。   比试?   “难道在朝拜大典上还要叫你与乌拉斯台大战三百合不成?”我莫名一惊,问道。   高翔笑道:“大典上自当是祥和之象,怎可见兵刃血光?夫人多虑了。”   我迟疑道:“那是何比试?”   高翔只道,皇上亲点使者盛邀,乌拉斯台也已答复应允,只比试声乐,以助雅兴。   我问是何声乐。   高翔答是歌舞琴,三局两胜。   我又问是何人表演。   高翔道皇上心有已有大定,大鸿胪之女俞瑶琴当是抚琴不二人选;建瑞之母孙美人舞姿婀娜,当可大任;而声乐,则是由我姐姐雪娴领衔。   我骤然仰头一怔,双手一抖,茶盏应声落地,玉损为二。 ☆、第六十章   俞瑶琴琴技在我朝若是敢称二,便再无人敢道自己是第一。就连每日在御花园吟诗抚琴的建彦,琴技亦比不得这俞瑶琴。由她来弹奏,还未比,胜负便已知晓。   建瑞之母孙美人,为人甚是低敛,本是御前舞姬一名,可当年得宠龙幸,靠的正是她那曼妙的舞姿。轻比蝉翼,疾犹骤雨,婉如月季,柔若丝缎。尤是那《四锦百花舞》,堪称我朝一绝,但凡番邦来我朝进贡朝拜,这舞是决计少不了的。   可为何偏偏还有姐姐雪娴?   自幼,我爱看书,姐姐喜声乐,闲来无事便会哼上一小段打发光景,久而久之,竟也无师自通,练就了一副好嗓子,声比天籁,歌引彩蝶。要说这宫里头有谁吟的比她好的,一时还真找不出来。   可皇上用心良苦,刻意安排比试,自然是许胜不许败。俞瑶琴与孙美人久经考验,想来不会有所差池。可唯独姐姐,我怎也是放心不下。   这比试不是寻常技艺切磋,承载着我朝的尊严。若是败了,那将是皇族的奇耻大辱,失败者的命运自是不会好过。   皇上而今如此器重高翔,想必姐姐在后宫也是如鱼得水,雨露不断,怎又会在这个紧要当口舍得让她来冒这个险?   胜了自然无话可说,可要是万一败了,该将如何收场?   我茫然看着窗外的繁星,骤见一颗流星自天边以迅雷之势俯冲而下,将黑夜划出一道白刃,心中更是惊惧惶恐。   高翔坐到我身边,抚着我的手,将我的头徐徐靠在他的肩头,劝慰道:“只是歌舞助兴而已,莫要胡思乱想。”   一夜辗转,终是难眠。   次日,我去了趟凌雪宫。沾着高翔的光,而今我也算是朝野最为风光的命妇,皇城脚下的朱门随时向我敞开,只需通传一声即可畅通无阻。   姐姐在门口翘足迎我,我亦飞奔而去。许久未见面,自然少不了一顿泉涌相拥。   半载未见,见姐姐披金戴玉,满面红光,我亦在心里替她高兴。   凌雪宫里虽比不得椒房殿的金碧辉煌,可也是精巧别致,与我初入时的窘迫样儿大有改观。   姐姐屏退下人,亲自为我剥起了水果。   我暗瞟四周,忙凑前低声道:“听说匈奴单于朝拜,皇上命你献台助雅?”   姐姐含笑点头道:“妹妹信儿可还真够快的,昨儿刚议定,今日你就跑来了。”   姐姐说话间,手中的活儿也没闲下来,可我分明觑见在我问话时,她手中骤然一顿。想来她也是知晓,这不单单是唱一首曲子这么简单,只是不想让我察觉而替她担忧罢了。   我近前摁下姐姐正剥水果的手,蹙眉道:“姐姐可有十全把握?”   姐姐将我手轻轻推开,依旧展颜道:“我这登台献技的人都不急,你在一旁着急个什么劲儿。多日不见,不如与姐姐聊聊你的事罢。”   姐姐显是有意避而不谈,可我却能一眼从她那淡然平静的神情中看到她此刻心中的无奈与无助。   她是我的姐姐,在这世上,最最了解她的,就只有我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自然是瞒不过我的双眼,瞒不过我的心。   久别重逢,我也不好扫了她的兴儿,只好说起了在姑臧的那段日子,且还将那悲壮场面三言两语带过,只道出高翔对我的好。   这杀戮之事,我未尽言,可从姐姐那两道都快挤到一块儿的细眉来看,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为了换个轻松些的话茬儿,我挨到姐姐近前,低声问道:“姐姐近来时常承恩雨露,也不晓得这肚子是否有动静?”   “哪有这样问的,真是羞死人了,妹妹好歹也是宜庄夫人,真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怎还是这般不知羞耻?”姐姐骤而将擦拭双手的手帕挡在绯红的脸上。   我嬉颜道:“妹妹哪里不知羞耻了,我也是一番好意,姐姐怎就不领情呢?”   姐姐蒙帕摇了摇头,道:“这档子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哪里是想要就能要得的?”   其实,姐姐倘若能在此刻怀了身孕,皇上必然怜惜,朝拜大典上定是不舍叫姐姐去献喉。只需借着身怀龙种的由头,便能安然逃过这一劫难。且今后在宫中地位也能高出许多,即便有一天我与高翔有何不测,她亦能母凭子贵渡过这一生。   只可惜,这一切未能如我所愿。   我道:“姐姐宅心仁厚,假以时日,必心想事成。妹妹会去白马寺的观音菩萨面前替姐姐祈福。”   怎料,姐姐一双杏眼直在我身上打转,当即反讥,道:“妹妹自己也还未有着落,还是多想想自己罢。姐姐的事,不劳妹妹操心。”   这冷不丁的冒出一句,霎时令我脸面羞红,胸口结闷。   我从未想过这等事来,被姐姐这么突兀一说,我竟哑口无言,不晓得该如何接茬的好。   还是姐姐心细,许是看出尴尬窘相,又将话题兜转到了日常琐事上去。   闲聊了一阵,见姐姐面有倦容,定是昨夜风雨不止,缺眠所致。我便随便找了个由头与她告辞,好让她早些歇息去。   出了凌雪宫,一路前行,蓦然看到侧前的“青梨宫”牌匾,心下突兀想到那两个爱嚼舌根的彭良人与周八子。   我暗暗环视,见四下无人,便悄然朝那宫墙上贴了上去。   里头果是那二人又在道是非,而聊的话茬竟还是建斌。   只听周八子道:“姐姐,你说太子是不是那个呀?”   彭良人问道:“哪个啊?”   周八子道:“就是那个呀!”   彭良人忙压低声响,道:“嘘,你是不要命了是不是,这话要是被别人听见,可是要杀头的。”   周八子道:“要不然为何皇后屡屡催婚太子,太子总是不上心的,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成天只知道将头扎进奏折里。”   彭良人道:“你懂什么,人家日后可是要做皇帝的。难道也要像你这般整日无所事事不成?”   周八子道:“听说今日这皇后与太子,为了这婚嫁之事,近日搞得有些不愉快,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彭良人赞同道:“可不是吗,半月前,皇后的寿辰他都未去,只叫人备下贺礼遣下人送去,还真是有些个说不过去。”   周八子又问道:“是不是太子心有所属,非意中人不娶。皇后又催得紧,结果一闹腾,就心生嫌隙了?”   彭良人道:“你不提我还差点儿忘了,上次大将军娶那丞相之女,太子就无端端的横插一脚。前番匈奴进犯,大将军离京后,太子便一直茶饭不思,听御膳房的小李子说,太子几乎日日都把自己关在含丙殿里批阅奏折,除了早朝,足不出户,连给皇后去请安的日子,也是越来越少了。”   周八子道:“莫非太子与大将军有……”   彭良人解释道:“去去去,你这榆木脑袋会不会想事?分明就是太子与那丞相之女。上次大将军离京那日,我路过含丙殿,你猜我见着什么了?”   周八子不明道:“妹妹不知,姐姐快快道来。”   彭良人道:“大将军竟持剑入殿,在含丙殿里似还起了争执,没过多久,大将军便拉着他的王妃怒气冲冲地出来了。”   “你是说着陆雪妍不守妇……”周八子似有惊呼,又像是被彭良人捂住了嘴。   我紧贴墙根,欲要听个仔细明白,却再未听到里头有动静。   原来建斌一直未曾将我忘记,竟还为了我违背皇后的旨意。   我心中五味杂陈,暗暗摇头,悄然离去。   行至北宫门前,正低头思索间,忽闻一声轻唤,我转头望去,竟是罗鹊。   只见罗鹊一身绫罗锦缎,头上金钗玉簪,全然不似我曾经见过的那个建彦婢女,我笑意相迎道,屈身行礼道:“参见王妃。”   罗鹊忙上前将我拉起,暗瞟左右,道:“快快请起,不必这般客套礼数,三殿下适才打听到你今日进宫来见陆夫人,命我来此等候,邀宜庄夫人前去兴雅殿一叙。”   我茫然一怔,心中立时气血急涌。自出了凌雪宫,我刻意不朝御花园方向张望,就是不去想建彦的事。未承想,他竟叫罗鹊在这一直候着我。   前尘已去,今是昨非,相见不如不见,这又是何苦呢?   我暗退两步,欲要推脱,心中正想找个由头。   罗鹊却是已经将纤臂挽在了我的臂上,半拉半拖地引我朝兴雅殿迈去,根本不容我拒绝。   我道:“三殿下究竟有何事找我?”   罗鹊疾步前行,只道不知,说自己只是奉命行事。   她这步子走得如此慌乱,我心中更是愧疚万分。愧疚的不仅仅只是建彦,还有身旁的罗鹊。   显然,建彦娶了罗鹊,心中依旧未能将我忘却。今日我头一回进宫,他便不惧建斌耳目,遣罗鹊来邀我。   也不知道这罗鹊心里是何滋味,自己的男人心里头装的是别人,还要差她来相邀。若换做是我,怕还真是没有她这番勇气。   我虽只与罗鹊有几面之缘,可此刻的心里,却是对她同情不已。更是对她这份难得可贵的忠心,暗生敬佩之意。况,她还在仁寿山下救过我的性命。   为了避免尴尬,我问马德庸待她这个义女可好。   谁知罗鹊只道,自认作义女及大婚当日后,便再未曾见过,反倒是皇后常遣人来叫她去椒房殿闲话家常。   皇后为建彦择偶,果是动机不纯,欲要逐步拉拢罗鹊,好掌控建彦的一举一动。此番罗鹊毫无戒心与我道来,分明是忠心侍主,全然不为所动。   不觉间,罗鹊停下脚步,我亦顿步而望,只见兴雅殿的朱门近在眼前。   罗鹊侧身摆手,道:“三殿下在殿中等候多时,请宜庄夫人移步。”   我迟疑道:“王妃不随我一同进去吗?”   但见罗鹊垂头不语,面有绯红,心下暗骂自己不该多此一问。罗鹊已然替自己的夫君将旧情人带到殿内,难不成还要眼睁睁地默立在一旁,听他们互诉衷肠?   我欲要张口向罗鹊解释我与建彦的关系,可心中乱作一团,也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好,只带着心中的歉意朝她欠了欠身子,便朝兴雅殿迈去。 ☆、第六十一章   我尽量将步子放缓,心中盘算着该如何面对建彦,见了面后该与他说些什么。仅有数丈的朱道,我却是逶迤了整整一炷香的时辰,都还未走完。   曾经,我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宫中寻他,恨不得将心中的情愫一并诉尽。   可今日,我竟奢想眼前的这条朱道——永无止境。   “雪妍。”   一声我曾日夜期盼的叫唤陡然在我耳边响起,茫然抬头,见建彦已然站在宫门口候我了。   他还是这般的身形翩翩,还是这般的俊气朗逸,还是这般的憔悴不堪,竟与我上次在御花园见到他时,丝毫未有半分变化。   那日,我含恨挥泪与他诀别。   今日,他依旧对我情深意重。   只单单那一声叫唤,已点燃了我心中那颗熄灭已久的火种。   我垂目徐行,暗作镇定,极力将心中窜起的火苗硬生生地压下去。   那火苗烧得我五内俱沸,灼得我痛彻心扉。   我暗暗长吸一口气,抬头强颜,屈身行礼,道:“臣妾拜见三殿下。”   “快快请起,你我何需这等生分。”建彦疾步上前,广袖长挥,欲要将我托起。   我暗退一步,闪开他扑拢过来的双臂,起身拜谢。   建彦双手扑了个空,愣怔地站在原地,离我仅有咫尺,一双湿润微红的双眼直直看着我,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划过一道忧郁的神色。   片刻后,建彦侧身拂袖挥臂,道:“故人远来,望殿内一叙。”   我极力躲开建彦的目光,尽量摆出一副漠然的神情,从他身边越过,入了正殿。   心中暗暗提醒自己,我已经是高翔的人了,切不可再图非分之想。   未及我坐定,建彦已然与我隔案而坐,为我面前的酒樽里斟酒。   瞧着美酒从壶口倾泄而下,如同滂沱骤雨拍打在我心中,心如刀绞。   我举起酒樽挤笑道:“臣妾恭贺三殿下娶得意中人。”   “雪妍,你是知道的,我的心……”建彦横袖推樽欲要辩解。   我当即缩手,避开他挥来的臂膀,重又直臂相迎,笑靥以对。   建彦讷然看我,似有惊诧,却还是举樽与我同饮。   为了避免建彦再诉前情,扰我心智,我刻意找话茬道:“三殿下既以立室,也该多跟着太子学学,辅佐朝政,替皇上分忧。”   此问其意有二,一来我想知道建斌可有为难于他,二来更是想知悉他对皇权的想法。   他若有心,我助他一臂之力,或许能减轻我心中对他的愧疚。   建彦黯然摇头,叹道:“我无意朝政,你是知道的。只要我不离开兴雅殿和御花园,所有人对我,都是极好的。”   建彦说得再清楚不过,只要他不涉及皇权,就不会有人去理会他,只当他是这宫中一颗可有可无的杂草。   “是吗?那也包括皇后吗?”我陡然落樽发问。   建彦猛然一怔,面有惊愕,似是未料到我会有此一问,徐徐垂目不语。   当日若不是我冒死力荐皇后将罗鹊许配给他,或许今日的建彦将更加地煎熬。想来他对皇后的阴谋也是了然于胸,才会被我这么一问,无言以对。   我道:“君子无害人之心,却不可不防患于未然。昔年吕不韦想尽心机,却落得鸩酒一樽。而嬴政蛰伏九年,耗时十载,便功业已成。难道三殿下这还看不出来吗?”   “你是说……你是说……”建彦惊恐看我,分寸顿乱。   我点头默同。   以建彦的悟性,定是听得懂,我口中的吕不韦与嬴政是谁。强敌虽悍,两心未同,未必没有机会,这也正是建彦崛起的最好机会。   只要建斌与皇后心志不一,建彦一定有夹缝求生,枯木逢春的那一日。   “这些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我要来作甚,你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一定知道。”建彦一个劲儿地摇头,倾身向我逼来。   我忙喝止道:“臣妾已是大将军王妃,还请三殿下谨记,莫要失了尊卑。”   建彦徐徐回身,一脸忧伤得垂下了眼睑,也不言语半句,似若有所思。   蓦然,他轻声问道:“再无可能了吗?”   那声如纹细,音若山颤的问话,听得我心中一阵酸涩,只感到泪水快要从眼眶中迸出。   我双手在案下牢牢握紧,牙关紧咬,竭力想要恢复平静。   稍作平复后,我道:“玉碎难全,破镜难圆。”   “难?”建彦猛然双目圆睁,似有惊喜,急而问道,“那就是还有可能?”   怎会还有可能?我既已决心与高翔共度此生,又怎能再与建彦有任何纠葛。   我挺身正声道:“除非东海枯竭,五岳尽崩。否则——但无可能。”   “何必将话讲得如此决绝?”建彦一脸真诚,直直望我,道,“你可还记得桃花树下你我之约?你可还曾记得你我昔日互诉衷肠?”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可那时,高翔并未出现。而我,也未在姑臧见过生离死别的那一幕。   桃花树下的我,只是一个不懂世事的闺秀千金,对于翩翩君子的敬佩,对文人雅士的崇拜。   高翔不曾有建彦的温文尔雅,更不如他的才学卓斐。   可高翔用他健硕臂膀将我的心牢牢拴住,用他那赤诚之心将我的心逐渐融化。   高翔从未对我说过一个“爱”字,可他对我所做的种种,都将那“爱”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我道:“此生,是雪妍负了三殿下。可三殿下不觉得,罗鹊比我更适合三殿下吗?”   “罗鹊?”建彦茫然抬头,口中喃喃。   我道:“三殿下最为失意之时,是何人相伴左右?三殿下最为孤寂之时,是何人相伴左右?三殿下最为悲伤之时,又是何人相伴左右?”   建彦垂头敛目,哑然无语。   我进而又道:“在三殿下最需要有人在身侧陪伴之时,默默站在你身后,照顾你生活起居,为你排忧解难,听你愤吟悲诗,闻你撩拨苦琴的,都是罗鹊。”   建彦将头越埋越低,低得我看不见他此刻的身前,只能从他那佝偻的双肩,辨出他心中的忧伤。   我长袖广挥,直指殿门,怒喝道:“在你最需要人陪伴之时,在你身边的永远都不是我,而是此时此刻站在宫门外,连一步都不敢踏进,心中正在哭泣流泪的罗鹊!而你,不但全然不晓得珍惜,却还在此处与我道些不着边际的情话。是——是我陆雪妍今生负了你。可难道你又对得起那个默默跟在你身后的罗鹊吗?是她的身份配不上你,还是怎样?”   建彦惊愕看我,脸色灰白如纸,摆在案上的双手紧紧握拳,青筋暴裂。   我亦怒目而迎,与他四目对视,心中决然。   上一次,我分明在御花园中与他隔园对诗。说得隐晦,只怕周围建斌耳目对建彦不利。可以建彦满腹学识,难道还听不明白我诗中含义吗?   若是他真的是假装糊涂,那我今日便直直与他道来,再不拐弯抹角,定要叫他听个清楚明白,心中再勿要有半点奢想。   这样的决绝,并非我所想。可我,唯有这样才能彻底斩断建彦心中对我的情丝。   “不,我并未嫌弃她的身份低微。”建彦缓缓松下肩头,低沉道。   “既是不嫌弃人家,便要好生对待她,莫要再叫人伤心难过。”见建彦似有觉悟,我亦心中不忍,低声好言相劝。   “可是,我会拖累她的。你又不是不晓得……”建彦话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   我自然知道他心中的顾虑,皇后要马德庸认罗鹊为义女,就是想要掌控建彦。罗鹊若是有所欺瞒,必惹来杀身之祸。   建彦所虑也不是不无道理,我低头沉思许久,倾身道:“之前雪妍讲的,三殿下可还记得。倘若想通了,遣罗鹊来与我知会一声,雪妍即便拼了这条性命,亦要保你破茧而出。就当……就当是偿还负你之情。”   高翔至今也不曾表明心迹,说要扶持建彦。我亦不敢提及此事,怕引得他误会我对建彦还有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法子说服高翔,但倘若建彦真的想清楚了,我自当毫无保留,竭力争取说服高翔将建彦扶上皇位。   今日建彦鲁莽招我进兴雅殿,必遭建斌怀疑。我若久留,于建彦不利,许是还会害了罗鹊。   我拂袖起身,行礼道:“今日多谢三殿下款待,臣妾家中尚有要事,恐不复相陪,还望三殿下海涵,容臣妾告退。”   建彦缓缓起身,一双湿红双眼黯然望我。   未等他回应,我便屈身行礼,道:“谢三殿下成全。”   言毕,我便大步流星朝殿门走去,心中全然不去想象,建彦此刻是何种眼神,是何等心情。   桃花心有怜,飞絮总无情;秋风落叶扫,枯枝与黄叶。春风暖花开,绿叶桃花生;此叶非彼叶,辛泪有谁知。旧叶掩黄土,默守桃花开;嫩翠暗生枝,不离也不弃。桃花遍地开,绿叶总相衬;春桃吐芳香,绿焦有谁怜。   我拉开兴雅殿宫门,飞步夺门而出,不经意越过一旁的罗鹊,回眸暗瞟一眼,见她正垂头拂袖,那脸上分明还带着泪痕。   我急忙撇过头,决然离去。 ☆、第六十二章   我一路低着头跑进府邸,正巧撞着迎上来的谨佩,立时二人撞了个满怀。   谨佩忙跪地惶恐道:“奴婢不知王妃进来,一时不慎,多有冒犯,还望王妃恕罪。”   本就是我跑得太急未看清路,这才撞上的谨佩。我揉了揉酸疼的臂膀叫她起来说话,并未怪责于她。   我问谨佩这是要赶哪儿去。   谨佩回禀说是高翔见我不在府邸,紫姹说是去宫里找陆夫人去了,在屋里等了半日也不见我回来。眼看着这日头都下山了,便差谨佩掌灯在府门口候我。   我瞥了一眼地上被我撞得七零八落的巡夜灯,便蹲下身子与谨佩一道收拾起来。   谨佩连连摆手说是她自己一个人收拾便好,这等事不劳我亲自动手。   我未理会她,边收拾边问她高翔今日在府邸做些什么。   谨佩禀道:“大将军回府后不见王妃,知悉是赶到宫里看陆夫人去了,便一直在屋里待着,未曾踏出过半步,连晚膳也在屋里用的。”   我离开谨佩,朝游廊迈去,脚下碎步迈得极是缓慢。高翔显是不知我今日碰见了建彦,一会儿定是不能露出马脚,免得引起他的怀疑和误会。   我深吸一吸长气,缓缓吐出,整了整衣襟,便推门而入,只见高翔正伏案看书,闲神信定。   高翔放下书卷,抬头看我,嘴角微扬,起来朝我走来。   我亦小心翼翼上前迎去。   “姐妹情深,多时未见,怕是唠嗑了许久罢。往后入宫的机会有的是,掏心窝子话慢慢道来就好,莫要把自己累着,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罢。”高翔站到我面前柔切道,顺势将一旁的白袍批在我肩头。   显然,高翔还不知今日我与建彦相会之事。   我迎面笑盈,便更衣沐浴去了。   之后三月,我几乎每日都去宫中寻姐姐,陪在她的身畔,听她唱曲。   姐姐只练了稍稍几日,便重拾往昔天籁。又练了一月,更是精进良多。唱得委婉流转,听得我如醉如痴。   一日,秋风疾啸,叶落枝残。   我正坐在凌雪宫园子的石阶上,听着姐姐站在池边唱曲。那曲声温婉如春,细若清流,双唇一张一合间,妩媚尽显。就连池里的鱼儿都随着曲声的婉转,忍不住竞相跃出水面,想要一睹吟唱者的芳容。地里的蛐蛐也在这大白天的伴随着姐姐的律动回应起来,鸣个不停。树上的秋蝉亦鸣着欢快的曲乐迎合着。而树梢上更是立了齐齐一排的麻雀,不惧凉风,默立静听,还时不时的点头称赞。俨然成了一场大自然的动人音律,听得我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阖着双目细细品味。   一时间,忘却了尘世的喧扰,忘却了宫中的凶险,忘却了心中的烦恼。   这曲声有一种令人安心宁神之奇效。   皇上定是也听过姐姐的吟唱,或是也被她安怡的歌声所打动,心中有了十全的把握,才会叫姐姐登台献计。   此刻,我心中替姐姐的担忧,着实减轻了不少。   皇上对此次匈奴朝拜极为重视,皇后亦诸事亲为。除了召集人手,将皇宫里重新装饰布置一新,还让俞瑶琴、孙美人、姐姐及众乐匠,一起在柏梁台上操练。   说也奇怪,我整日在柏梁台上看着众人的操练排演。此间,皇后亦亲临过不少回,我屡屡惶然拜跪,她却视若无睹,好似我根本不存在,既不与我言语相谈,也不看我一眼。   按理说,我是朝中最为权贵的命妇,皇后见了面理当与我寒暄几句。这般诡异举动,足是令我心下起疑。不过这样也好,皇后真要开口与我说话,还真怕自己应付不过来。   而建斌亦是像是消失了一般,我在宫中足足待了三个月,从未见过他一面,只听说他与高翔及马德庸共同辅佐皇上打理朝政。   这三人在一起,怕是少不了磕磕碰碰,不过见高翔每每回来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儿,承想着建斌与马德庸暂时也奈何不了他。   至于建彦,我成日在人堆里,他就算是有心想要见我,也是苦无机会,倒是叫我省心了不少。   俞瑶琴的琴技可说是独步中原,天下无双,宫中琴师早已是黔驴技穷,授无可授。只与我年龄相仿,便有这番成就,不觉也暗暗敬佩起来,看来她这一仗是十拿九稳了。   孙美人每日来柏梁台都会带着四皇子建瑞,由下人代为照看,许是不放心把他独自留在宫中。建瑞已有四岁,生得白净圆润,胖头胖脑的,好是讨人喜爱。我时常到他身旁去逗他玩,他倒也不怕生,一个劲儿地挥着小手朝我脸上摩挲,朝我身上粘。   孙美人见状也不叫人阻拦,只在远处朝我微笑点头。   孙美人歌姬出生,气质姿色均不如姐姐,更是不及当年的赵婧,在后妃中算不得出众。皇上对她也不如姐姐这般恩宠,只因她是建瑞的生母,才会偶尔去她的冷香宫转悠一圈,顶多也是留下来用膳,鲜少过夜。故而,即便有了皇子,还只是一个美人头衔。   不过孙美人为人谦卑,行事收敛,从不与皇后及后妃争宠,也不拿皇子来狭皇上,只守着自己冷香宫的一亩三分地,在宫内悉心照料建瑞。因而,才能安然无事地享受舒坦日子。   孙美人的《四锦百花舞》跳得惟妙惟肖,春赛雨笋,夏若幽兰,秋比清菊,冬似雪梅,将一年四季的百花各态展现得淋漓尽致。只肖欣赏这一支舞,便仿佛置身于四季美景中,好似光阴只在一瞬间。那举手投足间,舞姬技巧艺压群芳,后妃娇态三千失色,玲珑抚媚垂涎欲滴,纤纤玉形羡煞旁人,足以弥补她那天生气质上的不足。   匈奴人粗犷豪爽,当日我在匈奴大营里也见过乌拉斯台的妻妾及侍女,皆是柱腰魁身,定是舞不出孙美人这般妩媚婀娜,显然匈奴又要再输一截。   如此算来,俞瑶琴与孙美人各下一阵,姐姐不论是输是赢,这场比试都是我朝占尽上风。   本来心中还是忧心忡忡,在柏梁台每日欣赏歌舞升平,曲动音随的这段日子,我的心情愈发的好了起来,再也不用担心姐姐若是输了会有什么后果。   高翔见我每次回来都是笑意盈盈,总轻点着我的额头道:“就知道整日的瞎操心,现在可知道我朝人杰辈出了罢?”   他就知道拿我寻开心,我别过头去鼓着腮帮子,噘着小嘴,假装生气不理他。   高翔兜转到我面前,双手捧起我的脸,道:“瞧我们家的王妃,还没说了几句就不高兴了,真是无趣得很,看来是该盘算盘算纳个妾了,总比每日都对着个苦瓜脸来的强。”   “你敢!你说谁是苦瓜脸?”我怒而挥袖朝他打去。   高翔只信手一挡,便将我手腕牢牢扼住,顺势将我搂在怀中,柔声道:“凡事不能只用眼睛去瞧,这三人既是皇上亲点,必有其深意,自个儿用心去好好揣摩揣摩,答案自会在心中浮现。”   深意?   我蹙眉细想一阵,顿觉恍然大悟,诧呼道:“你是说……”   高翔微扬润唇,指尖轻触我双唇,盈盈点头。   一听到皇上让姐姐在朝拜大典上去比试,我便心慌不已,只以为是因为她歌喉嘹亮曲转,才让她上的。   其实不然,这登台比试的三人,个个都是皇上的一番苦心。   先说这俞瑶琴,琴技精湛暂且不言,其父是大鸿胪,九卿官员,原为建彰一党。后因建彰失势,转而献谀建斌,如今也是建斌一党的得力肱股,仅在太尉马德庸之下。   再说孙美人,后宫看似平静如水,实则暗生波澜,稍不留神便会连怎死的都不清不楚,赵婧便是最好的例子。孙美人是建瑞的生母,在后宫的地位却是不高,若不是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怕是早已步赵婧后尘了。   最后再说姐姐,她是我的姐姐,更是高翔的姨姐,只这一层关系,便足以让她有登台献技的十足理由。   自我朝初定以来,朝中党派林立已有多年,最早是翔云盖日四位将军,后来是建彰,而今是建斌,可不论是谁势力最大,终究逃不过皇上的眼皮子。多年来皇上始终在中间周旋,平衡各方势力,谁气焰最盛便会打压谁,即便是他最最喜爱的建彰,也不例外。   这次登台献技的三人,一个代表建斌的皇室太子一派,一个则是高翔的功臣武人一脉,孙美人则是代表了皇上自己,分明是想要抬高孙美人的地位,警告丹陛之下那股蠢蠢欲动的势力,万万不可打建瑞的歪主意。   皇上风雨迟暮,显是在为今后作打算。既太子建斌继承大统的局面已无力更改,便要为高翔及建瑞树立威信,以此来钳制建斌,让他无法随心所欲。之前皇上钦赐高翔九锡,足以证明一切。且还要保住自己的子嗣建瑞,不会成为这场无形战争的牺牲品。   直到现在,我才体会皇上的一片苦心,同时也被他的老谋深算所深深折服。不论是谁,不论身在何处,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这场朝拜大典,表面看来是为了让匈奴臣服于我朝的鼎盛,实则是在暗中平衡各方面的势力。   恐怕高翔一早便窥出端倪,才会这般的镇定自若,丝毫不为姐姐担心。   我竟还被傻傻的蒙在鼓里,成日里担惊受怕。   我转头看向高翔,问道:“他真有这么可怕吗?”   高翔道:“能主宰世间一切的人,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我道:“那他算是个好人吗?”   高翔锁眉片刻,皱而笑道:“算是罢,不聊这些了,还是赶紧准备准备,匈奴单于今日已下榻驿站,明日便要朝拜皇上了。”   我惊呼道:“这么快?”   高翔指着案上的黄历道:“日子不是早已定了下?”   我茫然转头朝案上看去,只见葭月十一上用笔画了个黑圈,甚是显眼触目。而那圈还是我之前亲自画上的。   竟不想这一日,在不经意之间,已悄然来临。 ☆、第六十三章   麒麟殿上百案长立,游龙金柱间锦衣华服,簋瓯皿内沁香色泽,壶盏樽中醇香绕梁。四壁红烛萤光满地,霓裳妙婢往来无细,玉阶长冠喜笑颜逐,金尊九龙瑱缨彩飘。   堂下舞姬歌舞升平,身后乐匠钟磬齐鸣,俨然一副万邦朝圣的祥和天景。   皇上刻意安排乌拉斯台坐于玉阶右岸首排,以示友好尊敬。而他的身旁则是高翔与我齐肩并坐,以彰显大将军能臣威武。建斌身为太子,自然是稳坐对岸首排,仅居丹陛之下,只一个劲儿地与身旁的太尉马德庸把盏对欢,丝毫不往我这边看一眼。而身为三殿下的建彦仅仅屈挨在马德庸身旁,正埋头不语,其皇族地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外戚,足是令人哀叹。好在有罗鹊伴其左右,一如既往地悉心服侍。其余九卿官员及众百官各按官职对应入座,在玉阶两岸齐齐排开。转眸而望,不见尽头。   只见其正端坐与龙椅之上,如松柏般屹立于天地之间,岿然不动。衮袍加身,龙游玄衣,云攀朱裳,冕冠盖顶,十二道五彩旒珠尽遮龙颜。   我埋头斟酒,余光暗暗向那旒珠缝隙中扫视,只隐隐觑见皇上那张龙钟肃脸不喜自祥,不怒自威,全然看不出他此刻脸上表情,更是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果真是龙意难揣。   坐在皇上身旁的皇后也是蚕服披身,凤冠端立,霸气侧显,此刻亦全无表情瞰看全场。   两人只这般神情,便看得我心神皆惧。   恐怕,这便是世人口中所说的天家威颜罢。   “再斟可就要溢出来了。”忽而耳畔响起高翔的低沉话音,我回神案上,这才发现酒樽已然滢滢玉晃,急忙收壶。   未等我缓过劲来,只见皇上玄袖广挥,正声道:“开筵。”   登时,满堂肃静,百官齐齐举樽,恭贺道:“愿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我亦慌忙举樽,照着百官的样儿喊道,美酒满溢自我指尖淌过,一阵馥郁沁入鼻中。   乌拉斯台起身立与阶下,掌置胸前,深深一鞠,道:“匈奴单于乌拉斯台特来朝拜皇上,愿友邦和睦,苍生泽被。”   皇上依旧纹丝不动,操着一副浑厚嗓音,道:“单于平身。”   乌拉斯台正身,道:“谢皇上。”   皇上道:“我中原愿结四海之邻,交五湖之邦,广泽天下,共济苍生。今姑臧战息,大将军功垂千古,单于深明大义,实乃两国之幸,万民之服。就此浊酒一樽,以示普天同庆。”   皇上举樽,百官遂举樽痛饮。   乌拉斯台先是奉上进贡清单,童公公细步迎接回于御前,高声阔念。   匈奴此前连遭天劫,物资匮乏,却仍将其塞北特产一一进贡,以示心诚。   之后奏起雅乐,歌舞助兴。   酒过三巡,便是之前约定的歌舞琴比试。   首先比试的是琴律。   只见俞瑶琴抱琴入殿,至于阶中。   我转眼看去,骤然一惊,细细回想,竟是书中所描述的“号钟”。   号钟原为周朝古琴,相传伯牙有幸触指,其音宏如黄河贯虹,弹指间浑厚缭动山间,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后辗转流落至公子小白之手,小白好名琴,尤爱“号钟”,曾使人以牛角伴奏,吟唱助乐。牛角声声,歌声凄切,音沉深潭,律动九州。两旁侍者皆以泪拭面,感动不已。   竟不想,此绝世名琴,居然深藏宫中。今日有幸目睹,心中实是酣畅,想来余瑶琴有此琴相佑,必万无一失。   只见其拨指抚弦,音律顿起,果不其然,正是她顶顶拿得出手的《文王操》。   琴音以空弦起首,一音一顿,低转流长,沉似万古山河。就如同文王昔日礼贤纳士,海纳百川般的心境广阔。每一个音律就像是招揽了一名文臣武将,或伯夷、或叔齐、亦或是吕尚。听了不禁令人心静如水,思绪连篇。   骤然音律轻旋,让人倍感亲切。犹如当年文王心高志远,正气一身,召集四方勇士、世间贤能,施善仁德,体恤民心。在岐山上歌颂三皇五帝之德,在庙堂中历数暴纣之罪。丝丝暖流层层散开,似要将冰山融化,将寒霜逐尽,令人暖心舒意。   进而音律趋快,时惊涛浪起,时波澜不惊,时高山巨颤,时遁入空谷。如同当年文王西出岐山,一年攻邘,三年讨密,五年克黎,六年征崇,傲立于长江岸头,其势已三分有二,虎踞汉江,龙游汝水,直叫对岸的商纣心生胆寒。不禁让我想起了翔云盖日四大将军,面对前朝暴政,以视死如归之势横扫四方,踏平九州的山河之魄,不觉间玉珠挂颊,细流不息。   继而低沉悲吟,山河哭泣。好似文王感叹商纣近在眼前,自己却是时日无多。有心征纣,却是力不从心。一路艰辛,为民除害,大业将成,步履蹒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河对岸民不聊生,潸然落泪。骤然,我好像有种亲临黄河岸头,亲耳听到对岸的游魂哀嚎。那一声声的哭泣,深深撩动了我的内心。   低沉之后,更是肃然凝重。宛若文王榻前托孤,拜吕尚辅佐其子姬发,誓要替他完成心中大业,将暴虐商纣铲除殆尽,还黎民永安。   我不禁暗暗觑了一眼龙椅上的皇上,见他双手紧紧地攥着扶手,好似心中有万千感慨。当年的文王与如今的皇上,此刻心境怕是如出一辙。一个愿除纣安民,一个愿盛世永享,同样都是将自己心中的夙愿寄托在自己的子嗣上。   我再瞟一眼对岸的建斌,亦是面色凝重,默而不语。   随着音律渐低,一曲散尽。文王跌宕的一生,也画上了休止。   顿了须臾,麒麟殿上猛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俞瑶琴拾琴却身告退。   皇上开口,道:“众卿家觉得此曲如何?”   马德庸起身拢手上奏,赞道:“文王千古宏图,尽在曲中,怎一个妙字了得。”   一众百官亦趋炎赞喝。   皇上转头朝我对面看去,道:“我儿建彦也是琴乐行家,不如就此点评一二。”   只见建彦起身,颂道:“琴者,一为境,二为技,三为器。方才奏来,境技器水乳交融,皆俱上乘。孩儿不才,与俞瑶琴相比,犹如井水与大海。”   皇上又移目朝乌拉斯台看去。   但见乌拉斯台面无表情,只淡然一笑,道:“今日听了《文王操》,足是如沐春风,我亦由衷钦佩。”   我从乌拉斯台那张沉静的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恐慌与心虚。恐怕,他并不计较得失,只当是一场歌舞助兴。   匈奴人还未比试,我心中已然断定,此音律比试,俞瑶琴已先声夺人,胜了一局。   乌拉斯台举手响击三掌,只见一轻纱蒙面、细纱裹身的曼妙女子,手持一支檀木胡笳缓步登台。   胡笳管长二尺,下有三孔,是匈奴常用乐器,看似并不起眼。之前在乌拉斯台的毡帐中,我也见过一支,只因主宾之礼,未敢触碰,更是未听过其音色如何。   匈奴人不擅抚琴,故以胡笳代替,也是得到皇上的应允。我心中不禁好奇起来,这毫不起眼的胡笳,究竟是怎样的玩意儿,又能奏出什么样儿的弦律来。   阶下女子甫一轻吹,空灵悠扬,轻缓如丝,犹如万物灵气齐汇于仙山之上,仙气缭绕,白雾蒙蒙。五湖四海、九州平原、八极之垓、万千群山顿没入氤氲之中,朦胧飘渺,若隐若现。   我不禁心中一惊,这般天籁之音,直叫人飘飘欲仙,如同身披羽翼,步履青云,闲游云中,遨游天地。五岳昆仑似黑点,长江黄河如丝带,整座江山舆图好比黛黔长卷。京都在哪儿?皇城又在哪儿?早已是寻不见了。   还未及我缓神,音律陡变,轻柔飞快,疾而不乱。如春风拂过,万物生长,百花齐开,绿意盎然。   我亦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化身一只彩蝶,在空中曼舞,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快愉悦,只尽情享受这遍地青绿的惬意。   骤然抑扬沉缓,不似方才那般的轻快。耳边声声海浪朝我涌来,时而似巨浪盖顶,时而似徐风拍石。我恍然置身于汪洋之中,随波逐流,随心所欲。周边再无纷扰,再无忧愁,只那细细的涛涛水声,迎合着江海的呼唤。   我沉寂在一片静谧的世界之中,心中的砰然清晰可辨,好似在向我诉说着前世今生。爹爹的含冤而死,赵嫚的枝唯木生,李盎的徇私枉法,赵婧的心系家门,赵无禄的倾其豪赌,建彰的暴戾凶残,以及姑臧城万千将士众志成城,白骨垒山的惨烈,一一在眼前划过。   “不知皇上认为,我匈奴此曲如何?”   乌拉斯台的嘹亮宏音,划破麒麟殿,这才将我从回忆中拉回。   我茫然扫视四周,众百官亦如我之前那般,阖目晃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半响,皇上才开口道:“不知此曲名为何?”   乌拉斯台道:“万物有灵。”   “万物有灵?”皇上迟疑再问。   乌拉斯台复答一句。   这一曲《万物有灵》却是曲如其名,将那“灵”字凸显到了极致,就连那曲声何时画上的休止,我都不知,只深深地沉寂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我转头暗暗瞥了一眼众人,高翔、建斌、建彦、百官、乃至皇后,均面色凝重,双目直直看着阶下那位吹着胡笳、裹着面纱的神秘女子。   方才我还心中笃定,俞瑶琴的《文王操》将文王的一身展现得淋漓尽致,曲声催念,意境深远,必能斩获首局。未承想这《万物有灵》却是更胜了不止一筹,光这单单一个“灵”字,已无法用言语所表达。   而今,我已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溢美这首仙曲了。看着百官的神情,我已然知晓,俞瑶琴输了,且还是输得彻底,输得心服口服。 ☆、第六十四章   轻纱女子刚要碎步退去,即被皇上挥袖拦住,道:“此曲为何人吹奏,可否一睹芳容?”   乌拉斯台朝那轻纱女子微微点头,那女子徐然摘下面纱。我不禁瞪目结舌,惊诧不已,忙将双手捂住口鼻,才不至于发出声来。   这女子是我在匈奴大营时,料理我生活起居的一名侍女。   我转头朝高翔看去,亦是神情峻然,双眉紧夹。   乌拉斯台道:“此女为我的妻妾,常伴我左右,以胡笳振我心志,这才有了我匈奴各部团结的决心。”   这明摆着说的是胡话,分明就是个侍女,还道是妻妾。不过,乌拉斯台此言足以彰显其谦卑,今日皇上是主,他为客,倘若据实以告,定是大大折了皇上的面子。区区一名侍女,便能叫百官心悦臣服,这皇上的面儿又是要往哪搁。他日,必会找个由头,命高翔北伐匈奴,誓要除去这个藐视龙威的猖狂小人。   乌拉斯台机智聪明,说此女是他的妻妾,皇上自然不会龙颜大怒,也无话可说,一场干戈悄然之间便平息了。   听了此曲,只看百官脸色,根本不用问建彦,便胜负已分。   皇上启口道:“朕常闻塞北胡人民风异禀,今日一睹风采,果是令人惊艳,这一局是单于胜了。”   乌拉斯台单掌贴胸,深鞠一躬,道:“承让了。”   第二局是匈奴先比,比试的是舞技。   但见一名胡衣赤足的朱红女子娓娓登场,朝皇上屈膝一拜,便展腰舞起。而之前那吹胡笳的女子,在其身后为她伴奏。   只见她双臂斜扬,纤指玉伸环于头顶,足尖触地,腰间、脖颈皆左摇右摆,频率一致。可全身却是岿然不动,双肩如劲松,双腿似杉木。随着音律的加快,脖颈及腰肢亦剧烈颤动,急如骤雨。恐怕连夏蝉振翅,也不过如此。   猛然间单足飞地而起,曲勾玉膝,双臂展开,自原地突兀飞旋起来,好似仙女下凡一般令人赏心悦目。且是越旋越快,越旋越稳。双臂在空中上下舞动,看似就像是一尊千手观音,有数不清的手在虚幻中挥舞。   转了许久,看得我头晕眼花,她却疾旋依旧。   乐声突然休止,那女子骤然面向着皇上身形一顿,双足落地,稳稳地一停,双臂徐徐上摆,十指合掌。   乐声忽然又一声长鸣,绕梁回旋。那女子亦缓缓曲腰后摆,双手倒撑玉阶,将那身子拱得如桥一般。   这女子身形的柔软,恐怕是丝毫不比孙美人差。且孙美人在当舞姬时,这般扭曲自不在话下。可如今有过生育,还是否能这般舒展柔韧,犹未可知。   这舞,我曾在匈奴大营见过。那时匈奴士兵总是聚在篝火边围成一圈,跨步横挪,而中间便有一名女子如今日这般剧颤飞旋。那时就将我整个人都看呆了,不料今日还真是献上了此舞。   后来在归京途中,取道锦园时,为了迎合谷中美景,增添浓蜜气氛,撩拨高翔欲念,我也曾亲自学着为他表演过一番。虽说不似眼前胡人女子这般娴熟,也算是扭摆得不赖,单足也旋得起来。不过至于意境,与方才惊奇景象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那日我舞完之后,天旋地转,全身再无半点力气,便直挺挺地躺在了那白石之上。   也正是那日我别出心裁,献出此舞,才有了之后那唱不完的欢快淋漓,舞不尽的情深意重。   一想到于此,我立时耳根直热,忙遮袖端起酒樽,遮掩脸上的羞涩。   正值我喝酒挡羞之际,百官皆鼓掌称好。   我心中料想,这胡人女子虽是不走寻常路,以高难度展现舞技。可舞技并非是难度越高,越是精彩,其间意境才是最最重要的。孙美人那《四锦百花舞》只需发挥出七成功力,便足以奠定胜局。   皇上问乌拉斯台,此为何舞。   乌拉斯台答是匈奴人不如汉人这般高雅讲究,只随性起舞,舞到哪里,便是哪里,故而不曾有名字,就权且称作是胡舞。   “随性起舞,舞到哪里,便是哪里。有意思,有意思。”皇上频频点头,语气轻缓,似龙心大悦。   也不晓得他是赞同乌拉斯台的观点,还是觉得接下来的孙美人已然稳操胜券。   乌拉斯台道:“今日献拙,贻笑大方。久闻中原舞技出众,但请指教。”   “指教不敢当,歌舞助兴,图个痛快便好。”皇上连连摆手,旒珠横摆。   乌拉斯台道:“不知此番皇上欲派何人助兴?”   皇上道:“朕的爱妃,孙美人,如何?”   乌拉斯台道:“素闻皇上后宫佳丽,如数珍珠,个个皆是倾国倾城,乌拉斯台拭目以待。”   皇上长袖广挥,道:“有请孙美人献舞。”   我转头朝麒麟殿宫门遥遥望去,百官均移目相待。可候了许久,亦无人登场,周围窸窣声渐起。   皇上又抬声道:“有请孙美人献舞。”   然,依旧不曾见到孙美人上台献舞。只见百官找耳挠腮,面面相觑,相互低声议论起来。   忽见童公公匆匆上前,在皇上耳边拢手低声说了一句。但见皇上将双手垂落身侧,藏于袖中。我分明瞅见,仅露出的一小截拳头,隐有青筋凸起。   昨日我还在柏梁台见孙美人操练彩排,今日怎就无缘无故不见人影了呢?且从昨日看来一脸和色,并未有所异常。即便身体有所不适,也当事先回禀皇上,好命人准备替补登场。   彷徨间,只见高翔起身道:“适才看了匈奴女人舞技,不足为奇,这般功夫,不劳孙美人大驾,贱内亦略懂一二。如若皇上与众官不弃,贱内愿献上拙舞,以助雅兴。”   我茫然抬头,朝高翔望去,只见他高大身形,却看不见他脸上神色,更不知他为何要叫我登台。忽觉脑中嗡嗡直响,犹如惊雷,头晕目眩,似千百人影在眼前虚晃。   几乎所有人,都转头向我看来。那一双双眼睛,似要将我看透,惶得我不知所措。   此时,乌拉斯台上前迎合道:“宜庄夫人在我匈奴大营做过三日的客人,在下早已被其文采学识深深折服,不想竟还会跳舞,今日有幸一观,三生无憾,还望不吝赐教。”   高翔落座后在案下握着我那哆嗦的手,转头向我凝望,缓缓勾起嘴角,朝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自然晓得他这是在替皇上解围,可我当初也就是依样画葫芦随便舞了几下,与方才那舞女的技艺,可谓是天壤之别,且连一次都未操练排演过。   皇上道:“那就请宜庄夫人献技罢,朕倒也想看看她是否如他父亲那般,有着惊世才华。”   皇上为何又忽而提到爹爹?   我来不及细想,扫眼望去,建斌、建彦、乌拉斯台、马德庸等人皆直直看着我。   皇后亦起身道:“虽说是歌舞助兴,也要全力以赴,万不可敷衍了事。宜庄夫人可要好好表现,且勿自满自得。”   皇上在一旁附和道:“皇后言之有理,还不快快去偏殿更衣准备。”   说罢,童公公细步向我迎来,不由分说就将我往偏殿推去。   我边走边偏头朝童公公低声道:“孙美人怎还不来,我真不会跳啊。”   童公公暗暗朝身后瞥了一眼,道:“孙美人之事稍后再议,还是想想如何把眼前的难关应付过去罢。既是大将军提议,想必自有他的道理,哪有人把自己妻子往火坑里推的?”   是啊,高翔怎么会害我呢?   不觉间已来到偏殿,衣架上挂满了琳琅满目的华服。我顿下步子,一一扫视过去。   横竖是躲不过,那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只要自己尽了全力,但求问心无愧,即便是败了,我亦无话可说。   目光扫到一件紫罗烟长袖舞衫裙,上襦窄短及胸,裙摆流苏没膝,两袖细长张口。   回想方才那胡人女子,舞跳得虽好,可着装却是普通得很。腰肢摆动得极为娴熟,可那宽大的衣裳将她最吸人眼球的腰肢给遮了去。   我若穿着这件紫罗烟长袖舞衫裙,定能凸现自己的身材。至少,在着装上,我已胜她一筹了。   我羞怯地垂着头屏风后更衣出来,扯着裙摆低声问道:“童公公,你看这舞裙可是合适?”   “哪能不合适呢?要我说啊,再没比这件更好的了。瞧瞧这小蛮腰,恐怕后宫里头也挑不出几个比这更细的了。”童公公围着我转悠了几圈,拍着掌向我一个劲儿地夸赞。说得我更是羞涩起来,将头埋在了胸前。   不曾想到,这孙美人的身材竟是如此的好。这些舞裙原本是为她准备的,长我十岁的她,竟和我的身材差不离。   我将自己的步履脱下,赤足而行,目下横扫。忽而瞥见两条五色彩缎,约五尺来长。心下灵机一动,便信手取来,凭空虚划了几下,天虹顿现。   童公公道:“王妃可是准备妥当了?”   我又对着铜镜原地转了几圈,总觉得有哪里不妥。再仔细一照,发现今日赴筵只抹了淡妆,方才又喝了几杯酒,此刻脸上有些许的绯红。   我伸手在头顶拔下所有金钗玉簪,一头乌黑长发如飞瀑般直流而下。   我又甩了甩头,黑丝飞扬,倒也能遮去几分脸上的涩红。   我转身朝童公公点了点头,便跟随在他身后一起出了偏殿。   在即将步入麒麟殿前,我停下步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昂首挺胸迈开步子。向麒麟殿迈进。   步入阶下,我朝皇上、皇后屈膝一鞠,身后那胡笳顿然响起。   我展颜浅笑,随即仿着适才胡人女人的模样儿蹎足摇摆起来,只不过双臂不似她这般搁在头顶,而是一字横张,只靠着手腕的劲力将彩缎抖动起来。   飞霞蓦然映入眼帘,随着速频的加快,彩缎的五色便被盖过,转而呈浑然天彩在眼前飞梭,犹如当日在锦园看到的天虹般的美轮美奂。   我暗暗朝光洁的玉阶下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果是虚影连连,身形不辨。   我用尽全力,尽量将彩缎舞得飞快,好让百官的注意力从我的脖颈、腰间转向我身前的彩缎。毕竟,我抖动得再是快,也不如适才那匈奴侍女。   随着音律的转换,我单足屈膝,双臂、腰间猛然发力,果是原地旋了起来,裙下流苏拍打在腿上,不停地发出阵阵叮当声,好不悦耳。双臂直伸过顶,猛力旋转,两条彩缎自我头顶螺旋而下,将我整个人包围在彩缎之中。   那吹奏胡笳之人,好似故意要刁难我似的,那音律疾如暴风雷雨,比适才那胡人女子快的不是一星半点。我只好拼劲全力,飞快自旋。   旋得我天昏地暗,旋得我天地不辨,旋得我几近虚脱。   承想我被笼罩在五彩之下,别人必是看不清我的脸面,暗暗咬牙绷脸,苦苦支撑。   心下想着,这般旋下去,一会儿音律急停,我定是收不住脚的。倘若跌倒在地,可谓全功尽弃。   正思忖间,音律在一阵拔高后,果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足尖发力,不想竟借着惯性在半空飞旋起来,眼看就要落地,心想着这样落地定是站不稳的。又下意识地双腿横劈,直直八字落地,疼得我双拳紧攥彩缎猛力抖旋。   彩缎不停地在我眼前飞舞,想来多少也是遮住脸上那痛苦的表情,或是能不被人察觉。   之后音律长鸣,我双臂渐渐抬向头顶,待音休止,猛然倾身双缎砸地,将头伏在玉阶上,让人瞧不见我那张疼得紧绷的脸。   “好!”只听周遭传来热烈掌声,不断有人称好。   不论成败如何,至少我已尽力。   伏在地上缓和了须臾,疼痛有所减缓,我起身朝皇上屈膝行礼,欲要逃离这修罗地狱,却被皇上一声喝止。   皇上道:“宜庄夫人舞得如何,众爱卿可否品评一二?”   我羞得垂头敛目,气急面红,不停地暗暗揣着大气,额上汗珠如雨水般朝脸颊刷下。   只听建彦道:“启奏皇上,宜庄夫人风姿绰约,犹如天上仙女飘入凡间,抚媚而不娇作,清纯而不累赘,绚丽而不凌乱,婀娜而自沾。唯‘恰到好处’四字,方可形容适才那惊鸿一舞。”   建彦本就对我有爱慕,此刻怕是在维护我罢了。那些恭维话,在我听来,只是阿谀奉承。   至于我跳到到底如何,心里始终没底。   建斌又道:“儿臣常闻古来虞姬尤擅舞技,今日有幸目睹宜庄夫人精湛技艺,自认非虞姬浅薄之辈可比。”   建斌也是于我有所垂涎,此番吹嘘亦真假不辨,我心中更是惶然。   高翔又起身回禀道:“贱内献拙,承蒙各位夸赞。切莫要将她捧上天,要不然今后可是要苦煞本将军了。”   阶下顿哄堂而笑。   乌拉斯台上前道:“大将军不必过谦,宜庄夫人真乃女中豪杰。这一舞,不但舞出了仙女下凡的境界,更是舞出了仙女下凡时那颗爱慕人间情郎的心境。意以五彩天虹,来吸引情郎的垂怜。大将军可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一局是我匈奴输了。”   皇上道:“既然单于都这么说了,那朕也不再多作评断,承让了。”   “哪里是承认,我匈奴确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乌拉斯台鞠躬道。   皇上忽而向我问道:“宜庄夫人,不知这舞可有名字?”   我只是照着胡人女子的模样儿跳的,只因取长补短而稍有改编,哪里会有名字。   我埋头羞道,不曾取名。   “身披五彩轻飞燕,静若紫檀动似鲶;两袖天虹耀麒麟,长发旖旎赛天仙。不如就叫‘赛天仙’如何?”建彦立起,仰头灌酒,即兴赋诗一首。   “好,那就叫‘赛天仙’。来人啊,传乐匠编乐,命舞姬勤加练习。朕也想多欣赏几回这‘赛天仙’的惊艳天虹。”皇上龙心大悦,举樽豪饮。   我屈身行礼却步而退,用力摁着自己那颗颗呼之欲出的心,在偏殿入座,惊魂未定。   如今也只是与匈奴打了个平手,还不到松懈的时刻。姐姐最后与匈奴的吟唱才是最最关键,她若是输了,我跳得再好也是枉然。   我便急急更衣,整理妆容,匆匆回到筵席。 ☆、第六十五章   甫出偏殿,只瞧见姐姐已翩跹出场。一抹碧绿为这个寒冬增添了一份祥和,光洁无暇的玉阶将一丈长摆映衬得宛如池上碧荷,裙摆上的鸳鸯昂首拍翅,似要挣脱池水的束缚,跃出池中,嬉戏人间。头上的飞雁随着姐姐的徐然跨步,展翅频频,欲要飞流而下,与水中的鸳鸯一同嬉水。   刚一登场,便为众人描述了一番夏夜怡人的美景。   姐姐在我面前停下步子,朝我看了一眼,唇角勾起,现出两人喜人的酒窝。   我亦轻轻点头,为她打气。   姐姐移目正身,朝皇上与皇上屈身行礼,便开始吟唱。   我只听了一句,便知是她近日一直演练的《美人思》。这曲儿之前我已在凌雪宫和柏梁台听过许多次了。而那感人的故事总不断地撩动我的内心最深处,感叹命运的不公。   恍神间,一曲悠扬低婉的歌声已然响起:   夜半空房雨细细,残烛摇影绣新衣。一针一线飞影去,九纹细彩泪眼弥。   大红喜轿骏马骑,三拜天地摘冠离。独守空房,掩袖低泣,美人空嫁衣。   玉黛红脂绾青髻,红花落泪无所寄。合卺满壶,薄纱未启,青丝为谁髻?   喜鹊枝头鸣报喜,萧风窗外哀声啼。绿柳拂去,红烛雨滴,伤心苦别离。   门前翘足斜墙倚,日落西去明月稀。东窗孤影,西墙徒壁,氤氲寂空靡。   春夏不复秋风起,冬去春来泪填溪。落花飞絮,寒霜冷袭,何时筑决堤?   池中鸳鸯把水戏,天边大雁彩云披。抚琴拨弦,吹箫弄笛,惹得美人嫉。   拾针穿线绣新衣,一针一线情相寄。针针穿心,线线雨密,红腊缎上起。   提笔画框遥忆昔,身长几许俱不悉。几提炭笔,无从画起,哀叹久不息。   春蚕吐丝终不弃,作茧化蝶双飞翼。心有所诚,不负情意,终有两相依。   田间杂草无人犁,美人有心身无力。红颜憔悴华发生,缸中无米腹中饥。   徒寻家中软银细,旧年嫁妆尽相讫。几度盼君早归来,万千情丝针线系。   邻家小娃童言讥,莫要老去悲戚戚。天各一方,远隔千里,碧波生涟漪。   纤纤皙手本旖旎,炊米洗涤作无息。翠草生黄,日暮落夕,遥遥苦无期。   万千忧愁心头抑,枯灯草席剪罗琦。情丝万缕,罗絮飞逸,鸳鸯空折翼。   空雕竹兰好手艺,祥云锦纹两袖齐。皓月斜影,再无所依,明月徒生熠。   久绣锦衣无生计,积劳成疾胸贴脊。豆蔻不复,银添发髻,相思何方医?   马蹬黄土声嘶疾,铜盔银甲挂旌旗。银霜漫雪,晴阳云霁,往来无消息。   日盼夜盼劳身疾,花开花落青松碧。盘中玉珠,池中锦鲤,方寸泥巴篱。   粒米皆泪空案几,大珠小珠流水急。朱漆落尽,油尽灯熄,夜夜惊梦寂。   银河九天灿星七,夜阑幽径行可依。君可忆得归乡路,门前孤灯永长提。   灯枯油尽新灯立,红喜淡痕涂新漆。黍谷糙米日渐稀,可怜心中总希冀。   阳春白雪枝连理,春风拂尽美人衣。红脂粉黛,香肌四溢,芳菲多绚丽。   香珠白帕暑气袭,红瓤生子瓜落地。来年今日,声声哭啼,怎能不得意?   遍地黄金碾米粒,百鸟枝头齐欢啼。挥镰捧穗,终不复饥,衣食得所依。   银霜盖瓦裹新衣,腊月梅花风中立。瑶池仙境,儿女承膝,雪中笑泪题。   楚地九歌颂太一,大荒海内书夋帝。日圆月缺,盼君可期,天长久别离。   范蠡西施一生凄,项羽虞姬歌可泣。功名如烟,盼君安吉,生死不相离。   横绣双花把心寄,伉俪两依永不弃。牛郎织女,月下相依,月老作嫁衣。   竖织鸳鸯托福祈,飞雁在上一行齐。剪错鸳鸯,怎奈天意,何时有交集?   回纹再刺雨靡靡,银针细线断肠凄。白头迟暮,窗前遥忆,岁月犹一隙。   紫竹幽吟风不息,流云浣溪天水碧。一石激起沧浪卷,千波荡漾山河泣。   晴天碧云空霹雳,马报殒册郎永寂。桃花未开先折枝,一池清波霜满髻。   朝朝暮暮含情系,岁岁年年欣满期。悲怆永隔,白素麻衣,清酒冢前祭。   如风如雨如雾靡,犹醉犹痴犹梦里。良宵何在,洞房未毕,一梦九州泣。   红烛伴梦君故里,春笋瑶竹罄书起。工商角徽,无羽不齐,一曲泪无涕。   院落深深孤陋僻,四壁空空黔土坯。纸糊窗棂,焦土残席,缸中无米粒。   眉山远黛娇容丽,沧桑细纹淮橘皮。岁月老去,秋风扫地,扶帚臂无力。   十里春风哀伤惜,三千流水不复己。春风依旧,流水不息,怎能不心悸?   一生一世一心系,一针一线一情寄。一头白发,一件新衣,一生苦无依。   双花双叶双满意,双栖双宿双飞翼。双生涟漪,双游天地,双归红墙泥。   拾针穿线续绣衣,鸳鸯补翼收线齐。泪影婆娑,遥忆往昔,辛酸有谁悉?   美人芳心倾锦衣,此情空待成追忆。飞雁祥云鸳鸯锦,一生痴绣九纹机。   每一次听姐姐唱起,心中总希冀着歌曲中的情郎能够回到美人身边,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然而,每一次的结局都是相同,情郎再也未能回来。   人生的歌曲在它唱出第一句时,上苍已做出了选择与安排。   结局,早已在冥冥之中定下。或许,身为凡人的我们,心中总存有希冀与执念,希望将自己心中美好的憧憬成为现实。   我曾经多次问姐姐,为何要选这首悲伤的曲子来唱。   她总是淡然一笑,道:“唱哪首曲子又有何分别,不过就是唱歌曲罢了。”   可是,我看得出,姐姐那嘴角的笑容总有些牵强。我明白,她想将心中的抑郁化为思念歌声,将心中的念想借机抒发出来,唱给她心中的情郎听,唱给筵席上的每一个人听。   曲中情郎离去了之后,再能未回来,美人痴等了他一辈子。   而姐姐心中的情郎,自然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皇上。虽然都在同一处屋檐下,甚至一张榻上,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岂是隔着千里?   美人是幸福的,尽管日子过得艰苦,心中却是始终有着希冀与期盼。即便是听到夫君长眠于地下的消息时,亦将对情郎的情意寄托在那件绣了一生的锦衣上。   而姐姐,她的情郎近在咫尺,却又是那么地遥远。哪怕她拼劲全力去追,去赶,也永远只能在他身后凝望,甚至连他的裙裾都触摸不到。   他——永远不会只属于姐姐一人。   原来,“木有千枝,枝唯木生”这句话,不只是印证在我和赵嫚的身上,姐姐又何尝不是呢?   泪水如荷花上的露珠,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掀起的巨浪一阵阵朝我心中涌去,不断地拍打着我那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灵。   视线徐然明亮了起来,眼前的景象也一点点清晰了起来。我移目环视,众百官皆面无表情地看着姐姐,一幅幅痴呆的样儿,似深深地被姐姐的歌声所感动,激起心中的怅然。   我徐徐转头朝皇上看去,想要看到此刻皇上的神情,是否被姐姐的真挚所感动。然而,十二道五彩旒珠将他的脸、他的心,深深幽锁。我丝毫看不透,更猜不透他此事心中的感想。   麒麟殿内沉寂了许久,皇后缓缓抬起双手轻击数掌。一时间,内殿掌声雷动,轰鸣不息。   众百官又露出了那张习惯而僵硬的笑容。   歌曲再美,终究只是顷刻之间。曲终人散后,人还是人,畜还是畜,任谁也无法改变。   乌拉斯台双眼彤红,伴有晶莹闪烁,起身道:“此曲感伤至极,又深深震撼我的内心。请问此曲出自何处?阶下吟唱之人又是谁?”   皇上挥袖,道:“能唱出如此惊艳的歌声,自然是朕的爱妃,陆夫人。至于此曲的出处,不妨一问,便可知晓。”   乌拉斯台转身朝垂着头、亭立在阶下的姐姐看去,深深一鞠,静待解惑。   姐姐屈膝行礼,诠道“此曲名为《美人思》,只是乡野小曲,但无出处。臣妾只因其曲调幽婉,其意又诉尽了万千中原女子的相思之苦,故而斗胆献唱,贻笑大方。”   “中原女子,果是心思细腻,与我匈奴女子大有不同。今日听了此曲,印象极是深刻,你是我乌拉斯台钦佩的第二位女子。”乌拉斯台手抚胸前,朝姐姐鞠躬致敬。   姐姐亦屈膝还礼。   “第二位?那第一位又是谁?”皇上似有些兴趣,话语颇有调侃之意。   乌拉斯台道朝我看来,嘴角微扬,道:“自然是大将军的王妃。”   “嗯……”皇上微微倾身,手捋龙须,五彩旒珠飞扬摇曳,道:“愿闻其详。”   乌拉斯台便将我当日为高翔求解药勇闯匈奴大营的事迹回告给了皇上,且还将我向他讲述中原文化的事一并道来,更是时不时地夸赞我两句,惹得一众官员皆朝我直直看来。   “好,大将军与宜庄夫人果真是郎才女貌,情意相投。”皇上举樽,道,“来人,为宜庄夫人赐酒。”   童公公亲自上前,为我斟了一樽御酒。   这般女儿情长在众人面前道来,我早已是臊得无地自容,真恨不得饮一樽酒来掩饰那如火燎般热得发烫的脸。   我谢过皇上之后,仰头就灌。   皇上击掌,道:“好,陆家人才辈出,朕深感欣慰。娣妹二人皆巾帼不让须眉,虽不能舞刀弄剑,却是文采斐然,胆识过人。”   “娣妹?”乌拉斯台茫然问道。   皇上道:“单于难道不知,陆夫人与宜庄夫人是亲娣妹?”   乌拉斯台半张嘴,忽而朝我瞄来,忽又朝阶下的姐姐瞟去,过了许久,才道:“未曾想到,我乌拉斯台生平最敬佩的两位女子,竟是亲娣妹。”   乌拉斯台又转而面向皇上,道:“皇上、大将军真是好福气,能有两位如此容貌昳丽,才智出众的妻妾,真是羡煞旁人。”   一旁的高翔道:“陆夫人才智百倍于贱内,莫要再虚赞了。否则,本将军怕是今后家中无宁了。”   顿而,一阵哄笑声自四面八方袭来。   我知道,高翔这是在替我解围,便将原本就埋在胸前的头,埋得更低了。   皇上抬手,道:“还请单于献上匈奴歌曲罢。”   “方才一出《美人思》唱出了世间所有女子的心思,我若再献歌,那岂不是哗众取宠,自取其辱了。这一局,我又败了。”   “好,单于果然是爽快人。不过这歌舞,终究是助兴,还请单于莫要往心头里去。”皇上举樽道。   乌拉斯台亦折身取酒,一饮而尽,道:“今日有幸目睹中原文化之深远,数千年的传承果是尽得精髓,愿皇上赐些中原书籍,也好让我匈奴仰望拜读。”   皇上道:“好说,好说。既单于亲自开口,朕哪有不应允的道理。”   斛光交错,美酒欢颜,一场朝拜大典就在一场惊心动魄的暗中角斗中落下帷幕。皇上向匈奴展示了我中原文化的强大,令匈奴人心生敬畏;乌拉斯台也得到了他一直觊觎的中原文化,同时展现了匈奴的异域风情;高翔也展示了他在朝中的地位,让酒筵上的所有人知道,他才是我朝的中流砥柱;建斌亦以自己的位序告昭所有文武百官,日后坐在那张金灿的九龙金椅上的人——是他。   而我和姐姐,也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次的考验,只可惜了大鸿胪之女俞瑶琴,《文王操》弹得再好,终究还是棋差一招,等待她的命运,怕是比毕青淑与白子琪更为凄惨。   今后在后宫,或许再无人能听到《文王操》那美妙的音律了。   京都四大名门闺秀,看来只剩下太仆之女林木桦了。 ☆、第六十六章   夜阑幽静,寒风削面,一路随高翔默然回府。   入了屋中,我遣开替我放好水准备替我更衣沐浴的紫姹,只说是夜也已深了,自己来便好,催她快去歇息。   替高翔宽衣解带,服侍他入浴桶后,我蹲在一旁替他热水拭臂,迟疑片刻,道:“俞瑶琴将是何下场?”   俞瑶琴与我无半点情份,更未与她言语过半句。我心中虽已有所臆测,她的下场将不会好到哪儿去。可正如姐姐那首《美人思》,心中多少有些希冀与期盼。   不管怎样,她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才女,且还是这般的年轻。   高翔阖目仰躺,缓缓道:“心中既已觉晓,何必多此一问。你这菩萨心肠,终究有一日要吃亏的。经历了这么多事,难道还未能有所觉悟吗?”   高翔的言语果是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测,可俞瑶琴好歹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且今日并非是她发挥失常,只是匈奴的胡笳意境更胜一筹而已。她已经竭尽全力了。   “莫要再说这无关紧要之人了,如今朝堂的平静之下,正在酝酿一场变革。这几日,你安心留在府邸,切勿再往宫里跑了。”高翔似有哀叹,低沉一句。   拿着汗巾的手蓦地颤抖起来,我不禁瞪大眼睛朝高翔看去,可他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阖着双目。   细细回忆适才筵席,忽而想到原本应是由孙美人所舞的《四锦百花舞》,因其身体有恙,才由我临时顶替,且还是由高翔亲自举荐。   莫非……   噗通一声,手中的汗巾滑落,溅起的香珠扑腾到我的脸上,好似热泪般的缓缓淌下。   我惊呼道:“你是说孙……”   话方脱口,我便左顾右盼,起身将半开的窗棂合上,又折回浴桶前,低声道:“莫非孙美人出事了?”   高翔伸出湿漉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握着我的手道:“无缘无故抱病,必有蹊跷。且待我明日宫中打探一番,再作定夺。你去卸妆更衣罢,这里我自己来就好了。”   高翔拉起我的手,把我朝帘幔外推去。   在偏殿,童公公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并未细说。且从他那时淡然笑容来看,未有惊慌之相,似并不着急,只是小病一场的样子。   难道是有人存心不想让她登台献计?   孙美人向来懂得进退,这献舞也是皇上钦点,并非自荐,无邀功之嫌。   忽而,想起来了俞瑶琴输了那第一局。连我这般拙劣的舞技,都能赢了匈奴,孙美人若是登台,自是不在话下。   莫非是有人故意要皇上输?想要皇上难堪?   难怪高翔才会如此果决地叫我替孙美人献舞。若是这一局再输,姐姐是输是赢,便是无关紧要了。而皇上在这场朝拜大典的暗斗中,便是输得彻彻底底,输得脸面无光。   如此一来,必将对匈奴及乌拉斯台心生防备,或再起战事也未必。   高翔又将被派遣到千里之外的姑臧城,而我自当随他一同西往。   那么,朝中再无人可阻挡建斌肆意前行的步伐。   想到这里,我不禁全身颤栗,朝案前的铜镜望去,双颊苍白,两片薄唇丝毫未有半点血色,而汗珠则是从鬓发间顺流而下,将案前的白纸染成一朵白花。   思前想后,除了皇后,我再也想不出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心思缜密与手段毒辣。   不但防患于未然,免得皇上对孙美人再起怜爱之心。匈奴连胜两局,姐姐怕是连献喉的机会都不会有,自然不会抢了她皇后的风头。还能将我与高翔一同赶回西北边塞,既支开了她的心腹大患,又杜绝了建斌与我的来往。手段真是高明至极。   怕是高翔一早便看出了其中端倪,才叫我临时顶替,适才又叫我莫要出门,以免殃及自身。   显然,今日姐姐技压全场,必招来皇后妒忌,今后凌雪宫恐无宁日了。   姐姐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定要保住姐姐,绝不可让她出事。   我暗暗转头瞟了一眼,透过帘幔的薄纱,高翔仍悠闲地躺在浴桶中安神沐浴。   次日,高翔一大早便去了宫中。   在尚无确切消息之前,我不能自乱阵脚。可心头惦念姐姐的思绪,却是牢牢地占据了我的内心。想要找些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却怎么也不管用。   刺绣刺得把自己手指头都给戳破了。裹着纱布练字又把纱布染得一团乌黑。拾起书卷手里还一哆嗦,将书卷给丢炭盆里了。想要将它给捞出来,手背竟不小心被炭火灼伤,红肿了好大一块。   一连串的枝节,始终令我心绪不宁,总觉得像是要出什么大事。   “王妃,怎就这般的不小心,还是奴婢来罢。”许是紫姹在外头闻到了焦糊味儿,推门进来打了盆水朝炭盆泼去。一股黑烟弥漫了整个屋子,呛得我不停地咳。   紫姹从炭盆里捞出半截黑糊糊的书卷,又将窗棂全部推开,焦糊味儿才慢慢消散开来。   瞧着紫姹这麻利的动作,不禁想起了玉莺。玉莺走后,紫姹接替玉莺的活儿,贴身照顾我,也还算是尽心尽责。   可紫姹毕竟不比玉莺,在我烦闷之时,玉莺总能讲些粗俗笑话,哄我一笑,让我忘却心头的烦恼。   这一点,是紫姹不论怎样也做不到的。   若是玉莺在的话,她定会说:“王妃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要把整个大将军府给一块儿给烧了,那玉莺岂不是要陪着王妃一道睡大街去了。”   紫姹不放心将我一个人留在屋中,伴在我身侧,为我研墨铺纸。   我则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木有千枝,枝唯木生”,这几个字,来消磨时辰,等待高翔的回府,也不知眼下宫中到底情形如何。   虽是写着字,心思却不在那笔上,写得歪歪扭扭,跟蚯蚓没什么两样,自己都是看不下去。   但凡外头一有风吹草动,我便急忙转头去看,然而每一次都是谨佩在招呼府中杂役干活。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我听得出来,这是高翔的坐骑,忙推开纸砚,叫紫姹去帮谨佩的忙,随手披了件袍子便朝外头迎去。   刚跑到池塘边,就瞧见高翔牵着马进来,将辔绳甩手丢给身旁的一个杂役,向我信步走来。   “瞧这外头冻的,怎穿这么单薄就出来了?”高翔将我一双红得像跟萝卜似的手,捂进他的胸膛,顺势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我的肩头。   我哪里还有心情管这天冻不冻的,急急拉着他往屋里迈去。   合上房门,我忙问他宫中形势如何?姐姐如何?孙美人如何?俞瑶琴又如何?   高翔朝四周嗅了嗅,问我可是又做了错事。   我道只是打翻炭盆,莫要岔开话茬。   高翔低头看了看我微有红肿的手,一边轻柔地抚着我的双手哈着气,一边与我道来。   高翔从童公公口中打探到,昨日俞瑶琴弹奏《文王操》时,孙美人还在偏殿好好的。可等到匈奴吹奏胡笳时,有宫女送来几片糕点,说是叫她先垫垫饥,别饿着了。   候了多时的孙美人一直饿着肚子,未曾进食,便随手拿了一块糕点吃了起来。怎料刚入一腹,就感到腹中一阵绞痛,急忙捂着肚子冲去了茅房。从茅房出来,刚要曲膝而坐,还未蹭着椅子,又是一阵把持不住,便再次一头栽进了茅房。如此反反复复数次,实在是坚持不住,便派人把童公公从正殿悄悄唤了过来。   之后,童公公命人将孙美人送回宫中,叫太医仔细瞧着,自己又回到正殿与皇上耳语了几句。后来就是我昨日在麒麟殿上看到的情形。   我忙握着高翔的手,问他眼下怎样。手稍稍一用力,之前被针刺到的伤口,便疼得我不禁蹙起眉头。   高翔抬头看了看我,双手仍不停顿地在我手上来回抚着,继续说了下去。   童公公自昨日筵后便随皇上一起去红絮宫瞧孙美人去了,太医说吃了未煮透的糕点,只是有些轻微腹泻,服一剂药便可止住,不碍事的。   皇上仍是不放心,将太医令宣了来,太医令把脉细细查了一番,仍是之前太医的说辞,说只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吃坏了肚子,且还不算严重。   “不算严重?那是要怎样才算严重,腹泻力竭虚脱才算严重吗?”皇上当即大怒呵斥,眉宇间蹙成了一团。   此时,静卧榻上的孙美人也替太医求情,含泪说是与他人无关,是自己一时嘴馋,才不能为皇上效微薄之力,有负皇上隆恩。   童公公将众太医速速打发了下去,劝皇上莫要吵着孙美人休息,便与皇上一同离开了红絮宫。   回到宣室殿,皇上急命童公公查清事情原委。   童公公不敢怠慢,将之前麒麟殿内一众宫女宦官集结,又叫孙美人身边的贴身侍婢指认,这才揪出元凶——在偏殿为孙美人奉上糕点的是凌雪宫的一名宫女。   我骤然一惊,手用力一握,又是一阵细痛,顾不得高翔顿下手中的揉抚,催他赶紧说下去。   皇上将此次匈奴朝拜大典看得极为重视,全权委派皇后一应主持,皇后身边人手不够,便抽调各宫下人一道筹备。姐姐日前颇受皇上厚爱,宫里下人不在少数,其中自然是不乏凌雪宫的人。   那宫女说是见孙美人一直在偏殿饿着肚子,怕一会献舞体力不济,便好意端上一盘糕点,好让她吃饱了有力气登台,哪里知道这糕点是未煮透的。   糕点烹饪自然是御膳房的活儿,可当日菜肴不计其数,哪里还记得清楚这盘糕点是出自谁人之手。   既无从查起,又不能将所有的厨子全给责罚处置。童公公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据实禀报给了皇上。   皇上险些因为孙美人的意外,在乌拉斯台面前丢了脸面,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便命人将那宫女给当场杖弊了。   我心中一凉,急问高翔姐姐可有受到牵连。   高翔笑道:“昨日是陆夫人为皇上长了脸儿,赏赐都还来不及,又怎会责罚呢?”   想来也是,姐姐向来规规矩矩,其中定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池,查不到罪魁祸首,也只好拿那名宫女做替罪羊。   且孙美人出了事,对姐姐无半点好处。皇上定是明白其中道理,才未怪罪姐姐,更不想把事情弄大,搅了后宫近来鲜有的祥和,故而只处死一名宫女草草了事。   显然,那名宫女或是被御膳房有心之人设计陷害,又或是她根本就是皇后派在姐姐身边的一名内应,伺机而动,来陷姐姐于不义。   不管怎样,孙美人毕竟是建瑞的生母,此事系姐姐身边宫女所为,也不知日后皇上会否对姐姐起疑。   想到这名宫女的死,忽而联想到昨日败给匈奴胡笳的俞瑶琴,我忙推问高翔这俞瑶琴眼下是何情形。 ☆、第六十七章   俞瑶琴的琴技原本是献技三人中最为笃定的一人,在匈奴朝拜大典之前,皇上甚至还派人赏赐了好些个金银玉器,专程送到大鸿胪府,一时成为市井小民谈论的焦点。   不但如此,皇上还将绝世古琴“号钟”借出,更凸显其期望之高。   可,败就是败了。不会有人在乎这中间的过程,单单一个“败”字便注定了俞瑶琴今后的命运。   这就是皇宫,这就是朝堂。   在此之前,比俞瑶琴身份显赫得多的前太子建彰、前御史大夫赵无禄,皆是前车之鉴。   没有人会关心败者今后的命运,他们就如同蝼蚁般的渺小而微不足道。欢呼喝彩往往总是献给胜者的,只有胜者才值得人们为他歌功颂德。   前几日还门庭若市,一众官员踏破门槛也要挤破头,在大鸿胪面前奉承几句的大鸿胪府,如今却是两张封条锁门。   而这府邸的主人,因俞瑶琴献艺的失败,受到连坐,就连大鸿胪亦被削去了官职,与一家百多口人,尽数被发配骊山,充作徭役,为皇上修建陵园。   无论如何,俞瑶琴的命还是保住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可惜了当年京城中引以为傲的“名门四秀”,就此作古,而今只剩下太仆之女林木桦一人了。   近来时常在府邸听到门外有歌谣唱起:“毕家娇女提笔绝,造体青淑烁古今;白门奇才黑白格,四目道人也拜服。俞氏抚琴天地颤,颂尽文王一世德;四秀只剩山林木,一世功德一夕祸。”   之后数日,乌拉斯台在驿馆每日皆送帖到府邸,邀我与高翔前去一叙,字里行间充斥着对我与高翔的敬拜之意。   当日在麒麟殿中,众人皆在场,多有不便。想必是想在临行前,再与高翔痛饮一樽,或是与我这个金石之交再叙一叙旧。   可京都不比姑臧,耳目众多。稍有不慎,便会徒生祸端,尤是在这微妙的时刻。   尽管我一直想当面问他,那日他叫我要小心提防的究竟是何人,可每每踏至府门,终究不敢迈出半步。   他是匈奴的单于。高翔是我朝的大将军。而我是高翔的王妃。   乌拉斯台与我们,生来就不是能够在一起谈天说地的人。   匈奴离京的那日,我站在雍门城头,举目遥望远方的扬尘,依稀能辨出乌拉斯台那矮小的身影。   他并不属于京都,这也不是他该来的地方,或是念在与高翔的交情上,才肯走上这一遭。在麒麟殿中,他不卑不亢,既感激我朝对匈奴的物资驰援,又在台上彰显匈奴人的坚毅不屈。   我对匈奴文化知之甚少,不知他在歌舞比试时,是有意相让,还是真的技不如人。   不过,我终究还是要感谢他的。   笑酒言谈之间,他便不费吹灰之力,替我和高翔除去了建斌身边的重臣——九卿中最位高权重的大鸿胪。   茫茫草原才是他该去的地方,白杨树旁才是他们生存之处,在马背上自由自在地驰骋天地,才是匈奴人真正的归宿。   别了,我的挚友,愿君莫重登。   我挥袖拭泪,走下城头回到府中,信手从案上看起了奏折。   高翔自麒麟殿朝拜大典后,又恢复了皇上对他的信任,与建斌、马德庸共同辅佐皇上审阅奏折。在高翔的极力求情下,史可信也晋升为奉义中郎将,官衔不比往日,好歹也算是有了官职,可以继续留在高翔身边,为朝廷尽忠。   案上的大多奏折都是建斌批阅过的。高翔的复审也大都是赞同,只有极个别进行了稍微的补充。   可见,建斌的政见与高翔是一致的。   或许,这就是高翔迟迟不肯与建斌为敌的真正原因。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被一步步的逼到绝境。倘若不是乌拉斯台仗义援手,恐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想到于此,我不禁全身一阵颤栗。   “王妃可是觉得炭火不够,奴婢再去取些炭来。”谨佩不知何时来到我屋里,或许她一直未曾离开过,只见她落下手中的掸子,迎上前来问道。   我摆手示意不用,叫她去替我取件袍子披上就好。   谨佩道:“日前有人来问,丞相府那处宅子王妃可有意出售。”   要不是谨佩这亦提醒,我险些将这处宅子给忘了。   之前只因爹爹含冤而死,一直未敢前去,怕自己触景伤情,故而就这么一直空关着。每次入宫也不顺道,想来已有好些年不曾踏足了。   整日待在府里,也是闷透了,不如去瞧瞧也好。   我道:“那就随我去走走罢。”   谨佩喊来紫姹为我更衣,便随我一起去了丞相府。   车舆在府前停下,谨佩搀我下车。   我抬头一望,猛的心中一怔。   金漆牌匾高悬,“陆府”二字赫然入目。朱漆府门艳红如血,一眼便知道是新近重漆过的。   推开府门,白石青阶暖玉生烟,九曲游廊红阑回转,弯月尖檐划破苍穹,小桥流水逶迤涓长。   喉间不禁有些哽咽,两行泪水自我双眸跃出,我转头问道:“可是侯爷所为?”   谨佩点头道:“当日王妃不愿踏足丞相府,侯爷说是王妃不想触景生情,但又不忍让这府邸无端荒废,便叫奴婢在忙完玉莺婚事后,着手布置此处,每隔半月就会与紫姹来打扫一次。”   玉莺嫁给王卫忠,已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玉莺离开大将军府后不久,我便迫不得已随高翔西赴边关。回京都后,又整日去宫中陪伴在姐姐身侧,竟一时忽略了府中的谨佩与紫姹。   高翔瞒着我派谨佩与紫姹打理宅子,必是不想让我知道。   那今日谨佩又为何突然告诉我?还找了个有人要买宅子的瞎由头,引我前来。   谨佩在我的逼问之下,才告诉我,是高翔见我整日待在府邸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想给我一个惊喜。   惊喜?   高翔在前段时日自身都难保的情形下,竟还有闲心为我做这些,倒还真是够惊喜的。   我信步游走,踏上石桥,居然发现这溪水中居然还有锦鲤在桥下来回穿梭。   锦鲤是观赏的鱼儿,不只是大将军府,之前的丞相府里,爹爹也是养了许多的锦鲤。   瞧着水中的倒映,百般滋味浮上心头,心中暗喜高翔对我的情意之外,更多的是回味昔年丞相府的盛景。   记得当年爹爹曾经说过,这锦鲤可不是每家人家都有的,只有大富大贵的人家才会圈养。我就如同这池中的锦鲤一般的动人美丽,是爹爹的心头肉。就如同它们一样悠闲自在的在水中遨游,不管是饿了还是喝了,爹爹永远都会照顾我,让我一生衣食无忧。还说今后定要找个与我身份般配的人家,莫要玷辱了锦鲤的高贵光鲜。   当日我年纪尚轻,一听爹爹提起婚配之事,便羞得急急跑开,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才能体会爹爹昔日的一片苦心。   然而,爹爹已经不在了,永远都不会再替我喂池中的锦鲤了。   不过,已然有人悄悄接替了爹爹,默默地为我照顾这群小鱼儿了。   池水中激起层层涟漪,惊吓了水中的鱼儿,此刻游得更加地欢快起来。   这不是感伤的泪水,是幸福的滋味。水中的那张脸上虽是挂着泪珠,却是笑得这般的灿烂无比。   故居的一草一木,一景一致,均与昔年相仿。显然,不光是谨佩与紫姹瞒着我,就连玉莺也一直在瞒着我。若是没有玉莺的指点,高翔又怎能将昔年景致复原到如此神似的地步呢?   看着身后谨佩低垂着绯红的脸,畏缩不前的窘样儿,我笑道:“怕我作甚,我又不曾责怪你。”   “真的?王妃不责罚奴婢欺瞒之罪?”谨佩试着缓步上迎,步子却还是有些凌乱。   我点头含笑以对。   “那王妃也不怪紫姹了?”谨佩粉薄的双唇张了许久,才吐道。   我道:“不光是紫姹,玉莺我也一并不会怪罪。”   这一言,惊得谨佩张大了嘴。   谨佩原本就是高翔在姑臧侯府的奴婢,心里自然是向着高翔的,时而对我有所隐瞒。不过这些隐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与她相处这些年来,是忠是奸,是诚是谀,我早已经看得透彻。   “恕你等无罪便是,还愣着作甚,还不跟紧些,不是说要给我惊喜吗?”直到我笑讥一言,谨佩这才低头跟在我身后。   时下寒雪隆冬,桃花树下焦叶满地,好不凄凉。   一看到这颗桃花树,心中便不觉想起年幼时与建彦的点点滴滴。而我与建彦,就像我面前这颗桃花树一般,终究是随着岁月的流淌,未能开花结果。   一旁的金桂树却是新载的,竹竿粗的枝干全然不惧寒风的凛冽,散发着淡淡的清幽芬芳,坚挺地在风中伫立。   高翔为我栽上这株金桂树,我自然晓得他的心意。   在风中伫立了许久,我挥袖拭了拭被寒风吹得有些红润的双目,问谨佩哪里有柴刀。   谨佩惊问道:“王妃要柴刀作甚,有何指示吩咐奴婢一声就好,奴婢愿代劳。”   我道:“这事你做不来,还要我亲自做不可,还不快去取来?”   谨佩离去,不一会儿便持着一柄柴刀,递到我身前。   我喊她后退,便双手举起柴刀,朝那桃花树用力挥去。   “王妃若是不喜欢这株桃花树,还是由奴婢来罢。王妃身子金贵,万万不可干这般粗活的,若是……”谨佩在身后不断地嘀咕起来。   “休要再言,还不退后。”谨佩怎会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我大喝一声,继续奋力砍去。   木屑自粗壮的树干急迸而出,一道细细温流划过我的脸颊,滑淌到嘴角,顿而闻到一股猩红。   谨佩在身后焦急地喊着,我却全然不予理会,继续挥舞着手中的柴刀朝桃花树奋力砍去。   枯枝桃木本无罪,只因身旁金桂立;旧树不去桂难生,唯有柴刀无情对。   建彦——对不住了。   随着一声轰然倒下,手中的柴刀从我垂落在侧的手中跌落在地。   谨佩急忙上前,捧起我的手,含珠挂泪道:“王妃这又是何苦呢?一会儿回去,侯爷定要责备奴婢侍奉不周了。”   谨佩一边说着,一边撕下裙角,替我裹住满是水泡的手。   谨佩若是告诉高翔,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去怪她呢?   我指着面前横在地上的桃花树,道:“叫人把这树给抬出去,把根也一起给刨了,免得吸了一旁桂树的养分。”   谨佩惊呼道:“原来王妃是在意侯爷,若是早些说道来,奴婢早叫人把这树给挖了,又怎会害王妃这般遭罪?”   谨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无意与她解释,遣她快去喊人。   支开谨佩后,我又在府中滞留了些许光景,看着那些熟悉的场景和物件,心中无比怅然。   高翔不但复原了爹娘与我的屋中摆设,甚至连姐姐出嫁后一直空关的闺房,也一并复原了。   他的好意我自然心领,可是看着眼前一样样熟悉的东西。   越看越是伤感,越看越是悲泣。   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伤心故地,今日这唯一的惊喜,恐怕就只有那株金桂树了。   我飞奔出府邸,曲着身子大口喘息。府外的空气格外清新,不比那府中的沉闷窒息。   稍有平复,我起身转头随意斜了一眼,墙边的幽巷映入眼帘。忽而想起当日在含丙殿中建斌对我说的话——每当建彦去我丞相府,他都会尾随其后,在侧墙贴耳细听我与建彦互诉情话。   我不停晃着脑袋,迫使自己极力不去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然而脚下的步子却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朝侧墙迈去。   不论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情,可还是抵不住心中的那份好奇。   其实,我与寻常女子并无二致,当得知别人属意于我时,心中总会激起些许波澜,一面拒绝着别人的盛情,一面又心底暗自高兴。   不论表面上有多抗拒,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总是会有一丝的欣喜。   或许,这就是作为女人,得知被人爱慕时,心中那不可告人的愉悦感。 ☆、第六十八章   幽巷很窄,我侧身横挪,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墙上的污垢及灰尘把衣裳给弄污了。一股污浊的气味愈来愈浓烈,地上的各种废弃木料早已腐烂不堪,轻轻踩上去,便咔嚓一声断裂开来。这些木料应是当初爹爹建造丞相府时多余下来的,堆在这里恐怕也有些年头了。   厚厚蛛网挡住了我前行的去路,这里应有许多年不曾有人造访过了。我徐徐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根细木棍,将蛛网挑开,蛛网上的蜘蛛猝不及防重重地跌了一跤,迅疾逃窜到木料堆里,了无踪影。   我继续踩着木料徐行,越朝里走,弥尘越是浓重,呛得我不住地咳。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挤进这龌蹉之地,从襟前掏出手帕捂住口鼻,随着渐渐地深入,心中的好奇心也越来越大,丝毫不曾有过折返的念头。   身侧的墙壁有些斑驳,掉落了许多石灰,像是被人砸过似的现出一个大窟窿。我低头细看,只及我的腰间。蓦地想起,这墙壁后面,便是适才被我砍倒的桃花树。想必这定是当年建斌所为,看来他并未胡诌诓我。   露出的青砖也是伤痕累累,呈暗褐色。一来是常年暴露在外,风吹雨淋;二来怕是当年那个尚不及弱冠的孩子,挥舞拳头留下的印记。   为何是我?为何偏偏是我?   难道只是他口中所说的,我与宫里其他女孩不同,比她们更天真烂漫而吸引他的吗?   不,幼时常在宫中游走的不光是我,还是京都的名门四秀,她们哪一个都比我优秀得太多。   我何德何能?哪里承受得住他这份执着的厚爱?   忽而发现一旁的墙壁上有些浅淡的划痕,像是用石子刻的,我蹲下身子用手帕将墙上的灰尘抹去,一行行苍劲的字迹跃入眼帘:   天皇海筵万千黛,出水芙蓉玉生烟;红妆粉黛无颜色,惊叹仙女惹人间。粉口白齿莲藕臂,一醉娇态百媚生;佳人若能长相伴,吾欲乘风逍遥仙。   移目上端,又刻一词:   一木千百枝,皆为同根生;长枝百花盘,短枝寂寥寥。同是一木生,何来长短枝;花儿多绚丽,羡看不轻触。   抬眼再瞧去,还有一词:   桃花树下情细细,偷墙君子心悲戚;花前飞絮语绵绵,手捧桃花泪无言。愿散千金换璞玉,情意无价徒生泣;唯有呼风与唤雨,黄河之水滚长江。   墙上密密麻麻的还有许多,我不忍再看下去。   未曾想到,建斌竟爱我爱得如此痴狂,只因当初在皇上五十大寿上见过我一面。   依稀记得,那时我仅是个五岁小娃儿,随当值丞相的爹爹一同参加寿筵,因从未喝过酒,心有好奇,就背着爹爹偷偷饮了一樽,感觉飘飘欲仙,便再一发不可收拾。当日饮了多少酒,酒后又发生了何事,全都不记得了。   只知道翌日醒来,头痛得像是要撕裂开来,娘亲一直守候在我身侧,为我不停地敷着热汗巾,昏昏沉沉了两日,才清醒过来。   我不晓得那日醉后我是何丑态,爹爹和娘亲也未曾告知于我,而我因偷偷饮了酒哪里还敢去问。   从建斌留在墙上的字来看,应是从那日起,他便开始逐渐倾心于我。堂堂一个皇子,竟还做起了隔墙小人这样的蠢事来。   未料到,他注意到我的时候,竟要比建彦还要早得多。   “唯有呼风与唤雨,黄河之水滚长江”。在写这一句的时候,或许他已心中立志,誓要与前太子建彰争夺天下,完成他的宏图大业,来博取我的芳心。   倘若他真的掌尽了天下,得到我的人自然是不难,可我的心他是永远不会得到的。   他在写“愿散千金换璞玉,情意无价徒生泣”这一句时,难道心里还不明白吗?   真正的情意,是无价的——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   我捡起地上一根木棍,用力向墙上铲去,石灰飞落在幽巷中,卷起蒙蒙靡尘。   直到将所有的字全部铲干净,我才丢下木棍,逃了出来。   正逢谨佩领人来搬树,仰头一怔,惊呼道:“王妃怎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说罢便忙挥着手帕朝我身上直掸,眼前顿一阵浓烟腾起。   我道:“适才周遭转了一圈,见侧墙幽巷里凌乱得很,一会你叫人把那也一并清理干净。”   谨佩道:“这龌蹉的活儿怎劳王妃亲自动手,只肖吩咐奴婢一声就好,奴婢这就扶王妃回府沐浴更衣。”   谨佩将我头上的细尘抖落,招呼了两个杂役去清理那条幽巷。   我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两个杂役利索地从幽巷中取出废弃木料。我这才随谨佩回了大将军府。   沐浴更衣,用过晚膳后,高翔才回来。   我问他是否吃过,可要备膳。   高翔匆匆更衣,只答已在宫里吃过。   见他有些愁眉不展,我道:“夫君有何烦心事,不妨说来一听,雪妍或可替君解忧。”   高翔摇头,说是无事,只近日公务缠身,有些疲乏。   见他如此冷淡,必有忧心事。我绕到他身后,边为他轻揉穴位,舒经松骨,边柔声道:“你我都是夫妻了,雪妍早已将心交给了夫君,你又为何总将事情闷在肚子里,就不怕时日久了,腹胀如鼓,像一只癞蛤蟆吗?到那时,妾身可是要嫌弃夫君了。”   高翔摁住我放在他肩头的手,将我拉入怀中。我顺势勾着他的脖颈,喜笑相迎。   高翔这才说开,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与建斌一同辅佐皇上批阅奏折,整日四目相对,默然无语,总觉得有些尴尬。而那马德庸净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做文章,来搅皇上的耳根子。既要与这二人和睦处事,又要提防小人暗算,应付是不成问题。只是时日久了,多少有些心神疲惫。   说起建斌,此事皆因我而起。我足不出户,见不到他,也乐得清闲。这可苦了高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碰了面既不能行僭越之礼,又要维护他的身份,做好自己的本职。   高翔话锋一转,显不想谈论建斌。又说近日史可信官升奉义中郎将,在京郊外的驻军与复土将军王卫忠一道掌管军中事务。原本两人官职相同,军中士兵早已习惯称史可信为将军了。而今只屈居中郎将,仍与王卫忠共佐高翔,打理军队,士兵们又唤他作将军,难免惹得王卫忠有些不愉快,屡次训斥史可信,叫高翔颇有些左右为难。   匈奴突然大兵压境,敌我势力悬殊,史可信誓死坚守城池,力保不失,已然难能可贵,这事也不全是他的责任。   而王卫忠本就是个极为刻板之人,这我早已领教多次。军中的规矩我虽不懂,可尊卑有序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这倒也不完全是王卫忠的错。   我肃然道:“两位将军跟你出生入死,还是要妥善安抚的好,以免自乱阵脚,引得军心大乱。”   高翔将我紧紧拥住,仰头大笑。   我诧道:“是雪妍说错了什么吗?”   高翔边笑边道:“多谢夫人指点。”   被高翔一阵嘲讽,我才发现自己失言,治理军务自己一窍不通,竟还斗胆在祖师爷面前班门弄斧起来。   不过失言就失言罢,见他这番开怀大笑,被他嘲讽几句又何妨呢?   高翔道:“夫人真是越来越像孙老道儿了?”   “孙匡?”我疑惑道。   高翔点头称是。   我恼然腾起,道:“雪妍哪里像他了,人家好歹也是长辈,你怎可背地里对他大不敬起来?”   “我就说罢,你俩还真是没差别。”高翔好容易止住的笑声,又在屋中弥漫开来,且是愈加的爽朗。   想想也还真是,适才教高翔整治军务的语气,与孙匡的满口儒道,确有异曲同工之处。   每一次说着闲话,都能将我气得咬牙跺脚,或许也只有出身低微的高翔,才会这般的不怜香惜玉。   不过说起孙匡,我霍然又想到了建彰一案,我问高翔孙匡那边查得可有眉目。   高翔摇头,道:“时过境迁,怕是已成了无头案了罢。”   想来也是,高翔与我离开京都后,孙匡失去了高翔的辅助,在朝中人微言轻,多有束缚。且害建彰之人定是有所防范,怎会轻易露出马脚。   翌日,高翔早早出门,去了雍门外的驻军地,估摸是去平息王卫忠与史可信的嫌隙。   乌拉斯台离京也有月余,朝中看似也算祥和,见窗外谨佩正忙里忙外的张灯结彩,这才发现,不觉间已到岁末。   玉莺不在身边,我便让紫姹与我去宫中探望姐姐,顺带稍了些我从丞相府姐姐房中取来的物件。   这些可都是我与姐姐儿时的回忆,想必姐姐见了定是心中欢喜。   紫姹道:“侯爷有命,不让王妃随意进宫,奴婢……”   我道:“妹妹入宫去探望姐姐,天经地义,怎就成了随意入宫了?”   紫姹无语回辩,只好随我一起入宫。   刚入北宫门,便瞧见前方宫人皆跪伏两壁,显然是有皇家轿辇途径,我便拉着紫姹也跪伏在墙侧。   轿辇徐然而行,从地上斜影中的旗旛,我能分辨得出,这是太子建斌的轿辇无疑。   心中噗通声骤起,越跳越快。我将头埋得贴地,生怕他认出我来,停下轿辇与我再度纠缠。   当日北宫门前,他只用一枚小小的玉簪便将赵婧羞辱殆尽,最后还害她香消玉殒,令我刻骨铭心,我又怎会忘记?   轿辇越来越近,我摒住气息,袖中双手紧紧攥起,鼻尖不觉间已触地。   黑影在我身前蓦然停住,将我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而我的心也随之瞬间揪到了嗓子眼,窒息得几乎快要咳出声来。   然而,我还是强忍住了。   一团乌云无声无息将我盖住,我的心就这样被一直悬着,怎也落不下去,双手不禁有些哆嗦了起来。   过了片刻,漫漫黑夜终于熬了过去,地上陡然明亮了起来,光芒四射。   “王妃,可以起身了。”紫姹在我身旁将我扶起。   我挥袖拭去额上湿汗与鼻尖上的尘土,抬眼望去,目送轿辇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那颗剧荡的心这才落地。 ☆、第六十九章   入了凌雪宫,我让紫姹在殿外候着,顺便与她耳语了两句,让她暗中留意凌雪宫的下人是否有所异样。   上一次,正是姐姐身边的下人让孙美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险些嫁祸到姐姐头上,吃了暗亏。   她今日荣宠来之不易,还是要小心提防着点好。   刚要推门入殿,姐姐的贴身侍婢翠珠,慌忙将我拦住,向我拼命挤眼使眼色,示意我噤声。   我暗暗朝半开的窗棂瞅了一眼,只见一抹玄色飘然影动,忙细步退下,与紫姹静候在游廊外。   候了些时候,听到开门声,忙垂目敛眉,摒神凝气。   一道宽厚身影在我眼前停下,与此同时传来皇上的浑厚嗓音:“你就是宜庄夫人?”   我伏地叩首,道:“回皇上的话,正是妾身。”   皇上道:“平身,起来说话。”   我立起身子,依旧低着头,看着地上的斜影。   “当日在麒麟殿上,朕有幸一睹芳艳,至今仍印象深刻,你陆氏姐妹二人果是非比寻常之辈。”皇上的夸赞自我头顶泄来。   我屈膝行礼,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皇上谬赞了。”   “你姐妹二人,一个是我的爱妃,一个的我最得力臣子的王妃,你倒是给朕说说,这哪里是谬赞了?”皇上今日似龙心大悦,言语中尽是溢美之词。   正思忖如何作答时,皇上又传来一阵讥言:“你就准备这么一直拿两只仙鹤扑腾着翅膀瞪着朕吗?”   我茫然一惊,想到发髻上的两枚仙鹤金钗,忙抬头,道:“妾身不敢,请皇上恕罪。”   当我抬头之际,发现皇上已然站在我近前,正双手背负,与我笑脸相迎。   皇上启口道:“大将军一表人才,又为我朝战功屡立,是朕的左膀右臂。身为他的妻妾,这是你陆家无上的荣光,切要好生相待,莫负了朕当日为你二人主婚的一片苦心。”   言毕,便悦然捋须,转身离去。   我在他身后屈膝行礼,道:“恭送皇上。”   待凌雪宫宫门闭合之后,我心下不禁狐疑起来,瞧皇上适才满面红光的样子,必是又恩宠了姐姐一夜,且还余兴未消,这才难得与我说上几句话。   可这话里的意思又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我与高翔关系和睦与否,与他又有何干系,竟还当面与我说这些事来。   紫姹拉了拉我的袖子,道:“王妃,皇上走远了,不进去吗?”   被紫姹这么一拉,这才缓过神来,也不作多想,权当是他与我寒暄,做做表面文章。   踏入殿中,瞥见姐姐神情慌乱地转身,一脸绯红地朝我微笑,袖中似掖着东西,故意不想让我瞧见。   想到皇上前脚刚走,定是赠了她什么稀罕玩意儿,又怕被我讥笑,这才不给我看。   我含笑上前,正准备夺她袖中之物,看个究竟。突闻到姐姐口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药味儿,不禁蹙眉,道:“姐姐,怎有股药味儿,可是身子哪里有不舒服?”   姐姐小退几步,面色极是慌张,将袖子藏到身后,吞吐道:“没……没什么……”   姐姐向来与我无话不说,眼前这般表情,定是有事瞒着我。我灵机一动,回头喊道:“恭迎皇上。”   姐姐果是被我骗到,急急下跪,只听砰地一声,一只玉碗在姐姐身后应声落地,碎成了好几块,碗里的残汁撒了一地,这殿里的草药味儿愈加地浓郁起来。   不等姐姐缓过神来,我已然窜到她身后,拾起残玉,指尖沾了些碎玉片里的残汁,想要知道到底是何草药令姐姐不惜撒谎骗我。   “妹妹不可!”沾着残汁的指尖正欲放入口中,姐姐忙挥袖将我手中碎玉片打飞,将我手背也打得红肿。   姐姐从未这般粗暴待过我,我一时愣怔,只见姐姐一脸涨红地瞪着我,脚边一滴滴鲜血正顺着袖口直往下淌。   我登时一惊,抬起她的手,拉开她的袖子,只见手上一片模糊,伤口早已被血水浸盖,也看不出伤口有多长、多深。即刻从襟前取出手帕,欲张嘴喊人,却被姐姐一把夺过,在掌上迅疾缠绕了几圈,将那划破的手严严实实地盖在我的嘴上。   我明显感到双唇一片湿润,腥味儿在口中蔓延开来。   “你怎敢骗起姐姐来了,爹爹以前就是这样教你的?”姐姐低沉呵斥我一句,柳眉飞扬,双颊甚至比她的掌心还要红,语气更是不客气得很,俨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嘴上被她掌心堵住,想要与她争辩却又说不出话来。   殿外想起了紫姹的声音:“陆夫人、王妃,里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姐姐回头瞥了一点殿门,跨前一步,在我耳边低声粗气道:“莫要声张。”   说罢,这才将堵在我口中的手撤下。   我清了清嗓子,抬声道:“没事,与姐姐一时聊得兴起,打翻了一只茶盏罢了,一会儿再来收拾罢。”   “是,王妃。”紫姹在外头应道。   我横袖在嘴边擦拭,袖口亦抹上了一片艳红。   见姐姐这般反常举动,我指着一地的碎片,道:“妹妹哪里敢骗姐姐,分明是姐姐欺瞒在先。”   姐姐不应,弯腰收拾起了地上的碎片。   我亦蹲下与她一道收拾,帮姐姐一道将地上整干净后,暗暗瞥了一眼姐姐缠在手上被染成红绢的手帕,从一旁橱柜上取来药箱,握着她的手,将手帕轻缓解开,替她上药。   姐姐不言半句,似怒意未消,伸着手,任由我为他上着药。抬眼看着她那咬牙阖目,紧蹙眉头的表情,问她可疼。她却自始自终连吭都未吭一声。   上好药,替她包扎完毕,刚要开口问姐姐适才为何这般的反常,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姐姐却凑到我身前,一脸紧张地低声道:“这是避子汤,好在适才及时阻止,你若误食了,大将军日后恐是要恨死我了。”   我立时张口结舌,惊诧地望着姐姐,心中绝难相信姐姐说的话。   之前我一直期盼着姐姐在雨露连绵中,能够早日怀有龙种。一旦有了龙种,其后宫地位便有了保障,就如同孙美人那样,连皇后也奈她不得。   姐姐的话令我当即一懵,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避子汤”这三个字。   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道:“后宫妃子当以为皇上延绵子嗣为己任,有了子嗣不说光宗耀祖,至少也能巩固宫中地位,姐姐这是做哪般?”   姐姐面有怅然,道:“妹妹说的这些个道理,姐姐怎会不晓得?我又何尝不想像那孙美人一样,身边有个子嗣。可妹妹哪里知道……”   姐姐话说一半,不再言语。   而我也多少猜透了几分,急问道:“可是皇后所逼?”   姐姐摇头不语。   我又追问道:“那就是皇上了?”   姐姐摇头,道:“不,是我自愿的。还请妹妹莫要声张出去,倘若被皇上觉察,定要拿我治罪的。”   听了这番回答,我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既不是皇上,也不是皇后,姐姐何苦拿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且不说姐姐为何不想怀上皇上的骨肉,这避子药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与高翔亲近的时候,我也曾想过,而今朝中局势大乱,我与高翔自身且还难保,倘若生出个小东西来,岂不是要跟着我们一起遭罪。万一哪天……   可后来问了谨佩,这才知道,避子药确有避孕之功效,可若是长期服用,或致今后无法得孕。   因而我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打消服用避子药的念头。   姐姐叹道:“妹妹有所不知,你可知这些年来皇族血脉为何凋零,后妃众多,却只剩下三位皇子?”   我一直以为是皇上年事已高的缘故,可听姐姐这一声哀叹,心中骤然想到一个人。   未及我启口,姐姐又凑到我跟前,道:“这些年后宫,不是无人有孕,而是不敢有孕。”   姐姐这番言语道来,我心中已然猜对了十之八九。   姐姐道:“自前皇后薨后,马皇后执掌凤印这些年来,皇上垂怜的后妃少说也有好几十个,可除了孙美人,你看还有哪个为皇上诞下一儿半女的?”   姐姐一番话,正应了我心中揣测,此事果是与皇后脱不了干系。   我道:“难不成皇后逼着侍宠的后妃服避子药?”   姐姐朝紧合的殿门瞥了一眼,一脸肃然地朝我点头。   “那姐姐还说不是皇后所逼?”我凑前低声急问道。   姐姐忽而问我可知她身边婢女翠珠。   那翠珠便是一直服侍姐姐的贴身婢女,在姐姐幽居冷宫之时,仍不离不弃,陪在身侧。虽与她仅几面之缘,可看得出是个手脚麻利的忠心奴仆。适才还是她提醒我皇上在殿内,让我在殿外候着的。   姐姐说这翠珠正是皇后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还有之前在匈奴朝拜大典上,为孙美人奉上糕点的婢女也是。   我猛地一惊,道:“姐姐既然知晓,当日为何不阻止?”   姐姐一脸歉疚地说,那日她一心只想着好好表现,不负皇恩,在麒麟殿外的柏梁台上独自演练,不曾想到皇后竟会打起孙美人的主意来。若是早知如此,一直陪伴在孙美人身边就好。这样,对方也无从下手,如今也是追悔莫及。   我看着姐姐忧伤自责的神情,心中也不免有些自责。当日我只想着胜负如何,却不曾想到皇后会在暗中耍起手段。   皇后为巩固凤位,连赵婧都不放过,又岂会让其他后妃有机会得到皇上的恩宠。只因雪娴是我的姐姐,碍于高翔在朝中的势力,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而孙美人是建瑞的生母,自然是皇后的眼中钉。我竟一时疏忽,未能想到这一层关系。倘若我能早些察觉,在偏殿陪着孙美人,也不至害她被歹人设计。   姐姐轻拍着我的手背,道:“所幸孙美人无大碍,此事与妹妹无关,也不要太过自责了。这后宫的是是非非,不是你该管的,也不是你能管的。”   我辩道:“那孙美人不也是怀了皇上的血脉,她是如何逃过皇后的眼皮子的,凌雪宫有皇后的耳目,恐怕红絮宫也是少不了的罢?”   姐姐说孙美人是歌姬出身,得皇上恩宠赐为美人后,时常为皇上载舞伴乐,练就了一副清瘦精炼好身材。直到临产前两个月,才小腹微凸,被皇上察觉,即刻传太医来看,竟说是已怀胎七月。皇上起先也是不信,孙美人常伴他左右,丝毫看不出是个怀有身孕的人。且这期间,皇恩雨露也一直未有断过,孙美人也从未有过头晕眼花,身体不适等症状,连她自己也未有所察觉。皇上断然不信,又召了几名太医过来联合会诊,这才确定无疑,孙美人的的确确是怀了身孕。皇上又命人查阅孙美人的月事记录,赫然发现这七个月来月事竟从未断过,且还准得很。皇上怒问太医,到底何解。众太医个个默立垂头,答不上来。   皇后听闻后急急赶到,也是着实唬了一跳,而后提醒皇上定要查仔细了,莫要让宫里留下个来路不明的孽种,以免玷污了皇家的清誉,叫世人笑话。   皇上当即差童福将红絮宫里侍奉孙美人的宦官悉数收押,逐一查验是否都断干净了。折腾了一番,也未发觉有何异样,又因多年来未有龙脉诞生,皇上便不再追查下去,只让孙美人安心养胎。   此时的孙美人已然有孕七月,离临产的日子已经不远,又有皇上亲命的禁军严加看护,这才躲过了皇后的算计。   过了两月,孙美人竟还真诞下了一名男婴。这可把膝下多年无所出的皇上给乐坏了,便取了个“瑞”字,寓意上天祥瑞,垂顾我朝苍生,赐了他一个意外之喜。   之后,皇上便对建瑞爱不释手,时常去红絮宫看他。可孙美人这般异于常人的体质,终令皇上有所顾忌,又不时有人在旁煽风点火,说是孙美人与建瑞都是不详之人,劝说皇上要多加小心。   好不容易得了一位皇子,皇上哪里听得进去,依旧将建瑞视若珍宝。不过,对孙美人却是日趋冷淡,顶多与她闲话家常,这话茬儿也都放在了建瑞的日常起居上,之后便再也未临幸过她。   原是这般缘由,怪不得生有皇子建瑞的她始终是个美人,多年来品级一直未能晋升。可这天生异于常人的体质,终究是救了她一命,躲过了皇后的迫害。   我道:“孙美人无权无势,自然要小心翼翼。姐姐如今权贵加身,害怕皇后作甚?”   话一出口,脑中突兀想起赵嫚当日的话来,“得宠只是一时,夫妻却是一世”。我竟明明知道姐姐喝避子汤的缘由,竟还要问,心中顿有些后悔。   姐姐道:“妹妹可是忘了当年赵夫人是如何死的?”   我幡然醒悟,哑然无语。   姐姐又道:“其实也不是怕皇后,这只是原因之一。妹妹可还记得那首《美人思》?”   我点头应是。   姐姐起身,叹息道:“心都不在自己身边,留住人又有何用?何苦再生下个小娃儿,叫自己看了整日长吁短叹的。”   姐姐的一番感慨令我顿悟,这才明白姐姐的心思,皇上终究是皇上,不可能只属于姐姐一人。   她永远得不到皇上的真心。   既然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就不再奢望。   时至今日,我才深深体会到,姐姐为了我、为了陆家,毅然决然地入宫为妃。在跨入宫阙的第一步时,当时的她早已预知了自己今后的命运。   而我却还一厢情愿地想着多为姐姐谋求皇恩,好让她在后宫中地位更加稳固。   我再一次错了,错得实在是离谱。   姐姐分明是想远离是非之地,我却还一个劲地将她往火坑里推。   突然一声巨响,宫门被人推开。我猛然一惊,转头看去,竟是紫姹提着翠珠闯了进来。   “大胆,还不快快松手退下!惊扰了陆夫人你该当何罪,平日教你的规矩都去哪了?”趁姐姐未及缓神,我忙大声斥责道。   翠珠是皇后安插在姐姐身边的内应,姐姐一直假装视而不见,才能安身立命,躲过皇后的迫害。紫姹不明就里将她逮了过来,岂不是要坏姐姐的好事?   紫姹欲要分辩,被我怒目而瞪,一时不敢出声,却仍是揪着翠珠的领子不放。   我移目而视,见紫姹手中领着个药罐,里头还有些残留的药渣,淡淡的草药味儿袅袅漫来。   姐姐走上前松开紫姹的拳头,拍了拍翠珠的领子,和色道:“怕是紫姹姑娘误会了罢,近来本宫偶感风寒,又不想让皇上担忧,这才叫翠珠将残余药渣偷偷给倒了,怎料正好叫紫姹姑娘瞧见。”   “原是这样,奴婢一时鲁莽,以为翠珠想在背地里加害陆夫人,还请责罚。”紫姹双膝跪地,急忙上前领罪。   翠珠鬼鬼祟祟倒药渣,显然是授了姐姐的意,好叫皇后知道,她虽一时得宠,但并无想要怀有皇上骨肉,以此来争宠之意。   我亦近前打圆道:“是本王妃管教不力,让翠珠姑娘受了惊吓,我代紫姹替你陪个不是。”   我正要屈膝佯装行礼,翠珠急忙下跪在地,道:“王妃莫要折煞奴婢了,哪有王妃给奴婢赔不是的理。”   我本就是想找个台阶下,悄然平息此事,叫翠珠不生疑心,见状便狠狠地数落了紫姹一番。   紫姹被我说的一言不发,只默然低垂着头。   之前是我未摸清状况,生怕有人暗中捣鬼,于姐姐不利,才吩咐紫姹暗中留意。而今俱已知晓缘由,自是要替姐姐将此事给圆过去,也只能牺牲紫姹了。   翠珠捧着姐姐裹着手帕的手,惊呼:“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姐姐缩手,道:“不碍事,与妹妹聊得一时兴起,不小心打翻茶盏,割破了手。”   翠珠道:“那还是让奴婢为您处理下伤口罢,夫人正感风寒,要是伤口感染,可就不好了。”   姐姐横袖拦着翠珠伸出的手,笑道:“不必了,既然一场误会,你等先出去罢。许久不见妹妹,我们姐妹俩还有好多话头要说呢。”   趁翠珠与姐姐推让间,我赶紧朝紫姹使了个眼色,厉声道:“还不快滚出去?”   紫姹与翠珠告退。   合上宫门后,姐姐从案上取了个茶盏,裹在锦褥里,在地上猛地一踩,顿想起一阵闷碎声。解开锦褥,取出其中一块陶片,沾了些碎玉片上未干的血迹。   姐姐将碎玉片包裹起来,交付与我,低声道:“一会儿出宫,替我把这些个处理了。”   我知晓姐姐的意思,欣然接受。放入胸襟,一时摸到先前从丞相府带来的小玩意儿,便取出来给姐姐看。   我道:“高翔将丞相府复原了,里边的景物一点都未变,便取了些小玩意儿,拿来给姐姐看,就当是留个念想罢。”   我将东西堆到案上,尽是些姐姐在丞相府居住时,佩戴过的一些金钗、玉簪之类的首饰,有些还是爹爹亲手为她刻的。   这些东西与姐姐今时今日所戴的珠宝首饰犹如云泥,可见到姐姐那张挂满泪珠的脸,我分辨得出,姐姐心中定还是惦念着死去的爹爹,惦念着儿时的欢快,惦念着在丞相府无忧无虑的生活。   与姐姐聊起丞相府、聊起幼年的光景,姐姐那忧郁的神色消散了许多,脸上的笑容就像殿外的山茶花这般绚丽。   正聊得兴起,翠珠在门外喊道:“夫人,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上前拉开殿门,翠珠一个踉跄滚了进来,伏在地上大喊道:“夫人不好了,马王妃也不晓得做错了什么,被太尉大人在兴雅殿里吊在了树上,夫人还是快去看看罢,弄不好可要出人命了。” ☆、第七十章   马王妃?莫不是建彦的妻子罗鹊?我一时险些未反应过来。   马德庸当初认她做义女时不情不愿,平素也是不管不问,今儿怎就无端将她吊在树上了?且还是在建彦的兴雅殿里。   姐姐将翠珠扶起,叫她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翠珠说,适才在园里修剪树枝,忽闻宫外有窸窣声,便贴着宫门侧耳细听,不想竟从过往宫人口中得知。太尉此时正在兴雅殿里大为光火,不顾众人的阻拦,当着建彦的面将罗鹊吊到了树上,还说紫姹也一起听到了,她可作证。   我问紫姹可有其事。   紫姹亦点头称是,说等窸窣声隐没,翠珠便拉她一起去兴雅殿打探虚实,果是在殿外听到马德庸的呵斥与罗鹊的凄喊。   “凄喊?莫非太尉还长了胆子,打了马王妃不成?”我蹙眉问道。   紫姹道:“奴婢不知,奴婢怕被人瞧见,便与翠珠偷偷回来了。”   翠珠是皇后这边的人,从二人描述的情景来看,这多半又是皇后的奸计。分明是得知我今日进宫,故意派人在宫内散布消息,托翠珠的口来向我传递消息,引我去兴雅殿。   毕竟,姐姐与罗鹊交情不深,又隔着辈分,将罗鹊被马德庸欺凌的事告知姐姐,并无太大关联,定是要故意说给我听的。   而紫姹则是被她利用,来证明此事真假。   罗鹊不论之前身份怎样低微,如今好歹也是建彦的王妃。马德庸仗着与皇后胞弟的身份作威作福,已非一日两日,而今变本加厉,竟在这皇宫里爬到了皇子头上去了,难道就不怕皇上动怒吗?   欺负皇上的儿媳,这分明是打了皇上的脸儿,这阵仗既传到了凌雪宫,想必也一定会惊动皇上。   姐姐焦急看我,又不言语,定是在劝我莫要多管闲事,以免入了皇后的套。   我又岂会不知道这是皇后设下的套,要让我往里钻。   可一想到如今也不知道罗鹊情形如何,心中怎能放心得下?   我曾答应过建彦,保他在宫中无虞,来弥补我对他的亏欠。今日,马德庸擅闯兴雅殿,还将罗鹊挂到了树上。这种奇耻大辱,莫说让身为皇子的建彦脸面丢尽,就连我都咽不下这口气,又怎能袖手旁观?   暗自度量一番,去还是要去的,但不可鲁莽行事,以免被皇后抓着了把柄,惹祸上身。   “妹妹……”我正欲出殿,姐姐横袖广挥,将我拦下,蹙眉对我摇头。   我强挤笑容,将她的手推开,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便招呼紫姹随我一道出宫。   姐姐与翠珠在身后紧跟不舍,与我二人一道出了宫。   我回头,道:“姐姐还是在宫里待着罢,我去去便回。”   姐姐道:“我还是随你一道去看看罢,不管怎样,我也是皇上的后妃,多个人在身边照应也好。”   我知道姐姐放心不下我,怕我一时控制不了情绪,闯出祸端。暗暗瞟了一眼翠珠,却只见到她站在姐姐身后,全然看不出她此时神情。   一路匆匆行至兴雅殿前,果是听到里头大呼小叫的,众下人见我们前来,急忙散开,一溜烟全都跑得无影无踪。   我挺直腰板,暗暗长呼一口气,松缓心中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命紫姹叩门。   宫门徐徐打开,一名挂着泪痕的下人探出了半个脑袋。不等她反应过来,我便携着众人推门而入。   放眼望去,罗鹊竟真的被双手束捆,活生生地吊在了树上。树旁的马德庸正满脸通红地朝她骂骂咧咧,见我进来,当即面露凝色,呆立在了原地。   而建彦亦站在了树下,双眼红肿地看着被挂在树上的罗鹊,一声不吭。   我加快脚步来到马德庸跟前,朝他屈膝行礼,道:“妾身雪妍,见过太尉大人。”   马德庸斜睨我一眼,哼了一声,淡漠道:“你来作甚?”   我笑意迎道:“那不知太尉大人又来作甚,若是臣妾没记错的话,这儿可不是太尉府。”   马德庸没好气道:“臣来管教自己的不肖女儿,这马家的家事,难道宜庄夫人也要管?”   “太尉大人此言差矣,罗鹊是太尉的义女确实不假。”我盈盈笑道,故意将义女二字抬高了几分音量,道,“可难道大人不知自古有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且她如今还是三殿下的王妃,身份何等尊贵,你这般无理教训,怕是不妥罢?叫皇上见了,也不好交待。”   皇后诱我来,必有后招,我若顶撞马德庸,正好落了她的口实,将来还要牵连高翔。唯有不动声色的平息此事,才是上策。   马德庸亦反唇相讥,竖眉道:“宜庄夫人说得极是,可她若犯了宫中的规矩,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暗暗抬眼瞟了一眼被挂在树上垂泪低泣的罗鹊,道:“还请大人明示。”   太尉从一旁拾起一个包袱,抖落在地,金银玉器落了满地,肃然道:“臣教女无方,蒙祖上汗颜,家里出了个手脚不干净的不肖女儿。若不严加管教,怕是祖宗的脸都要给丢尽了。”   这些金银玉器,我一眼便认出是宫中器物,移目朝正埋头胀脸的建彦看去,只听罗鹊在树上拼命喊叫:“此事与三殿下无关,是贱妾一人所为。”   马德庸指着地上的金银玉器,道:“宫中好吃好穿的,这不肖东西竟还恬不知耻地偷偷拿着宫里的东西到外头去变卖。今儿个正好陆夫人与宜庄夫人都在,来给老臣来评评理,你们说这让身为义父的我,把脸往哪儿搁?日后还有何颜面站在朝堂之上?有何颜面对得起列祖列宗?有何颜面回报皇上的栽培之恩?”   马德庸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尤是突出了“义父”二字。   暂且不论是确有此事,还是蓄意栽赃。光马德庸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就令人厌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罗鹊的义父,可又何时尽到了义父之责。   私拿宫中财物,在市井变卖的确犯了宫中的大忌。莫说是下人,就连王妃也不能例外。   可见着马德庸这般欺凌建彦夫妻,我又哪里肯罢休?   皇后故意引我来,恐怕就是要逼我一时情急,与马德庸理论,好落我口实。   姐姐在一旁打圆道:“不论谁是谁非,将王妃吊在树上总归不太好罢。不如先将她放下来,再作理论?”   马德庸抬头朝罗鹊瞟了一眼,一剑削断了绳索,建彦箭步上前,将罗鹊搂在怀中,替她解开双手的绳索。   马德庸说,近日在府上听说市井里有人暗自兜售宫中物件,身为太尉的他自然不能事不关己,有负皇上对他的信任,便叫人查探一番,经过查探果是属实,就将兜售物件之人给抓了来,又拿着物件去核实比对,这才发现所有物件均出自于兴雅殿。又查了最近的出宫记录,殿里只有罗鹊在月内频繁出入,不是罗鹊又会是谁。   此时一直默然的建彦开口辩解道:“自与罗鹊成婚以来,宫中开销大出许多,我又无半点官职俸禄,连下人的赏银都发不出,哪里还有皇子的样儿?只好冒险让罗鹊悄悄去变卖些物件,换些银两来打赏下人。”   建彦所言非虚,以前只一个人过日子,身边只罗鹊一人照顾,自然是不需要银子。而今却有不同,宫中多了许多下人,囊中羞涩岂不是要被人看笑话?   马德庸摇头叹息,道:“三殿下为何不早言,老臣虽不是大富大贵之人,好歹府中也是有些积蓄的。你若开口道来,臣必当倾尽家财。”   这番惺惺作态自然是做给我看的,既给建彦颜色看,又做起了好人,真是老狐狸一只,面子里子都给他赚净了。   姐姐及时插话,道:“好了,既王妃知错,还是不要将事情闹大的好。要是被皇上知晓了,怕也是不好交待罢,不如就这么算了。”   马德庸板着脸,作揖道:“那就如陆夫人所言,老臣告辞。”   见他正要离去,身后陡然想起高声细喊:“皇上、皇后驾到。”   我心中一怔,好不容易将此事平息,不想风波又起,忙与众人一道转身跪拜。   “众卿家平身。”皇上道。   我与众人皆站起,默立两侧。   皇后说适才正欲皇上在椒房殿闲聊,听说兴雅殿这边出了岔子,便赶了过来,问众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马德庸将前因后果向皇上皇后禀告,其余人皆默而不语,未敢插话。   皇上朝我看来,道:“爱妃与宜庄夫人怎也在这?”   姐姐忙接话头道:“适才听说兴雅殿有吵闹声,怕是哪里出了乱子,故而先来查探一番,还未及禀明,皇上这就到了。”   马德庸将罗鹊私自变卖宫中财物的事说得头头是道,又假意承担疏于管教之责,当着皇上皇后的面又呵斥了罗鹊一通。   而建彦与罗鹊也不作争辩,罪责尽揽。   “大胆刁女!孤见你身份低微,好意帮你认太尉大人为义父,将你许配给三殿下。这是你三世都修不来的福分,你竟还做出这般令人不齿的事来,皇家的脸面都被你给丢尽了。”皇后亦怒责道。   我暗瞟皇上一眼,满脸通红,眉宇紧皱,明显不悦。心中暗暗佩服皇后的手段,先是引我前来,又与皇上一同驾到,当着所有人的面数落罗鹊的罪行,令她与建彦难看的同时,更令皇上骑虎难下,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   趁机打压建彦的同时,亦是在警告我,支配这皇宫的主人究竟是谁。   此时我再为建彦或罗鹊求情,那就是引火上身,自寻死路,只好默立不语。   皇上缓步走到建彦身前,蓦地挥袖扇了建彦一巴掌,骂道:“你还要给朕丢脸丢到什么时候?”   建彦脸上立时绽出一朵红花来,双眼红润地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皇后在旁劝道:“好了,皇上也别动怒了。毕竟是皇家的子嗣,传出去可是要被人笑话的。我看不如小以惩戒,叫他们俩长个记性,这事就算过了。”   真不愧是笑里藏刀的行家,话说得滴水不漏,好人全给她做尽了。能稳坐凤座多年,果真是不简单的人物。   一阵阴风拂过脸庞,这寒冬腊月的天气,竟有一个汗珠从我额上滚落。   皇上双手背负,徘徊半响,喝道:“将这两人禁足在兴雅殿,半月不得离宫,也不许供炭,让这寒风吹吹他们的脑门,想想清楚自己的身份,今后别再给朕丢人现眼。”   “还有你。”皇上转身对马德庸怒道:“朕的皇儿和儿媳,何时要劳烦太尉来操心了?今日你当着众人的面,把皇宫搅得鸡飞狗跳,到底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罚你两个月的俸禄,可有话说?”   马德庸涨红了脖子,欲要强辩。只见皇后朝她挤了挤眼,便叩首,道:“是臣思量不周,臣甘愿愿受罚。”   “好了,都散了罢。”童公公亦在一旁打着圆场,抚着皇上的胸口,携皇上转身离去,道,“皇上莫要动了肝火,太医说了,万不可动怒啊。”   说罢,众人皆散。   姐姐轻扯我的袖子,催道:“走罢。”   人多眼杂,不便多言。我随姐姐离开了兴雅殿,在凌雪宫门口与她告别后,携着紫姹离开皇宫。   宫门甫开,便从门缝里看见高翔神色不安的脸。 ☆、第七十一章   高翔之前曾叮咛过我,要好好地府邸待着,勿要外出走动,尤其是入宫。可近日来对姐姐实在是挂念得紧,才趁他外出偷偷拽着紫姹入宫。   我上前向高翔迎去,他却是对我虎着脸一言不发,转身拂袖而去。我知他是气我不听他的话,只好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不断地加快步子想要追上他。可他就像是背后长着眼睛似的,我每每加快步子追赶,他亦大步流星迈进。   直到进了府邸,我始终都未追上过他。   紫姹也紧跟在我身后,入了府邸。我对紫姹道:“适才在凌雪宫责备你,是为了掩人耳目,莫要往心里头去。”   紫姹摇头道:“奴婢都知道,王妃还是快去屋里向侯爷讨个好罢。奴婢跟随侯爷多年,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我独自朝屋里走去,只见高翔正斜倚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我悄然将半开的窗棂合上,在他身上盖了条袍子。   刚要离去,手腕被他猛地一拽,生疼得紧,只听高翔闭着双目,徐徐道:“坐下,陪我说说话罢。”   我抽回手臂,在腕上揉了揉,挨着他坐了下来。   “自匈奴离去后,宫里必是不会太平,你怎老听不进我的劝?”高翔阖目握着我的手道。   我自知理亏,默然不语。   高翔又道:“马德庸献言皇上命匈奴朝拜就是为了对付我,一计不成,必再生一计。近日为了朝事,又常与我磕磕绊绊,我自能应付得过来。可此人心胸狭隘,眼里容不下他人,手段又极其阴狠,与他那姐姐如出一辙。你踏入宫中的第一步,怕是早已有无数双眼睛盯上你了。”   原来他都知道——所有的一切他早已洞悉。   自赵嫚死后,离开姑臧城,高翔鲜少与我谈论朝中局势,今日竟主动与我说起。   我垂头低声辩道:“我也是担心……”   “担心陆夫人还是三殿下?”未及我话毕,高翔便将我打断。   我暗瞥一眼身旁的高翔,神情未有丝毫改变。   我指天发誓,道:“我与三殿下,犹如黄河之水,再不复还。夫君怎这般小家子气呢?”   “你怎还是看不透,马德庸之辈要对付的是我,而你是我……”高翔说到这里,不再言语。   我急问道:“怎样?怎不说了?”   “没什么,只要你我坐怀不乱,便不会殃及他人。”高翔话锋一转,顾左右而言他。   他分明就是想说“你是我最在意的人”,可他终究还是未说出来,真真是急死人了,恨不得自己代他说出那句未说完的话。   我道:“夫君既知道敌人在何处,为何甘愿忍受欺压,而不反击?难道一定要等贼人杀到大将军府门口,才作无谓挣扎吗?”   高翔长长吐了一口气,正身睁眼看我,道:“我怕……”   在姑臧面对五十万匈奴围城,他都不曾怕过,今儿他怎会害怕?   往日里他总是口若悬河,说得我缄口无言,今日居然吞吞吐吐起来了。可转念一想,忽然好想明白了些什么,心中顿偷笑不止。   一个武将,尤其是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怎可轻易说出个“怕”字来,即便心中真有顾忌,也是不会说出口的。   今日,他能对我说出一个“怕”字,虽未再说下去,我已然知道他心中对我的情意。   我依偎在他胸前,故意不去看他的脸,柔声道:“只要夫君在雪妍身边,雪妍就什么都不怕。姑臧城数十万将士在我眼前鲜血淋漓,都不曾怕过。不论今后的路上是荆棘满布,还是峭壁悬崖,雪妍都会一直一直与夫君在一起,再不分开。”   高翔紧紧攥着我的手,似有微颤,将我的头贴到那他那起伏不定的胸前。   之后十数日,我遵从高翔的劝阻,一直待在府邸。可他每次下朝回来,话是一日比一日的少,将府中的酒喝了个尽。   短短十数日之间,他像是老了一岁。一次在为他篦头时,竟还在篦子上发现一根白发,慌得我赶紧藏到身后。   他定是在受尽了建斌与马德庸的冷嘲热讽,各种刁难,才会这般的心力交瘁。   他既不言,我也不便多问。   每日为他备好晚膳,放好浴水,替他揉肩按背,悉心料理他的起居,还偷偷差谨佩去买些就来,在府中备着。这或许是我能够为他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高翔不准我再入宫,我自然不好违逆他的意思。可心里头又憋得慌,一日趁他上朝之时,去京郊军营走了一趟,或可从王卫忠与史可信的口中,打探到一些消息来。   遇到王卫忠时,恰巧玉莺也在。看上去,她比以前丰满了些许,脸色也是更加的红润。一聊起闲话家常,就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说个没玩没了。想必王卫忠也是真心待她的,这也让我焦躁不安的心里,有了一片小小的慰藉。   王卫忠说这几日高翔未曾来过军营,日常军务都是由他和史可信代为打理的。   见他谈到史可信时,神情自若,语态轻松,两人嫌隙应是已解,心中不觉又舒了一口气。这二人自小便是跟着高翔一起出生入死,谁的官大,谁来管谁,怎又敌得过兄弟情谊呢?   军中探不出消息,我只好独自回府。   时值年关,市集上热闹非凡,道路上往来行人熙熙攘攘。我挨着街边,挑着人少的地方向大将军府走去,一点逛市集的心思都没有,心中只惦念着高翔近来的踌躇不展。   正低头行进时,猛地被人肩头撞了一下,疼得我蹲下身子,使劲地搓揉起来。   那撞我的人亦蹲下身子,问道:“小姐,没事罢?”   我刚要抬头答话,只见那人朝我手心里塞了一张字条,便越过我跑开了。   回头张望,早已隐没在人潮之中。   我攥着纸条,闪进身旁的一条幽巷,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展开字条,只见上面写道:“正月初三,聆香茶楼。”   那撞我的人我不认得,可这字条上的字迹,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幼年时,在丞相府,建彦与爹爹吟诗赋词,留下了不少字画。而我当时又属意于他,将他写的每一首诗词都视若珍宝。   这字迹决计错不了——就是建彦亲笔所写。   今日是腊月二廿九,正月初三就在五天之后。   看着手中的纸条,我抵着幽巷的墙壁,仰望苍天,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之中。   不知是该去,还是不去。   字条上未写明缘由,我怕去了之后建彦又与我重提往事,试图挽回我的心意。又怕他在宫中处境堪忧,向我求救。   我若告知高翔,以他的性子,定是不会让我去的。   若是不告知他,心中又总觉得对他有愧疚。   心中左右为难,迟迟下不了决断。   这几日倍感煎熬,心中一直犹豫着建彦的邀约。直到邀约之日,见高翔被皇上招去宫中,才下定决心,应邀一探究竟。   他若再执迷不悟,与我纠纠缠缠,我自当即刻转身离去。   他若大彻大悟,欲要置死地而后生,我自当助他一臂之力。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来到聆香茶楼,年关的茶楼人格外的多,那里头说的唱的,正是高翔以虎吞山河之势,扫平西戎八国,以及力保姑臧不失,大战匈奴的曲儿。   听到台上说书先生说得如此轻松,好似高翔不费吹灰之力便功成名就,心中不由浮起一阵感慨。这些市井小民也都只是道听途说,哪一个上过战场,又有哪一个经历过生离死别?   无心听书,四下张望,蹎足欲要寻找建彦的身影。   忽而手臂被人奋力一拽,不等我反应过来,嘴也被人捂住,惊得我双手乱舞,拼命挣扎。   “是我,别慌。”一道熟悉低沉的话音刷过耳畔。我定睛一瞧,正是建彦没错,今日他又与当年一样,乔装打扮穿着粗布衫偷偷溜出宫来。   同样是穿着粗布衫的建彦,同样是与我一同待在聆香茶楼,可早已是今是昨非。   我随他悄悄潜入一间空的包厢,想必是一早预留好的。   建彦熟稔地盘坐在案前,独自斟起酒来。而我则背抵着门,不敢上前。   建彦转头迟疑看我,酒从悬着的壶口不断流淌出来,打湿了案头,直到滴落在他的衣衫上,这才慌忙收手。   我低声道:“不知三殿下今日邀妾身前来,有何指教。”   也不知怎的,心中分明就想问他与罗鹊过得好不好,皇后有无再刁难过他。可说出来的又是另外一番说辞,且还说得生硬无比。   建彦起身抖了抖沾湿的衣衫,蓦地跪地朝我一拜。   我茫然一惊,急急上前跪在他面前,道:“三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切不可行此大礼。”   我欲拉他起来,可气力又不如他,拽也拽不动。   建彦道:“我算是哪门子的三殿下,要不是走投无路,我又怎会让你看到今日的窘迫?你是知道的,你虽嫁为大将军,可在我心里始终有你的一片天地。”   先是求助,又是献情。我垂下双手,呆呆地看着他,也不晓得该和他说什么好。   建彦又作揖道:“我也知道我不该再贪图奢望,可一见到你,这嘴就管不住了,还望王妃见谅。”   不论他是给自己下个台阶,还是真有幡悟,皇子跪在我面前总归不大好,我叫他起来说话。   待建彦起身后,我亦随他起身,与他对案而坐。   建彦说马德庸与皇后欺人太甚,自己与罗鹊从未招惹过他们,他二人却总是咄咄相逼,给他难堪。   建彦本就不招皇上待见,身为皇子,起居饮食皆不如意。原本一个人过日子,只要有酒有琴,倒也逍遥快活。可上次在兴雅殿被我一顿臭骂,心中自觉对罗鹊有愧,心有悔意,想要弥补。   可因娶了罗鹊后,皇上为他多添置了一些下人,而这些下人原本就与他较为亲近,不忍看着他们陪自己一道吃苦,想赏赐些东西给他们,却又囊中羞涩。罗鹊建议把宫中的金银器物,拿出一些来偷偷到市集变卖,换些银两好打赏奴仆。起先建彦是不肯的,可日子一日比一日过得艰难。临近年关,别的宫里都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唯独兴雅殿却是薄冰覆池无人凿。度量多时,方才同意罗鹊的建议,叫她万事小心,莫要被人逮着把柄了。   开头几次倒也有惊无险,多少换了些银子来,可依旧是不够分的,且还是在这年关之际。又去市集卖了几次,结果不想被马德庸待着正着,人赃俱获。   这才招来当日在兴雅殿中,马德庸责罚罗鹊一幕。   建彦,你可还真是够笨的。你若向我开口,何缺衣食?   想到马德庸耳目遍布京城,我问他出宫之前可发现有人盯梢。   建彦说,今日宫中大筵,众皇子与百官皆在麒麟殿大肆庆贺。因罗鹊前些时日被幽闭在宫中,天寒地冻,炭火又劣,感了风寒。皇上这次体恤他,叫他好好待在宫中照顾罗鹊,不必赴筵。   我又问罗鹊如今情况怎样。   建彦说暂无大碍,叫我放宽心,只是私自出宫不便久留,一会儿再过一刻就要回去,以免遭人起疑,又遭无妄之灾。   未曾想到,建彦在宫中的日子过得这般清苦,心中亦为他欷歔不已。   既不便久留,今日冒死邀我前来,必有要是相托,我叫他从速说来。但凡能帮的,我定义不容辞。   建彦凝目看我许久,提起案上酒壶,仰头就口而饮,将酒壶朝地上一掷,道:“你我缘分已尽,建彦今后当待罗鹊一心一意,无奈有心无力,皇后及太尉苦苦相逼,怕是自身也难保了。请宜庄夫人为本宫指一条明路,不求大富大贵,但求碌碌一生。” ☆、第七十二章   真是傻得天真,傻得糊涂。身为皇子,他到现如今都还看不透。在皇权这条路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来的碌碌一生?   我问建斌待他如何。   建彦显有吞吐,半响才说建斌尚不曾为难过他,因而才迟迟下不来决心,到底都是同出一脉。这才向我请教,指点迷津。   建斌的目的我再清楚不过,不过从建彦适才的话听来,好像并不知建斌对我有意的事。近日皇后与马德庸相逼愈盛,就连高翔也整日踌躇不展。   再这么下去,恐怕所有人最终的归宿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皇上虽不待见建彦,可对建斌亦好不到哪儿去,防他之心甚重。为今之计,唯有与建斌争夺太子之位,成为九五之尊,方可免于一死。   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倘若建彦当上了皇帝,必感恩于我。那日,我便有理由说服高翔,与我双宿双飞,遁入山林,无虑一生。   权衡利弊后,我端起案上那樽溢出的酒,猛然灌下,肃然道:“若要保命,唯有争权,一朝九五,万古开来。”   建彦猛然抬头,瞪目视我,迟疑低道:“再无他法?”   我摇头道:“再无他法。”   建彦长叹一声,似心有不举,缄默不语。   等他亲自开口与众皇子争权,我亦等了数年之久。今日他若再是这般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日后凉刃架脖,必当终身后悔。且不光是为了还他的情,更是为了自己与高翔的今后打算。   我进而催道:“三殿下心中若无打算,何甘冒大险邀我走这一趟?”   且见建彦低垂着头,双眼彤红,双臂不停地颤抖,气息声甚浓,仍犹豫不决。   我再而逼问:“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这般哭哭啼啼的样子,哪里像个皇子的样?我若早知道你是胸无大志之人,真后悔当初怎会看上了你。”   这番违心之言,说得我亦心中惶惶不安,也不知怎的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不过,这话显是刺激到了建彦。只见他手掌拍地,昂头挺胸,一张连红得跟门口悬挂的灯笼似的,怒诗一首:“天边彩云霞光流,帝都双马蒙天羞;拨得云开雾散去,还需斩马来祭酒。”   诗毕,建彦猛地朝案上愤而一拍,面前酒樽腾空而起,横袖广挥牢牢接住樽酒,扭头就朝口中倒去。   你终究是下定了决心。   你不再是那个只知沉迷诗词歌赋的文人雅士了。   你能有这般豪言壮志。我必当为你带来一片蓝天白云。   建彦起身,作揖鞠躬道:“今日外出已久,就此告辞。来日事成,自当重酬。”   言毕,即转身而去。   建彦终于踏出了第一步,接下来便是说服高翔。只要他肯鼎力相助,必将建斌拉下马来。   我感觉心中无比舒畅,周围弥漫的淡淡酒香,令我不饮自醉。   陶醉在终于有机会将心中对建彦的愧疚之情,一并相还。   陶醉在终于有机会能够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再无须看他人眼色。   陶醉在与高翔“倩影偎伊人,田间笑牵牛”的逍遥美景之中。   然,欲见天虹,必先历暴雨。雨势有多大,我不清楚,但我心中已做好了面对疾风暴雨的准备。   回了府邸,见谨佩与紫姹在游廊上默立,神色慌张的样子,我问忙她二人究竟出了何事。   谨佩细声说,自我离开不久,高翔便打皇宫里回来了,一踏进门,就将自己关在了屋中,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也不晓得出了哪门子的岔子。   高翔近日来的脾气越来越是浮躁,全不似往日那般镇定。   我将紫姹拉到远处,对她耳语吩咐,让他去京郊军营走一趟,看看王卫忠可在,请他来府上一叙。   皇上大摆筵席,高翔手下的两位将军,自然也一并赴会,或可从侧面了解到一些情况。   紫姹领命前去,我掏出荷包,散了些银子给谨佩与众杂役,权当是过年的赏钱,叫他们各自散去,各忙各的,勿要打扰到高翔。   不一会儿,紫姹回来,身后站的不是王卫忠,而是史可信。   紫姹说王卫忠被抬到军中养伤,是史可信陪高翔一起半道退席的,便将他带了来。   我心中一惊,高翔半道退席,王卫忠受伤,这是为何?   问史可信后才知道,皇上在麒麟殿上摆筵宣百官前来进贺新年。杯光酒影之下,不知马德庸是真醉还是另有图谋,酡红着脸,晃着酒樽说:“而今天下太平,万民皆安,高翔领着西北将士驻军在京畿多时,也不拔寨回姑藏城,显有图谋不轨之意,请皇上明察。”   高翔军队驻扎在城郊,也不过千余人,堂堂武威侯暂居京都,带这些人马来并不过分。比起城外的禁军数量,差了十倍都不止。且这段时日以来,兵士们也未闲着,除了日常操练,还帮禁军一同维护京都秩序。   况如今三公虚二,高翔又受命与建斌、马德庸共同打理朝中事务。皇上都未开口,自是没有离京的道理。   今日又是喜庆之日,马德庸这么一闹,足是扫了皇上的兴。龙颜早已不悦,便眯眼笑着说道:“太尉大人恐怕是贪杯醉了罢?”   哪里料到,马德庸全然无视皇上给的台阶,仍口口声声说高翔身兼镇国公、大将军、武威侯,且还参与文职。古往今来,从未哪个人臣有他如此位高权重的,难道就不怕高翔有不臣之心。   高翔起先一直不语,说到这里实是忍不下去,便向皇上禀明,说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自当带着军队离京赴西北而去。   不辩也倒不打紧,高翔这一辩,马德庸正好逮着由头,硬说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倘若真是有心回姑臧,立马动身以明志向就好,何须在这里磨磨叽叽。   此时,众百官皆向皇上叩首力谏,请求皇上即刻下令,让高翔带着他的人马离去,还朝堂一个安宁。   此时王卫忠看不过去,出头为高翔强辩,道:“你等儒冠鼠辈,只知道在京中捋须晃脑,不知民间疾苦,更不知边关将士个个都是用自己的生命来维护国家。多少将士为了守卫边关而客死异乡?多少将士为了保卫国家而献出生命?多少女子年纪轻轻却守着活寡?区区一个外戚,寸功未立,凭什么在这里含血喷人?”   本来皇上也未说高翔的不是,毕竟高翔走与不走,都是由他一人说了算的。正和颜举樽,欲要平息此事。被王卫忠这么一闹,大为光火,当即便命人在麒麟殿上当着众百官的面,杖责王卫忠一百,以儆效尤。   王卫忠是为复土将军,位不及九卿,就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放厥词。虽有心维护高翔,一番激词确是冒犯了龙意。毕竟,武将有武将的职责,文官有文官的义务。长江黄河,圆日弯月,各有其职,缺一不可。且骂马德庸外戚弄权,足是令皇上当众难堪,无异于在皇上脸上狠狠地抽了一个嘴巴羔子。   百官气焰甚高,王卫忠又不服,被人架着还在倔强,就只差出手把禁军给打了。皇上更是看不下去,命禁军侍卫狠狠地打,莫要手下留情。   龙颜大怒,高翔自不好为王卫忠说情,始终缄口不语,眼睁睁地那板子一下下往王卫忠的屁股上打去。   板子打完,皇上心中的气怕是也消了,差人将王卫忠抬回京郊军营养伤去了。好端端的一场新年贺筵也就这样被生生搅了,便怒而拂袖离去,叫皇后招呼百官继续饮酒。   皇上离去后不久,众人各说各的,各笑各的,全然不把高翔放在眼里,好似他根本不存在似的。期间也只有邻席的光禄勋孙匡与他推盏碰樽几回,亦不敢多言。   高翔闷坐了一会,便起身向皇后推托不胜酒力,请求离去。皇后当下就准了高翔的请求,还命人拿了瓶金创药赐给高翔,说王卫忠一时也是心直口快,勿要忌恨,且先养好了身子再说。   皇上赏赐,高翔不得不接,拿了金创药就带着史可信大步朝麒麟殿门踏去。出了宫门便将金创药朝地上狠狠地一掷,用脚碾个粉碎,命史可信回军营好好照顾王卫忠,便独自一人回了大将军府。   王卫忠也是护住心切,才会一时口无遮拦。这些事情知道就好,何苦要捅破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将事情给挑明,搞得不欢而散。   我问史可信王卫忠而今伤势如何,可是打紧。   史可信回说王卫忠这种铁骨铮铮的汉子,阵前杀敌尚且不惧,又怎会怕这一顿板子,在堂上被打之时,一声都未曾吭过。   不惧归不惧,板子打在屁股上总归要疼的,再铁骨铮铮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我叫谨佩从府里拿了些疗伤药交给史可信,托他给王卫忠捎去,顺带托他给玉莺带个信,让她好生照看她的夫君。因手头上还是些要事,今日有所不便,过几日我便去军中探望他。   史可信领告辞。   高翔将军中兄弟看得最重,甚至在我之上,我比谁都要清楚。当初史可信因险失姑臧城,被削了官职,高翔且都为他多次说情,总算不负所望,讨得一官半职。今次王卫忠当着高翔的面儿被打了一百板子,他又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   想必他把一个人关在屋里头,正生着闷气。   前番建彦刚下定决心,此番高翔又当庭遭受侮辱。此时要是劝说高翔辅佐建彦,或是难得的机会。 ☆、第七十三章   众人散去,我挨着窗棂,偷偷往里瞄,只见屋中烟云缭绕,酒香扑鼻,高翔正背对着我犹自举壶饮酒。   正要蹲下身子,悄悄将窗棂合上,只听高翔出声道:“进来陪我饮一樽酒罢,何苦做隔墙小人。”   竟还有心与我打浑,承想把自己关了这么久,怕是气也消了不少,便绕廊推门而入。   未摸清高翔心意,我自不好先启口,只默默陪他饮酒,半句不语。   “你都知道了?”酒过数巡,高翔红着脸眯眼看我。   我点头不语。   高翔兀自说道:“永成三十三年,我领兵攻打弘农,一路百姓蝗涌而来。当时军粮无多,只够十日浅饱。十日之内,打不打得下弘农也未知。虽有心体恤民心,无奈却分不出半点粮食给逃荒饥民,心中很是愧疚。途径一村落,更是满目苍夷,树无皮,草无根,大片流民露宿野外。我军因人困马乏,在村落外暂作整顿。夜间听得一声惊天咆哮‘吾妹尚且年幼,上天为何早早将她收了去’。便披衣裳出寨,只见一小娃儿抱着个女孩仰天落泪。我上前查探,那女孩已无气息,身子干瘪得肋骨尽凸,心中不觉有些悔意。这小女孩也吃不了多少,我若赏她一顿饱饭,或不致死。为了弥补心中对他二人的亏欠,我将女孩亲手埋了,将小娃儿收入军中,随我一道攻打弘农。这一年,这小娃儿才不过十岁。”   高翔眼中含泪,神色痴呆。我已知道他说的是谁。   当日也是在这屋里,我亲手将玉莺交付给王卫忠,问过他一些家里情况,与高翔所言,毫厘不差。   高翔是为军人,一旦将粮食分给王卫忠兄妹,其余流民上前讨要,自然不好不给。而要是将粮食分给了饥民,将士们就要饿着肚子,那还如何有力气去攻打弘农?   我了解高翔当时心中的纠结,更了解他对王卫忠兄妹的愧疚。就如同他对赵嫚一样,分明知道自己给不了赵嫚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索性不给她任何希望。   高翔身为将领,身边将士倒下在所难免,故而不知不觉间将他的心给禁锢了起来,不再伤心,不再落泪。   可王卫忠与普通士兵有所不同,是跟着他打下赫赫江山的兄弟,是他一手提拔的年轻才俊。   试问谁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被人欺凌?   高翔说的这一切,我都懂,都明白。   我道:“而今马德庸日趋相逼,你若再不有所抉择,恐怕今后就不再是一顿板子的事了,还望夫君及早防范才是。毕竟……”   见高翔瞪目朝我视来,我心下略有惶恐,不再说下去。   “毕竟什么?”高翔长吸一口气问道。   “毕竟人无害虎之心,虎有吞人之意。”思虑许久,我还是壮着胆子说了出来。   今日不论高翔如何看我,即便是拿我当作乱臣贼子,将我当场处死。我亦要将心中想法与他坦明。   他有他的臣子之道,我有我的为妻之情。   今日不光是为了建彦,更是为了我自己和高翔今后的人生。   “皇上拿我来震摄太子一党的意图,我早已洞悉,也甘愿当他的盾牌,抵御百口利剑。可而今,随着皇上的年岁增高,在朝中的权威已日暮西山,全然不复当年之盛了。外戚当权,自要将我除之而后快,好稳固太子的地位。之前,我以为自己应付得来,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与他们周旋。可如今才发现……”   高翔垂头叹息,摇头不止,话语也是断断续续,终是说不下去。   其实,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若不是他,我朝黄舆何能开拓两千余里?   若不是他,姑臧边塞如何能保得住?   若不是他,而今谁是皇上都说不准。   他以他的赤诚之心保家卫国,为我朝扫除边关大患。   他以他的神勇斗志力拼匈奴,令单于乌拉斯台敬仰,不惜化干戈为玉帛,还甘愿朝拜我朝解其之困境。   他以他的深谋远虑忠心效主,不远千里来到京中以身犯险,只为了替皇上分忧。   他以他的深情厚意保我性命,一次次地将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以无言的爱默默守护着我。   他只是一个臣子,即便他今日拥有三十万西北铁蹄,也无法挥师进京,屠戮皇城。太子一党正是看透了他这颗忠心事主的心,才会不惧高翔手中的大军,一步步将他逼到绝境。   而皇上亦深知高翔的一片赤诚,才屡作封赏,加官进爵,试图凭借高翔的声威来震慑太子一党,令其不能轻举妄动。   高翔与我并无二致,同样都是两方势力争权夺利中的一枚棋子。   我道:“皇上不喜太子,由来已久。何不趁此机会扶持三殿下上位,他同样是皇子,同样流淌着皇室的血脉。为何建斌能做太子,建彦就做不得?我等今日暗助建彦一臂之力,他日他必不忘我二人恩情,总比整日提心吊胆防着歹人毒害,要好得许多。我等不死,马德庸之辈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夫君才智胜雪妍百倍,雪妍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又为何总无动于衷?”   自乌拉斯台离京后,高翔就曾对我说过,朝中不久将有大事发生。他既一早就看得透彻,今日怎又会执迷不悟?   昔日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借建斌之手救我于屠刀之下的高翔究竟去哪儿了?   高翔似有清醒,起身离案,踱至窗前,久默不语。   窗棂虽是半开着的,可屋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气氛甚是沉闷,我坐在案前抚着胸口猛喘不息。   “三殿下可有此意?”背身沉默多时的高翔,猛然转身,正声问我。   见事有转机,我忙点头称是,并将今日与聆香茶楼与建彦一叙之事尽相道来。为免他曲意揣测,从玉枕下取出当日他赠我的龙纹短匕,抵在脖间,道:“妾身只盼与夫君早日脱困,但无半点与三殿下旧情,还望夫君明察。夫君若是不信,妾身这就一刀了去性命。”   高翔低喝一声:“把刀放下,这是作甚?我何时疑心过你?”   我落下匕首,深情凝望,盼他启口答应。   高翔扶额片刻,道:“一切等我见过建彦会过三殿下之后,再作决断。”   我惊呼道:“你要去见他?”   “嗯,我自有办法。见过之后,助与不助,我自当与你坦诚相告。”高翔负手离去,摔门而出。   不论怎样,还是有一线希望的。   我不知高翔为何执意要见建彦,可我知道——他终究是无法再忍受太子一党的穷追猛打了。   高翔未说何时去私会建彦。我也不好催问,便每日去京郊军营探望王卫忠,见玉莺在榻前悉心照顾,不离半步,心中更是感慨。   玉莺的性子收敛了许多,不再像之前在金桂宫里那样怨这怨那的,只噙着泪水久久凝望着我,双唇紧闭,片语不言。   这分明是在替王卫忠鸣不平,向我求助的表情。   板子是皇上命人打的,可事情是因马德庸而起的。冤有头,债有主,马德庸欺人太甚,这笔帐日后必是要与他算的。   可眼下还不是时候,只有等高翔表明心意,相助建彦才行。   我问王卫忠怎这么傻,这朝堂的险恶远非他能想象,何苦要为高翔强出头。   王卫忠趴在榻上,神情峻然,反问道:“倘若王妃在场,会做何举动?”   我不知道。或许,我会和王卫忠一样,站出来为我的夫君争辩,甚至还要将马德庸骂得狗血淋头,才能出了心中这口恶气。   王卫忠一番话,一时说得我无言以对,暗自叹息。   回到府中,我让谨佩遣了两个手脚麻利的杂役,其帮玉莺一起照顾王卫忠。毕竟一个女孩子家的,也没多大的力气,有些事情还是有人搭一把手来得方便些。   高翔照例早出晚归,案上的奏折亦不比平素少多少,我随手翻看,竟又令我一惊。   太常的奏书上说:骊山皇陵时遇大雪漫山,雪崩山塌踏,陵园半毁,死伤无数。方圆百里徭役尽征,亦人手短缺,望皇上广征徭役,加以补缺,追赶进度。   皇上迟暮,兴建皇陵自在情理之中。自上次建斌批复太常兴建陵园奏折至今,已有半载。而今盛世太平,若是为了建陵征徭,势必又要加重中百姓的负担,弄得民不聊生。   况既知大雪漫山,就应停工,待来年开春,冰雪融化再作商议。一味为了赶工,导致山崩人死,太常责无旁贷。   我移目往下扫去,只见批复处沾着几处黑点,怕是高翔几度提笔,又因心中有所考量,而暂未批复。   太常为九卿之一,也是太子的党羽。而今马德庸咄咄逼人,高翔若追责太常,恐怕又要惹怒了马德庸之流。   忽闻屋外有窸窣,移步窗前,见高翔正朝屋里走来。   我急将奏折放回远处,整了整衣衫,抄起一本书卷,佯装阅读。   “书是给人读的,不是用来给你遮脸的。夫人天生丽质,把这副好脸蛋给遮了,不给人看,岂不是暴殄天物?”高翔将我捧在面前的书扯过,语态轻松,言语中有戏谑之意,手中还拿了个鲜血淋淋的蹄子,滴得满地都是血。   既察觉我在窗前探头,何必要来揭穿,让我下不了台面,明显就是要故意看我的笑话。   不过近来难得看到他这般绚烂笑容,心里想着也不跟他去计较。   我道:“你拿这脏东西来作甚,瞧你把地上弄的,一会儿又要苦了谨佩。”   高翔笑说,是皇上赏的,一会炖了给我补补。   皇上赐他九锡,都让他给退还了,今儿得了个蹄子就这般高兴,也不晓得他心里怎想的?   高翔唤了谨佩来,将蹄子交给她,待谨佩整理干净离去后,道:“你是在想,我何时去见建彦,又何时给你个准信,是罢?瞧你这魂不守舍的,眉心都快开出一朵小花来了。”   原来我适才心中所想,亦逃不过他那双犀利的眼睛。   我起身绕到他身后,为他褪下满是污尘的朝服,想要躲开他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目光。   “好了,莫要再藏着捂着了。你想的什么,全都写在你脑门上了。”高翔趁我不备,转身戳着我额头笑道。   我羞涩噘嘴道:“知道还要说出来,哪有你这样嘲笑人家的?”   我拿着为高翔褪下的朝服,蒙在头上,将自己那张烫热的脸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适才我已见过三殿下了,夫人既然不想听,那我就不说了。”   一语穿耳,我当即一怔,忙将朝服掀去,瞪眼急道:“夫君快讲!” ☆、第七十四章   在我这几日忙着去军营探望王卫忠时,高翔早已在悄然部署好了一切。今日是正月十五,每逢今日皇上必要去后山狩猎,而今身子虽是比不上当年,好歹也要露一下身手,以此来警示随行众人,勿要欺他年老力衰。   高翔事先命人将林中走兽饿了好几日,又将注入辣椒水的生肉放入山林之中。走兽食了,口中火辣,腹中难受,四蹄狂蹬,疾奔不止。因而今日狩猎,皇上连续拈弓搭箭,终一无所获。气恼之余,见到其他皇子亦好不到哪儿去,建彦一筒子箭射完,愣是一个都未打着。而建斌同样往日有失水准,十数支箭射去,也仅仅俘获了一只兔崽。   皇上见了登时喜笑颜开,显是心中稍添慰藉,便笑他二人技艺也不过尔尔,遂命身旁默立多时的高翔显显身手,给两位皇子瞧瞧。   建彦不善骑射,射不射得中,本就无所谓,即便今日有与建斌争斗之心,也不是想射就射得到的。而建斌贵为太子,武艺不凡宫中人尽皆知,此举分明就是在借高翔之手,讥讽建斌。   高翔推说建斌箭法在自己之上,连建斌也都收获寥寥,他要射了,恐怕还不如建斌。   高翔本是一番谦虚之词,结果被马德庸趁机奚落一番,说堂堂一个大将军,还未射就为自己找好了输的由头,这般胆怯,怎能在西北立威,在朝堂立身,便自告奋勇夺了高翔手中的弓,驭马奔林而去。   马德庸只会仗着皇后胞弟的身份,逞口舌之快,全无骑马猎狩的本事,却还自不量力,折腾了半天,终究是徒劳而返。   见马德庸空着双手回来,皇上更是大笑不止,说今日也是奇了,一大帮子人,竟还搞不定几个畜牲,复命高翔来射。   此时,高翔不再推脱,只从马德庸身背的箭筒里随手抽了一支箭,便举弓上马而去。   走兽虽食了掺有辣椒水的食物,烈性甚倔,可被众人穷追了许久,体力终有所下降,速度也放缓了不少,再不似起先那般活蹦乱跳了。   高翔举弓满弦,张指放出,一头雄鹿在百步外曲腿倒下,皇上立时鼓掌称贺,众人皆喝彩随声附和。   士兵抬回雄鹿,说那箭穿过小腿,将雄鹿生生给钉在了树上。此时还是活的,正乱蹬蹄着挣扎。   皇上赞道:“爱卿果是身手不凡,恐怕老熊儿今日在场,也未必能有大将军这般潇洒。”   皇上口中所说的“老熊儿”,便是当年“翔云盖日”中的董射日,原名董熊儿,跟随皇上多年,因箭法了得,丝毫不逊万古弓神养由基,后被皇上赐名董射日。   在场众人皆知,高翔箭法再是出色,也不及当年董射日的十一。可皇上竟将他与董射日相比,也不好扫了皇上的兴儿,皆僵硬着脸向高翔道贺。   不但如此,皇上还命人将被射中的鹿蹄子扳下来,赏给了高翔,之后又让两位皇子与高翔多讨教讨教射术。   建斌之前为了我,早就与高翔较劲多时,今日又折了面子,自然是不会服气,与高翔并驾齐驱,双双拉弓搭箭。走兽皆已疲惫,各自收获满满,细数下来,竟不相上下,也算是知耻而后勇。   再而就是建彦,平日手无缚鸡之力,通常只是个凑数的,来衬托建斌的神勇。放了数箭,亦不得要领,连兔毛都未射下一根。乱箭之下,走兽皆惊,高翔只能跟在建彦身后不断驱赶,狂奔数里,双双消失在众人眼中。   见远离众人,高翔这才喝住建彦,挑了块静谧无人之地,与建彦言语了几句。又恐引人起疑,便匆匆回去,在回程途中随手射了几个猎物,算是交待。   我忙催问道:“夫君与三殿下说了些什么?可是有助他之意?”   高翔摁着我的手,道:“片言只语,怎能言尽?”   说了半天,等于没说,我抽手转身,在榻上抱着锦褥,生他闷气。   “马德庸的寿辰就快要到了,我已嘱咐建彦,叫他去皇后处讨个差事,帮马德庸准备贺寿事宜。”高翔转到我身边,将我怀中锦褥抽出。   闻言,我双手一松,扭头惊望,诧异道:“你要建彦为马德庸操办寿宴?”   高翔反问道:“女婿替岳丈分忧,有何不可?”   细想之下,猛然顿悟。   皇后让罗鹊认马德庸为义父,将她许配给建彦做王妃,正是要拉拢建彦,顺便掌握他的动向。   罗鹊深受建彦大恩,始终不肯屈服,这才招来前些时候在兴雅殿被挂在树上的一顿凌辱。   此时要建彦去像马德庸献媚。皇后与马德庸自然不会起疑,定会觉得建彦被逼无奈,已向其屈服。   如此一来,就能令他们放松戒备。而更重要的是,马德庸的太尉府在宫外,建彦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皇宫,市井人杂,终有机会与高翔一聚。   此计甚妙,不愧是高翔。往日心境老沉的高翔又回来了。   可他为何执意要与建彦见了面,再作抉择呢?而今朝中的局势,恐怕连一众狗腿奴才,都能嗅出味来。   高翔道:“不光这样,我还与建彦约定,十日后在陆府内一叙。届时,你也随我一同前去罢。”   高翔必料到皇后会准了建彦的请求,竟连相会时日、地点都一并安排好了。行动之迅捷,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一说到丞相府,我微微蹙眉,道:“为何放在丞相府?”   丞相府是我旧居,倘若被人察觉,定被马德庸落了口实,说我等私会建彦,欲图谋不轨。   高翔道:“这陆府连你都不肯去,还有多少人会在意它呢?”   想来也是,自丞相府复还于我陆家,该名陆府后,我也只去过一次,姐姐更是一次也未去过。除了谨佩定是派人打扫,早已是无人问津了。   忽而想起里头那株新栽的桂树,我问道:“那树可是你栽的?”   高翔明显佯装诧异道:“你去过了?”   当日是他吩咐谨佩引我前去的,竟还在我面前装傻充愣,恐怕他不光知道我去过,连那棵桃树被我砍了,也是早已心知肚明了罢。   我笑道:“夫君栽桂树时,为何不替我将桃树给挪了,害妾砍得好是费劲。”   高翔道:“陆府是你陆家的产业,我可以在里头为你增添东西。你若不喜欢,我移走便是。可若是我私自做主,把原本的东西移走,你要是哪天不称心了,再移回来也是栽不活了。到时候,你岂不是要怪罪于我?”   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疑心我与建彦的关系,他故意在桃树边栽上一株金桂树,分明就是在考验我。   这天下男人,还都是一个模样儿,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还真不在一块儿,幸亏我那日将桃树给砍了,坦明心迹。   估摸是他得知我将桃树砍了之后,定是信了我。故而那日我将建彦在聆香茶楼相会之事告知于他,也未责我半句。而今要我一道去丞相府见建彦,怕是知了我的心意,却不知建彦对我心意如何。   难怪我每次提到要扶持建彦时,他总是不置可否,一脸不悦的样子。   他怕建斌将我从他身边夺去的同时,更怕将来建彦也行夺妻之举。   听府里的杂役说,太尉府近日格外热闹。建彦受皇上恩准,亲自为马德庸操办寿辰。为此,皇后还派了好多宫人,供他调遣。百官贺礼逶迤连绵,皇上的御赐财物,也是一箱箱的往府里头送,看得一众市井皆欣羡不已。   在马德庸寿辰筹备的这些时日,高翔就像是失踪了一般,一连七日,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且还时常夜不归宿,即便是回来,也是三更而归,鸡鸣而起。   想要见他一面,与他说上一言半语,比登天还难。   或许他正趁此机会,暗中部署,助建彦摆脱皇后安插在身边的间人罢。   毕竟,一个受到严密监视的皇子,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与朝廷重臣私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旦被人察觉,后果不堪想象。   玉莺遣回了我派去照顾的两个杂役,并带信说:“日前夫君已能下榻缓行,王妃赐药之恩,体恤之情,援手之义。玉莺感激涕零,特书一信,以示感恩。时闻军中军士颇有微词,皆为夫君不平。玉莺人微言轻,能力不足。望转告大将军,得空移步军营,加以安抚众军士情绪。夫君口不择言,令大将军蒙羞,有愧其提携之恩,现已悔悟,深感愧疚。”   王卫忠向来都是个直肠子,心中只有对错之分,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好在玉莺机灵,写下书信,代王卫忠托我向高翔赔不是,也真是难为她了。   玉莺终究与我主仆一场,既启齿相托,我自没有不帮她的理儿。可令我担心的是,高翔近来忙于一些事情,无暇分身军营。军营士兵口中颇有微词,也是情理之中。   可高翔身为大将军,当日王卫忠被杖责不去解围,事后再行安抚,必是交代不过去。且在这事上,王卫忠也有过错,高翔不另行责罚,已是法外开恩。   高翔必是心中有苦而不能言,责也不是,抚也不是。   看来这事也只有我来出面调停,最为合适。   一方面,我是高翔的妻子,自然是可以代表他的决定。   另一方面,高翔说不出口的话,由我来说就好。   这样既不会动摇他在军中的威信,又能将此事平息,化解士兵们口中的怨愤之词。   是日,我命谨佩去酒肆,买了百来坛的酒,差了几个杂役装上车,随我一同前往京郊军营。   众将士见我推车前来,纷纷上来迎我,与我行礼。   我让史可信将除了巡岗的士兵,全部召集起来。   不一会儿,千百名士兵齐齐站在我面前,方阵整齐,神情严肃,等候着我的指示。   我笑着朝众人道:“近日时得年关,朝中琐事繁杂,大将军念及众将士劳苦功高。虽有心犒赏,实奈不得分身,特遣臣妾前来告以问候。特赠美酒百坛,今日一醉方休。”   众将士皆奋臂齐声欢呼。   史可信在帮我抬酒时,低声问我,这是高翔的意思,还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跟随高翔时日亦不算短,怕是也知道高翔的为难之处。   我笑颜以对,亦低声道:“我是大将军的王妃,是谁的意思,有何差别?”   史可信顿手半响,也不言语,又继续搬了起来。   酒过半酣,我举盏喊道:“大将军让臣妾带话给大伙儿。天圆地方,古之有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无方圆则日月无光。我等皆为人臣,自当守君臣之礼、尊卑之序。今在皇城脚下,天子居所,更要时时谨记在心,切莫徒生骄奢。今日还请各位将士开怀畅饮,待酒尽盏空,还要各还本职,各就各位。”   众人皆举杯欢呼,推盏碰酒,喜笑颜开。   我暗暗瞄去,王卫忠不在其中,怕是还在帐中养伤歇息。   不过我刻意搞出如此大的阵仗,营中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番话不但是说给众人听的,同样也是说给王卫忠听的。   在高翔身边多年,先赏后警,恩威并施这招,也是偷偷从他那里学来的。既酒已送到,话也说出,便无留下的理由。与众人推了几盏后,就离开军营回了去。   刚入府邸,只见谨佩迎上前来,神色慌张,唯唯道:“适才侯爷回来不见王妃,问我去哪儿了,奴婢不敢欺瞒,据实已告。”   我这番自作主张,谨佩估摸也是怕我挨高翔的责骂,才好心向我提醒的罢。   我推门入屋,刚要解释,高翔已然启口,道:“夫人的胆儿可是越来越肥了,连假传军令这等事都做得出来。”   这话分明是在责备我不该擅自主张,可言语中未有迁怒之意。   我盈盈笑道:“雪妍只是做了一件觉得自己该做的事,怎就惹夫君生气了?”   “夫人真是好胆色,做错了事都还这般理直气壮。”高翔勾嘴浅笑道:“不过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下次切不可再由着性子胡来了。”   “臣妾遵命。”我故意屈身行礼,展颜道。   高翔时有出人意料之举,我总猜不透他心中想的什么。今日,我总算猜对了一件。   高翔从橱里挑了件鸳鸯红缇缎锦衣,塞到我手中,道:“既夫人如此有心,我也有一件事要告知夫人。”   我瞧着手中捧的衣裳,讷讷看他,心中又是猜不出来此举何意。方才的得意之情尽消。   “明日就穿这件衣裳,与我一道去见三殿下罢。”高翔说罢,目不移视,直直看我。   我是他的王妃,身份自然显贵,平素穿着必要讲究,衣裳也比在姑臧城时增添了许多。而这件鸳鸯红缇缎锦衣,是我最最喜爱的,平常都舍不得穿。他竟会知道我喜哪件,不喜哪件。   之前,我的衣着都是自己做主,他从未不曾干涉。   今日,他竟帮我择好了去与建彦相会的衣裳。   承想,此次赴会绝不简单,至少于他而言,是看得极重的。   高翔既已暗示我,我自当合着他的意思。   次日,我让紫姹为我打扮梳妆。磨蹭了一个多时辰,终是完毕。我朝镜中看去,只见镜中女子,红脂粉黛,白面如脂,红唇映血;细眉垂柳,弯如新月,细若青丝;环山双髻,仙鹤戏谷,飞雁在侧。低头再看身上那件杜鹃红缇缎锦衣,两只鸳鸯在水波细纹中昂首欢鸣,大红牡丹在旁傲娇绽放,将那天上的云纹衬得绚丽多彩。   乍一看,好似豆蔻韶华的妙龄女子,又不失合乎王妃的矜贵端庄。   我接过紫姹递来的大黑袍子,披在身上,便乘着车舆,与高翔一同悄然进了陆府。 ☆、第七十五章   来到陆府,青柳垂波水光粼,锦鲤桥下飞穿溪,竹兰幽香绕翠烟,喜鹊东南来报春。   眼前一片万物复苏之相,冥冥然想到幼时爹娘俱在,姐姐还未入宫时的情景,不觉喉间哽咽起来,眼眶中似有飞流涌出。   当年,我不过是一个懵懂的孩子,除了被逼着学些针线刺绣,满脑子就知道玩。而这座府邸中的每一处地方,都曾留下过我的足迹。   我曾赤着脚下到池塘里去摸鱼,好不容易将鱼给逮了上来,结果却被爹爹怒责道;“女孩子家的怎比山野毛孩还要粗野,一点大家闺秀的气质都没有,看今后哪个敢娶你。”   我还顶嘴说:“城郊的农地里,见到人家都是这般捕鱼的,且他们还用鱼叉,我徒手便捞得,比起他们还要了得。爹爹不来夸我,怎倒数落其妍儿来了。”   还好姐姐在一旁劝阻道:“雪妍尚且年幼,爹爹莫要见怪,再待几年等大了些,这些道理总归会明白的。”   说罢,便回头朝我挤挤眼睛。我心领神会,当即丢下鱼,就一溜烟跑开了。   还有那倒垂在池边的杨柳,几乎每年开春,不足半月,只要是我够得着的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一片。这些树枝早被我绕成了花环,戴在头上,且还摘了几朵红花插在上面,予以点缀。   不但做了给自己戴,爹爹、娘亲、姐姐、府里的下人,甚至是那条看门的土狗,皆是有份。   娘亲想要劝阻,可被爹爹拦下,也不责怪我,只说:“我们妍儿长大了,知道要好看了,将来必是个大美人,我陆家后继有望了。”   那时,我虽听不懂爹爹说的这些,可还是知道他终究是疼我的。   直到有一年春天,我正戴着自己编织的柳条花环,追赶着蝴蝶。那蝴蝶飞得又快又高,我怎也是追不着。想它也是被我赶得累了,正停在桃花枝梢上歇息。我凝神摒气,蹑步上前,双手缓缓张开,猛地朝前一扑。   哪里料到,蝴蝶甚是狡猾,早有防备,就在我双掌欲要合拢之际,腾翅而飞,害我扑了个空。我因发力过猛,脚下一个踉跄,身子直往前倾,收也收不住。   千钧之际,一双长臂将我牢牢托住,这才未栽倒在树下的一块白石之上,险遭磕石破头之祸。   原来是树后躲着个人,惊吓了蝴蝶,这才害我扑了个空。   我当即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桃花瓣儿,指着那人道:“哪里来的野小孩儿,把我的蝴蝶都给吓跑了,你陪给我。”   那男子稍一迟愣,转瞬哈哈大笑起来,即兴吟一诗来:“飞扑彩蝶狗啃泥,扶袖之恩不相提;童龀不齐口生狂,蝶恋几许化飞翼。”   爹爹时常在府里,摇头晃脑,吟诗赋词。我自幼便耳濡目染,吟不起来,总还是听得懂些。眼前这男子好生无礼,擅闯我丞相府不说,不赔礼也就算了,竟还欺我年幼,吟一首诗来讥讽我。   我猫腰拾了块石头,正要朝他打去,只听爹爹在身后喝道:“妍儿不可无礼。臣参见三殿下,小女年幼不懂事,还望三殿下恕罪。”   我登时愣了,呆呆看着眼前之人,也不过长我两三岁,个头也未比我高出多少,衣着更普通得很,全然看不出有皇子的高贵之气。   见爹爹跑到我身旁,向他俯首叩拜,我才相信,便慌慌张张地也向他伏地跪拜,将头贴地,都不敢看他一下。心想着,这下可是闯了大祸,今日对三殿下无礼,且还差点打了他,怕是逃不过爹爹的一顿责罚了。   未承想,三殿下并不迁怒于我,将我扶起,自报家门道:“无妨,不知者无罪。在下建彦,不曾事先知会一声,便登门拜访,是建彦疏了礼才是。”   之前在皇上五十寿诞时,建彦不知为何,并未出席,因而我不认得他。今次,是我第一次见到建彦,认识建彦。   建彦说宫里的太师、太傅、太保均是碌碌无能之辈,无半点学识还敢自称当世泰斗。时闻我爹爹文采斐然,学无不精,尤擅诗词歌赋,独步无双,特来请教。又因宫中规矩繁多,只好变装而往。   三殿下说明来意,爹爹是为人臣,自然不好得罪,便设酒款待,二人一顿海天阔谈。   那一年,我才七岁。而建彦,也不过十岁而已。   回到陆府,瞧着这眼前熟悉的景物,与建彦初遇的情景,不觉间浮上脑海。   而今,物是人非。   我不再是从前那个顽劣的小女孩。建彦也不再是那个洒脱的小皇子了。   斗转星移,时移世易,一切都变了,变得令人不可想象。   十三年后的今日,我是大将军高翔的王妃,而他也有了自己的妻室。   桃花树下的许诺,终究是付之一炬。   就连那桃花树,也已不复存在了。   轻舟葬逝水,烟雨飘渺处;山过云飞月朦胧,往事俱硝烟。暮云过了,回首还见青山;远观不及身临下,只因前方但有别山高。   一声轻叹,心中暗自感慨,趁着高翔驻足观赏金桂树之际,我偷偷拭去眼角的温流,迎上前去。   “这树也不晓得何时能开花,这般细小,今年怕是开不出了罢,不知来年能否一沁芳香?”高翔围着树转了几圈,独自感叹道。   我道:“只要灌溉之人有心,必不负天意,总有金花满园的时候。”   高翔转身看着我,浅笑道:“好,那我就等到金花满园的那一天。明日,我就从府里差个杂役过来,专程伺候这树。”   我分明说的不是面前这颗金桂树。他怎就稀里糊涂的听不懂呢?   我扭头鼻下一哼,道:“你这二愣子怎就不开窍的,笨死了。”   身后顿响起一阵大笑,道:“夫人气量可真是小,半句玩笑都开不得。”   未及我回头,高翔双手已环在我的腰间,一股暖流即刻游遍全身,好似阳春三月春风细雨般的暖人心意。   曾几何时,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也是在一棵树下,我被建彦紧紧地拥抱在怀中,心头也是这般甜蜜的滋味。   而今,抱我的人虽有所不同,可那份甜蜜却是比昔日愈加浓郁,醉得我全身绵软无力,阖着双目,仰靠在他的怀中细细品味。   猛然间,响起一道清脆的咳嗽声。   我惊而睁目,只见一个黑衣带帽的人影出现在我面前。再一细端,那黑帽下的脸,不是别人,正是建彦。   高翔圈我的双臂力有松散,我急忙挣脱开来,整了整衣襟,抚了抚鬓发,垂头退在一旁。   高翔上前迎去,道:“可有人跟踪?”   建彦并不看我,与高翔作揖,道:“已仔细瞧过,此行不曾有人觉察,还请大将军放宽心。”   高翔侧身挥袖张臂,道:“三殿下请。”   二人步入正屋,我跟在身后一道进了去,跪候在他们身侧。   建彦受皇后监视,即便甩开众人,怕是也不宜久留,已然启口:“建彦本无僭越之心,无奈有人不给我与罗鹊一条生路,唯有险中求生,请大将军为我指一条明路。”   高翔亦叹息道:“臣为朝效力逾二十载,皇上待我恩重如山,才有我今时今日的地位。然值交替之际,太子一众却容不下我,想来心中也是苦闷。”   建彦急倾身接话道:“不想大将军表面风光,原也是与我同命相连。”   高翔捋须眯眼,沉寂多时,方道:“三殿下处境要比臣好得多,皇后太尉等人虽容不得你,至少太子无害同宗之心。”   建彦叹道:“皇兄的确对我秋毫无犯,可他终究是摆脱不了皇后及一班重臣的束缚。待他羽翼丰满,怕是我已看不见了。”   高翔也不接茬,陡然发问:“三殿下觉得自己有何本领荣登九天?”   建彦摇头,道:“建彦不才,武不及皇兄,德不如父皇,贤不比大将军,唯有一颗求生之心。”   这两人像是打哑谜一般,令我完全看不懂。建彦被逼无奈,求高翔相助,妄自菲薄也就罢了。高翔更是谨而又慎,只管发问,全不表态。   我在一旁听了,心揪得紧,几欲插话,可终究耐下性子,继续听下去。   高翔又问:“有心自然不够,三殿下可还有其他本领?”   建彦答道:“自幼读书千卷,叹无为父皇分忧之机。时日久了,也只好吟诗作词,徒生感慨。”   高翔接话再问:“那不知三殿下对而今天下态势有何看法,但说无妨。”   建彦道:“我朝疆域在大将军这些年的南征北战中,地域广袤,土地丰沃,看似鼎盛兴旺。然,连年战事亦导致各郡县男丁凋零。再加之前番赵无碌贪污巨赂,国库空虚,杂税渐增;而今父皇命人修建皇陵,本是歌颂千秋,为我皇族子嗣明志的好事一桩,却未赶在合适的日头上,徭役更是有所加巨。”   高翔又道:“三殿下足不出门,竟知天下事,那不知心有何解?”   “此事人尽皆知,大将军谬赞了。”建彦作揖谦虚道,“休养生息可缓屠戮之急,节省开销可补空缺之虚,循规按划可减劳役之苦。”   高翔顿而拍手鼓掌,道:“不想三殿下深藏不漏,竟有这般深远的真知灼见。”   建彦摇头叹息,道:“身为皇子,哪一个都学过些治世之道,不足为奇。可光有一腔抱负,怎奈时运不济,不能替民解忧,这才叫人心中甚是抑郁苦闷。”   高翔又问建彦,除了治世之道,身边可还有其他筹码。   建彦只说自幼身世悲催,身在宫里,还吃着百家饭长大。除了一些个低等宦臣、婢女,但无其他势力。   之后,高翔又陆陆续续问了些我都知道的细微琐事。我本以为,也差不多该聊到头了。   怎料,高翔不经意间,冷不丁冒出一句:“三殿下待马王妃,可是真心?”   我骤然心中一惊,抬头朝建彦看去,眼角的余光发现,高翔漆黑的眼珠,正朝我与建彦二人来回扫视。   我知自己失态,忙别过头来,收敛不语,一张脸胀得火热。   忽一只手被高翔拉起,搁在案上,在我手背上不停地摩挲起来。   此举必是做给建彦看的,前番那些话语只是在试探建彦的能耐与决心,眼下的才是重头戏。   建彦若敢多瞧我一眼,怕是高翔定会心有顾忌,来之不易的聚谈,必付诸流水,不欢而散。   我只好抬起头来,身子朝高翔这边挪近一些,端坐含笑看着建彦,只觉得手背被高翔摩挲得奇痒难忍,耳根亦是烫得灼我心窝。   这一刻,煞是难熬,只短短须臾,确好似云过三秋,如天地静止,滴水悬空般的窒息。   整个屋里,空气几近凝结,就连窗外那只喜鹊,也停止了鸣啼,立在窗棂之上,一动不动。   沉寂片刻,建彦抬声道:“我与宜庄夫人确有青梅竹马之情,但与马王妃则是结发同心之意。自孤弦独鸣以来,我的心早已死了,若无护妃之心,何来今日诚心讨教之约。”   这孤弦独鸣,自然是指的与爹爹的知交情谊。建彦言语时,只仰望屋中横梁,不看我,也不看高翔。   高翔的手忽然从我手上松开,起身拍案道:“好,三殿下莫要忘了今日所言。今日且先回去,勿要让人起疑,静候佳音就好。”   说罢,就拉起我的手,匆匆携我上车,离开陆府。   高翔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我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   这一刻,我等得太久太久,结果终究合我心意。   只是建彦无权无势,高翔也不过是个臣子。真要与太子一党斗起来,心中自觉无半点把握。   然,高翔适才言语镇定,中气十足,宛若全局在胸,早已筹划好了一切,只待建彦开口,与我划清界限。   可“静候佳音”究竟是何意思?   高翔又如何能将孙匡口中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建彦,扶上太子之位呢?   我看不明,也猜不透。   唯一能够想到的是——前路必不会平坦。 ☆、第七十六章   之前俞瑶琴被发配骊山,为京都天空抹上了一层黯淡,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名门四秀,命运好不凄惨,大街小巷皆是哀叹连连,就连聆香茶楼最近也排了一出新戏。听府中的杂役说,像是叫《三斗匈奴》。其中内容,也不乏我与姐姐的故事。   然而,随着马德庸大肆铺张地筹备寿宴,笼罩在京都的阴影渐渐消散。城中的百姓热闹非凡,城中各家酒肆的酒几乎都全被太尉府买了个空,布庄已无布可卖,裁缝铺已经不再接单,数百官员及其命妇家眷都排队等着领取新衣,城郊的农户瓜果蔬菜更是供不应求,就连客栈亦是人满为患,一众外地官员纷纷聚集在京都,前来为马德庸贺寿。   这盛景,只怕是皇上过寿诞,也不过如此罢。   百姓的生计好了,日子自然也舒坦了些,只是把谨佩给害苦了,大将军府上上下下好几十张嘴,连新鲜的菜都买不着,众人皆暗生怨言。   马德庸寿宴那日,我托病待在府中,未随高翔一道去为他贺寿,只要一看到他那张脸,就会想起罗鹊被他吊在树上的一幕。   是夜,我在窗前望着明月发呆,忽见远方一颗星星骤然光芒四起,将苍穹映得犹如白昼,北斗七星黯然失色。   辨了辨方向,发现此星正悬于骊山上空。而骊山脚下,正是皇陵所建之处,这般异常星相,难道在预示着什么?   可我完全不懂星相,府中亦无人可问,不知是吉还是凶。   三烛燃尽,周围一片静谧黑寂,只有细细春风伴随着我那颗激荡起伏的心。还未等到高翔回来,感到身子有些困乏,便先睡下了。   醒来时,高翔亦不见人影,我将紫姹唤来,问高翔昨夜可是回来过。   紫姹回禀说,鱼肚露白,高翔才回来,匆匆沐了浴,换了身朝服,就出门去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在上朝的路上了。   我移目朝屋里扫去,衣架上果是挂着高翔的朝服,上前嗅了嗅,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熏得我几近呕吐,急奔到窗前大口喘气。   我捂着鼻子,朝身后的紫姹挥了挥袖。紫姹很是会意地拿着朝服出去了。   双手在身前一通乱挥,这味儿,总算是稍许散了些,呼吸也多少顺畅了些。   高翔昨日究竟在马德庸寿诞上饮了多少酒?这身朝服,就如同在酒缸里浸过了一般。   原本高翔下朝正好是掐着午膳的点儿回府,今日已过了一刻,还未见高翔回来,回想起昨日夜空的异相,一股道不明的恐惧袭上心头。   又过了一刻,依旧盼不见高翔的踪迹。这般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便让谨佩先开膳。期间,我命紫姹在门外替我张望着,待看见高翔,立马回报。   直到日暮西山,紫姹才跑进我屋里,说是高翔回来了。   我忙丢下手中绣得一团乱,连自己都分辨不清图案的绣布,朝屋外跑去。   “才一日未见,夫人怎这般猴急,也不怕被下人瞧见笑话吗?”高翔抚摸着我依偎在他胸前的头,语态淡然道。   我在耳边朝他俨然道:“昨夜我见一颗灿星在骊山上空,极是诡异,怕是要有大事发生,哪里安得下心?”   “怪力乱神,无稽之谈。”高翔只吐了一句,便携我回到屋里。   高翔向来是不信这些的,可我分明还记得,上次一只翠鸟突入府中,将池中锦鲤给啄了去。就在那日,赵婧便死在了椒房殿。   这心头七上八下的,哪里还静得下来?   高翔说今日在早朝时,已弹劾太常修建皇陵不力,至山石塌崩,死伤无数。不但奏请皇上革去他的官职,原地发配,充作劳役,还举荐建彦代太常兴建皇陵之责。   我瞪大双目,惊得双手捂嘴,才不至叫出声来,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   过了片刻,稍有缓和,思绪才渐有理清。   建彦从未有过涉政经验,也不曾立过寸功。一下子就让他担任这等大事,哪里应付得过来?   修建皇陵,耗费巨大,国库又掌握在马德庸手中,必会百般刁难,横生枝节。到时候,一旦出了岔子,或是不能按期交差,这不是活生生地把建彦往火坑里推吗?   且马德庸之辈,向来都是看建彦不顺眼的,这次同意高翔的举荐,其中必是有诈。   上次在陆府,高翔要建彦“静候佳音”,莫非指的就是这件事?   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得明白透彻,建彦这差使,定不会顺利。高翔又为何要将建彦推入不复之地呢?这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夫人为何愁眉苦脸?不是你说要助三殿下的吗?”高翔走到窗前,伸头探了探,将窗棂合上,踱回我身侧道。   我嗔道:“你这算哪门子的助他?你这分明是在害他!”   “三殿下不曾为朝廷立下半点功绩,何以让百官信服,修建皇陵,正是他建功立业的绝好机会,我这是哪里做错了?”   高翔笑着走上前来,欲要抓起我的手。我长袖广挥,一把将他伸来的手推开,转身漠然坐在榻前,也不理会他,犹自生着闷气。   “我当然知道让建彦去修建皇陵,马德庸必会从中做起文章,建彦也一定难以完成。”高翔坐在我身旁,解释道,“只有这样,才好抓着他的把柄,叫皇上治他的罪。”   我转头怒道:“可万一出了岔子,不光是建彦遭罪,你我亦不能自保,夫君可有想过?”   我气他冒险激进害建彦身陷险境的同时,更气他不为自己的处境考虑。   建彦是他举荐作保的,一旦出事,哪里还脱得了干系?   高翔道:“夫人过虑了,此事必万无一失,为夫早已安排妥当。”   原来这阵子高翔早出晚归,整日见不到人影,并不单单是忙于朝政。而是趁着太尉府筹备寿诞,府中人多眼杂之际,派人乔装打扮成各类商贾,往太尉府里供应物品,暗中刺探太尉府。   当年赵无碌为了丰满太子一脉的羽翼,私吞了国库不少银子。如今建斌一脉,比起当时的建彰党羽更甚许多,打点所需银两必不是个小数目。太尉府平日门禁森严,莫说派个间人进去,恐怕是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   近来由建彦筹备其寿宴,府中采买巨细,皆由他打理,高翔要派几个人混进去,也就方便了许多。   勘察数日后得知,太尉府各处院落皆无异常,唯有一间锁着的厢房外,终日站着两名佩刀家丁,一旦有生人靠近,便将其喝退。且连窗户都是封得严严实实的,其中必有玄机。   一连数日,都苦无机会探究,高翔便在昨夜马德庸寿宴上,与百官推盏狂饮,拖延光景。派人趁府内松懈之际,在那两名家丁的食物内下了蒙汗药。潜入厢房才发现满屋的金玉辉煌,金银玉器数之不尽,奇珍异宝更是令人目瞪口呆,显是长年累月积攒所得。   今日上朝之前,高翔便密会马德庸,以此作为要挟,不但弹劾太常建陵渎职之罪,还奏请皇上让建彦代其修建。   马德庸被高翔威胁,只能在朝堂之上眼巴巴地望着太常被革去头冠,期间不曾为他开脱半句。百官见马德庸不表态,自然也不好为太常求情。   而后高翔又推荐建彦为皇上修建陵园,皇上缄默许久,向马德庸发问:“太尉对于此事,如何看待?”   马德庸出列,启奏道:“由皇子亲自为皇上修建陵园,其孝心必能感天动地,令我朝得天庇佑,延绵万年。此举功德无量,实为我朝之大幸。”   丹陛之下,立时响起一阵窸窣,众官皆面面相觑。待马德庸回头一瞥,这才纷纷附议,说此举甚妙,还请皇上早早定夺。   皇上沉寂半响,又看向光禄勋孙匡。   孙匡则转头瞥了高翔一眼,出列正声道:“臣无异议。”   众人皆举荐建彦,皇上这才准了高翔的奏请,命他尽快准备,不日启程。   我惊问道:“既已知晓马德庸贪敛巨资,为何不直接向皇上禀明,将他给法办了?拿这事来要挟马德庸,岂不是让朝中所有人都知道,你是站在建彦这边的?而今将中间隔着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日后马德庸之流岂不是更要针对你了?”   在我看来,高翔此举不但不高明,且还是相当拙劣。   好不容易抓住了马德庸的把柄,竟就这样轻易挥霍。我敢打赌,明日那间厢房里的财物,必然转移到别处,只剩下一间空房子。   如此一来,高翔手中唯一的筹码,也就白白丢失了。而一旦把话给挑明了,看似今日马德庸受了憋屈,可同时也有了防范。日后再要取证,犹如登天。   而最最可怕的并不是马德庸,他不过是一个太尉,而今声望与高翔相比,终究还是差了些。他的胞姐皇后,才是马德庸坚实的后盾,才是最为可怕的敌人。一枚玉簪就令赵婧魂飞黄泉,一块糕点都让孙美人得宠无望,一句话便让建彦整整禁足了半个月。   多少后宫妃子被她迫害?   多少前朝高官被她玩弄与鼓掌之间?   甚至连我和姐姐,也不敢贸贸然与她撕破脸皮。   高翔抚着我冷冰冰的手,不断地安慰着我,说唯有这样才可将马德庸、皇后等人一并拔除。   他说,将太尉府的赃物密报皇上,那是再简单不过了。前番赵无碌同样是因为私吞国库,被夷了三族。可这一次,皇上绝对不会以同样的方法来处置马德庸。   或许,还会装聋作哑,暗中平息此事。   我不解问道,同样是犯了法,为何惩治有所不同?   高翔说,赵无碌虽是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但在赵婧死后,与前太子建彰心生嫌隙,形同陌路,原本追随他的一众官员,也纷纷离他而去。除了御史大夫的职位,他一无所有。处置这样的人,莫说是夷他三族,诛他九族也是游刃有余。   而此番的马德庸则大不一样,他是皇后的胞弟,此等重罪要么不治,要治,定是重罚,难道把皇后也给斩了不成?   且还不光是这样,现如今,朝中大小官员,除了高翔与光禄勋孙匡,几乎都已投奔到了马德庸这边。一旦深究起来,这些官员定是逃不过十之八九。人数之多,足以颠覆整个朝廷。   当年处置赵无碌一案时,皇上也只是杀了他一人,悄然将事情平息,并未牵涉到一众贪污受贿的官员头上。而今,是更加不可能了。   因此,一旦告发马德庸,最后只会是不了了之,皇上绝对不会为了这些国库财物,而动摇我朝的国本。   反观,马德庸被高翔逮住了把柄,心有所虚,生怕皇上来治他的罪。   牺牲一个太常,外加让建彦去修建皇陵,已是大赚特赚了,心里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既然高翔挑明了要与他对着干,在修建皇陵的事上,要动点手脚来陷害建彦,以他的手中握有的权利,简直是易如反掌。   至于高翔,暂时吃个哑巴亏,秋后算账也不迟。   越听,心中越是不安。照高翔这么说来,岂不是比直接告发马德庸更加危险?   整个身子,也不由得微颤了起来,只觉背后一片凉湿。   高翔显是觉察出了我心有惊惧,转过头来,挥袖将我额上的冷汗拭去,接着又往下说了下去。   太子一脉早已将高翔视为心头大患,祸害之心从未断过,如若不予以反击,早晚都是要大难临头的。不如先发制人,来个出其不意。   至少,九卿中原本有八位都是站在建斌这边的,只有孙匡一人独善其身。   先有宗正、少府因赵无碌一案被除,后补官员虽趋附建斌,却因资历不足,不为重用,被一帮老臣压在头上,早已是左右摇摆不定。   匈奴的朝拜,又令大鸿胪被发配骊山,与刚被革去官职的太常,一同穿着囚服挥锄采石。   太子一脉中,除来太尉马德庸,其手下重臣,或死、或流放、或摇摆不定。剩下的几个,见到今日朝上这般奇景,亦将横加揣测,惶惶不可终日。   此举不但沉重地打压了太子的党羽,更在其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创伤。高翔而今的地位,在皇上眼中,远比马德庸要高出许多。   今日马德庸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屈服于高翔,怎能叫人不胆寒?   皇后虽有后宫大权在握,可毕竟他是与马德庸系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马德庸倒台,则预示着建斌的太子之位已然岌岌可危,她的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了。   而皇上心中本就对建斌戒心甚重,从之前的种种就能看出。只因宫中子嗣凋零,建彦生母身位低贱,建瑞又未长大成人,无从选择的无奈之举罢了。   且杀害建彰的元凶,一直都未曾被揪出,虽怀疑是建斌所为,可苦无证据而左右为难。   因而,在今日高翔提出由建彦代太常负责皇陵修建时,才会举棋不定,问马德庸的意见,怕是顾及百官反对声,一时难以控制局面。   照理说,马德庸应是竭力反对的,所有人都知道,让建彦涉政意味着什么。可未曾想到,马德庸不但不反对,居然还帮着高翔一同举荐建彦。这就让皇上纳闷了,此二人向来是暗中较劲的,今日竟合着一块了。故而默然许久,也就不意外了。   必是在暗自揣摩,究竟是高翔倒向太子了,还是马德庸有什么把柄被高翔逮着了。   随着百官的众口附议,皇上自然是更难决断了,只好去问孙匡。   哪料得孙匡竟也不反驳。这下可是令皇上骑虎难下,众口一言,心中再是狐疑,也只好应允了此事。   所以,只要待马德庸对高翔或建彦有所行动,皇上必然知道其中关系。   为了权衡朝中势力,用建彦来制衡建斌,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至少这样一来,皇权还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至落入外戚之手。   皇上一直将高翔留在京都,即便是新年宴请时马德庸领众百官联名上奏,亦不予理睬,就是为了在朝堂上制约建斌的声势。   且那日在兴雅殿里,皇上责罚建彦的同时,亦罚了马德庸两个月的俸禄,以示惩戒。   还有前几日,皇上后山狩猎那会儿,讥讽马德庸,褒赞高翔射术,其意亦显。   看得出,皇上为了摆脱外戚干政,早已对皇后及马德庸等人心存芥蒂。只因建斌势大,在打理朝政上也是恪尽职守,未有丝毫把柄握在手上。而皇后主持的后宫,亦是毫无破绽。好不容易逮着个害孙美人无法登台的奴婢,竟还是出自凌雪宫,怎也是查不到皇后的头上,最后只好作罢。   倘若得知高翔已然站在建彦这边,必想方设法保住其二人。一旦有人对他二人有所行动,落下口实。届时,皇上定会将一干外戚连根拔除。   高翔一招投石问路,确是手段高明。让马德庸在众党羽面前颜面扫地,令百官相互猜忌,内心动摇。向太子一脉公然发起挑战,表面心迹,铁了心要扶持建彦,誓与建斌做对到底,先发制人,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同时在日渐难以把控的朝局上,祭出建彦一招,力挽狂澜,为皇上排忧解难。   细细想来,高翔确是精于筹划,不知不觉间已将局势扭转,把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可与此同时,他也将自己、我、建彦、甚至是姐姐和罗鹊,都曝露在重重危机之下。   建彦毕竟是皇子,晾马德庸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骊山下毒手害了他的性命。高翔有皇上的支持,我有高翔的庇护,自然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可姐姐还处在后宫,身家性命全都在皇后的股掌之间。就算皇上有心设防,也是朝不保夕。皇后执掌凤印多年,皇族子嗣只有这么可怜的几个,便可窥见一斑,根本就是防不甚防。   况还有建斌,他的心机城府完全不逊于高翔,甚至在有些时候,比高翔更加精于算计。时下虽与皇后心有不同,可随着高翔扶持建彦,欲要夺他太子之位,绝对不肯将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必当全力以赴,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一旦如此,这二人或会放下各自立场,齐心协力共同对付高翔。   太子建斌、马皇后、太尉马德庸、以及一众九卿官员,同气连枝对付高翔,这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即便是有皇上撑腰,也未免应付得过来。况,他还要力扶建彦上位,保我与姐姐不为奸人所害。   身边有这么多的牵绊,他哪里顾得周全?   这将是一场豪赌。   赢了,众人皆安。   可要是输了,我不敢再往下想。   心中犹如一柄巨锤向我猛击,每撞击一下,全身就不禁一阵抽搐,拼命抚紧胸口,可还是绞痛不已。   “看把你吓的,又不是天要塌下来。就算是真塌下来,我也会为你顶着。还是放宽心些,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高翔言语间,如朗月清风,淡然如初。   我转过身来,将手从他掌中挣脱,双手牢牢攥紧他的手,问道:“此举当真万无一失?”   高翔展颜勾嘴,道:“必万无一失。”   我又问:“那姐姐呢?她可是身处后宫。”   高翔用力扳开我的双手,搭着我的双肩,一脸严峻地看着我,肃然道:“那就要看夫人你的了。”   这一语说得我天旋地转,惊诧地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道:“我?” ☆、第七十七章   几乎不敢想象,高翔竟指望我来保护姐姐。我只是一介命妇,自古以来,女人的地位就只是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朝堂,是男人们夺权的地方。   后宫,是女人们争宠的地方。   于我而言,既没有资格在朝堂上与百官议论朝政,也无法在后宫中与妃子明争暗斗。   大将军府——才是应该属于我的地方。   高翔——才是我唯一的依靠。   “夫人只需隔三差五到宫里走动走动,以你的聪慧,必能化解险情。”高翔朝我眨了几下眼,语态轻缓道,就如同平素闲话家常那样轻松自在。   皇后的手段,甚是阴狠歹毒。之前赵婧怎么死的,赵无碌如何被夷三族的,这些高翔不会不知道。他不但将众人置于危险之中,还要亲自将我送入虎穴。   我彻底迷茫了,已经看不清眼前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这样的应对之策,实在是太疯狂,太让人无法接受了。   脑中一片混乱,思绪一片模糊。我紧捂着脑袋,拼命地晃着脑袋,想让自己快些清醒过来。   可是,手捂得越紧,头就痛得愈加厉害。   看着眼前的红油在烛火上缓缓淌下,我的心,在滴血。   高翔猛然窜起,将我双手奋力拨开,向我倾来。猝不及防的我,身子后仰,朝身后的金榻上倒去。而他的身子,就如一团黑云,将我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   我就这样被他压在身下,双手动弹不得,手腕也是被扼得生疼。   一张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的脸,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一道道浓重的鼻息,扑打在我冰冷的脸上。   从他莹澈的双眸中,我清晰地看到自己此刻慌乱的神情,鬓发早已是纷乱地洒在榻上,脸色苍白得犹如死灰。   高翔肃然低沉道:“在烽火硝烟的姑臧城,你可以为了我,只身闯入匈奴大营。在麒麟殿上,你可以为了你姐姐,在毫无准备之下登台献舞。在京郊军营,你可以为了大局,假传我的军令,犒劳军士的同时,化解众士兵及王卫忠对我的误解。你的能力早已超乎你的想象,你不再是初来我武威侯府的那个只会躲躲闪闪的柔弱女子。在与我相处的这段岁月中,你不断地成长,已然拥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你可以的,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忽然,我从高翔的眼眸中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此刻的我,面色已然被层层热浪拂得红润了许多,神情也不再如方才那般惊慌失措。   他说的没错,我从来不曾真正审视过自己。   自姑臧一役后,我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成熟。   我可以面对万千匈奴勇士,毫无惧色地与乌拉斯台畅所欲言。   我可以在麒麟殿中面对皇上及众百官,沉着冷静地跳着片刻前刚偷学来的舞蹈。   我可以在高翔受到军中非议时,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维护他的同时,更化解了一场信任危机。   甚至在兴雅殿内,看到建彦与罗鹊被马德庸欺负,我依旧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曾做出过激的举动。   一直以来,我的眼中只有高翔,以至于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也从未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是高翔的一番犀利措辞将我点醒,是他让我认识到了自己并不只是个羸弱的女子。   我已不再是那个在仁寿山下,看到一窝悍匪就吓得魂飞魄散的陆雪妍了。   如今的我,拥有着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强大意志。   这股强大的意志力,正是通过我对高翔的爱,一点一滴,锤炼而成的。   我猛然翻身,挣脱高翔的束缚,淡然俯视着他惊讶的神色,讥笑道:“夫君也该好好练练了,这身手还不及臣妾,若要出去打仗,怕是要为朝廷丢脸了。”   屋中立时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好,那就来练练。”   从未想过,建彦会有离开皇城的那一天,且还来得这样的快,这样的突然。   是日,高翔拨了一百精兵,由王卫忠带领,护送二人赶赴骊山,为皇上修建陵园。我与高翔一同站在城头上,目送建彦与罗鹊驾着车舆离开。   阳春三月细雨绵,风中故人尤蹁跹;潮起潮落几春秋,清风朗月挂天边。口中喃喃寄语念,愿君挂帆彩云间;千古功德复登还,旒珠冠顶丹陛前。   我朝着被吞噬在风雨中的朦胧黑影挥手告别,满脸的细流早已分不清楚,是雨水,还是泪水。   高翔斜臂张手,朝我微笑。我亦将挂着水珠的脸朝他迎去,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往石阶下奔去。   身后,是海阔天空。   眼前,是风起云涌。   然而此刻,我心中无所畏惧。   待风停雨歇,和煦的阳光终将普照人间。   同时,还将会为我,带来一片绚烂天虹。   我将牢牢地抓住这只手,一起跨过深渊泥潭,勇往直前,直到看见尽头的那道天虹。   宫中的雨势更甚,凌雪宫前一片朦胧的水帘,除了噼啪雨声,再也听不到其他。   姐姐说,近来皇上的身子越来越弱,已有半月未踏进过后宫。听下人说,似感了风寒,卧床不起,身旁只有皇后一人每日相伴,也不知眼下情况怎样。   我问姐姐,为何不去陪在皇上身边,就这般儿便宜了皇后。   姐姐摇头道:“我每日在宫里为皇上祈福,心意到了就好,人去不去,无妨?”   姐姐对于皇上的这份情,实在非我所能理解。   或许,这就是身为皇上女人的命运罢。   只有她们自己,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甜酸苦辣。   皇后既在皇上身侧照顾,想来也暂时无暇分身,来耍什么阴谋诡计。   待雨停后,我相姐姐告辞,犹自转到了御花园。   一景一物,与当年但无差别。   树,还是这般的葱郁。花,还是这般的绚丽。水,还是这般的清澈。   抚琴吟诗之人的离去,就像是个匆匆过客,并未让它有丝毫的改变。   这御花园已有数百年的历史,莫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皇子,就算了皇帝,也换了不知道多少个了。   随着满腔悲戚的诗词朗声,黯然伤神的抚琴声,从这里消失,它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那些得不到皇上恩宠的后宫妃子,在这里赏花观景,消磨时日。她们个个绫罗锦缎,红脂青黛,看上去高贵无比。可又有谁知道,在暗无天日的黑夜之中,她们的那份孤寂和哀叹。   说到底,姐姐终究是她们中的其中一个。   除了皇后与孙美人,其他后妃,得宠也好,不得宠也罢,几无差别。   将来的命运,都是一样的。   正彷徨间,裙裾像是被人拉拽了一下。我低头一看,竟是一个胖墩墩的小娃儿,且我还认得,是那四皇子建瑞。   我弯下腰,将他抱起,笑道:“你这个小东西,都长这么大啦。”   “娘说了,人都会长大的,陆姑姑不是也长大了吗?”建瑞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答道。   心中霍然感慨万分。诚如建瑞所言,我也长大了,已不再是那个盘在爹爹膝头,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   “陆姑姑,莫要发愁。娘说了,不高兴的事情,就不要去想,这样才会快乐。”建瑞伸着小指儿,在我眉宇间轻揉了起来。   “你娘把你教得真好。”我一边夸赞,一边左顾右盼起来,“你娘呢?她怎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御花园?”   刚一转头,余光便瞥到了向我跑来的孙美人,未及我招手示意,建瑞已从我怀抱中挣脱,朝她一晃一晃地走过去,嘴里喊着:“娘,建瑞在这呢。”   未免建瑞摔倒,我一路弓着身子,张着双臂,跟在他后头。   “你怎一个人瞎跑,急死娘了。”孙美人蹙着眉头,狠狠将建瑞数落了一顿。   建瑞指着我道:“建瑞没有瞎跑,陆姑姑不是坏人,之前在柏梁台对建瑞可好了。”   我向孙美人行礼,道:“臣妾见过孙美人。”   “快快请起。”孙美人上前来托我,道,“宜庄夫人当日麒麟殿上代妾身献舞,解皇上燃眉之急,还未当面言谢。”   我道:“是臣妾该道不是才对,害孙美人腹泻的,是姐姐宫里的人。此事与姐姐无关,还望孙美人莫要迁怒于姐姐。”   此时,孙美人身后的一个婢女和一个公公,也跟了上来。见那婢女暗暗觑我。一眼便认出,定是皇后安插的她身边的内应。   孙美人回身对那奴婢道:“带小皇子四处走走,宜庄夫人于本宫有恩,今日恰好遇着了,理应当面言谢,多聊两句才好。”   那婢女上前,垂着头刻意避开我的目光,迟疑了一会儿,便与公公一道离开。   待三人走远,我忙倾身拢手在孙美人耳边低语:“怎可让小皇子离身,那……”   音犹未落,孙美人亦附我耳边道:“无妨,那公公是自家人。”   我猛然瞪目一惊,原来孙美人与姐姐一样,早就知道皇后悄悄把间人安插在自己身边。   孙美人匆匆朝四下瞧了瞧,携着我的手,低声道:“不如移步红絮宫一叙罢。”   我与她只萍水之交,她却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这些,又邀我去她的红絮宫。显然,面前的这位孙美人也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只会憋在宫里,照顾皇儿。   如今想来,这后宫之中,除了那两个喜欢嚼舌根的彭良人与周八子,个个都非泛泛之辈。   记得听高翔说过,孙美人腹泻那日,在榻上还为姐姐求情,应是无害我之心。向来韬光养晦的她,今日不惜主动卸下面具,定是与我有要事相商。   她并非皇后身边的人。我心中倒也是好奇得很,她来找我,究竟所谓何事? ☆、第七十八章   随孙美人步入红絮宫,宫内不如椒房殿的金碧辉煌,也不及凌雪宫的典雅别致,满园的各类红花在这个暖春时节傲然绽放,将宫中染成了一片红色的汪洋,看起来倒也算是赏心悦目。   宫中的下人不多,但看得出,这些都是孙美人精挑细选的心腹,见我进来,个个都当我不存在似的,不向我行礼,也不偷瞟我一眼,只顾忙着自己的活儿。   入了正殿,还未等我试探,孙美人已然跪倒在我身前。   我立时大惊,忙将她扶起,道:“孙美人这是作甚,雪妍万万承受不起,还请起来说话罢。”   怎料,孙美人身子虽是娇小,毕竟是舞姬出身,气力倒是大得很,虚费了好多力道,也未将她拉起。   孙美人跪在地上,央求道:“请宜庄夫人看在小儿建瑞的份上,救我母子一命罢。”   我道:“此话怎讲?我不过是一介命妇,何来……”   音未落地,孙美人已启口道:“宜庄夫人深明大义,必能救我母子于危难之中,还请先答应了臣妾。”   这孙美人这般心诚志坚,不顾自己身份,也要向我求援,不禁让我左右为难起来。   不过她终究不是站在皇后那边的,或还受到其威胁迫害,才来求我。   高翔曾对我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家人。   而今,为了对付太子一脉,最需要的就是站在一条土壕里并肩作战的战友。她是建瑞的生母,在后宫之中,也算是个人物。   我道:“雪妍答应就是了,还请孙美人快快起来罢。”   孙美人骤然抓着我的裙袂,呼道:“真的?”   我含笑点头,将她扶起。   二人坐定,孙美人才说起了宫中的往事来。   孙美人还是一名舞姬的时候,前皇后还健在,名为郑姌,是我主的正室。那时的马皇后,还只是一名姬妾,地位根本无法与她企及。   马皇后名叫马明珠,出生于商贾世家,容貌昳丽,见识不凡,家中经营铁器冶炼生意,当时在汉中颇有名望。时值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我主为推翻前朝暴政,募兵买马,聚买兵器。   马家不但无偿为我主提供兵器,且还倾其所有,将祖上田产一并变卖,筹集了十万两银子,以供军需。当时的十万两银子,可是救命的钱,有了这笔银子,不断召罗精兵良将,我主这才有了对抗前朝的资本。   我主为了感恩,将马家的两个子女留在了身边,一个便是当今的马皇后,另一个则是现今的太尉马德庸。   而孙美人能够从一名舞姬,摇身一变成为美人,还要归功于马明珠的举荐。说起来,马明珠对她还有提携之恩。   听到这里,我不禁目瞪口呆,她二人竟还有这样一段渊源,不禁怀疑起了孙美人此番邀我来红絮宫的动机。   孙美人显是看出我的脸色不自然,将茶盏朝我面前推了推,朝我莞尔一笑,又说了下去。   当时的日子过得不比今日这般舒坦,身旁多个人照应,也是好的。马明珠见孙美人善歌舞,力气也比寻常女子大些,便提议郑姌让我主立她为妾,好照顾全家人。   郑姌本是个大家闺秀,性子温和,也就同意了,再向我主说与此事。他亦欣然接受。就是这样,孙美人便成了我主的姬妾,其职责,主要是为二人照看小主子。   因为有了马家的援助,汉中其他商贾也纷纷响应。我主声势日益强大,四大将军征战四方,开疆拓土,直杀到京城天子脚下。因身在前线,我主考虑到家眷的安危,将其一并留在了汉中,待攻破皇城,推翻前朝,再将她们接来。   时也命也,就在四大将军包围京都之时,我主正在赶赴京都的路上,身在汉中的郑姌自幼身子骨弱,受不起连年战事的颠沛流离,身患恶疾,卧病在床。马明珠请了郎中来为郑姌看病,郎中只说有些气血不调,服几剂药就好,诊治完毕就留下方子离开了。   当时的孙美人,正在厢房帮着两位姐姐照顾建彰、建斌两位年幼的小主子。因心忧郑姌病情,便隔着墙谛听了郎中的诊断,心中顿而释然。   可就在她满心以为郑姌过几日就能康复时。数日后,正屋突然传来大声嚎啕,当她领着两位小主子前去一看,郑姌已经归天了。   郎中分明说是小病一场,怎就忽然去了,孙美人自己怎也想不明白。   马明珠对屋里的所有人说,前阵子郎中来看过,说郑姌已病入膏肓,恐时日无多,怕告知众人后,消息传入正在阵前浴血杀敌的我主,乱了心志,功亏一篑,这才隐瞒郑姌的病情,还说这也是郑姌自己的意思。   众人皆黯然泪下,钦佩郑姌的高义外,也赞许马明珠的坚强。   可那日郎中分明不是这样说的,孙美人不禁心下狐疑,怀疑郑姌的死与马明珠有关。   之后,她便悄悄在园里捡了些郑姌服用过的药渣,到城里的药铺问个究竟。药铺掌柜一看,当场唬了一跳,说里面有乌头,且剂量不轻。突然想起,前几日有一妇人来药铺抓药,形容的容貌与马明珠一致,说是家中的母犬时常痉挛,问可有方治。掌柜不以为然,便为她抓了些乌头。那妇人又说,还有几只犬崽也是这般症状。掌柜又多开了几剂药给她。   这乌头本有毒性,也确有治疗痉挛之疗效,但不可过多服用。可郑姌只是身子阴亏,明显药不对症,服了掺有乌头的药,哪里还有命活。   孙美人拿来的药渣,分明是与其他草药掺杂在一起,并非是治痉挛,掌柜当下就起了疑心,说这要是服下去,莫说是犬,人命都是要丢了去的,欲要去报官。孙美人思前想后,料想我主知道是马明珠将郑姌害死,必心痛欲绝,于前方战事不利,便私底下施了掌柜些银两,将此事暂且压下。   待我主推翻前朝暴政,回到汉中准备接家眷回京都时,才得知郑姌去世的消息。此时,距郑姌离去,已过了小半年之久,马明珠说是为了全局着想,命家里所有下人及护卫,不得去京都通报消息。   我朝初定时,皇上念郑姌故情颇深,封谥号明德皇后。又念马明珠深明大义,在百官的一力推举下,封她为皇后,还赐了马德庸太尉之职。孙氏也被晋升为美人。   我蹙眉问道:“皇上都已回来了,你怎不把这事告知皇上。明德皇后无端遭到歹人暗算,你不去告发,于心何安?”   孙美人说,当时她也确有此想法,可再要去药铺寻找掌柜,让他指认凶手时,药铺已人去楼空了。因怕马皇后有所察觉,那药渣早就偷偷丢弃了,无凭无据地去告发皇后,无异于以卵击石。且念皇上失后悲痛,不忍再雪上加霜,将这残酷的事实告诉他。   这一瞒,就瞒了整整十二年。   从目前宫中状况来看,皇上定是不知此事,否则马皇后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风光。既然瞒了十二年,为何又要说与我听,我心中好奇的同时,亦感到一阵惊惧。   我将面前腾着热气的茶一饮而尽,腹内顿是火热沸腾,好似一团大火,要将我五脏六腑皆俱燃尽方休。   孙美人说她自那日后,每当夜深人静,都会梦见明德皇后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哀啼,问她为何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陷害,而不去向皇上禀明实情,还她一个公道。   这些年来,夜夜难免,如食了莲子般的煎熬,几度欲要了结了自己这条性命,追随前皇后而去。可一想到马皇后胆大包天,胆敢害死郑姌,将来恐怕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身为后妃的她,也同样心系着皇上,轻身之念便渐渐打消。   我朝初定,四大将军命运各有不同,诸多追随皇上的旧臣也各奔东西,走马上任,留在宫里的老人已为数不多。尤是后宫,除了马皇后,就是她孙美人了,其余后妃都是后入宫的。   因而,知晓前皇后郑姌事迹的人,屈指可数。知道郑姌当年是如何死的,怕是只有马皇后和孙美人自己了。   马皇后许是念在孙美人是服侍在皇上身边的旧人,起先待她还算客气。孙美人也自知马皇后包藏祸心,不敢盛泽雨露,平日甚是收敛,幽居红絮宫,也不与其他后妃常走动。   然而,当时的皇上正值盛年,可宫中除了原本的两位皇子外,只有建彦的生母在皇上宿醉那日被意外临幸,才有了身孕。那宫女尽管身份低微,可终究是怀有龙种,皇上命人将其软禁在赤霞宫中,派了许多禁军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想来皇后也是苦无下手的机会,建彦这才得以顺利出世。   我不禁问道:“难道皇上心中知道明德皇后的真正死因,这才搞出这般阵仗,防患于未然?”   孙美人道绝无可能,说是当年我爹爹向皇上进言,宫女怀有龙嗣,有辱君王帝威。皇族的血脉自然是要留得,可那低贱的宫女却是万万留不得。皇上思虑再三,觉得爹爹所言甚合情理,又怕那宫女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三尺白绫轻了身,这才派人严家看管,以免意外,只待孩子出生。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当年若不是爹爹,怕也不会有今日的建彦。   这二人的缘分,就像是前世已经注定,不禁心中感慨万分。   后来,果是在建彦出生后,那宫女便被一樽鸩酒赐死。在后宫中,鲜少有人知道她的姓甚名谁,就连孙美人也无从打听。与那宫女熟识之人,自然也是三缄其口,惶惶不可终日。也正是这样,建彦才侥幸得以出世。   可后妃皆无所出,一名身为低微的宫女倒能意外有了身孕,令孙美人心中疑惑重重。恰巧那时红絮宫旁的绿柳宫里,也住着一位良人,孙美人便留了个心眼。这良人也算是服侍过皇上几回,可就在每次在临幸后的第二日,园子里总会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药味儿。   趁一次元宵佳节,那良人出宫与家人团聚之时,派身旁的公公摸黑翻墙去打探究竟,竟是在墙角便发现了有些干涸的药渣。暗中遣人去城里的药铺问了才知道,是避子汤。   哪有后妃不想为皇上诞下一儿半女的理儿,主动去服这避子汤,且那良人身份也不高贵,正是拼命攀得龙宠之时,宫里谁又会有胆子给她避子汤?   这时,孙美人想到了一个人,那便是马皇后。也只有她能轻而易举地弄到避子汤而不被人察觉,也只有在她的胁迫之下,后妃才会主动去喝那伤身子玩意儿。可孙美人自己也服侍过皇上不少回,马皇后从来不曾逼她服用避子汤,也未暗示过她。   自此,孙美人便暗中观察,发现身边的婢女为她送来糕点时,总要有意无意等她吃上两口,才会离去。   而这婢女——就是我方才在御花园里见到的那个。   想必,这糕点中定是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难怪雨露恩泽多时,腹中也不见动静。孙美人这才知道,皇后不但派人每日暗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还往她的食物里掺着东西。   后来,每次吃糕点时,待那婢女离开后,便将口中的东西给吐了出来。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习惯,但凡有重要的事情,都要将那婢女支开,只留下自己信得过的几个心腹下人。   马皇后居然不念旧情,打起了孙美人的主意,令她颇是苦恼。要是告发,手头也没个证据,顶多也就是处死一名婢女,且还要惊动了马皇后,往后的日子只怕是不会好过。要是不告发,忍气吞声,也不晓得自己能忍多久,恐怕最终也会郁郁而终。   也算是天顾人怜,孙美人在一次临幸后不久,感到身有微恙。大白天的,总是犯困来,想着自己可能是怀了身孕。   后趁着一次去白马寺烧香,偷偷乔装打扮找了个郎中把脉,终于得知自己的确的确是怀了皇上的骨肉。   母子连心,做母亲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   回到红絮宫后,怕事情传到马皇后耳朵里,保不齐又会成了第二个郑姌,便一个人也未告诉。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瞒着也不是个办法,孙美人忽心生一计,用布条将自己的腰肢给束了起来。明知这样对胎儿不利,自己喘息也是困难得很,可为了腹中的胎儿,孙美人别无他法。   这一束,身形虽是看不出来。可这月事一直不来,令孙美人甚是焦急。后妃每个月的月事都有记载,若是连着几个月不来,必遭人怀疑,便每个月都算好日子,找了宫里一名靠得住的婢女,在她每次来月事后,将她那满是血污的月事条裹在自己身下。待专管月事查验的公公掐着日子前来查验时,就将那月事条取出,总算是瞒了过去。   可这依旧不能让孙美人悄然无息地安稳度日,每个月太医为各宫后妃日常把脉,是宫中的规矩,逃也是逃不过的。那也真真是巧了,为孙美人把平安脉的太医,竟是她的老乡。察觉出孙美人脉有异相时,刚要开口道喜,却见到她一个劲儿地朝自己使眼色。   能在宫里活得长久之人,必有其生存之道。这太医当即察觉出孙美人有难言之隐,便不动声色。待屏退下人后,孙美人急急跪在那太医面前,求他万万莫要自己有孕之事告诉他人,并许以金银财物,以示厚恩。   这太医为官多年,后宫久来无所出,多少也猜得出几分。念在孙美人与他是老乡,又有金银赏赐,也就替她瞒下了此事。还提示她,先养胎三月,勿要让人觉察,三月之后再被临幸,有五成的把握可保住胎儿。剩下的,则要靠她自己了。   孙美人自知无法拒绝皇后的临幸,便托病三月。待腹中胎儿安稳后,再行雨沐。兴是自幼勤练舞姬的关系,期间毫无妊娠迹象,那腰肢又一直被束着,几个月来也不曾被人发现。直到怀胎七月,再束下去,恐对胎儿不利,便不再束腰。   哪料到,才不几日,这肚子就鼓胀得老大。下人见势,忙唤太医来看,这脉一搭,竟说是已怀胎七月。   那为孙美人把平安脉的太医,早已暗中与她有过一番商议,说此母子异于常人,绝非常理所能推断,是为不详之兆,请求皇上要多加小心。   孙美人这招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自知即便是诞下骨肉,也未必能保得住母子平安。可宫里常年未有喜事,皇上嘴上不言,那阴沉的脸色早已摆在那了。得知自己怀有龙嗣,怎能不喜,必不会听从他人道听途说。不过,皇上疑心甚重,待将来产下,必心有余悸,将冷落自己,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且有了这番神鬼之说,总归会让旁人心有恐惧,不敢靠近。   一个无欲无求的后妃,就算有了子嗣,也总比一心想要夺宠的人来得安全许多。   也只有这样,或才有机会保住性命,安享余生。   之后,孙美人便果真母子平安,为皇上添了一位小皇子。   这时我才知道,上次姐姐口中说的孙美人产子故事,都只是道听途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没想到这些年来,皇后居然如此恶毒,全然超乎我的想象。不但亲手害死了明德皇后,还对后宫各妃全力打压,就连与她一同苦尽甘来的孙美人,也不肯放过。   忽而想起当年的赵婧,她是赵无禄的女儿,难道也甘愿服下这避子汤?   孙美人摇头说,赵婧身份再是高贵,相貌再是神似明德皇后,终究是个夫人。后宫有后宫的规矩,人人都有容颜老去的时候,盛宠只在一时,有个一儿半女才能安然一世。赵婧多半也是和她一样,被人在暗中下了药而无所察觉,才一直不得孕的。   故而,当赵婧风头正盛之时,也未见皇后有所行动,想来早已是成竹在胸了。   赵婧是何等的精明,也逃不出皇后的掌心。可见,在这光鲜亮丽之下的后宫,远非深墙之外的人所能想象。   如今回想起来,幸好姐姐看得透彻,不等皇后来赏,自觉服下了那避子汤。否则,恐怕这凌雪宫,早就易主了。   孙美人将这等深藏了十二年的宫闱秘事,与我说得这般仔细,必是皇后越来越容不下她母子二人,这才不得已向我求助。   建彦去了骊山,自然是由马德庸去对付。宫中只剩下两位皇子,显然已是将矛头对准了建瑞。而眼下能与太子一众抗衡的,也只有高翔了。   她不来求我,又能去求谁呢。   我道:“大将军为我朝重臣,必不会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而不顾。孙美人有何难处,不妨道来。”   正愁着无法将皇后扳倒,孙美人今日相邀,犹如雪中送炭。一旦抓住了皇后的罪证,定叫她翻身不能。   帮她,也就是在帮自己。   然后,孙美人后面说的事情,更是让我大吃一惊。 ☆、第七十九章   就在匈奴朝拜那日,麒麟偏殿内,孙美人早已看出,那为送来糕点的婢女,双手微颤,步伐慌乱。这糕点,必有名堂。   当时,孙美人并不知这婢女是出自凌雪宫的。否则,当时她便早早向姐姐暗中提点了。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哪些人值得交,哪些人不值得交,这理她是再清楚不过了。   皇后倘若真要对她下手,也不会挑在这个点儿,必是想让她登不了台。很明显,她的目的就是要皇上迁怒与匈奴,挑起是非。只有这样,才能将高翔从京都支开。而高翔一旦离京,她便再无顾忌。   原来这孙美人身居后宫,竟将朝中之事看得如此透彻,果是深藏不漏的高人。   我蹙眉惊道:“明知这糕点有问题,你还吃去?”   孙美人苦笑道:“不然呢?我若不吃,必遭皇后起疑。她这是摆明了不想让我登场,我别无他法,就算里头有砒霜,我也要吃。”   当时,如若不是我临时顶替,怕是匈奴还真要赢了那一局,只怕世道又要不太平了。   我厉声质问道:“你既知晓其中道理,还要将我夫君置于险境,究竟安的什么心?”   孙美人忙抬手示意我噤声,朝宫门外瞅了瞅,叹息道:“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我若不食,我与瑞儿恐将来要遭皇后毒手,她这分明就是在试探我。为了保住瑞儿,我就算是豁出这条命来,也要护他周全,也只好牺牲大将军了,将眼前的危机化解,还望宜庄夫人体恤我一个为人母亲的心。”   为人母亲的心?   我虽不曾有子嗣,可倘若有人要对高翔不利,我必舍命奉陪到底。高翔尚且如此,孩子与我血脉相连,岂有不顾之理?   若是置身在麒麟殿偏殿的是我,恐怕也会与孙美人如出一辙。   她虽险些害了高翔,终究是出于无奈。我心中也不怨她,示意她说下去。   后来孙美人才知道,那婢女是凌雪宫的人。她与姐姐素来无恩无怨,且姐姐在后妃中人缘颇好,想来定是皇后安插在姐姐身旁的间人,这才向皇上求情,为姐姐求情开脱。   所幸,皇上并未责罚姐姐,总算是让她心里头好过了些。   然而,事情到此并未完结。   随着建瑞的一日日长大,终将成为皇后眼中的绊脚石。前些时候,马德庸将罗鹊吊在树上的事,她也有所耳闻。皇后终于按捺不住,对皇子下起手来了。   那日所幸我与姐姐在一旁周旋,暂时平息此事。可当建彦离京之后,宫里能够威胁太子之位的,也就只有建瑞了。   昨日,孙美人照例去椒房殿向皇后请安,回来后发现建瑞不见了,问遍了宫中所有人,都不知其去向。心里万分焦急,来不及治他们的渎职之罪,便出宫去寻找。   寻到沧池边上,才发现不知是何人,将建瑞一个人扔在了池中的假山之上,那假山甚是陡峭,稍不留神便会失足落水,况建瑞还是这般的小,哪里懂得水性。而孙美人自己也全然不懂水性,四下一个人影儿都不曾瞧见,大喊了几声也无人应答。只有建瑞哭哭啼啼应她,欲要向她攀来,急忙被孙美人喝止。   好在建瑞乖巧,被孙美人这么一喝,也不敢往前攀爬,险些出了人命。   此时的孙美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跑回去喊人,怕将建瑞一个人丢着,万一不小心掉下假山,下面可是冷冰的池水。   呆立在旁边,也不是个法子,只能是眼巴巴地瞪着干着急。   喊得嗓子都哑了,泪也流干了,依旧半个人影儿都寻不着。而建瑞在对面哭闹得也累了,要不是手抓得紧,几度欲要掉入池中。   正当绝望之际,孙美人歇斯底里,拼劲身上最后一点气力,朝天怒吼。正值太子建斌路过,听到喊声,前来查探究竟。   孙美人见是建斌,心里也没个准儿,不知建斌会否救他的皇弟。可苦无他法,唯有向他下跪,求他念在一脉同生的份上,就建瑞一命。   未及孙美人央求完毕,只听噗通一声落水声,当即以为建瑞力竭,落入水中,急而转头去看,却发现建斌已然穿着衣袍,向池中的假山游去。攀上假山将建瑞抱起后,又折了回来,安然无恙地将建瑞交还给她,还嘱咐她,道:“今后可要看好了,莫再发生意外,不是每次都这么巧能遇到本宫的。”   言毕,便裹着水淋淋的衣袍,瑟抖离去。   建斌曾说过,他只想坐上皇位,好让我回心转意,投入他的怀抱,从未有害同胞手足之心。今日想来,倒也不曾食言。归根结底,是他救了建瑞。   我急问道:“是何人如此猖狂,竟将年少不懂事的建瑞偷偷带走,丢弃在假山之上自身自灭?”   孙美人含泪低泣道:“还能有谁?”   我骤然心中一惊,皇后居然如此心狠,连个小娃子都不放过,竟猖狂到如此地步,这皇宫之中,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猛然想起高翔曾经说过,世间的王法,永远是由强者谱写。一个明君,可保一世基业。一个昏君,也能毁了十世的苦心经营。自古到今,比比皆是。前朝——便是明鉴。   从建斌向孙美人的提醒看来,显是知道是何人所为,又不好直接道来,才说得如此隐晦。孙美人是聪慧之人,经此一劫,必悉个中缘由。   看来,皇后与建斌的心结,还未打开。   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孙美人说,回到宫中,问了建瑞,只答道:“儿臣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在那假山之上了。儿臣心里惶得紧,听父皇说过,这沧池里有大鱼,会生吞人的,怕落到水里被大鱼给叼了去,这样就再也见不到母妃了。”   从建瑞口中问不出缘由,孙美人便把宫里所有的下人都审了个遍。只有那名皇后安插在她身旁的婢女,言辞闪烁,频频躲避她的目光,定是与她脱不了干系。   然而,一旦惩治了她,无异于向皇后昭示,自己已然知晓了她的阴谋诡计。如此公然挑衅,日后恐遭不测。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佯装不知。念着皇上近来龙体违和,也就关照宫中下人,将此事给压了下来,莫要再让皇上劳心。   我蹙眉问道:“既知此婢女有祸害之心,适才你还放心将瑞儿交付给她?”   孙美人道:“御花园人多眼杂,身旁又有自己人照应。皇后虽有心害瑞儿,可也至如此明目张胆。”   想来也却有几分道理,我不禁暗暗钦佩起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起来。   她胆儿虽小,却从不怕事。为了自保,拼了命也要生下建瑞。   她知晓宫闱中所有不堪入耳的秘闻,口风甚紧的同时,心思也是极为细密,这才能活到今日。   她何尝不想将自己所知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向皇上禀明,将皇后绳之于法,可无权无势的她,有心无力,终究什么都不能做。   眼下,皇后已然将魔掌伸到了建瑞的头上,她再也无法忍耐下去。而她也无力保护建瑞的周全,故而只好向我求助。   她知道,当今这世上,唯一能救她母子的人,只有我的夫君,高翔了。   而她身居后宫,与高翔并无交集,除了拜托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难怪一直深居简出的她,会出现在御花园中。   她每日都在期盼。   期盼有朝一日,或许能在这里遇到我。   尤其是今日,建彦离开京都。她必是也知悉我与建彦的往事,料想今日我多半会移步御花园感叹前世今生。   孙美人是个聪慧而睿智的女子,能将明德皇后的真正死因埋在腹中十二年,不曾告诉任何人,却独独告知于我。足见,她心中早有把握,知晓我的立场,相信我定会义无反顾地出手帮她。   这件不为人知的秘闻,将是把皇后一举扳倒的天赐良机。毒害明德皇后,决计是诛九族的重罪。   想到这里,心中的惊惧也不像之前那般凝重了。反而是有些暗喜,今日一趟不算白跑,收获颇丰。在得知一个天大消息的同时,身边还多了一名得以信赖的伙伴。   我道:“那日在汉中药铺的掌柜,你可还记得他的面相?”   孙美人信誓旦旦道:“明德皇后那日惨死,我哪里会不记得?莫说是过了十二年,就算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每日夜晚,我在梦见明德皇后的时候,也会一并梦见他。只因我出身卑贱,在宫中也是无权无势,寻他不得。”   事情都已过了这么久,那药铺掌柜是此事的唯一线索。从那日人去楼空来看,多半是惨遭了皇后的毒手。   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到他的坟冢,我就当他是活着。只要有一线机会,就算把整个汉中郡翻过来,也要将他找出来。   我问了孙美人那药铺掌柜的相貌,以及药铺所在地址,便匆匆告辞。   回到府邸,我将今日会见孙美人一事,与高翔尽数道来。   高翔竟也懵了半响,瞪目张舌,难以相信。   沉寂良久,高翔问我,这孙美人可是靠得住。   我道,皇上把建瑞比建彦看得重多了,皇后连建彦都不放过,又怎会让建瑞好端端地活着,必深信不疑。   且建斌多少念及手足之情,暗中维护建瑞。此二人心有不齐,或是将他们逐一击破的突破口。   我将那药铺掌柜的面貌及药铺地址,向高翔陈述一番后。   他在屋中捋须踱步许久,猛然回身抬眉道:“天助我也,此事我已有了盘算。只要那药铺掌柜尚且活在人世,我有就办法将他找到。这几日你照常去凌雪宫,红絮宫莫要再去了,切不可再与孙美人私会,以免遭人起疑。”   我道:“今日孙美人邀我红絮宫一叙,被她身旁的间人看个仔细,皇后必然已经知晓,又当如何护她周全,她可是关键之人。”   高翔陡然转身,广袖长挥,道:“我自有法子,夫人不必过虑。” ☆、第八十章   翌日,我在凌雪宫陪了姐姐半日,有意无意地提到明德皇后,试图从她口中获悉一些讯息。   然而,正如昨日孙美人所说的,宫中的老人已经不多,像姐姐这些后入宫的妃子,对于明德皇后几无所知。   姐姐问我,怎么忽然对明德皇后感兴趣起来。   我只好佯装感叹说,倘若明德皇后在世,这后宫也不会如今日这般风声鹤唳,以掩饰自己的动机。   青梨宫是从凌雪宫出宫的必经之路,每每行到于此,我都会不知不觉地放慢脚步。这宫里的彭良人与周八子甚爱道是非,且口无遮拦,好在此处离椒房殿很远。   后宫妃子好几百人,皇后耳目再多,也不可能一一监视。只有那些中皇上意的,时常被临幸的,才是她的主要目标。像这二人估摸是从未沾过皇上的雨露,日子过得清闲无聊,故而也不在皇后的监视目标之内。   一路想来,已越过了青梨宫,朝四下扫了一眼,周围一片静谧,只有三三两两的宫人在远处的树荫下打着盹儿。   皇上这一病,皇后又忙于照顾皇上,这宫里的人倒还真会钻缝子。怪不得爹爹曾说:“皇宫可是最好的历练之处,机灵的人在里头只肖待个三五载,不说飞黄腾达,至少也能成个人精。而后知后觉的人,恐是连一月都活不过去。长年累月淘汰下来,能在皇宫里生存的人,可都是有些道道的。”   如今想起这句话,确是不无道理。   我悄然折回,坐在青梨宫的石阶上,随手从身旁拔了根,放在手里把玩,佯装休息,耳朵可是竖得老紧。   果不其然,墙内窸窣声清晰传来。   周八子道:“前日姐姐未曾陪妹妹一道去沧池,可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我心中一怔,莫非那日建瑞被人抱去池中假山,这周八子也在场?   未等细想,彭良人接茬儿,问道:“什么好戏,妹妹还不快说来听听?”   周八子道:“姐姐怎不困了,不是要去午歇吗?”   彭良人道:“贫嘴,莫要再勾我肚里的馋虫了,且快道来。”   随后同时响起二人一片娇媚的笑声。   周八子道:“前日我去沧池本要去采些杨柳枝条,你猜我见着什么了?”   彭良人道:“捡重点讲,你这张磨人的嘴,可急死姐姐了。”   周八子道:“我见到四殿下像是被困在了池中央的假山上了,孙美人在岸边拼命喊人,看起来是不懂水性。”   彭良人道:“这可是天赐良机啊,你要去把四殿下救下来,是头功一件,皇上那边的好处可是少不了的,没准还会……”   周八子道:“姐姐莫要取笑妹妹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在这宫里,不是得宠越多,就越风光的。”   彭良人道:“妹妹说得极是,像我二人,入宫怎说也有七年了吧,愣是连皇上长什么样儿,都未见着,还不是太太平平得过日子。你看看那赵夫人,当年何等嚣张,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死’字。对了,你到底是救了没救?”   周八子道:“自然是没救,救了我还能在这与你论长道短吗?”   彭良人道:“妹妹做得对。”   周八子道:“这还不算什么,你猜后来这么着?”   彭良人道:“妹妹且说。”   周八子道:“太子跑来,二话不说,直往水里跃。”   彭良人道:“你说是太子救了四殿下?”   周八子道:“嗯,正是太子。”   彭良人道:“这就奇了怪了,太子怎么会救四殿下。前脚刚把三殿下赶跑了,后脚就去救四殿下,这理儿说不过去啊!”   周八子道:“姐姐老说妹妹不够机灵,这下可错了罢。三殿下不是太子逼走的,是皇后和太尉大人。”   彭良人似有惊呼道:“你是说,太子与皇后,还未和好?”   周八子忽然压低声音道:“小声点,别人听见了可不好,准不定隔墙有耳呢。”   彭良人道:“是是是,妹妹提点得是。”   我不禁心中好笑,这隔墙有耳,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当初在陆府旁的小巷里还在嘲笑建斌堂堂皇子,竟还做偷墙小人。未承想到,亲自偷听别人谈话,还真够带劲的。   那二人怕是从未想过,有人会在外头偷听,且还是我这个宜庄夫人。此时,声势渐低,不过还是能够依稀辨清。   周八子道:“适才听宫里的公公说,皇后跑到了含丙殿,与太子大吵了一架。二人吵得老凶了,殿外百步都能听到。”   周八子又道:“皇后数落太子心肠太软,今日救了皇弟,人家可是不会领情的。没准哪日就倒打一耙,把他从太子宝座上给揪了下来。”   彭良人道:“太子对那两位皇弟,向来都是极好的,想来也不会报复的罢。况四殿下年纪还这么小,哪里懂得是非?还有,皇后怎知道这事的,莫不是孙美人去说的罢?”   周八子道:“当然不是,是大将军说的。”   彭良人再次惊呼,道:“大将军?”   周八子道:“大将军今日去见皇上,在皇上面前一个劲儿地夸赞太子,说要不是太子及时相救,恐怕四殿下生死难料。”   彭良人道:“大将军怎知道这事的?你没被人瞧见罢?倘若被人发现你见死不救,这罪名可就大了。我二人姐妹一场,别的也不求,只求在这宫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周八子道:“当然没有,被人瞧见,我还能站在这里与姐姐说话么?要说这宫里头,有我这般谨慎的,怕是没几人了!”   彭良人道:“你就胡诌罢,哪有人这样吹嘘自己的,真是不害臊。”   后面的都是日常琐事,我无意再听,起身拍了拍裙裾上的杂草,朝宫外走去。   看来,皇后在宫中已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在含丙殿大放厥词,竟无人敢回报皇上。显然,宫里的人,大多都已是向着皇后这边的。   不过,高翔这一招真是高明。今儿来宫里的路上,我还在纳闷,他究竟有什么法子可以保住孙美人不受皇后的迫害。不想人还未出宫,事情已然被他动动嘴皮子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皇上平素对建瑞甚是宠爱,得知险些溺水,定是万分焦急。孙美人及建瑞的身边,怕是这会儿已经有了禁军的严加看管。   皇宫禁军向来是皇上直属,誓死效忠于皇上,任凭皇后权利再大,但凡无重大异常,也是遣不动的。   只是不知道,近来皇上身子本来就不好,被高翔这么一吓唬,也不知撑不撑得住。   不过这样一来,无异于昭告皇后,孙美人也是站在高翔这一边的。虽能保得了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   尽快找出当日汉中的那药铺掌柜,将皇后的恶行公布于世,方是上策。   然而,在人口数十万计的汉中郡,要寻找一个十二年前的人,犹如大海捞针。或许早已移居去了别处,又或是,当年就被皇后杀人灭口了。   高翔却不认同我的看法,说那时的马明珠身份地位远不及今日,且年纪还与我现下差不了许多。她若是精心谋划,决计不会自己露出马脚来。   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她或有取代郑姌之意,但从未有过深谋远虑。只因借着她卧病在塌,心中临时起了歹念,故而铤而走险。   所以,药铺掌柜当时一定未被马明珠所害。或是听到什么风声,溜之大吉了。   的确,当初马明珠的行径,与如今皇后的深沉,不可同日而语。在宫中历练了这么多年,早已是视人命如草芥,随便动两下嘴皮子,都能掀起惊涛骇浪来。   高翔因受到马德庸等人的注意,京郊军营的士兵没有皇上的允许,无法随意调动,姑臧城更是离汉中相距数百里,一来一回时日虚耗不少。可寻找这药铺掌柜却是迫在眉睫。   拖得越久,孙美人的处境就越是危险。   过了几日,我问高翔有何进展,他只说此事已交付孙匡暗中查办,叫我耐心等待。   我骤然一惊,道:“孙美人将身家性命交给我,你怎能随随便便告诉他人,万一……”   高翔笑道:“孙老道儿当初不是你向我一力推荐的,说他与我立场一致,必可信赖,夫人怎全都忘了?”   高翔只短短一句,便说得我哑口无言,可心中总忐忑不安,孙匡向来是特立独行,从来不选边站。如今高翔已亮身份,全力扶持建彦,不知孙匡心中会怎想。这老头儿的顽固,我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高翔道:“当日你与他在聆香茶楼相会,他就有助建彦之意了。”   当时高翔远在边关,讨伐西戎八国,他怎知晓我与孙匡相会之事?   难不成是孙匡对他说的?既当初就有助建彦之意,为何还要说出“烂泥扶不上墙”这等话来拒绝于我?   高翔道:“凡事都讲究时机,此一时彼一时。兵法如此,朝政亦如此。”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当初高翔征战在外,又杳无音讯。时太子建彰势强,二殿下建斌亦颇得人心,建彦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之人。   而今局势截然不同,太子建斌虽德行操守俱佳,可外戚扰纲甚獗。日后得登大统,能否有决心将其打压也是未知。相较之下,建彦孑然一身,无权无势,反倒成了他的最大优势。   一个有远大抱负的君王,一旦逃不过亲情的羁绊,便会处处受制于人,无法施展拳脚,反受其害的话。   倒还真不如一个无功无过的碌碌君王。   民为苛政所累,纲为佞臣所废;朝为外戚所绊,国为昏君所毁——是历朝历代亘古不变的名训。   一月之后,骊山传来奏书。建彦在上面说:骊山死者皆已抚恤,伤者大多康复。然,朝廷银两物资久不达至,粮食虚耗,劳役无所事,工期暂停无以得续。怨声渐起,时有躁动,望以大事为先,速输物资。   不用说,必是马德庸克扣了物资。而劳役的躁动,多半也是被原地流放的大鸿胪起的头。若是无人挑拨,怎会有人胆敢对我朝的皇子大不敬起来。   今朝这般结局,也是在意料之中——马德庸终于有所行动了。   敌人已现出原形,我问高翔,此事该如何应付。   高翔仰头大笑,放下手中的奏折,道:“看来是去宫中走一趟了。”   而后,高翔差人从军营将史可信遣来,一同去面见了养病在塌的皇上,向他奏明此事。   我在府邸翘足以盼,默默向苍天祈祷,愿高翔此行将马德庸一网打尽。   直至斜阳映霞,只史可信一人,到府邸向我回禀,全然不见高翔踪影。   当高翔领着史可信面见皇上,将建彦的奏折呈上时,皇上当即大动肝火,将马德庸即刻招来觐见,对其大斥:“我朝根基尚浅,朕欲修陵园,警示后人,以此明志。究竟是谁借你的胆子,在你眼里还有没有朕?”一口鲜血随着话音的落下,喷了高翔一身,惊得一旁的皇后急欲唤太医,却被皇上怒而拂袖拦下。   马德庸则丝毫未有慌乱,反而大言不惭地辩驳起来,推说前番大将军在姑臧抵御匈奴,耗费巨甚,又援助匈奴许多物资,国库中实在是所剩无几。   言辞凿凿,理直气壮,竟将所有的事儿,全部往高翔身上推去。   高翔当即反驳,道:“国库所剩无几不假,可太尉府中却是宝物良多,皇上移驾太尉府便可知。”   皇后在一旁扶着体弱气虚的皇上,愤愤道:“皇上都已经成这样了,两位可是能消停点。”   皇上哆嗦着手臂将身子支起,抬手示意皇后闭嘴,道:“大将军尽管领路,都随朕去太尉府一看究竟,朕倒要看看,太尉府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是朕的国库富有,还是他太尉府富有。”   皇后摆明了想要平息此事,在一旁掩面低泣,道:“皇上可要保住身子,万不可太过操劳,还是由臣妾代皇上去瞧罢。传太医……传……”   话音未及,皇上已然起身,颤抖着扶着高翔的肩,全然不予理会皇后,命童公公速速更衣。   这时的童公公也是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默立在一侧,皱着眉头,未挪半步。   皇上又是一声大喝,众人这才不得已,跟在皇上身后,匆匆离宫,去太尉府一探究竟。   到了太尉府,随行禁军将太尉府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皇上当即脸色阴沉下来,直直瞪着高翔不语。   高翔指着原本堆放金银玉器的那间厢房,道:“就在此屋内。”   一行人移步厢房,门口守卫的两名府丁见皇上前来,面有慌色,略有微颤,可还是不曾挪开半步。   见了皇上不下跪不说,竟还挡了皇上的去路。高翔从其中一名府丁暗暗伸手触及腰间佩刀,劈手就是两道寒光。二人当场暴毙。   马德庸怒道:“你……”   只开口说了一个字,皇上便转头怒瞪了他一眼。马德庸不再造次,默退一旁。   高翔一脚将门踹开,只见厢房内四壁俱徒,空无一物。   想来定是上次被高翔发现后,马德庸将所有财物全部转移去了别处。   此刻,皇上的面色更是铁青,毫无血色的唇上,一抹龙须直往高翔面前飘荡起来。   站在皇上身后的马德庸,脸上则现出似笑非笑的诡谲笑容,似在讥笑高翔:“这下骑虎难下了罢!” ☆、第八十一章   自马德庸寿宴后,高翔派人在周围一直监视着太尉府的一举一动。如此多的金银玉器在短时间内运出,必有大阵仗。可这段时日内,太尉府风平浪静,丝毫未见有所异常。   而被高翔发现私脏所藏之处,马德庸自然不会傻到还将其留在原地,等着别人上门来查。   因此,唯一能够解释目前的状况,便是赃物还在府中。   从那看守厢房的两名府丁的慌张神色来看,定是还留在这厢房之内。   否则,一间空屋子,为何还要两位佩刀府丁来专程看守?   高翔面对皇上的怒视,俨然不惧,回禀道:“珍宝定在这屋中,请皇上下令搜索。”   “放肆!私戮我太尉府府丁,这笔账还未跟你计较。这下搜不出东西来,竟还要倒打一耙。”马德庸与高翔怒目相视,转而向皇上道,“还请皇上给微臣做主,还臣一个公道。”   皇后亦在身侧劝道:“皇上可要保重龙体,还是回宫再议罢。”言毕,便要扶着皇上离去。   皇上拂袖广挥,将皇后推倒在地,转身对高翔挑眉喝道:“太尉大人是我朝重臣,大将军切不可无端污蔑。如若搜不出来,该当如何?”   高翔当即卸下腰间配剑,双手呈上,道:“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史可信暗暗一惊,当即悄悄瞟了一眼神情淡然的高翔,默立在侧,不敢造次。   “好,给我搜!”皇上接剑高呼一声,身后的禁军一拥而入。   众人皆默立在门口,相互不语。   禁军在四壁上一阵敲打摸索后,但无所获。   此时的皇上面红耳赤,咳声连连。一旁的童公公亦是深蹙着眉,将头低埋,默然伫立。   马德庸趁机在旁捋须笑道:“大将军方才所言,可还算数?”   高翔暗暗瞥了皇上一眼,只见他握着配剑时有颤抖,锋芒却是始终未出鞘,似在犹豫不决。   高翔未曾理会马德庸的讥讽之言,犹自一人缓步入屋,在屋子中央立定,转身淡然一笑。随之猛然发力,脚下一踩。那青石板被他踏个粉碎,轰然陷塌,屋中顿扬起一股尘烟。   待众人挥袖,尘烟散去之后,屋内金光四射,灿如骄阳。   原来在禁军搜查之际,高翔亦在门口仔细打量厢房中的一切。金银玉器不可能无端消失,必是被马德庸藏了起来。禁军只顾着在四周的墙壁敲打,高翔便将目光放在了地上。   此厢房看似老旧,目测已多年不曾重饰。可其中的一块青石板,虽是被打磨成了与其他青石板一样灰黑,可四边的缝隙却比其余之处要大了一些,定是新镶上去的。   皇上急忙甩开皇后的拉拽,冲到洞口,金银玉光将皇上照耀得宛如金尊,当下便拔剑出鞘,指着门口吓得双腿颤抖的马德庸大喝一声:“来人,给朕拿下。”   禁军得令,双戟一执,便将马德庸的后路截断,取出麻绳,将他牢牢束缚,跪押到皇上面前。   马德庸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终究逃不过天网恢恢。此番的罪状比当年的赵无碌更甚,贪污国库银两是夷三族的重罪,拖延皇陵的物资输送,更是冒犯了天颜。   高翔不惜已项上人头作保,也要将他绳之于法。看来,想要脱罪是难于上青天了。即便他是皇后的胞弟,也于事无补。   我问史可信,高翔现身在何处,为何只有他一人回来。   史可信道,皇上见太尉府金银无数,俨然成了个小国库,一时怒火攻心,由童公公先行带回宫中,宣太医诊治。高翔则暂率禁军,在府中清点财物数目,怕我担心,才叫史可信回来向我禀报。   最近时常听姐姐说起,皇上身子大不如前,越来越弱。今次又被马德庸气得元气大伤,也不知日后情形如何。   不过,眼下我最关心的还是马德庸一案。   在马德庸的长期压制之下,高翔这次终于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遇,绝地反击。除去马德庸自然是大快人心,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身为皇后胞弟的他,没有她的助力,绝不可能如此胆大妄为。一旦牵连到皇后头上,凤位或也不保。   马德庸与皇后纷纷落马,那些见风使舵的九卿必抱头鼠窜,另择良木。建斌孤掌难鸣,太子之位亦岌岌可危。   如此一来,建彦不论皇陵建不建得成,已经不重要。   只待马德庸与皇后的罪证坐实,便是他回京之日,也将预示着新的一轮明月冉冉升起。   想到于此,我不禁激动万分,独自一人在府门前伸长脖子等候高翔的归来。   谨佩出来,在我身上披了件袍子,道:“天都黑了,王妃还是早些歇息罢,奴婢在这候着就好。”   我抬头仰望,新月当空,繁星浩淼,将银光倾洒在宫厥之上,星光密布,犹如九天银河般的壮阔。   今日的皇城,格外的耀眼。   芳菲四月的夜阑,春风略带着湿润,怕是雨势将临。我交待谨佩,今夜定是要亲自在门口守着,高翔回来即刻向我禀报,不论多晚。   回到屋中没一会儿,便噼里啪啦地下起了豆大的雨来,从窗棂向门口探去。只见府门半开,谨佩身着笠衣,提着一盏明灯,独自在外坚守。   谨佩不像玉莺,自幼便跟着我,情谊深厚,有时候总没大没小的。也不像紫姹,接替玉莺的职责,在我身旁贴身服侍,有事没事便会闲话家常起来。   她一直闷声不响,每日恪于职守,将府邸的大小事务,安排得妥妥当当。向来都是恭恭敬敬,从来不曾与我插科打诨,更不曾向我邀功讨赏。   她是一个老老实实的本分之人。   见她如柱石般屹立在风雨之中,心中不禁有些不忍。可今日对我实在太过重要,不等到高翔回来,怕是卧在榻上,也是一夜无眠。   我就这样静静地从半掩的府门,注视着被大雨倾顶的谨佩,看得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见到谨佩向前挪了几步,从我目光中消失。   定是高翔回来了。我来不及打伞,便赤着脚向门口冲了过去。   “王妃怎就这样跑出来了,淋了雨侯爷可是要责备奴婢的。”谨佩显是听见身后有溅水声,转身朝我惊呼,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戴在我头上,用身子掩着我向游廊跑去。   我摘下斗笠,把谨佩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发现全身水淋淋的,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谨佩抖了抖身上的笠衣,水珠如连绵细丝般朝地上泄去,将护在襟前的信取出,交给我,道:“适才侯爷差人来信了。”   我顾不得谨佩的狼狈相,从她手中拽过信封,就朝屋里跑去,对身后的谨佩喊道:“辛苦姑姑了,早些歇息去罢。”   我来不及脱下湿缠在身上的衣裳,在案前藉着荧荧烛火挥开信封。   “太尉贪污巨多,藐视皇威,已暂押天牢,待与光禄勋查实往来罪证,一并判审。今夜秉烛细查,劳事繁多,暂不归来,勿念。”   千年参木盘根错节,根深基固,今日惨遭雷劈,摇摇欲坠。周围的鼠蚁必有所觉察,一哄而散,以免擎天轰倒,殃及自身。   故而,高翔要查的不单只是马德庸,更要在所有依附于他的官员有所防备之前,及时出手,将其所有罪证一并查实,呈给皇上。   皇上怎么判,是他的事情。可作为臣子的高翔,查无巨细,是他的本职。   一连数日,高翔都不曾归来。我心中甚是焦急,盼着太子一脉早日瓦崩。一旦建彦坐上了太子之位,我与高翔归野山林的日子也即将到来。   眼下唯一可以拜托的,也只有史可信了。那日是他伴随在高翔左右,目睹了马德庸被当场抓获及太尉府被封。   我托他去为我打探宫中形势,顺便去问高翔此事何时能够盖棺定论。   可史可信每次回来,都说高翔与孙匡在宣誓殿不眠不休,案头的卷宗足有一人高,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与此同时,街头巷尾也是议论纷纷,紫姹说这几日京都的百姓都快炸开锅了。   九卿官员,除了光禄勋孙匡辅佐高翔查案,其他官员皆被控制禁足,不得离开京城半步,每家的府邸都被禁军搜了个遍。一箱箱的金银财宝,被装上车往皇宫里运去。   看来高翔此次是下了决心,要将太子一脉连根拔起。可明眼人看得透彻,三公九卿是我朝的根基所在,若是全部拿下,也就相当于将我朝的根基也一并拔起。朝纲不稳,将引来局势动荡,民心一旦有失,必陷入风雨飘渺。   高翔为朝多年,这样简单的道理不会不懂,可为何还这般决绝?   常言道:力霸而刚,刚而不柔,不柔则脆,脆而易崩。   皇上深谙期间得失,故一直拖延至今,难下决断。高翔此举,弄不好会引火上身也是不无可能。   我当然知道高翔有一颗匡扶正义的远大胸怀,可这般急功近利,全然不似他往日的作风。喜悦之余,不禁也为他担忧起来。   从史可信这边打探不到消息,身为朝廷命妇的我,又不能跨入宣誓殿半步,真恨不得变成鸟儿,长上翅膀,穿过千墙百院,飞到高翔身旁,向他提醒。   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入宫去见姐姐,或可从她口中打听到些讯息。   然而,刚步入凌雪宫,还未坐定,便听到一个令我震惊的消息——皇上病危! ☆、第八十二章   皇上年事已高,常年劳心国政,气虚力乏,身子渐不如前。太子一脉正是瞅准了这机会,才渐渐把持朝纲,独揽大权的。   明知高翔功高盖主,意味着将对皇族造成极大的危险与忧患。然,无奈之下皇上唯有依靠他的声威,来制衡太子。从马德庸被羁押一事来看,定是下了决心,要削弱建斌的太子势力,为建彦争取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在这紧要当口,一旦挺不过去。   那么,之前高翔所有的努力,将全部化为泡影。   我推问姐姐,皇上情况究竟怎样。   姐姐说,皇上自太尉府回来后,便一病不起。太医说是气血冲脑,血管爆裂,压迫神经,导致头痛,四肢麻木。皇上龙体尊贵,自然不可开颅化淤,万一有个差池,谁也无法担待。为今之计,只能静养,辅以安神之药,以观后效。倘若再受重大刺激,或生死难料。   我心下一惊,顿慌乱无措,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当即摔个粉碎。   我欲弯腰去拾碎片,被姐姐拦下,道:“还是我来罢。”   看着地上的碎片,心中立时掠过一道不详的预感。   待收拾干净,我问姐姐为何不留在皇上身边陪着她。   姐姐道:“皇上除了大将军,谁也不见。”   皇上病重,我却瞧不见姐姐又一丝一毫的悲伤。她心里明明是挂念皇上的,为何是这般表情。   话在嘴里含了良久,我才脱出,道:“姐姐就一点儿不担心皇上吗?”   姐姐轻叹一声,感慨道:“担心又有何用?皇上的命数岂是我等能够左右的?”   诚如姐姐所言,命皆由天。可眼看胜利在望,我又怎能甘心?   朝中的局势想必姐姐早已心中了然,可她从未与我谈起过只言片语。   我知道她的内心是纠结的,既心疼皇上的身子,又担心我的安危。   可她什么都做不得,也什么都不能做。   她为了我,为了陆家,牺牲得实在太多了。   姐姐见我沉闷不语,道:“下次来的时候,劳烦妹妹去陆府一趟,替我把房中枕头下的一个荷包取来。”   自姐姐出嫁后,她屋里的物件再无人碰过。爹娘在世的时候说了,姐姐是入宫,又不是上战场。准不定哪天得到皇上的准许,回家来小住几日。   之后,我也鲜少去姐姐的闺房,从不知她的枕下有荷包之事。   我点头称好,答应下次来得时候为她带来。   与姐姐告别后,本想到宣誓殿前撞撞运气,结果还真让我给撞着了童公公。   “宜庄夫人怎来这里了,被人瞅见了可不好,还是赶紧离去罢。”童公公稀疏的细眉一片苍白,短短几日好似浮生半世。   见他眉心紧蹙的模样儿,我不忍再问皇上近况,只说可否让我进去见高翔一面。自太尉府被查封,我已经好些天未见着他了,也不知是胖了还是瘦了,心中不免有些忧心。   童公公挥着拂尘,将我赶下台阶,不断地催我速速离去。   我知道他这是为了我好,宣誓殿是皇上与大臣商议国政要事之地,而今腾出来让给高翔与孙匡来查理马德庸一案。我等命妇皆不得靠近,否则视为僭越。   我回头凝望着童公公身后的那扇大门,对他道:“劳烦童公公替臣妾带句话给大将军?”   童公公垂敛皱眉半响,轻叹一声,朝我点了点头。   我道:“替我转告我夫君,叫他按时用膳,注意身子,莫要太过操劳。”   “好,老奴知道了,快去罢。”童公公朝我挥了挥手,转身向宫门细步迈去。   翌日,一抹暖光透过窗棂,将屋内撒的金光满地。我慵懒地坐起身,伸了伸臂膀,手臂无意触碰到身旁什么东西,惊得我双手猛的一缩,即刻护在胸前。   凝目视去,居然发现高翔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正躺在我身旁寝眠。   许是被我手臂打到,高翔揉了揉眼,徐徐睁开。那双眼,布满了血丝,犹如饿了好几日的狼一般恐怖。   高翔支起身子道:“怎不多睡会?”   我笑道:“太阳都烧着屁股了,我还要去喂鱼呢。倒是你,怕是通宵达旦了好几日,还是躺下补个觉罢。”   我将他摁下,将锦褥朝上拢了拢。   不一会儿,轻匀的鼻息渐渐传来。   心中分明急着想问他眼下状况如何,可见到他这样可怕的一双眼睛,心中着实不忍,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站在石桥上撒着鱼食,可心思全在对面那屋子里头。   “王妃,今儿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鱼儿可不能喂得太饱,会撑着的。”不觉间,谨佩走到我近前,将我手中剩余的鱼食拿开。   我向谨佩打听高翔是何时回来的。   谨佩说是今日卯时左右,她起来打扫园子的时候,正巧撞见高翔回府。本想叫紫姹来叫醒我的,可是高翔不允,便只好去准备早膳去了。   算起来,高翔只睡了不足一个时辰,想想还是不要去打扰他的好。   用过早膳悄然回屋,发现案边多出了几封折子。心下想着,他在宣室殿里忙了这么些个日子,怕是马德庸一案多半已了。   随手翻了翻,果是被我找到一封弹劾马德庸罪证的折子,上面写道:   三公辅君,各司其职,九卿佐公,巨细有工。将骋沙场,保卫疆土,安国抚民,九州一统。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武保国安文治天下。   公本岳之基石,基固而风雨无惧;公本河之岸堤,岸高而流水不溢。公本町之黄牛,劳己而广播千里;公本风之青泥,芬芳而悠远留长。   既授以其职,当恪尽而职守,身先而率表,耗毕生穷志以图国家大事,不负所托,垂谢天恩浩荡。   臣本致力于边关护土,以司其长。然,天命有所不怜,陆相早殉,璀璨星光,破穹遁土,陨逝而长眠于地下。我朝痛失良相,皇上犹断臂膀。我朝文兴武衰,不乏治理之能臣。幼苗虽茂,但葱白不白,需以清水浇灌,浊泥尽洗,来日方可成大器。臣得皇上眷顾,暂代相职,当感恩戴德,献犬马之劳,忧国之忧,虑帝之虑。   三公齐力,六芒星耀,九天护周,十二黄道各归其位。本应国运昌隆,无妄无灾,年年硕谷,朝朝平安。   然,旦夕祸福,不可预测。上有蝗灾雪雨,下有水冲岸堤,外有匈奴来袭,内有结党营聚。天灾尚可抵御,人祸令君惋惜。皇族本就枝疏,失一嫡长,山河同泣。三公刚复元气,又失其一,双臂皆断,安能不痛?   匡正扶义,当根正苗直;以思载德,以志明身,以行率众,以言服人。   论朝议政,当心明如镜;公而无私,断而据理,心比青莲,胸广涵江。   举荐用人,当耳聪目明;德而不贤者,用之不重,贤而不德者,权不可加。无德无贤者,奸臣佞党,惟贤惟德者,堪当大任。   太尉身不能端,心不能正,耳不能聪,目不能明。徒位三公,空食粮饷,国不能幸,民有所哀。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古之明鉴,多入牛毛。   望皇上三思而速决。   与当初孙匡弹劾赵无碌的十大罪状相比,高翔的字里行间则隐晦了许多。或是因为马德庸是皇后胞弟、建斌舅舅的关系。   尤是最后一句“望皇上三思而速决”,颇有深意。   移目视下,皇上在奏折上果有批注,单单一个“斩”字,如飞龙扫地,异常地苍劲有力。   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全然放下。   高翔与孙匡在宣誓殿查究十数日,必是罪恶滔天,数之不尽。可这奏书上,一条都没写明。从而可见,高翔在写这封奏书时,也是花费了一片苦心。   我所能想到的,他定是早早就了然于胸。我未想到的,他亦深谙其理。   忽闻窗外有窸窣声传来,我忙合上奏折,放回原处,向外迈去。   游廊上紫姹截住我,左顾右盼,悄悄将我拉倒角落,低声道:“奴婢适才去军中,碰着史将军了,他说太尉明日午时候斩。”   早一刻我已从高翔的奏折中获悉,听紫姹这么一说,心里倒也平静得很。   赵无碌当年被夷了三族,马德庸所犯之罪,十倍于他,只斩他一人,未牵连其他。   二人命数不同,这样的结局,想必也是最适合的判罚了。   我叫她勿要在府中非议,替我将谨佩唤来。   马德庸一案终于尘埃落定,我心中释然,想起昨日姐姐托付的事情,便遣谨佩随我去陆府走一趟,一会儿取了荷包去交给姐姐。   谨佩说今日见高翔身子疲乏,伙房里和正煮着一锅鸡汤,想等他醒了给他补补身子。   我道这等小事由杂役去做就好,何必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谨佩则不然,道:“奴婢深得侯爷的信任,是因为奴婢一直守着自己的本分。万一奴婢不在,这汤出了什么岔子,那可就要失职了。”   有些时候,她就是这般的顽固不灵。别的府邸我不知道,至少我大将军府在谨佩的打理下,井然有序。   我摇了摇头,笑道:“那我叫紫姹代你看着,这总可以了罢?”   “这样当是最好。”谨佩遂褪下身上的围裙,随我出府。 ☆、第八十三章   近日天公作福,连日烈阳当空,那株金桂树长势极佳,树干已经粗了许多。借着又急又劲东南风,将树叶吹得唦唦直响,淡淡幽香层层散发,沁人心脾,令人惬意舒畅。   或是用不了几年,将成为擎天碧伞,为陆府遮阳挡雨。   姐姐闺房,谨佩平日也有清理,一尘不染,家具摆设未有任何变动。我来到榻前,拿起枕头,但见空无一物,不觉蹙起眉来。   自姐姐出嫁至今,也有好多个年头了,多半是被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拿了去。   正暗暗摇头之际,谨佩从一旁奁中取出一个巴掌大荷包,问我是不是在找这个。   姐姐未与我道明那荷包长得甚样,接了过来,一时心头也拿捏不准。   谨佩一旁解释道:“这是奴婢在整理房间时,从枕下找到的,不敢擅自处理,故而暂放在奁中。”   听了谨佩这般描述,心想是没错了。仔细端倪,发现这是当年娘亲为我二人亲自绣的。我也曾有一个,与手中这只一模一样。只因当年爹娘对我甚是宠溺,赠我物品良多,全然未放在心上。而今我的那只,丢到哪儿去了,自己也都记不太清。   打开荷包,里头装着些泥土,因时日已久,有些干固,结成了块。   蓦然想起当年姐姐入宫的前一晚,那时我尚年幼,以为姐姐入宫是享受荣华富贵去的。且皇宫离丞相府也是不远,来回连一个时辰都不消。还笑着与她告别,说:“若是想家了,多回来看看。”   姐姐却是愁眉不展,寡言少语,一个人在园子里看着天空。   是夜,满天繁星,光华四射,犹如白昼。   见姐姐蹲着身子在地上刨土,我心下好奇,上前去问。   姐姐道:“明日就要入宫了,带些土回去,也好睹物思人。”   这时,我才从她沉着的话语里,依稀感到,可能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了。见她修长白皙的指甲缝中尽是污泥,我便帮她一起刨土,装在了那只荷包里。   我道:“爹爹常说雪妍像个男孩子,这般力气活,还是由妹妹代劳罢。”   姐姐不语,退在一旁,默默看我。   我偶一抬头,瞥见她眼中含泪,亦心有不舍,被她感染。一边刨着土,一边落着泪。眼泪嵌入干泥里,更是稀松起来,最后弄得我双手满是污泥。   然而,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我便被敲锣声吵醒,童公公来丞相府催姐姐快快上轿,切勿误了时辰。   那日,是我在这府里最后一次见到姐姐。   至今,我也忘不了她掀着帷幔,看着我和身旁爹娘的眼神。   那无助、悲戚、忧伤、不舍的眼神。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过来。   在她离开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此生或是再也无法回到这所承载着她整个童年记忆的宅子里了。   从这里到皇宫,是这么地近,又是那么地远。   想来这荷包定是当日姐姐走得仓促,忘了带了。   之后,爹爹遭贱人陷害,丞相府被封,我也远走西北。   或是上次我将姐姐房中的一些昔年首饰带去给她,让她感触良多,才叫我来取这只荷包,遥思往昔,回忆美好。   这土,不仅仅是我陆家的土。而是包含着姐姐对我陆府这座宅子,以及宅子里每一个人的思念之情。   谨佩道:“鸡汤还在灶上,侯爷或是已经醒了。我们快些回去罢,一会儿给侯爷盛鸡汤喝。”   我挥袖拭干颊上的泪水,抿嘴笑道:“好,喝鸡汤去。看你这么用心,一会儿也分你一羹。”   谨佩行礼称谢:“谢王妃赏赐。”   正要转身,一股焦糊味儿飘入鼻中,窗外浓烟四起,呛得我捂鼻狂咳。   “这是怎么了?失火了吗?”我横着袖子,挡在面前,转头蹙着眉头,朝谨佩问道。   谨佩道:“容奴婢出去看看,王妃且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须臾间,谨佩冲了进来,急呼道:“不好了,不知是谁投的火把,侯爷栽的桂树烧了起来。”   一听桂树被烧,我攥着荷包,飞步而出,只见眼前火光一片,桂树早已被大火吞噬,像是一个巨大的人影被火烧得张牙舞爪,向我求救。   我欲从身旁井中打水来扑,被谨佩伸手拦下,催道:“王妃还是快走罢,火大风疾,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我抬眼看去,方才还只是桂树着火,借着风势,顷刻间大火已蔓延至一旁的游廊,游廊的柱子也燃了起来,火势愈来愈大。   正望着游廊驻足犹豫间,连着游廊的厢房亦被大火包围,窗棂重重地砸在不远处,不由得唬了我一跳,忙双腿向后蹬去。浓重的靡烟熏得我睁不开眼,一股热浪迅疾我向逼来。   我下意识地连连向后退数步,揉着辛辣的双眼。身旁的谨佩已然拽着我向门口跑去,我回头痴痴地望着身后的大火,脑中一片空白。只有脚下的步子,像木偶般在谨佩的引领下,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跑。   火势越来越大,将整片的房屋尽数包围,火光冲天,浓烟缭绕,眼前灰蒙蒙的一片。   谨佩猛叩府邸大门,张嘴拼命呼喊。   然而,这些声响俱被狂风与大火吞没,我什么都听不到。   我本能地随谨佩一道砸门,可是怎也是拉不开,就好像外面有什么东西将大门给锁了起来。   火势渐渐向门口侵来,猛然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法子,我与她或皆葬身在这火海之中。   我吩咐谨佩后退数步,一起侧身向前冲去,用肩膀将那大门撞开。   谨佩点头,与我双双退后。我二人齐齐咬牙朝前猛冲而去,肩膀重重砸在门上,一阵剧痛袭上心头,痛得我眉头紧皱,痛得我痛哭呻吟。   可那大门,犹如砌了青砖,将它封得死死的,竟纹丝不动。   尝试了数次,痛处渐轻,感觉右肩有些麻木,怕是已经脱臼了。   身子也感到越来越热,越来越烫,比烈日骄阳的六月还要热气逼人百倍,涔涔汗水将我散乱的鬓发贴在脸上,衷衣被汗水浸透,紧紧地粘在身上。   我拼命地抬起左手拍打大门,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   刚一张嘴,熏烟侵口中,呛得我猛咳不止。再一转头,身旁的谨佩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只觉手腕被人拽住,拉着我朝墙角跑去,那边的火势稍有减缓,烟雾也小了许多。   谨佩那模糊的身影,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谨佩半蹲着身子,喊道:“王妃快,从奴婢的身上爬过去,攀出墙头逃命去。”   “不,我爬了出去,你怎么办,一定还有其他法子的。”我连连摆手拒绝。   谨佩骤然吼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王妃出去后赶紧通报侯爷,撬开府门,就能救奴婢了。”   谨佩说得固然有理,可这一来一回,少说也消一刻有余,也不知她坚不坚持得住。   我正暗自思忖间,身子被谨佩奋力摇晃,在我身前催促道:“莫要空想了,快!”   我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浓烟大火,猛地一跺脚,咬牙道:“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我命令你,在我喊人来救你之前,千万不可以死。”   “奴婢谨遵王妃命令。”谨佩说罢,向我作了一揖,迅疾半蹲身子,喊我速速爬上去。   双眸被飘来的烟雾熏得如瀑布飞溅,踩着谨佩的脚犹如千金重担。扶着墙壁的我感觉身子徐徐上升,我艰难地抬起那只脱了臼的臂膀,死命地抓着墙上的瓦檐。   朝身下已觑,谨佩的脸涨得彤红,青筋暴起,甚是狰狞。   她在下面向咆哮我道:“王妃快,奴婢快要支撑不住了。”   我双腿猛地朝她双肩用力一蹬,随即双手死死地抓住面前的瓦檐,双腿已然凌空乱蹬。强忍着肩上的痛,拼尽全力,朝上爬去。   终于,整个身子匍匐在了瓦檐之上。   我朝府内望去,火光映红了天边的云朵,浓烟将整个陆府包围在一片灰黑的朦胧之下。   我低头对谨佩喊道:“定要坚持住,我一定会回来的,等你回去一起喝鸡汤。”   “好,王妃的恩情,奴婢记下了。”谨佩热泪盈眶,不住地朝我点头。   事不宜迟,我翻墙而下。这是陆府旁的一道幽巷,废弃木料早已被下人清理一空,格外通畅。   我横挪着身子,快步移出,只见外头已经聚集了许多百姓,正隔着街道驻足观望,却无人敢迈前一步。向府门前飞快地斜了一眼,一把大锁在外头将门牢牢锁住,怪不得我与谨佩在里头怎么撞,也是撞不开。   我挥袖擦拭脸上的汗水,对对岸的百姓高声呼喊道:“救人啊,还有人在府里!”   对面百姓皆一片茫然之色,怕是未料到这幢一直空关的府邸竟然有人。   片刻之后,一阵慌乱嘈杂,百姓纷纷叩开对面的宅子,从里头打水出来,朝陆府里泼。   人势众多,盛器不足,又无人组织,乱作一锅。这样泼下去也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将大火扑灭。   我用尽身上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朝着大将军府方向低头飞奔。   忽而一阵马嘶声在身前响起。我抬头看去,只见高翔骑着他的坐骑,在我面前勒住辔绳,愣怔看我。   我侧身转头,朝身后弥天火光一指,喊道:“谨佩还在里头。”   音犹未落,便听得一阵马蹄疾鸣,高翔带着他的飞骑,从我眼前呼啸而过。   我亦跟在他们的身后,奋力地跑。心中默念:谨佩,坚持住,高翔来救你了! ☆、第八十四章   陆府渐渐进入我迷蒙的视线,站在远处喘息时,抬眼望去,人群已被士兵们阻隔开来,远远地注视着门前,男人们哀声叹气,女人们痛哭流涕。   火,依旧在燃烧,我的心直淌着血。   士兵们前赴后继地提着水桶,往门里泼。   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断地在门前来回奔走,呼喊声、泼水声、大火的怒吼声,交织成一段哀愁的乐声。   高翔站在门前的正中央,手中持着辔绳,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成了这段乐声中唯一静止的音弦。   我紧紧捂着跌宕起伏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前方艰难地迈去。   猛然间,一阵响彻震天的咆哮声,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震得我五内俱沸。   本就气息不畅的我,被这突入袭来的响声一吓,更是感到快要窒息。我扶着身旁的墙壁,竭力维持着身子的平衡。   稍待缓和,放眼望去,只见高翔张着双臂,仍在仰天长啸。离他十数丈之远的我,亦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颤动。   目光向他身前移去,从人潮孱动的缝隙中,发现地上放着一长条黑焦的东西,正冒着青烟。   我骤然一惊,双手急捂起脸,不敢去看。可泪水却是怎也止不住,顺着指尖的缝隙流淌下来,划到双唇上,即刻传来阵阵苦涩。   谨佩,那是谨佩。   适才府中只有我与她二人,这具被烧得焦黑的尸体,不是她,又会是谁?   谨佩,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将你一个人扔下,只顾自己逃命的。   谨佩,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叫上你,专程带你走这一趟的。   谨佩,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再留恋那颗被火烧的桂树,倘若早一些逃命,或许我二人都能活下来的。   自姑臧城相识以来,谨佩服侍我也有五个年头了。   从前因为有玉莺陪伴的缘故,我一直将她忽视,同时还顾虑到她是高翔的人,只听命于他,未必肯对我言听计从。   当我被李盎设计,身陷囹圄时,是你——是你每日都将自己少得可怜的稀食匀给我,宁愿自己饿得气虚无力,连站都站不起,也要将我喂饱。   那时的我,才发现“忠心”二字,从来都不是用嘴说的。   你就这样一个人默默地打理着府邸,成日对着杂役们呼来喝去,将府里打理得井然有序,将一众下人训练得手脚麻利,谨言慎行。   不但如此,还将我与高翔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滴水不漏。   作为管家,恐怕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你更优秀,更忠诚了。   红纱轻舆日行百里,车轮无榖寸步难行;青玉白佩华光夺彩,玉佩无绳何以为系。   谨佩,你就是那毫不起眼的车榖,一路为我保驾护航。你就是那被人视而不见的红绳,有了你才能衬托我的光华璀璨。   老天终于看不过去,一阵闷雷似为谨佩哀鸣,倾盆大雨似为谨佩哭泣。雨滴拍打在我的身上,犹如万千刀刃向我刺来,将我的心戳得千疮百孔。   纷乱的鬓发在耳边飞扬,雨水和泪水在脸上急淌,我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高翔转头朝我遥望,向我伸手指来。指犹未落,他身旁的将士便向我飞冲了过来。跑到我身前,我才发现,是王卫忠。   我拼命地挥开王卫忠朝我伸来的手,想要向前跑去。   可是,双手被他死死地钳住,丝毫无法摆脱。   随后又跑来两名士兵,王卫忠腾出一只手,朝我身后一指。我便被二人一左一右地驾着,向后拖去。   双脚在地上乱蹬,双臂在空中挥舞,可终究摆脱不了二人的束缚。   我就这样被王卫忠及他的将士,一路拖回了大将军府。   王卫忠进府与紫姹耳语了几句,便将我关进了房中。我清楚地听到门外的铁锁声,和王卫忠对士兵的交代声。   我奋力抬起左臂,拍打着房门,门外却是无人应答。   我撩起腿猛踹过去,房门被我踹得吱吱作响,依然无人回应。   我朝紫姹怒吼:“把门打开!”   紫姹只顾挥袖掩面拭泪,亦不曾应我半句。   门是当年重饰府邸时,谨佩选的,又厚又重,异常牢固。当时她说我身份尊贵,怕贼人闯进来将我给掳了,门窗还是要选结实点的好。   对,还有窗!   我拔腿朝窗口跑去,想翻窗而出。   然而,又再一次让我失望了。透过窗户纸看去,外面密密麻麻的人影如柱石般浮现在我的眼前,这是府里的府丁和杂役,他们用双手牢牢地摁住窗户,任凭我怎么推,也推不开。   窗棂龙凤呈祥的木刻跃入眼帘,忽而想起这窗子也是谨佩选的。   当时我还未对高翔生情,见她选了这般窗棂,还狠狠地将她数落了一顿,骂她自作主张。   可她只在我面前跪着,垂头不语,一声也不辩。   之后我才察觉到,在她心里,早已将我视为她的主子,将我视为高翔的妻子,将我视为这所府邸的主人。   我无助地转身,向身前的紫姹跪下,拽着她的裙裾,哭喊道:“求你了,放我出去罢,谨佩还……”   说到谨佩,喉间哽噎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紫姹亦跪在我面前,双手环着我的双肩,将我环住,与我一道痛哭,却是什么都不说。   “紫姹,我命令你,打开房门,快!”我猛地将紫姹推开,指着门,对她大喝道。   紫姹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支地,不住地摇头,泪水从她的眼眶中飞溅了一地。   在这个时候,我的话早已是不管用了,不论我吩咐什么,命令什么,都没用了,不会再有人听命于我,即便我拿出王妃的架势去命令他们。   我坐在地上,环视着这屋中的每一间家具,从橱子到帘幔,从鲜花到绣花针。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谨佩为我添置的。   “谨佩,针线不够了,去为了我买一些来。”   “谨佩,鲜花都枯了,给我换些新鲜的来。”   “谨佩,这帘幔的颜色我不喜欢,给我挑个艳丽点的换上。”   “谨佩,这橱子怎么老关不紧,来替我瞧瞧。”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对她呼来喝去的。而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做好我每一件吩咐的事情。   这花儿,还是今晨刚从园子里摘来插上的,叶瓣上还留有露珠。   视线从案上的花瓶扫过,一碗还腾着微微热气的鸡汤搁在一旁。   我起身挥开挡在身前的紫姹,冲到案前,看着那喝了一半的鸡汤,泪水夺眶而出,如大坝泄洪般喷射而出,在碗中激起片片涟漪。   鸡汤,方才明明说好的,等回了府,赏她一碗鸡汤喝的。   然而,这鸡汤她再也喝不到了。   我不再呼喊,不再求他们放我出去,静静地看着面前这碗浓郁芳香的鸡汤,缓缓伸手,端到嘴边,将鲜美的鸡汤和苦涩的泪水,一并阖眼吞下。   其实,谨佩早已过了婚配的年纪。当年,我亲手将玉莺交付给王卫忠后,也一直寻思着她的归宿。可每每提起,谨佩总说:“玉莺都走了,若是奴婢也离开王妃,往后谁来照顾你,奴婢愿照顾王妃一生一世。”   那时,我想来也是。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谨佩为我打理一切。玉莺走了,紫姹可以代替。可谨佩若是走了,谁来替我照看这座偌大的府邸。   正是因为当时我的私心,这事也就这么一直拖着,搁着。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因为我的一时私心与贪念,害谨佩白白地葬身于火海之中,且还是死得那样地凄惨。   谨佩,是我有愧于你。我定要揪出烧我陆府的真凶,亲手将她碎尸万段,来祭你的在天之灵!   不,碎尸万段远远不够,应当剁成肉泥才是!   努力从纷乱的思绪中寻找当时起火的片段,回忆许久,终于被我记起,那时我在姐姐房中时,闻到一股焦糊味儿,谨佩回禀说是被人投了火把。   对,火把!   府邸不是无缘无故起火的,是被人投了火把,有人要害我。   “大将军在哪里,我要去见大将军,让他为谨佩主持公道。”我丢下碗箸,奔到门前,对着房门一阵猛拍。   门外传来了王卫忠的话音,道:“王妃请稍安勿躁,且待大将军回府,从长计议。”   “陆府是被人投了火把才着火的,他们的目标一定是我,不会有人冒着杀人的风险去杀害一个奴婢的,且谨佩一直老老实实,从来就不曾得罪过任何一个人。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要为她报仇!”我歇斯底里地嚎叫,叫得我嗓子都哑了。   可王卫忠不再言语半句,窗前的人影,也垂着头默不作声。   没有一个人应我,连紫姹也是。   右臂的痛疼将我的心绞得愈加痛楚,我咬着牙抚着右臂,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紫姹急忙跑来查看,稍稍拎了拎我的胳膊,我随即一阵痛喊。   “紫姹,王妃这么了?”王卫忠急切的问话从门外传来。   紫姹回道:“王妃的臂膀,像是脱臼了。”   门外顿想起一阵窸窣,不一会儿,从窗外投来两块木板。顷刻间,窗子又被关得严严实实。   紫姹用两块木板将我臂膀固定住,肩膀的痛苦甚是难忍,却也不及我心中的万一。   “王妃,奴婢服侍你沐浴更衣罢。”紫姹从案上取了镜子,摆在我眼前。   我根本分辨不出,这镜中人究竟是谁。   被烟熏得灰黑一片的脸,就像是山中的野人一样恐怖狰狞。手一哆嗦,铜镜应声落地,在地上打着圈儿,发出刺耳的铛铛声。   我垂头朝自己身上看去,出门前穿的那身红锦缎衣,满满都是灰黑一片,连一点儿红色都瞧不见。好几处还破了洞,比城中的乞丐还要寒碜许多。   对于自己的衣着打扮,之前我并不是太在意,只要简洁大方就好。   当高翔逐渐取代建彦,牢牢占据我的内心后,花费在衣着打扮,妆容首饰上的时间,是越来越多了。   我总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他的面前,让他能够看到一个光鲜亮丽的我。   对,不光是要让高翔看到一个光鲜亮丽的我,还要让所有人看到一个意志坚强的我。任何事情,都不会将我压垮。不论是当初的爹爹,昔日的红嫣,还是今日的谨佩。   我要身着最华丽美艳的衣裳,佩戴最光彩夺目首饰,站在世人面前。告诉那些在背后洋洋得意的人:“我,陆雪妍,不是被人三下两下就能击倒的。总有一日,我会身穿艳丽的华服,让那些曾经想要害我,及害我身边之人的恶毒歹人,跪到在我面前。不论是谁,我将毫不犹豫地亲手结果他的性命。”   我低沉地对紫姹命令道:“放水,沐浴更衣。”   紫姹急忙站起,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便跑到门口叩门。   我没有趁着王卫忠开门之际逃脱,因为我知道,但凡逃跑的人,都是懦夫。   我不要做懦夫,我要做一个坚强的人。用我的坚强来保护高翔和这座宅子,用我的坚强来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人。   一阵忙乱之后,房门又被重新合上,屋中又回归到之前的静谧。   然而,我心中不再害怕,不再愤恨,有的只是满腔的仇恨。   我忍着肩膀的剧痛,一声不吭,静静地躺在浴桶里,任凭紫姹那双颤抖的手,拭遍我全身的每一寸肌肤。   眼中,不再落泪。心中,也不再淌血。   “住嘴,别在这哭哭啼啼的,你打西戎,打匈奴的那股子狠劲去了哪里?”我用力拍打着浴桶的水,溅起一阵阵海啸,将紫姹的那身紫衣浸得通透。   紫姹低泣不语,抽搐着双肩。浪花将她的脸打湿,水珠顺着她的双颊缓缓滴入浴桶,荡漾起阵阵波光。   我知道她心中悲痛,我又何尝不是?   一直浸淫在伤心的缅怀中有用吗?   就算是将眼睛哭瞎了,杀害谨佩的凶手,依旧逍遥法外。   唯有奋起反击,亲手捉住元凶,将他绳之于法,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才能告慰谨佩的在天之灵。   门外忽然想起了玉莺那清脆中掺杂着哀怨的嗓音:“王妃莫要生气,保重身子要紧,让我进来看你一眼罢。”   “不见,不见,除了大将军,我谁也不见。”我歇斯底里地发作,回头朝门外大喝,转而冲着身前涨红着脸,默不作声的紫姹道,“你也出去,都出去!”   说罢,我夺下了她手中的汗巾,将她朝一旁推搡。   “我……”紫姹欲要开口,被我猛地一瞪,不再做声,呆立了片刻,却步而去。   房中万籁俱寂,只有从我脸颊上淌下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污水,嘀嗒嘀嗒地滚落在浴桶里,发出骇人心魄的颤声。   门外大雨倾盆,门内雨势更盛。   静下心来细想,并不是真的想要朝紫姹、玉莺发火,可一看到她们那唯唯诺诺的模样儿,一听到她们那哀戚的话音,就有一股无名之火在体内燃烧,怎也是抑制不住。   浴桶里的水乌七八黑,好比臭水沟一样的浑浊。但正是有了这一桶清水,才将我身上的污浊洗净。   它牺牲了自己,成全了我。 ☆、第八十五章   一股隐隐的汗臭弥漫在密不透风的屋内,好是难闻。这味儿,是从我身后的浴桶中飘来的,我回头瞥了一眼那浑浊的水,再仔细端倪身前镜中之人。   通透的雪肌,洁如玉脂,吹弹可破。两颊的腮红将我那张苍白的脸,深深地藏了起来,映出了些许的血色。两道细眉在我的精心修画之下,也显得格外清新。   两瓣白如纸灰的唇也抹上了一层浓厚朱茜,红得光彩照人,红得艳如鲜血。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我那红肿的双眼。眼睑的浮肿可以用粉黛修饰,然而眼眸中细麻的血丝,却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来掩盖。   □□的右肩,青瘀已然发紫,拳头大的一块,赫然触目。只稍稍触碰,便是一阵揪心的疼痛。我用单臂吃力地拉起右肩的衣襟,盖住那挥之不去的伤痕。   妆容可以单手来画,篦发梳髻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做到的。我转头朝合得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的房门,语态轻缓地唤了声紫姹。   没过多久,紫姹推门而入,抬头一怔,讷讷地杵在原地,身后的一众人亦是张口结舌。   “还不把门关上?”我拢了拢胸前稍稍有些袒露的衣襟,命令道。   紫姹忙转身将一张张静止的脸,阻隔在门外,向我疾步走来。   我道:“替我篦头,挑你最拿得出手的就好。”   紫姹低头不语,拿起篦子,托起我垂落在双肩的发丝,缓慢梳理。我从镜中暗暗瞟了几眼,立在身后的她总时不时地从在镜中窥我,一见到我的目光,便垂下头来躲避。   篦子将我的长发扯得生疼,今日的紫姹明显是心不在焉。我开口道:“有话别憋在心里头,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   紫姹怕是耐了许久,急忙脱口道:“王妃想哭就哭罢,紫姹也曾失去过亲人。这滋味儿,奴婢心里明白。”   她口中的亲人,是红嫣。当日,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红嫣为了护我,红颜早逝,我当然记得。   我只是失去了一个奴婢,而紫姹,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妹妹,在自己面前死去。这样的残酷,这样的折磨,时至今日,我才体会到。   适才是我一时失控,对着紫姹又责又吼的,心头多少有些愧疚。   我苦苦抿嘴一笑,道:“泪,也会有流干的时候。”   她不再追问下去,只专心为我篦头。想来,当时她失去红嫣的时候,也是这般心境,或是比我更加悲戚。   紫姹为我篦好头,我在镜中仔细端倪了一番,插上当日建斌赠我的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挥手让她出去,顺便转告王卫忠,说我没事儿,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把一些不曾想通的事情想清楚,不用派一群人在窗前晃来晃去,碍我的眼。   紫姹离去后不久,窗前的黑影渐渐散去,门口依然有衣裙的窸窣,怕是紫姹,或是还有玉莺,仍放心不下我,守在门外。   玉莺早已是王卫忠的妻子了,不再是我大将军府的奴婢。她念着昔日的主仆之情,来关心我,是她的一份情义,一份厚爱。而我,却不能仍将她视为奴婢,像命令紫姹那样差遣她。也不想让她看到我眼下这副样子,毕竟她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太了解我的性子了。   陆府的火灭是没灭,我并不关心,那只是一座冠了我陆家姓氏的宅子而已。里头的那株桂树,我也不再去想。树是人栽的,烧了也就罢了,下回再栽一株便是。   谨佩那骇人的残骸,我亦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她。   人死不能复生,多想,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我唯一要想的,能想的,就是如何揪出那烧我陆府,杀我谨佩的凶手。一旦擒来,当如何处置。是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好呢?还是让他也尝尝被火烧的滋味儿。   想到这里,镜中之人的嘴角微微扬起,顿现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邪笑。   我没有疯,此刻的我,心智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人经历过一些事情,才会知道珍惜。一旦错过,就是错过,再也无法挽回了。   就好比红嫣于我的恩情,谨佩对我的忠诚。   人一旦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尘埃,随风飘散。   我要更加珍惜当下才对,高翔还没有死,他还好端端的活着。只要有他在我身边,任何鸿沟深壑,我都能如履平地。   门外的雨声停歇,我推开窗棂,微风拂面而来,夹杂着一股泥土的芬芳,屋内的污浊之气渐渐消却。   我重又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重又回到了这残忍血腥的皇城。   园子里的府丁、士兵背对着我,齐齐站成了一排。在人群的最后面,一顶鶡冠高高竖起。   是高翔,他回来了。   人群默不作声,高翔在众人面前好像在交待着事情,只见中间的王卫忠频频点头。   片刻后,人群散去,高翔向我走来,那张黑乎乎的脸,我几乎无法辨认,更加看不出他此刻的神情。   我将右肩的衣襟拢了拢,朝他迎去。   在游廊的两端,我与他顿步凝望,深深地注视着对方。   这一刻,空气好似凝结,光阴好似静止,水珠在屋檐下挂了许久,都未曾滴下。   我漠然拂袖转身,向屋里走去,对身后的高翔道:“进屋说罢。”   身后高翔的步子不似从前那样沉稳,时快时慢,时重时轻。短短的游廊好似无尽的深渊,我站在终点等了许久,都不曾听到他跨入门槛后的关门声。   我转身望去,见他正呆立在门旁,神情慌乱,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我此刻的从容和冷静,就连威震九州,剑破苍穹的战神,都被我摄住了。   我走上前去,贴在他的身前,伸出左臂,将他身后的门合上。拉着他的手,宛若牵着木偶般,将他拉到案前,摁他坐下。将一盆清水端在他面前,暗暗忍着痛搅干了汗巾,将他脸上的污迹抹净,将他纷乱的发髻捋平。   高翔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我,配合着我,任由我摆布。   我丢下汗巾,坐到他的身旁,低沉而肃然道:“凶手逮着了没?”   高翔微微点了点头,仍未吱声。   我道:“夫君,莫要担心。雪妍没事,雪妍已经长大了,已经配得上大将军王妃这个称呼了。”   高翔抬头一怔,沉寂片刻,伸出一只手,轻搭着我的左肩,道:“真的?”   想必,他已经从王卫忠等人的口中,得知我右臂脱臼的事了。   我盈盈笑道:“真是,夫君就为妾身说说今日之事罢。”   高翔仰靠在椅背上,阖目默然许久,将陆府起火一事俱与我道来。   他醒来时,见我不在府里,问了紫姹才知道我带着谨佩去了陆府,也没挂在心上,便喝起了谨佩特意叮咛紫姹炖的鸡汤。   正喝着,便听到府里忽而炸成了一锅,杂役们皆如无头苍蝇般地乱窜。高翔让紫姹出去瞧瞧,到底发生了何事。   须臾间,紫姹匆忙来报,说陆府起火了。高翔骤然抬头,将喝了半碗的鸡汤往岸上一落,边披着铠甲,便让紫姹在府中守着,安抚众人,勿要放出去一个。   话犹未落,铠已上身,拎起鶡冠便朝门外跑去。翻身上马,反向疾行,向驻扎在京郊的军营驰去。   在营中速点了两百飞骑,带着王卫忠、史可信飞马拍去。行到陆府的不远处,遇见了一身灰黑的我,抬眼望去,前方火烧天云。   情势危急之下,无暇顾我,与我划身而过,向陆府冲去。那时,陆府门前早已是人潮涌动,百姓们正在街道两岸来回奔袭,朝府里泼水。可毕竟是自发救火,无人指挥,乱作一团。高翔一声令下,吩咐将士阻隔人群,从他们手中接过釜碗瓢盆。   人群中忽然人高呼:“王妃还在里头,请大将军速救。”   高翔之前已经遇到我,早已知道我不在里头,想必被困在里头的定是谨佩了。而之前我求众人救火之时,满脸污垢,全身灰黑,不辨人形,怕是他们只当我还在里头。   高翔来到门前,对史可信耳语几句后,便摘下身上的大袍,往水里沾了沾,不顾众人的阻拦,冲进了火海。府内火势急猛,烟雾弥天,根本看不见谨佩身在何处,只好大声呼喊。   府中石柱、树木颇多,在大火的吞噬下,已是七倒八歪,将通往正屋的道路阻断,只剩下左边靠近池塘的一条小径,借着池水的延缓,火势小了很多。   然,一根被灼得焦黑,燃着大火的横木挡住了他的去路。后退数步后,助力猛冲,一跃而起,飞了过去。   还未立稳,便瞧见靠着墙边,也就是谨佩助我翻墙之处,一个火人正拼命挥舞着双臂,横冲直撞,前后左右瞎转。   高翔急卸下手中配剑,用剑鞘往那火人身上顶去。   火人噗通一声被高翔戳到池中,霎时,池中一股焦糊的青烟袅袅升起。而那火人身上的火,也一并熄灭。   走近细查,从身形及未完全烧尽的布履判断,是谨佩无疑。   说到这里,高翔朝我看来,眉心紧蹙,双眼湿红。   我冷冷道:“说下去。”   高翔迟疑片刻,又说了下去,语声断断续续,极是不连贯。   那一团黑焦的谨佩,浮在水上一动不动。高翔淌入池中,将她捞上来,已是面目全非了,只有那双形同枯枝的手一抖一抖。   火势越来越大,池塘四周围起一道光环,将他重重包围。池水如一锅沸煮的汤,腾着热气。   再不走,或许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高翔迅疾往池水里一钻,将自己全身淋得湿透,挟着谨佩冲进火环,一路飞跨,终是有惊无险地冲了出来。   众人见势,忙将手中的盆,往高翔身上泼去。   挥散众人,命王卫忠指挥众军士继续扑火,高翔将谨佩平放在地上,探了探鼻息,发现气若游丝,尚有一口气在。   正要起身去找医官,见谨佩两瓣黑焦的双唇似有蠕动,便蹲下身子,凑头贴了上去。   只听谨佩声如细蚊,道:“今后奴婢再也不能照顾王妃了,请大将军好生待她,莫要再惹她生气了。”   之后,便断了气。   听到这里,我虽表面镇定,可总像是有道刺卡在喉咙间,刺得我一阵阵的剧痛。趁高翔说话间,我将攥紧拳头的手,藏在袖中,悄然移到身后。   谨佩虽整天忙里忙外的,却留意着府邸的一举一动。   她知道高翔总是惹我生气,所有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她都知道。   甚至就连她的最后一句话,都还在关心着我。   谨佩自姑臧城,就一直跟随高翔,原本就是她的贴身侍女。后因我来到姑臧投靠他,才将谨佩遣来供我使唤的。   于高翔而言,在他心中,谨佩的份量,并不比紫姹和红嫣二人差多少。   甚至,在有些方面,她是最了解高翔的人。   当谨佩死后,高翔振臂仰天长怒。这也正是当时我缓神赶来时,见到的那一幕。   当他看到我向他走来时,怕我被谨佩那身恐怖的残躯所吓到,忙令王卫忠带我离开。   大火一时难以扑灭,一盆盆水泼进去,无异于杯水车薪。就连不远处的禁军赶来帮忙,仍是无济于事。附近几所宅子的住户,早已逃离,以免受到大火牵连。   正当所有人绝望之际,苍天终于被感动,为谨佩流下悲伤的眼泪。   随着大火的熄灭,帮忙的禁军回到了原本的岗位,围观的百姓被军士哄散。   远处忽有一骑,冲破混沌,向陆府废墟快马扬鞭飞了过来。   来人正是之前被高翔悄然遣走的奉义中郎将,史可信。 ☆、第八十六章   宅子是不可能无端起火的,且还是一所长期无人居住的宅子。   看来在高翔落下手中那碗鸡汤的时候,已然想到了这一层,故而在冲入火场之前,暗地里吩咐史可信,让他带着自己的金印飞报京都各城门守卫,关闭城中所有大门,任何人不得进出,直到禁令取消为止。   不论是谁将陆府的大门锁住,一把火烧了府邸,都不会傻傻地留在京都,等着被人盘查。   出城,是唯一的选择,唯一的生路。   史可信带着高翔的金印,飞马流连于城中各处城门,京都顷刻之间,便成了一所与世隔绝的金汤固堡。   将京都封闭还远远不够,因赶来救火的路上,已经耽搁了一些时辰,史可信又拿着高翔的金印,调动京郊的士兵,将京都东南西北四处官道,将先前出城的人全部拦下,逐一盘查。又令余下的兵士,在各小径、树丛中寻找漏网之鱼。   尤其是在西南的章城门外,重兵把守,扇形布阵,层层包围,拦下了一众出城百姓。   高翔今晨才得到了皇上的亲笔批复,判了马德庸的罪,定在明日问斩。恰巧今日陆府突然失火,怎能不让人起疑?   碍于马德庸是皇后胞弟,罗鹊义父的关系,高翔只在奏书上极其模糊地表述了马德庸的罪状,而皇上亦心知高翔的深意,才单单回了一个“斩”字。   换而言之,明日午时,将只斩马德庸一人,其家族并未受到牵连。   马德庸是汉中人士,其膝下育有马荣、马贵二子。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故而动机颇大。如若真是这二人所为,必趁着城中混乱之际,出城而逃。而所去之处,最有可能的就是汉中。在那里,尚存诸多马门族人。   从京都去汉中,最近的路就是出了章城门,一路向西南行进,不几日便可抵达。一旦逃到汉中地界,自有皇后及马门族人庇护,日后再要想将他们绳之以法,那就困难重重了。   史可信拍马飞报各处关隘后,赶回章城门外。那时已经有数十名被士兵拦下的城中百姓,个个显得惊恐万分,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史可信先将妇孺放行,再对一一盘查男丁。年四十以上者,手足伤残者,相貌粗鄙者,皆放行。   如此筛选下来,还剩下约摸十来个人,一字排开站在他面前。因史可信不认得马荣、马贵二人,去皇宫取二人画像又要耗费许多功夫,便心生一计。   既二人是兄弟,必相貌有所相象,且定是结伴而行。   朝着面前这些衣衫粗陋的人,仔细打量,果是有二人靠在一起,低垂着头。徘徊至二人身前,刚要弯下身子细查。,只见那二人的头埋得更低了。   史可信抬手一挥,当即上前两名士兵,将那二人的头托起。才发现,褴褛衣衫之下的二人,面容长得极是清秀,细皮嫩肉的,分明不像是普通百姓。问了姓名与住处,又是一阵支吾,想来必有文章,便将二人暂且拿下。   在押回皇城的路上,途径暖香阁,门口一名老鸨扬着薄纱绢帕,扭步嬉笑着走来,拽着二人衣襟,抚媚道:“哟,两位少爷,今儿是演得哪一出啊?又是破衣裳,又是官兵押着的,是不是嫌弃我们暖香阁的姑娘们不够劲儿,找新乐子去了。要不,我也叫几个姑娘来,扮作官兵陪两位玩玩如何?”说罢,邪魅一笑,抛了个媚眼儿,将手中绢帕朝二人脸上拂去。   身后的官兵刚要发作喝止,被史可信笑呵呵地先插了话,道:“敢问老鸨,这二人是何人?”   老鸨脸上的笑容旋即一凝,不再打情骂俏,拢口惊呼道:“原来不是闹着玩的啊?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抓马家少主!”   史可信当即向老鸨作了一揖,顺势掏出一枚银锭,塞入老鸨手中,道了声,多谢。便大手一挥,厉声喝道:“带走!”   原来这二人正是马荣与马贵,平日时常出入风月场所,这老鸨不知马德庸被抓,更不知这二人被官兵押着,玩的什么花样。只想着拉客,才无意道出了他们的身份。   虽是确认了二人的身份,可并未找到二人放火烧陆府的实证,只好暂且押入天牢,回禀高翔,再作商议。   当史可信回报高翔时,陆府大火刚刚被大雨浇灭。高翔命史可信抬走谨佩的尸身,去郊外厚葬,便飞奔去了皇城。   入了天牢,马荣、马贵二人也不吭声,趾高气昂地干瞪着栅栏前的高翔。   高翔手摁剑柄,怒斥道:“可是你二人烧的陆府?”   不想,那二人毫不畏惧,张口便理直气壮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正是我两兄弟所为,要杀要剐,给个信儿,别磨磨蹭蹭的。爷绝不求饶半句,若是怯了,就是龟孙子。”   高翔又喝道:“是谁借你们的胆子,做出这无法无天的事来?”   那二人又齐声高呼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烧了个宅子,已经算是便宜你了。”   也不知该说这二人胆色俱佳的好,还是愚蠢至极的好。总之,他二人丝毫不曾抵赖,爽快地承认了烧我陆府的罪。   高翔便将二人收监,等候发落,也不回宫面禀皇上,先回了府邸来看我。   我紧咬牙关,怒目凝视,道:“夫君将如何发落这二人?”   “罪已招认,府毁人亡,按我朝律例,必是要偿命的。”高翔诠道。   “可否私刑处置?”我追问道。   高翔愣怔看我,摇了摇头,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我又道:“可否由我监斩?”   高翔亦摇头道:“命妇不可干政。”   我转而折中道:“那由夫君亲自斩下二人的人头,可否?”   高翔直直视我,面有忧色,阖目轻点了两下头,算是回应。   我本想亲自点一把火,将那二人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也叫他们尝尝那生不如死的滋味。可转而一想,而今正是关键时刻,马家父子暂被囚在大牢,可皇后仍逍遥法外,还有身为太子的建斌。   一旦被人落了口实,反倒是得不偿失,或还将前功尽弃。   既然我不能亲手将害死谨佩的凶手处死,借高翔的手来结果了他们的性命,也算是为谨佩报了仇。   高翔许是察觉了我今日的转变,将我搂在怀中,柔声道:“夫人切莫冲动,马家父子也是罪有应得。明日,就能为谨佩报仇了。”   我仰头看他,道:“马德庸之后,还有皇后,还有太子,何时才是个头?”   高翔轻拍着我的后背道:“快了,会有这么一日的。违心之事做得太多,必遭天谴。”   我道:“夫君不是一向不信天命么?这是……”   高翔挂着泪珠的唇角微微扬起,道:“皇上就是天,朝廷律法就是天。”   说话间,一滴清泪拍打在我的脸上。这时,我才知道,在高翔的心里,不比我好受多少。他同样为谨佩的死,感到伤心难过。但他更怕我失去理智,做出僭越之事。   他最不想失去的——是我。   从这一滴泪水中,我已经感受到了他对我满满的爱意。   作为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除了不能说出一个“怕”字,更不能在人前落泪。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是懦夫的行径。   然而,高翔却独独在我面前落过两次泪。一次是在听到赵嫚自缢的噩耗时,还有就是现如今。   唯有对至亲至爱之人,他才能毫无保留地宣泄自己的情感。   我并不为他的落泪为耻,反而觉得这才是他的真性情,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我伸手为他拭去颊上的泪珠,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我们的今后?”   “今后?”高翔任由我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低头看着我,喃喃重复道。   我道:“是的,今后。倘若有一日,皇后得到应有的惩罚,建彦坐上太子的位置。宫墙之内不再有血雨腥风,皇城之外不再有兵戎相见。你和我,当何去何从?”   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在我的梦境里,我幻想过不知道多少回,与高翔在那锦园中,又或是在其他幽僻的乡间,过着布衣生活。   我向往过,也期许过。   可我从来不曾开口向他问过,顶多只是旁敲侧击。他也总是一笑而过,不置可否。我亦不忍多问。   我知道,他既然不肯说,就是心中还未放下。   他是我朝的大将军,承载着太多的使命与责任。   他有着一腔的豪气干云,无时无刻地惦念着朝廷的安危,即便那时他还远在千里之外的姑臧城。   可是,只要在有人的地方,就有善恶。   恶人是永远除之不尽,斩之不绝的。   我也曾想过,一直陪伴在他的身侧,默默地支持着他。   经历了这么多的是是非非。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作为一个女人,我只想携着我深爱之人的手,在一个世间的角落,过着平凡而安宁的日子。   远离朝廷的尔虞我诈,远离战场的打打杀杀。   我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可是就是这么地难。   或许,当我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刻,这一天也永远不会到来。   这就是宿命。   既然是我选择了他,就应当承受他所带来的一切。   “我……”高翔托起我的双颊,在我额上轻轻一吻。   我眼中噙着泪水,满心期许着他的答案。不论是如我所愿,还是令我失望,我都期盼着能从他的口中听到答复。   不管是与否,我都将坦然接受,陪他一路走下去。   砰的一声,打破了房中的宁静,紫姹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大呼道:“不好了,陆夫人她……” ☆、第八十七章   紫姹的突然闯入,就好比一盆凉水将我浇得彻头彻尾。谨佩的死本就令我伤心难过,这般的冒失使我心中很是不悦。   我刚要窜起,被高翔在案下牢牢地摁住了手臂。转念一想,紫姹从来就不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便清了清嗓子,道:“何事如此惊慌,我姐姐怎么了?”   紫姹已然扑到我身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抽搐道:“陆夫人……陆夫人……殒了……”   忽觉一股气血冲破脑袋,胀得我耳朵嗡嗡直响,分明看到紫姹在哭着张嘴说着什么,可一句都听不清。支着案上的手臂骤然一松,身子直往前倾去。   好在高翔及时横袖挡在我身前,将我托住,不至跌倒。   昨日我在凌雪宫里,姐姐还好好的,还让我替她从陆府把荷包给她带去,今日怎就突然没了?   高翔在一旁将一盏茶水推到紫姹面前,道:“情况究竟如何,从头讲来。”   事有紧急,紫姹也顾不得主仆之礼,一盏温茶下肚,话语顺畅了许多,将事情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   当高翔回府后,便吩咐她去郊外办理谨佩的身后事,将尸首葬在红嫣坟冢的旁边,事情办得倒也一切顺利。可就在回府的路上,赶巧撞见从宫里回来的王卫忠。王卫忠本是代高翔去宫中,向皇上禀报陆府失火及抓捕马荣、马贵一事的。可到了宣室殿前,刚要觐见,就看到皇上与童公公从里头匆匆出来,一路神色慌张地跑了出去。   王卫忠不明就理,仍跪在殿前候旨,跪了约摸半个时辰,一旁的公公就劝他回去,说今日多半是见不到皇上了,在他耳边悄悄说道:“陆夫人刚才陨了,眼下除了紧急军情,皇上怕是没闲工夫理这档陈谷子烂芝麻小事。”   出了宫,王卫忠本想疾奔大将军府来汇报此事,路上遇到紫姹,正好将此事与她细说。因一日连续发生两件大事,死了两条人命,王卫忠不敢怠慢,便回京郊大营严加布防去了。   我拍案急问道:“那王将军有否说姐姐是如何死的?”   紫姹低垂着头,默默晃动了两下。   “快快更衣,随我进宫去看看。”高翔边说边将朝服往身上套去。   谨佩尸骨未寒,而今姐姐又遭不测。这一连串的祸事接踵而来,我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事情并不那么凑巧,好像是冥冥之中刻意安排好的。   未及我细想,紫姹已然利索地将我左右摆弄,为我套好了衣裳。刚被高翔拽着出了屋子,就和游廊上的童公公撞了个满怀,双双跌倒。   童公公坐在地上,来不及爬起,便拿拂尘朝皇宫方向一指,喊道:“二位速去凌雪宫一趟罢。”   来不及与童公公礼数相待,我起身便与高翔一左一右跨过他的身子,飞奔上马。   一路上,双马齐行,风声飕飕,街道上的人群皆惊慌闪向两侧,箩筐、菜篮撞翻无数。   在宫门前下了马,不等禁军询问,高翔持剑柄挥开左右侍卫,带着我向凌雪宫的方向冲去。   行至北宫门,只见前方銮舆缓行,竹栉林立,向我而来。我与高翔退却宫墙,伏地跪拜。皇上怕是也瞧见了我二人,銮舆陡然加速,从我眼前划过。   我心急如焚,待銮舆一过,便撒腿朝凌雪宫跑去。   在凌雪宫门外,已然听到一阵揪心的哭泣声,我慢慢放缓脚步,不再奔跑,徐徐向前。   在来的路上,我曾报有一丝幻想,定是哪里弄错了,姐姐不可能死。   可是,当我听到宫里的哭泣声阵阵传来时,我不再心存侥幸。   姐姐,是真的死了。   身后的高翔追上了我,转到我面前,宽慰道:“要是承受不住,站在外面就好,我进去一探究竟。”   “不,我要进去,我要进去看看,究竟是谁害死了姐姐!”我朝着高翔怒吼道,“不论是谁,我都要让她拿命来还!”   凌雪宫的哭泣声,立时停息。一时间,门前一片静止,只有那呼呼的风声,无情地扬起我那有些散乱的鬓发,不断拍打着我的脸,好似刀刃般地阵阵划过。   花朵依旧是美艳得傲然绽放,池水依旧是清澈得逶迤洄涓,朱道依旧是整洁得一尘不染。   眼前的景象,与我昨日来的时候,未有分毫的差别。   我疾步迈进,身前的宫人皆默然分立两侧,为我让道。   随着吱呀一声的宫门推开,一身白洁色衷衣的姐姐,平躺在我的面前。   我顿而止步,神情凝望。   安宁祥和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发髻整齐,妆容端庄,就像是精心打扮过似的。头上的金钗玉簪,并不是皇上所赐的那些雍荣华贵之物,而是我之前为她带来的那些儿时物件。   她,在这凶险残酷的后宫,就这样走完了她的一生。   她,就这样静静地走了,甚至都来不及与我告别。   那首《美人思》在我脑中浮想,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可就连这小小的愿望,到死她都未曾实现。   她努力过,坚持过,可她还是选错了人。   倘若她选的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寻常百姓,或许早已过着幸福平凡的生活。   可偏偏,她的男人是皇上,是一个不可能将爱倾注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的人。   入宫之路是她自己选的,在她踏入宫门的一刻,结局或早已注定。   她看得清清楚楚。而我却总是执迷不悟。   她用自己的生命,守住了我,守住了陆家。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平静地躺在我的面前,却什么都不能做。   幼年时的点滴浮上心头,那个循规蹈矩,知书达礼的姐姐,永远都是爹娘心头最喜爱的孩子。可如今这三人,都已不在了。   倘若可以,我宁愿躺在这凌雪宫的是我,而不是她。   我跪在姐姐面前,将当日她在麒麟殿上献唱的那首《美人思》,一字一句地唱来。身后的一众宫人,亦跟着我一起轻唱。   当我唱到最后一句“美人芳心倾锦衣,此情空待成追忆。飞雁祥云鸳鸯锦,一生痴绣九纹机。”时,我忽然恍然大悟——这曲子是她自己编的,她唱的就是自己,她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当日我与麒麟殿上的一众人,皆沉溺于这曲中美人的凄惨经历与低婉的歌声,却忽略了这当中的曲意。   皇上高高在上,她自然不能大不敬地直接唱来,只能将自己对皇上的情意,寄托在这首曲目上。   我从襟前掏出从陆府取来的荷包,放在她的手心里,向她伏地三拜。   陆府已经付之一炬,这荷包里的土,是这所承载着姐姐欢乐的宅子里,唯一仅存的东西。   愿你随手中的这把黄土,飞过高山,飘过汪洋,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广袤天地。   黄鹂清歌破天鸿,何苦自囚金丝笼;祥云玉枕把心锁,黄土一把别样红。   若有来生,莫要再跨入这如炼狱般的后宫,饱受折磨。   童公公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我起身喝退殿中下人,向他问明缘由,姐姐好端端的怎就这样死了,究竟是谁人所害。   童公公眼中带泪,朝榻上的白绫一指,道:“陆夫人是自缢而死。”   自缢?   姐姐近日时常与我唠嗑家常,但无轻身迹象,怎会是自缢呢?   童公公掏出一张白绢交给我,说这是姐姐的遗物,适才在大将军府来不及交给我细看。绢上尚留有墨香,定是刚写了不久。   臣妾服侍君王八载有余,自念深得雨露,润我陆门荣光。然盛泽之下,枝叶不开,但无一实,于心万愧。臣妾身泰体康,非不能养育,只因每每雨歇,均避子固身,方八载而无所出。药苦而心更痛,药煎而心更熬。臣妾怯懦,为明哲保身,私犯宫中禁忌,罪无可恕,万死而不能辞。唯有白绫一条,以谢隆恩。愿吾皇寿与天齐,子嗣长绵。雪娴绝笔。   看了姐姐的遗书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她又一次保护了我。   傻姐姐,你为何这般地傻?   皇后由我来对付就好,马德庸父子明日就要被斩,皇后也风光不了多久了。只要皇上还在,这凤位,早晚都是你的。   你都忍了八年,为何就不能多忍几日?   你自幼冰雪聪明,宫中的局势,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不对,姐姐绝不可能在即将看到曙光之时,选择自缢,必有其他缘由。   我回身合上宫门,跪在童公公面前,道:“姐姐绝不会轻身,其中必有蹊跷,求童公公坦言相告。”   童公公在我面前徘徊良久,拂尘猛地一甩,深叹了口气,道:“起来说话。”   高翔将我扶起后,童公公向我讲述了适才在凌雪宫发生的事情。   就在陆府着火时,火光冲天,连皇城内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姐姐亦看得真实,心中如焚,便差人去宫外打探。   后宫下人无皇后手谕,只能被禁军拦在身前,远远观望。   不一会儿,翠珠来报,说是我被烧成一堆焦炭,被摆在陆府门前。   此刻姐姐虽面有忧色,但未有异常之举,便派人再探。   须臾间,其他宫中下人又报,我的确是被火烧死了。下人们听宫墙外的百姓,还有禁军说,有个女子从府中翻墙逃出,拼命喊着救人。一众百姓也不知是谁被困在里头,误以为是我,便先打水救人再说。没一会儿,高翔就赶了过来,冲进火场抬出一具焦尸,仰天怒吼。   众人见他这般伤心,不是我死了,又会是谁?   “一派胡言,是谁造的谣?”高翔朝殿中玉柱猛拍一掌,一层弥尘徐徐抖落下来。   童公公说,当初他也以为死的是我,还急匆匆地赶出去查探。那时高翔已经带着他的人马离开了陆府,只剩下几个善后的士兵。他悄悄打探细问,才知道死的不是我,而是大将军府里的一个婢女。心想着我没事,就准备去给姐姐报一声平安,可刚入凌雪宫,就听到一片哭泣声。进去一看,姐姐已经悬梁自尽了,一众宫人不知所措,皆跪在她面前哀嚎。童公公即刻命人将姐姐抬下来,探了探鼻息,已经是没了气儿。童公公从一名宫人接过姐姐的白绢后,便一路飞奔去通知了皇上。皇上听到姐姐自缢的消息,便急急赶了过来。童公公本要一路相伴,皇上不允,将白绢丢给他,让他速去通报大将军府。   而今,我终于知道姐姐为何要自缢了。   她定是得知我被烧死的消息,心中悲愤,欲要为我报仇雪恨。然,身为后妃的她,孤掌难鸣,唯有一死,将皇后在后宫逼一众服侍皇上的后妃,服用避子汤之事向皇上坦明。   一向善良的姐姐,到最后为了替我报仇,甚至不惜欺君嫁祸皇后。   当童公公提及翠珠时,我猛然想到,这是皇后安插在凌雪宫的内应,必是她谎报消息,来刺激姐姐的。   我忙问道:“凌雪宫的人是否都在宫里?”   童公公说自己来得晚,赶到之时便封了宫门。在此之前,就不得而知了。   我用力拉开宫门,高翔与童公公随我左右,所有人皆默跪在我面前。   我逐一寻找,凌雪宫一众下人俱在,唯独不见翠珠。   我质问道:“翠珠人在何处,为何不见她?”   其中一名掌事的宫女回禀道:“适才情势慌乱,我等只顾着陆夫人,不曾留意。”   “混账东西,要你有何用,连个人都看不住!”童公公一脚揣在那宫女头上,将她踢倒。   姐姐素来谨小慎微,在宫中也无心腹,知道翠珠的身份,也不会安排人刻意留意,以免打草惊蛇。   这宫女说的也是实话,事到如今,将气撒到无关紧要之人头上,只是徒劳。   高翔转头拢手在我耳边问道,翠珠是何人。我趁着童公公惩罚下人时,将翠珠的底细简明地对他说了一番。   未及说完,高翔已然大步流星跨出宫门,向身后的童公公喊道:“看好我的妻室,翠珠定未走远,我去将她拿了来。”   我欲上前追去,被童公公拦下,道:“宜庄夫人稍安勿躁,还请耐心等待,大将军必会还陆夫人一个公道。”   自高翔离去后,凌雪宫一片寂静,宫人们都未敢出声,童公公也是坐在石阶上长吁短叹的。我则回到殿内,陪在姐姐身侧,不许任何人打扰。   本以为,一场大火将谨佩烧死,又逮到了放火之人,事已平息。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脚谨佩刚死,后脚就有人诈报姐姐,说我死了。   姐姐一时万念俱灰,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倘若她知道死的不是我,定不会轻身。   这就像是一道连环计,环环相扣,一早就有人预先设计好的。幕后的真凶,绝对不是马荣、马贵、翠珠之流,而是另有其人。   脑中忽而灵光一闪,能将这些人联系在一起的,只有皇后了。   对,定是将马德庸抓捕归案,惹恼了皇后,才会引得殊死一搏,欲置我于死地。   而姐姐亦是猜到了陆府不会无端失火,还恰恰是在她托我去府中取荷包之后。听到我被大火活活烧死,悲痛欲绝,以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惩罚害我之人,与皇后功归于尽。   马明珠——我与你势不两立!   今日你害死了姐姐,休想活命! ☆、第八十八章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窸窣声传来,我踏出殿门,见是紫姹。   紫姹说,翠珠偷偷潜出皇宫后,欲逃出京都。之前因马荣、马贵的缉捕归案,城门已然通畅,幸得王卫忠在京郊层层布防,层层关卡逐一盘查,见翠珠神色慌张,又从其身上搜出许多宫中器物,遂将她一举拿下。待高翔率人四处贴榜,缉拿翠珠时,发现此人正是榜上通缉之人,便火速向高翔来报。   此时,高翔已将翠珠押入天牢,详加审问,故而派紫姹来送我回府,说是等手头的案子了结,必从速归去,要我自己顾好身子,莫要太过悲切。   一直守在凌雪宫中也不是办法,天牢也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为今之计,也只有先打道回府,再作打算了。   高翔深谋远虑,其中厉害不用我细说。他亦心知肚明,必会为我做主,不让姐姐白白牺牲。   临行前,我对童公公道:“皇上痛失爱妃,必痛心疾首。童公公也早些回去罢,劝皇上多多珍惜自己的身子,莫要太过忧心劳神。”   童公公老迈的脸上淌着泪水,不住地点头,与我分道扬镳。   高翔一夜未归,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自谨佩死后,我被关在屋里大哭大闹了一场,就再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姐姐的死我固然痛心,可我已经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泪水,于我而言,一点用处都没有。它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唯有一颗坚毅果决的心,才能划破黑空,走向光明,将那黑夜里的牛鬼蛇神,统统打倒。   我不再惧怕皇后,不再惧怕任何人。   坐在梳妆台前,我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血红的眼中布满血丝,两边的鬓发夹隐隐杂着几根银丝,几乎辨不出来,这身前之人便是我自己。   紫姹默默地为我篦着发髻,一言不发,屋中的气氛甚是凝重。   谨佩不在了,府邸的担子全都压在了紫姹身上,她不但是我的贴身侍婢,也是这座府邸的管家。   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做得比谨佩好,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那本就纤瘦的身子,越来越瘦了。   仅仅过了一个夜晚,身上的紫衣,已经松了好大一圈。   而今,除了高翔和紫姹,我的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   我问紫姹是否需要找个帮手,替她分担一些活儿。   紫姹摇头低语道:“奴婢应付得过来。”   只这短短一句,我便大致猜出了几分她心中所想。   高翔曾经极其严肃地嘱咐过我,除了他,不可随意轻信别人。所以,在京都的这几年,在大将军府的这段日子,除了谨佩和紫姹,我再未相信过其他人。   紫姹心中定也是知道的,与其找一个我信不过的人来打理府邸,让我整日防东防西,不如她一人揽尽所有的活儿。   我叹息道:“紫姹,你后悔跟我吗?”   紫姹手中的篦子丝毫未有停顿,回道:“紫姹的命是大将军救的,紫姹的地位是王妃给的,只要大将军和王妃不嫌弃,奴婢便心满意足,不曾后悔。”   这分明就是口是心非,我知道紫姹心中的夙愿从来不曾改变过,她做梦都想和边关将士一同保疆护土,征战沙场。   是我拖累了她,将她强行留在身边。我朝虽有女子不得从军的律例,可高翔是何等身份,真要想把紫姹放在军中,根本不是一件难事。   我也知道,只要我向高翔开口,他一定会应允。   因为我的私心,硬把紫姹留了下来,让她始终做着她不情愿做的事情。   可是,她从来不曾有过半句怨言,甚至从来不曾暗示过我,想要离我而去,回到原本应当属于她的地方。   这些事情,我从来就不曾思考过。一直以来,我的心中只有高翔一人,却将身边的人一一忽视。   是谨佩的死,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心中有所感触。   我道:“再忍耐一阵子,等事情都过去了,我会劝说大将军,让你回到姑臧。”   身后的发丝被篦子猛地一扯,头皮一阵剧痛。我只稍稍蹙了蹙眉,并未责怪她。   当一个人心里装着心事,日子总是过得漫长而难熬。   本想借着梳妆打扮消磨时日,好让心里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可当紫姹为我梳妆完毕后,我才日头依然在我前方,不曾挪过一丝半点。   紫姹做的早膳并不好吃,手艺比起谨佩差了许多。然而我还是默默地将面前的菜肴全部吞了下去,有了力气,才能报仇。   好在谨佩平时将杂役们都训得服服帖帖,府中并没有添什么乱子,只是紫姹比以前忙碌了许多。就如同谨佩在的时候一样,总也找不见人。   我蹲在池塘边,拿起身旁的网兜,将水里的锦鲤统统捞了上来。拔出高翔赠我的匕首,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肚子全部剖开,衣裙上溅了一身的血。   紫姹慌忙跑来,说要吃鱼吩咐一声便是,怎把自己搞得这身污腥。   我将匕首递给她,将手伸到池水中洗净,整个池子骤然荡漾起了腥红的波纹。   我道:“替我把这些鱼全杀了,晚膳就吃这个,多余的分给府中的下人们。往后这池子,不再养鱼了。”   紫姹不语,捧起地上的鱼儿就要朝伙房里走。   我道:“就在这杀罢,光天化日的杀鱼,才看得清。”   “是。”紫姹拾起我给她的匕首,默默杀起了鱼来,也不问我缘由。   倘若今日身边站的是谨佩,她定会大惊小怪,劝我速速回房规整,不许我这般胡闹。   谨佩与紫姹,其实都知道我和高翔在京中的处境。   谨佩就像是初入姑臧城的我,总想着息事宁人,心里不去想着招惹别人,同时也暗暗祈福,别人莫要来为难她。   而紫姹则不然,她是杀过人,上过战场的。她知道,在战场上,仁慈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自己不杀敌人,敌人也会来索她的命。   借着去除身上的脏污,我沐浴更衣,又消磨了一个多时辰。可这日头,居然还还停留在远处。   等待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心中无比煎熬。   好不容易快要等到正午,我急忙穿戴整齐,大步迈出。   正在池边杀鱼的紫姹,将我拦下,道:“让奴婢陪您一起去罢。”   我道了一声好,步子却未减缓半分。紫姹随手在池塘里甩了甩,便穿着一身腥味儿的衣裙,随我一道离开府邸。   蔚蓝的天空并未被昨日的一场大雨影响到自己的好心情,依旧绽放着夺目的光彩。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依旧各忙各的,与往日无异。道路两旁的摊贩高声吆喝着,树上的鸟儿欢快地颂唱着,桥上的小娃儿相互追逐着,编制成一副绚丽祥和的卷轴。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街道上多了一些手持枪戟的官兵,穿梭在人群之中,维持着京都的秩序。   西门菜市前一如既往地热闹非凡,但凡有犯人被处置,这里总会聚拢好多城中百姓,或是拍手称快,或是哀叹忧伤。   今日,照例围拢了许多百姓,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麻的一片,好似飞蝗扑田般的壮观。个个神采奕奕地与身旁的人交头接耳,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喧嚣一片。   再过不久,就是马德庸与他两个儿子被斩的吉时了,我是万万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戏。   坐立难安地等了半日,这一刻,终于即将到来。   高翔曾说,朝廷律法是天,我觉得他说得不妥。   百姓才是天,只要是在这西门菜市被处置的犯人,是忠是奸,百姓的心中自有度量,从他们的面部神色,就能一览无遗。   从百姓的举动来看,不消我说,不消高翔在台上朗读罪状,马德庸的罪刑已经昭然若揭。   身前的百姓们见我前来,纷纷为我让道,原本喧嚣的西门菜市,骤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都捂着鼻,大气不敢出。   他们定是觉得我身旁的紫姹衣裙污浊,满身的鱼腥味儿,有损我的身份。   我却毫不在意这些,一个人是好是坏,根本不是以貌取人,以衣度身的。   一个心肠歹毒之人,即便是锦衣玉袍加身,也掩盖不了他内心的肮脏。   一个心地善良之人,即便他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依然能够将他心中的正气传递给周围的每一个人。   我来到行刑台下,朝高翔望了一眼,金光在他一身黑服之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显得格外闪耀。他正端坐在马德庸的身后,淡然傲视着台下的所有人。   在人丛中,他看到了我,朝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亦含笑向他点头。   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他对我点头的含义。   他是在鼓励我要坚强地面对一切,但凡罪恶滔天的人,一并由他来收拾。我只需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为我所做的一切就好。   移目而视,马德庸倔强地昂着头,怒视着莹澈的天空,似在怨恨老天对他的不公。而他身旁的两个儿子,亦是与他们的父亲如出一辙。   这般大义凛然的样子,不禁令我感慨。   如若此刻是身在匈奴大营,他们这般慷慨就义,定会名垂千古,为世人所传颂。   然而,换在眼前这西门菜市,只能让我感叹他们的执迷不悟。   临死,他们都不曾意识到自己错犯下的错误。   随着令牌的落地,台下鸦雀无声,全部都在摒神凝息,注视这台上的这三人。高翔高声宣判了三人的罪状,台下一片唏嘘低泣,纷纷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我竭力不让自己分散注意力,牢牢地攥住紫姹的手,凝视着前方。   高翔走到马德庸的身后,接过刽子手递来的银光寒刃,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对马德庸肃然道:“临死之前,可有遗言。”   “呸!你这乱臣贼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马德庸扭头朝高翔吐了一口唾沫,在他光鲜的黑服上留下了一滩斑驳。   台下立时一阵哄乱,百姓们纷纷将手中的鸡蛋、蔬果朝马德庸掷去。被绳索束缚,跪在台前的马德庸避无可避,脸上、身上,立时一片污垢。   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相貌。   高翔顿持刀向天,寒芒划破苍穹。台下又静了下来,再无声息。   接过刽子手递来的一盏酒,喷洒在寒刃之上,飞溅起片片巨浪,高翔双手持刀架肩,对着马德庸的脖子,狠狠地砍了下去。   当场身首两异,鲜血溅了我一身,台下一片欢呼叫好。   “父亲大人!”方才还怒目视天的二人,急忙转头大呼。   高翔是刻意安排好的,当着二人的面,先将他们的父亲亲自处斩,让他们也尝尝痛失亲人的滋味。   我转身携紫姹离开,一众百姓垂头分立两侧,肃静一片,只听得身后两声异响。   我昂着头,仰望天空,嘴角不觉微微扬起,离开了西门菜市。   谨佩,你看到了罢——我的夫君,亲手斩下了恶人的人头,来祭奠你的在天之灵。你可以安息了。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并不是结局。 ☆、第八十九章   马德庸的死,令高翔更加地忙碌了起来。我已经好些时日没在府邸见过他了,听紫姹说,他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回来匆匆换了件干净的朝服,又悄悄地离开。显然,他是不想让我有机会问他皇后的案子。   我所能做的,就只有每日将他干净的朝服,叠起放在我的榻边。这样,在他来取朝服的时候,或许能让在睡梦中的我有所察觉,我就可以在锦褥之下偷偷看他几眼了。   皇后终究是皇后,宫闱之内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就算是罪证确凿,也不能向外透露半句,从而有损皇家的威严。   按照最近城中风平浪静的态势来看,皇后依然逍遥法外。   姐姐的死,让我已经失去了入宫的由头。陆府的烧毁,令皇宫加强了戒备。我不再向之前那样,可以随意进出宫门了。   听不到半点音讯,也掌握不到半点的情况,食不知味,寝不能寐,令我在短短几日,迅速消瘦下来,原本衣裙穿在身上,已经松松垮垮了。   皇上将姐姐葬在了骊山脚下,那里的皇陵只建造了一部分,然而已经能够容纳数百人长眠于此了。   明德皇后的墓依然留在汉中,还未来得及迁过来。姐姐是这座皇陵中的第一位主人,她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皇陵的一隅。   人们总说,陵园是安静的,可以让死者安息。   可当我站在姐姐的碑前,丝毫未有这样的感觉,反而觉得烦躁异常。就在离她的不远处,劳役吆喝着搬运巨石,铁铲飞快地刨着黄土,凿子在山石上发出刺耳的叮叮声,以及鞭子抽在那些偷懒的劳役背上,所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尖锐声。   在这里,我好似回到了从前。幼年时,我朝初定,海内荒芜,那些阵前杀敌的士兵们,也是这样□□着上身,背着巨大的石块,来修建京都的。   那时的我尚不懂事,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可现如今,我站在骊山脚下,看着这些劳役们身上满是鞭痕,还要举着比自己身躯大好几倍的巨头,吃力地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地蠕动,心中总也不是个滋味儿。   这些劳役大多是朝廷的囚犯,可囚犯也是人,何况在这些年马德庸把持朝纲之下,真正的囚犯又有多少呢?且还有为数不少的附近百姓,因人手不足,而被征来充作劳役。   一个劳役,每日辛苦工作十个时辰,不过只有三文钱。三文钱在京都,只能买下三个咬不着馅的包子。就算在骊山这样的偏远地方,恐怕也只够妇人一日的饭钱。成年男子,定是吃不饱的。   好在劳役们的伙食是朝廷提供的,一日两餐,早晚清粥各一碗,多少也能垫饥。   眺目远望,我惊奇地发现,原本这里的主宰大鸿胪,已经摇身一变,从劳役变成了官吏,正挺着肥硕的肚子,挥舞着手中的鞭子,猛抽身前那个骨瘦嶙峋的小男孩,口中还在不断地骂骂咧咧。   他分明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按我朝律例,二十岁以上者,方可征召。像这样的小男孩,在这座巨大的坟场内,几乎随处可见。   就在他的身旁,时不时有几个官兵抬着几具死尸,将他们列成一排,丢弃在路边。烈阳的暴晒,吸干了他们身上的水份,一根根肋骨凸起,甚是吓人。一堆苍蝇围着腐烂的尸体,争夺佳肴,看得我触目惊心。   难道,这就是建彦所治理之下的皇陵工地吗?   我不敢想象眼前的一幕,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我回头瞥了一眼姐姐的墓碑,皇上亲笔书写的墓志铭,跃入眼帘。   这不是梦境,而是残酷的现实。我正站在骊山的脚下,亲眼看着官兵是如何压榨劳役的。   因为紫姹要照看府邸,忙不过来。这一次,我特地拜托玉莺,随我一起来到骊山,为姐姐祭拜。   玉莺曾经是我的贴身婢女,与姐姐也是旧识。昔年在丞相府,姐姐和我一样,没把她当成下人看待,时常赏赐些小玩意儿给她,对她也算是有恩。   这一次,我刚向玉莺启口,她便一口答应,随我骊山一行,还特地叫王卫忠拨了一百精兵,与我二人一同前往,在路上保护我们。   高翔许是也从紫姹口中得知我要去骊山看姐姐,便留了一张字条给我,要我一路小心,顾好身子,莫要太多劳累,切勿多管闲事。   想必,他早已知道骊山这炼狱般的情景。又或许,修建皇陵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问身旁的玉莺道:“这样整日整夜的干活,他们怎吃得消,难道就不用休息吗?”   玉莺道:“王妃有所不知,皇命如山,倘若不是这样不眠不休地工作,皇陵根本无法按期完成。一旦延误工期,所有的人都会受到牵连,上至三殿下,下至每一个劳役,都无法逃脱罪责。”   我忽然发现,玉莺离开我的这几年,变了,变得有些生疏,变得我有些不认得了。   她同样与我看着眼前这残酷的一幕,却镇定自若,还语态轻松的说出许多我不曾想到过的道理。嫁给王卫忠之后,向来莽撞的玉莺,对于朝政之事,居然懂得不比我少。   诚如她所言,皇上身子日渐虚弱,皇陵的修建势在必行,且还要加快进程。当日马德庸举荐建彦去骊山修建陵园时,不但在输送物资上动了手脚,更是在工期上缩紧了许多。高翔为了说服皇上应允此事,也不作争辩。   我抚着玉莺的头,感叹道:“玉莺长大了,懂事了。”   同时在心中暗暗庆幸,当日将她许配陪王卫忠,或是我这一生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   亲眼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心中的痛苦不是旁人所能体会的。玉莺离开了我,倒是活得好好的,不但褪去了浮躁的性子,还多了一份沉稳和内敛。我曾经担心她莽撞的性子会害了她,害了王卫忠。而今,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玉莺道:“都快是个做母亲的人了,自然要做些改变。”   我转头凝视她的小腹,惊喜道:“真的?你怎不早讲,孩子多大了?”   玉莺双颊浮上两朵红晕,低头抚摸着肚子,腼腆道:“才三个月,还早着呢。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报喜,可这不最近事儿多嘛。”   是啊,最近的事确实特别地多,多得我喘不过气来。   在一连串的变故之后,能听到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心中的抑郁多少被冲淡了一些。   我伸出手,又不敢去摸,怕惊扰了腹中的胎儿,问道:“我可以摸吗?”   “当然。”玉莺抓着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手心中似有微颤。   连玉莺都有了她自己的孩子,而我……   心中蓦地一阵酸涩,暗暗瞄了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心中由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怅然。   我责怪玉莺为何不早说,倘若早一点告诉我,我是决计不会让她来到这种地方的,实在是太冲煞气,对胎儿不利。   玉莺却不以为然,说姐姐对她向来不薄,最后一程总是要来送送的。   我问她孩子的名字可是想好了,凡是总要早作准备,总不能等呱呱落地了,再手忙脚乱。   玉莺摇头说她与王卫忠商议过了,等过一阵子,京都太平了,抽个空儿,亲自拜访我大将军府,让我为他们的孩子取个名儿。毕竟,她二人能走到今日,也是我一手促成的,多少也算是半个媒人。   不曾想到玉莺离开了我,还对我这般的感恩,也不枉我与她主仆一场,心中顿而欣慰。   我道:“何须这番折腾,如若不嫌弃这陵园的煞气,即刻为你孩儿取了便是。”   玉莺连摆双手,道:“不嫌弃,不嫌弃,这儿可不是一般的陵园,是皇陵。有皇天的庇护,那是再吉利不过了,还请王妃赐名。”说罢,向我跪下,深深一拜。   “这儿不是皇宫,不必拘泥礼数,况你肚内还有着孩子,快起来说话。”我蹲下将玉莺扶起,笑道。   “谢王妃。”玉莺转而向我屈身行礼。   我沉思片刻,道:“就取单名一个‘恪’字罢。”   “王恪……”玉莺喃喃念了几遍,撅嘴道,“王妃怎知是个男孩,倘若是女孩呢?”   我哈哈笑道:“以王将军的性子,必是盼着你为他生个男孩罢。‘恪’字意为谨慎、恭敬,与他父亲的性子一样,盼他今后能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人,为王朝立下汗马功勋。”   “王妃怎还是和以前一样,就知道打打杀杀。”   玉莺的这句话,听来极是熟悉,不由得让我想到葬在京郊的爹爹,心中不禁伤感起来。   我陆家本是布衣出生,爹爹是家中的独子,娘亲本有个妹妹,也因连年灾荒,英年早逝,几乎就不曾有过亲戚。本来还有姐姐与我做个伴儿,现如今陆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想来,也是凄惨。   玉莺许是也知道我心中所想,拍着我的肩,劝慰道:“王妃也别多想来,等事态平息之后,赶紧与大将军生个娃儿罢。”   我一直以为,在我和赵嫚接触后,自己越来越不知羞,满口胡言乱语,被姐姐数落了好多次。不想今日,玉莺更是口无遮拦,竟说出这等让人害羞的事来。   可转念一想,我才明白过来,并不是玉莺的老毛病又犯了,而是她经历得比我多。   她已经是一个为人母的人了,自然希望我也和一样,能够多子多福,她这是在关心我。   我又何尝不想有个孩子呢?   可眼下朝中局势未明,自己的明日都不知在何方,难道要让我的孩子与我一道受苦不成?   我叹了口气,道:“不谈这些了,一切顺其自然罢。”   “三殿下来了。”玉莺向前方一指,道。   顺着她的指向望去,一个翩跹的人影,在烈日之下,散发着绚丽的光芒,向我缓步走来。 ☆、第九十章   火热的骄阳将他原本白净的俊脸染上了一层暗铜,在光影的交织下,宛如一塑披着亮丽盔甲的陶俑。那银光闪耀的盔甲将他欣长的身子,压得有些佝偻,走起路来,甲上的鳞片铛铛响个不停,模样儿甚是滑稽可笑。   建彦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一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身披白铠,头顶缨盔,腰系配剑出现在我面前。   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溅起的星星点点,将他那华丽的裙袂染得斑驳一片,配剑随着他的步子,前后不停地晃动,就像是一个新兵刚换上盔甲,手足无措地步入方阵。   果然,还是琴瑟箫笛比较适合他。   玉莺笑着摁了摁我的手背,很是知趣地向建彦行了个礼,越过他的身旁,消失在金轮之下。   看着他消瘦的身形,方才为玉莺怀有身孕的雀跃之情顿然消散,心头抹过一道怅然。想必,他在这里吃了不少的苦。   “生死有命,还请节哀。”建彦向我身后姐姐的墓碑瞟了一眼,谦恭地劝慰道。   我屈身行礼,道:“谢三殿下体恤。”   数月不见,竟不想会如此生疏。看来,随着光阴的飞逝,我在他的心目中,已不再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了。这多少让我心头感到一丝的安慰。   我指着他身后,正拉着一大车巨石,肩膀勒出殷红血痕的小男孩,道:“三殿下素来心善,何以忍心这样对待劳役?”   建彦叹息道:“非我所愿,实在是无奈之举,还是不要再看了,外头日盛,去帐内一叙罢。”   说罢,建彦向我伸出手来,欲邀我同行。   我拂袖将他推开,跑到小男孩跟前,将他拦下。男孩愣怔地看着我,手中的车把却不放下,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双臂不停地颤抖。   我蹲在他身前,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将车放下。男孩乖巧地放下了车把,肩上的绳索一松,一条自臂膀到腰间的深红印痕跃入眼帘,看得我触目惊心。我撕下裙裾,欲要为他包扎。可小男孩却是连连后退,将背脊贴到了身后的车石上,惊恐地看着我。   一道斜长黑影逐渐将笼罩在一片阴凉之中,我回头一瞥,建彦已然站到了我的身后,正注视着那名男孩。   我倾身上前,道:“孩子,别怕,他不会伤害你的。”   男孩迟疑了许久,像是下了好大一番的决心,才向前移了两步,来到我近前。我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给了他一块糕点,携他来到一旁的石块上坐下,抚着他那黝黑的脑袋。   男孩拿着糕点,唯唯诺诺地抬头看向站在我身后的建彦,显得一股极是害怕的样子。   “吃罢,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身后的建彦传来一道低沉话音,男孩朝我笑了笑,便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怕是饿了许久,又吃得太急,男孩连连咳嗽,糕点细屑飞喷了我一身。我轻拍着他的后背,让他慢点吃。   还未看着小男孩吃完,手被身后的建彦猛的一提,将我向身后的营帐拽去。   我一边挣扎,一边怒喊道:“你这是作甚?”   建彦不吱声,也不回头看我,一路疾步而行,抓着我的手,将我带到营帐,才将我的手松开。   手腕被抓得通红,我使劲地搓揉着手腕,含着怒意瞪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变得麻木不仁,变得与其他狗官无疑,暴行逆施,欺压黎民?”建彦双手背负,话语极是冰冷。   我怒道:“是,你和我之前认识的建彦判若两人!”   “如今我做的,不正是你想要的么?”建彦攥拳在案上猛地一锤,酒樽飞溅起一道浪涛,向我心中拍来。   吓得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暗暗小退了两步,道:“何处此言?”   “我本就不是治理天下的料,完全是被逼无奈,才来到这骊山为父皇修建皇陵的。”建彦哀叹一声,道,“工期短急,人手紧缺,物资输送又不及时。倘若无法按期完工,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贻误工期,定被治罪,我心中默念。   “可……”   我欲作争辩,被他愤而打断,道:“自小在宫中被人冷落,被人压榨的感觉我怎会不知?这种感觉我比谁都要清楚。我又何尝不想让劳役们轻松一些?可我不能!一旦稍有差池,必将落人口实,朝廷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辩道:“马德庸已伏法,他再也掀不起风浪来了。”   “是,马德庸是死了,可你知道——你姐姐是为何而死的吗?”建彦转身怒喝,满面赤红,双目死死地盯着我,似两道银针向我心中刺来。   我垂头避开他那令人可怕的眼神,再也说不出半句。   朝中的腥风血雨,并未因马德庸的死而有所减缓,反而愈演愈烈。谨佩、姐姐,均成了这场政权斗争中的牺牲品。皇后依然逍遥法外,建斌太子之位依然稳固。   建彦上前扶着我的双肩,泪水在红润的眼眶里打着转儿,哽咽道:“停手罢,已经有太多的人,在这场权利的斗争中牺牲,我不想有朝一日你也像你姐姐那样,化作一块石碑,躺在西北的不毛之地。”   停手?不,绝不可以。   姐姐用自己的生命来助我扳倒皇后,我绝不能失去只有千载难逢的机会,也绝不能让姐姐白白牺牲。而今只差一步,就一步,一旦皇后被罪证查实,凤位必失。皇后的失势,也将预示着太子一脉的彻底瓦崩。   我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回不了头了。”   建彦深深一叹,松开我的双臂,回到案前犹自苦饮。不知他喝的是酒,还是泪。   穿上铠甲的建彦,还是未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在他的骨子里,仍旧是一副优柔寡断。他被迫无奈,来到骊山,做着他不想做,不愿做的事。   他内心的痛苦,我亦能深深体会。就如同当年,我抹着妖艳的妆容,故意在高翔面前百般妩媚,目的只是为了刺激赵嫚。可每当我回到金桂宫,在镜子前照着自己那张丑陋的脸时,那种对自己深深的鄙视,让我痛苦难熬。那时,我恨极了自己,感觉自己与玲珑阁的娼妓,但无分别。   我想,建彦此刻的心中定是与我当初一样痛苦,或许更加痛苦。   可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世人只会记住胜利者的名字。那些失败者,只会随着历史的长河静静流淌。最后,消失在世人的记忆中,仿佛从来不曾来到过这个世上。   这时,罗鹊端着膳食入帐,见到我稍稍一怔,擦着我的肩,走到建彦近前,跪在他的身侧,服侍他用膳。   罗鹊轻声向我询问道:“不知宜庄夫人是否要一同用膳,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我瞟了一眼那二人的膳食,竟只是两碗如清水般的稀粥,挤笑摇了摇头,向二人告辞。   难怪建彦消瘦了这么多,原来这些时日以来,他与大伙儿吃着一样的食物。身为皇子的他,分明可以吃得贵奢一些,可他坚持与罗鹊粗茶淡饭,定是以此来惩罚自己的罪行。   临行前,我将身上所有的银两全部悄悄给了罗鹊,让她好生照顾好建彦,多加些小菜。   罗鹊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肯收,道:“我们不缺银子,只是……”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忙改口道:“那就当做官饷,给劳役们添些菜罢。”   “多谢。”罗鹊噙泪手下了银子,与我挥手告别。   建彦没有来送我。我亦未向他辞行,就这样带着玉莺,匆匆地逃离了骊山,向京都进发。   在车舆上,玉莺道:“天色已晚,怎不住一宿,明日再启程?”   我不忍看到骊山的劳役日夜不歇地干着粗重的活儿。   我不愿再见到建彦那张分明痛苦,还要装着一副坚强的表情。   我急着回到京都,打探皇后一案的消息。   我迫切想知道,高翔是否能够应付得过去。   可这一切,我都不能对玉莺说,她正沉寂在做母亲的欢乐之中。我不愿向她提及此事,让她与我一同徒忧。   我掀开帷幔,一轮新月高挂天空,将身后的骊山洒上一层淡淡的银光。无数繁星在骊山的上方绽放出璀璨的光芒,交织成一张闪闪发光的人脸。   是姐姐——是姐姐在向我微笑。   她好似在对我说:“雪妍,要坚强地走下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你是我陆家引以为傲的女儿,是姐姐的骄傲。”   “我会的,姐姐!”我挥舞着手臂,高声呐喊,向群山告别,向姐姐告别。   短暂的旅程即将结束,我又将回到那个到处都是豺狼虎豹的猛兽乐园,我的心中不再惧怕,不再感伤。   路过京郊,瞥见一片荒凉之地上,凸起两座坟冢,坟前竖着两块黑腐的木牌,已经看不清上面刻的什么了,这才想起是爹娘的坟头。   “停车。”我急喊道。   车舆猛的停下,我身子朝前一倾,险些扑倒磕在车门上,好在玉莺在身后拉住了我。   “怎么了?”玉莺将我拉回座位,疑问道。   我道,前面是爹娘的坟,来都来了,就顺便祭一祭。玉莺点头,扶我下车。   坟头的草很是稀疏,像是有人定期来整理过。不用说,定是高翔,也只有他,才会这么做。忽然感到有些自责,爹娘去世许久,我却鲜少来探望他们。   我蹲下身子抚摸着那块漆黑斑驳,早已辨识不清的腐木,心头一阵酸涩。   当年身无分文,迫不得已草葬爹娘。今日我衣食无缺,也该是为他二人迁个风水宝地,以表孝心。   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玉莺。玉莺沉思片刻,摇头劝我不可。她道,当年爹爹是被砍了头,身首异处,已经凄惨可悲。如今再要迁坟,必大费周章,不如重新立块新碑就好。   思来想去,玉莺所言也不无道理,便在坟前磕了几个头,匆匆离去,待回到城中找个石匠,刻了新碑,再且换上。   一路颠簸,又值夜深,一觉醒来,车舆已经停下,我挥开帷幔探头望去,星夜灯火将城廓耀得熠熠生辉。前方道路上,持枪执戟的守卫林立,正在盘查往来的行人。   一名守卫见了我,疾步上前,作揖道:“参见王妃。”   “发生了何事,城门怎又封了?”我向那名士兵询问道。   士兵道:“属下不知,大将军有令,所有通关行人,一律严加盘查,王妃请入城。”   此时,玉莺也探出头,道:“城里可是出了事?”   士兵抱拳道:“两位莫要惊慌,近日市集铁器价格一路飞涨,短短几日已经翻了一倍,大将军下令所有进出京都的关卡都要查个仔细。”   士兵只说了一句,我便听懂了。京城物价向来平稳,铁器价格异常,必是有居心叵测之人大批收购所致。如今边关稳固,各地又未有战事,囤积铁器必有阴谋,或是在酝酿内乱,图谋造反也未必。事关重大,高翔封锁各处城门也在情理之中。   可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胆敢在天子脚下,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   我心中暗自思忖,顿而一惊。   莫非是…… ☆、第九十一章   未及详思,列队已经放行。我和玉莺在守卫的护送下,向城中驶去。忽而一阵疾蹄声传来,我掀开帷幔,发现高翔已在我身旁,站在他身后的,还有王卫忠。   待王卫忠将玉莺搀下车舆,高翔便骑着马儿跟在车舆旁,一言不发,伴我而行。   紫姹早已在门前候我,将我下车,上前为我披上袍子,送我入府,高翔亦跟在身后。   入了屋,高翔才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向我道来。   自姐姐自缢后,皇上痛心疾首,一道黄谕将皇后软禁在椒房殿,命高翔彻查此案。翠珠口风极紧,不肯吐露片言只语。为了撬开她的嘴,高翔命人用刑,怕是翠珠也知道自己熬不住,索性咬舌自尽,一了百了。   随着翠珠的自尽,线索也就跟着断了,高翔只好派人搜查太医院。皇宫出入素来森严,翠珠这等身份低下的宫女,是不可能有随意出入宫。避子汤的药材,必是宫中流出,而唯有有药材的地方,就是太医院。   可令人奇怪的是,高翔将整个太医院翻了个底朝天,一应药材均记录在案,分毫不少。显然,这些药材,是有人偷偷从市集带入宫中的。京都经营药材的铺子不下数十间,虚耗数日盘查下来,更是一筹莫展。   原来这几年京都一片祥和,百姓皆富足有余,谁家不想多生几个娃儿,避子汤的药材无人问津,多半都是销往暖香阁。   暖香阁是烟火之地,长期大量采买避子汤,也是情理之中。到了这边,线索又断了。   与此同时,童公公也逐一将后妃一一召见,盘问皇后有否逼众人服用避子汤,许是后宫众妃子皆惧怕皇后,不敢得罪于她,俱皆否认。   我忙问:“那孙美人呢?”   高翔摇头道:“孙美人是何等精明之人,一旦做了出头鸟,便是一条不归路。身旁有皇子牵绊,自然是不会说的。”   我暗自感叹,孙美人虽与我目标一致,立场却有所不同,在无十全的把握之下,还是选择了沉默。   高翔道:“一直将皇后软禁在椒房殿,又无任何实证,也交待不过去。日前皇上已取消了禁令,还其自由。”   我骤然一惊,蹙眉问道:“椒房殿可有搜过?”   高翔摆手道:“皇后非常人,不会愚蠢到将避子汤藏在自己宫中,一旦查不出来,必遭其反咬一口。”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难道就要前功尽弃了吗?   心头油然升起一股酸涩,我垂下头,口中痴念:“难道姐姐就这样白死了……白死了……”   “不,不会白死的。”高翔将我揽在怀中,柔声道,“皇上本也以为宫中多年枝叶凋零,是他自己的原因,经过陆夫人的死,皇上已有所警觉,对皇后也生了疑心,否则也不会亲自下令将其禁足,一旦有了铁证,皇后必逃脱不了罪责。”   是啊,要将皇后软禁,皇上必是下定了决心。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皇后经此软禁,必更加小心防范,以后再要想抓住她的把柄,就难了。   皇后刚恢复自由,铁器价格就一路飞涨,京都各处城门也随之封锁,难不成她真的要……   我不敢再想下去,实在是太可怕了,倘若真走到这一步,怕是又要步前朝后尘了。   “如今局势皆在掌控之中,夫人何必杞人忧天?”高翔低头在我额上轻吻,收紧双臂将我抱紧。   我挣脱他的双臂,争辩道:“贼人逍遥法外,你哪里掌控了?”   高翔扬唇一笑,道:“把整座京城封锁起来,不是一切尽在掌握吗?”   我茫然以对,不明其理。   “铁器价格,近来是有所上涨,但还不至于到锁城的地步。马德庸伏法,皇后刚历一劫,颜面尽失。九卿官员皆是蝼蚁鼠辈,望风而动。此时借着铁器价格上涨的由头,将皇城封锁起来,就是要警告他们,休要徒生歹心,以卵击石。一石三鸟之计,怎就不是掌控全局?”高翔边神闲气定地说,边犹自品起酒来。   一石三鸟?   “震慑百官勿起歹念,图谋造反,此其一。详查铁器上涨原因,防患未然,此其二。那其三是?”我心下猜不透,急忙问道。   高翔不答,只道时候不早了,劳累了一日,让我好好歇息。   心中疑虑重重,一夜辗转无眠。   一大早醒来,高翔已去上早朝了。心事重重的我,百无聊赖,一遍遍地书写着“木有千枝,枝唯木生”这八个字,可心怎也静不下来。扫了一眼案上堆成了山似的白纸,竟挑不出一张字迹端正的来。   眺向窗外,天空中铅云层压,黯淡无光,飞禽低旋,潮气闷湿,雨势将来。就如同我此刻的心境一样的沉重,抑郁。   我让紫姹为我更衣,去市集找石匠为爹娘刻墓碑。紫姹说,最近不太平,要与我同去。我心想爹娘与她素无瓜葛,平白无故让她沾了邪气也不好。再者,爹娘的事还是自己一力亲为的好,便让她好生照看好府邸,独自去了市集。   街道旁的店铺喧嚣热闹,门前的小贩高声吆喝,往来的行人在中间川流不息。空闲时,伙计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掷着筛子,抓着阄,来消磨午后的倦懒。没有人再提起马德庸的这个名字,对于市井百姓而言,他仿佛就从来不曾来到过这个世上。更没有人敢提起皇后,毕竟公然议论皇族,是要被砍头的。不过,从他们若无其事的表情来看,像是并不知离这不远的那道高墙深门后的故事。   或许对于生活在皇城脚下的百姓来说,他们早已是屡见不鲜了。宫中的变故或许会惊动一时,可事情过去之后,又将归于平淡。   于百姓而言,比起某位达官贵人的死去,可能铁器价格的上涨来得更加关心。朝廷谁掌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好日子过。   在棺材铺里,我挑了一块上好的大理石碑,将事先写好的墓志铭交给掌柜。掌柜接过一看,才认出我是大将军的王妃,一个劲儿的点头,说是必定替我找个最地道的石匠,来为我刻碑。   我随意瞄了一眼,发现角落里几块刻了一半的石碑,横七竖八地堆在一堆木材中间,马德庸、马荣、马贵的名字赫然在列。   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任他生时再是风光无限,死了还不是沙土埋骨,石块为伍。   不几日,棺材铺的掌柜来报说石碑已经刻好,已运到爹爹的坟前,叫我过去一趟。我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祭奠物品,挎着竹畚,白衣素装犹自一人去了京郊。   连日的阴霾终于散去,天空又重现了碧蓝的清澈,今日的好天气,就好像苍天冥冥之中在庇护着爹爹,让人格外神清气爽。   在雍门前,城门照例被几道栅栏所阻隔,只留下中间一小条缝隙,数名守卫正仔细地盘查进出的行人。   我出示信印,说明出城缘由。守城的士兵全然无视我的身份,在竹畚里鼓捣了一番,才将我放行。   新刻好的石碑已然横在爹爹的坟前,字迹工整,光洁艳丽,我甚是满意。身旁的几名伙计,很快就按照我的吩咐,将墓碑竖好。   我给了些赏钱,打发他们离去,便在墓前将贡品一字摆开。提壶斟了一杯酒,壶方落地,又被人提了起来,身前一道黑影将我笼罩。   我忙回头,道:“夫……”   音犹未落,我骤然一阵惊恐,将酒壶夺了回来,死死地护在胸前,道:“你来作甚?”   “来祭拜舅舅,刚好路过,见你在这儿,就顺道来看看,为丞相大人敬一樽酒。”建斌与我一样,身着白衣素服,指着我身后不远处三块凸隆起的土磝说道。   这段时日,我一直躲避着他,而他也极为默契地避免与我接触。不想,今日还是碰见了,且还是在这荒无人烟之地。巧的是,马德庸居然就葬在爹爹的不远处。   抬眼望着建斌的脸,在光晕的映衬下,闪烁着晶莹。那张脸不再是之前在记忆中的冷酷严峻,也不是含丙殿内那样的深情,而是一张如死人般苍白的脸,苍白得就像天上的白云。   他瘦了,本就欣长的身躯,站在我面前,连身后的阳光也不能遮尽,层层金晕刺向我的双眼。   我竭力地克制着自己,起身向他屈膝行礼。   一双手轻触我的双肩。我宛若被九天雷霆劈中般的全身一抖,向后小退两步,抬声道:“太子请自重。”   建斌悬在虚空的手,微颤了许久,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微微抬起的腿在半空顿了半响,又收了回去。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酒壶,任凭壶口的酒滴洒在脚边的黄土上,将我的布履溅湿,激起一股浓郁的酒香,熏得我双颊滚烫。   建斌轻耸双肩,清了清嗓子,站在原地道:“你就这么不情愿见到我吗?”   “你是太子,我是朝廷命妇,我二人本就无瓜葛,何谈情不情愿?”我刻意将“命妇”二字说得响亮,想让他打消心中对我的非分之想。   建斌缄默良久,直直视我,似要将我看穿。而失去姐姐和谨佩的我,心中悲愤不已,早已不是昔日含丙殿中那个惶惶不安的陆雪妍了。   暖阳高照,微风轻徐,馥郁的酒香将周围的青草熏醉,正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这位身份显赫的太子。寂静无息中,空气好似凝结,白云亦盘旋在我的头顶,停滞不前,气氛甚是沉闷,沉闷得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建斌首先打破了沉寂,仰望苍天,感叹道:“我不曾枉杀过一个好人,也不曾为黎民百姓带来一丝的祸害。我努力登上太子之位,勤政爱民,只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苍天为何待我如此残忍,竟连我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吗?”   泪水淌过他的双颊,一滴滴落在地上的青草上,将含着露珠的草尖压得更低了。这是这个冷峻深沉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我曾经以为他是铜铁之躯,根本不知眼泪为何物。而今,在这荒郊野外,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建斌。   诚如他所言,他当日在北宫门前杀的赵婧手下的公公,并非心善之人。赵婧死在椒房殿中也非他所为。可这并不代表他的双手是干净的,这些人都是因他而死。   不,准确来说,是因为他心中的执念而死。   而我在他的眼中,就像是一件可以随意倒卖的物件。他一心想要得到我,用情至深无可厚非,有时令我都多少有些感动,曾经在无数次的夜晚,心中暗想,高翔若是能像建斌这样待我,该有多好。   可我并不是一件没有灵魂的物件,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他有他的追求。我同样有我自己的心愿。   他想要俘获我的芳心。可我的心,从来不曾想过离开高翔半刻。   我轻蔑一笑,道:“是吗?你真的没有枉杀过一个好人吗?你果真心怀天下吗?”   “是。”建斌咬着嘴唇,极其果决地回答。   我反问道:“前太子建彰虽不是心地纯良之人,好歹也是皇家子弟。我姐姐从来不曾想过要与皇后争宠,却无端枉死。这又作何解释?”   建斌微颤着双肩,攥紧了垂落在身侧的拳头,辩解道:“皇兄不是我杀的,陆夫人的死也于我无关,她是自缢而死的。”   时至今日,他还要狡辩,难道男人间的争夺,朝廷社稷的权术,都是用一个个不着边际的谎言所掩盖的吗?   我怒喝道:“即便不是你亲手杀了建彰,也是你身边之人干的,跟你决计脱不了干系。而我姐姐究竟为何而死,你心里定是清楚明白。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作无谓狡辩?”   “她二人的确因皇宫争斗而死,这一点无可厚非,可这并非我想要的结果。”建斌长叹一声,道,“陆夫人的死,我不作解释。可皇兄是被谁人所害,我真的不知道。你是知道我对你的心意的,我可以欺骗天下所有的人,但绝不会骗你。这一点,上次在大将军府,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不作解释就是掩饰自己的心虚,一说到他的痛楚,就开始拿出官场的那套说辞来。我原本以为他背着皇后将建瑞救上岸,是念着手足情谊,心有悔悟。可惜是我错了,一说到她母亲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就开始搪塞起来,维护起这位道貌岸然的皇后。   建斌侧身指着他身后的三座墓碑,道:“陆夫人的确死得冤,可我舅舅不是也受到惩罚了吗?”   “惩罚?太可笑了?”我苦笑转身,指着身后爹爹的墓碑,喝道,“你看看这里躺的是谁?你们兄弟间的争斗,为何要扯上这么多无辜的人,究竟还要死多少人才甘心?”   “皇权的争夺,本就是这样子的,你未生在皇族,这些事情你不会明白。”建斌别过头去,指着远处飘渺在云间的群山道,“这山河几易其主,早已看破了尘世的纷扰,才能岿然不动地屹立于天地之间。”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早已看透。我不禁自嘲,兴许皇后搅得皇嗣凋零,也不是件坏事,否则将有更多的人,死在这场权利的斗争之中。   我劝诫道:“放下罢,放下心中的执念。不论你对我怎样,都改变不了我是高翔妻子的事实。即便如你所言,你是为了得到我才去争做这江山的主人。我可以以性命担保,你是不会成功的。与其垂死挣扎,不如早早放弃权位,我在此向你作保,必保你一生无虞。”   我从未想过,会在身为太子的他面前,胆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可如今的局势已趋明朗,他的权势早已不复当日,随着马德庸的死,那些九卿官员早已坐立不安,左右摇摆起来。想必他心中也是明白。   建斌转身,双目紧紧地盯着我,身侧的拳头攥得青筋爆裂,像是在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陡然长叹一口气,拳头猛的一松,道:“你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我心中不禁暗喜,看来他终于想通了。   我道:“不妨将来听听,但你要再胡乱将我扯上,我即刻转身走人。”   建斌埋头蹙眉,纠结许久,方抬头道来:“放我母后一条生路。”   不——绝无可能!   她作恶多端,将整座皇宫搅得鸡犬不宁。若不是她,姐姐根本就不会死。   我断然拒绝道:“不,除非昼夜颠倒,山崩海枯。否则,我绝不会轻饶她。”   建斌缓步上前,向我越靠越近,我几乎可以清晰地听到他那浓重的鼻息声。我竭力控制自己的双脚,坚决不往后退却一步。   事到如今,我已再没什么好怕他了。   左肩被轻轻一触,脱臼未愈的臂膀被撞得有些生疼,手中的酒壶被他顺势掠过。我回首惊望,他已站在爹爹的墓前,独自斟酒。   “丞相大人,你生了一个好女儿,本宫敬你一樽。”建斌背对着我,将酒樽横洒在爹爹的墓前,一道深痕在干涸的黄土上缓缓划过。   说罢,建斌蹲下身子,落下酒壶,起身向爹爹深深一鞠,飞扬的裙裾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最后只剩下一道镶着金边的虚影。   建斌向来与皇后不合,众所周知。今日他自知大势已去,竟为了他的母亲,向我低声下气地求情。这份母子情深,多少也令我心中有所感触。   可一想到皇后的恶行,心中就愤愤不平。终有一日,她将受到应有的惩罚。   或许,这一天,即将到来。 ☆、第九十二章   当我回城的时候,雍门的封禁已经取消,栅栏也被撤走,出入京都的百姓畅通无阻,守城卫兵只是按照惯例,默立在城门两侧,审视着每一位出入的行人。   我向身旁的卫兵打探,护城卫兵告诉我说高翔已经取消了京都的封锁,而他们也不再听命于高翔,恢复了皇上的直属禁军的身份。   我不禁感到惊诧,难道宫中又有变故?   一路小跑,回到府邸,见高翔正在石桥上发呆,手中握着鱼食,望着莹澈的清泉,好不清闲。   未及走近,高翔转头看我,向我问道:“池子里的鱼呢?”   我跨步上前,道:“看腻了,也吃腻了,往后再也不养鱼了。”   高翔唇边勾起一道浅痕,将手中的鱼食往池塘里挥袖撒去,拍了拍手掌道:“也好。”   自骊山回来,高翔兴致就一直不错,宫中的惊涛巨浪,在他眼里好似就是一道水中的波纹。尤是昨夜的云淡风轻,更加让我看不透,猜不透,想不透。   我将城门解禁一事向他道来,问他宫中是否又有大事发生。   高翔的一番解释,出乎我的意料,顿令我欣喜若狂。之前与建斌京郊碰面时心头的压抑,一扫而光。   原来高翔昨夜口中所说,封锁京都的一石三鸟之计,最后那点让我想不明白的竟是为了掩人耳目,将姑臧城的士兵偷偷调派到汉中郡,去搜寻那名失踪的药材铺掌柜。   没有皇上的命令,高翔是无法随意调拨边关将士离开姑臧城的,唯有将京都封锁,不让皇后身边的间人打探到风声,才能确保不惊动皇上。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众将士的严查细访之下,终于在汉中郡的一个小村落中,找到了这名失踪了整整十二年的药材铺掌柜,此人名为姜穆,隐居乡野。许是意识到自己当时疏忽所犯下的错误,在他的茅庐之中,竟发现他悄悄供奉的明德皇后灵位。   而姜穆已经从药材铺掌柜,摇身一变,化名李悔,成了那座小村落中颇有名望的郎中。被将士带离时,一众乡民为他洒泪践行,哭盼他早日归来。   其实在我去骊山不久,高翔就得知找到姜穆的消息,已日夜兼程护送他向京都赶赴。故而在昨夜,高翔才会这般闲定如初。而就在我适才在京郊祭拜爹爹时,已经由高翔在郊外的兵士,将他带往宫中,因而就再无封锁京都的必要了。   我朝高翔的胸前猛捶过去,诮责道:“既早已成竹在胸,为何不早早向我道来,害我一直担心受怕,难道你连我都信不过吗?”   高翔也不闪避,任凭我的拳头如骤雨般落在他的胸前,道:“此事是将皇后拉下凤位的铁证,事关我朝社稷,一旦稍有泄漏,姜穆倘若有个闪失,或将遭灭顶之灾。皇权叠更事小,天下苍生事大,当慎之又慎。”   其实,昨日高翔那淡然的态度,或已向我暗示。我却沉溺于担虑之中,不能自拔。   高翔说,姜穆被秘密押往宣室殿,将昔日皇后毒害明德皇后的事据实以告。事关皇后清誉,皇族威严,皇上虽被气得咳声连连,亦不敢怠慢,命他将当日马明珠的相貌当场画来,并厉声威胁道:“若有半句不实,必让你尸骨无存。”   姜穆怕是日夜悔恨在心,信手挥笔,不一刻的功夫,便将画像呈上。   皇上看后当即一口鲜血飞溅,将白纸染红,飘落在高翔身前。高翔跟随皇上平定山川,也见过当时的马明珠,拾起画像不禁也蹙起眉头,死死地盯着画像看。   而一旁的童公公凑前只瞄了一眼,便阖目口中喃喃自语起来。一时间,宣室殿内静寂无声,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时隔十二年,能将当年马明珠的相貌画得分毫不差的,这全天下怕是没几个人了。   童公公本要传唤太医,被皇上喝止,命他速秘传孙美人前来指认。   片刻后,孙美人抱着建瑞急急赶到,泣跪在姜穆身旁,疾呼:“求皇上开恩,臣妾非有心欺瞒,只因……”   话未毕,即被皇上抬手阻断,道:“你二人可认得?”   孙美人与姜穆连连点头,皆道:“有过一面之缘。”   皇上顿紧抓胸前龙袍,痛苦万分,不断地捶击胸口,悲愤道:“姌儿,朕对不住你,是朕害了你啊!”   孙美人跪在阶下,亦痛哭流泪,哭责自己怕建瑞惨遭皇后毒手,一直不敢开口向皇上说出实情,并将皇后多年来在后宫中的恶行一一相告。   “罢了,罢了。休要再说了,朕不怪你,先退下罢。”皇上挥泪遣退孙美人,转而起身,一脸肃然向高翔喝道,“大将军、童福听令。”   二人忙跪地接令。   “皇后马氏肆意骄纵,目无法度,以下犯上,罪无可赦。身为侧妾,置仁义而不顾,妄害正室在先,其心如蛇蝎;执掌凤印,当为皇室开枝散叶为己任,却以一己为私,扼杀龙脉无数,朕深感悲痛;外戚干政,早已明鉴有先,知法犯法,罔顾朝纲,且罪加一等。念历载夫妻情分,不忍斩杀,然罪恶滔天,不加以严惩,众愤难填。即日起,废除皇后头衔,交还凤印,打入冷宫,终身不得相见,望虔心悔悟,痛改前非。”   二人齐呼道:“臣接旨。”   不一会儿,童公公便拟好圣旨,皇上拔出玉玺,朝圣旨上猛拍。   童公公取走圣旨后,皇上垂头挥散众人。   我心中从未有此刻这般畅快淋漓,好似全身血脉喷张,心中热血沸腾,急不可耐地朝高翔轻捶,催着他速速讲下去。   高翔说离开宣室殿之后,由他统领宫中禁军,与带着皇上圣旨的童公公,即刻赶往椒房殿,将宫殿围个水泄不通。   彼时皇后尚不知情,竖挑凤眉,拂袖挥指,向高翔呵斥道:“大将军如此不顾朝廷礼法,竟带人擅闯我椒房殿,想反了不成。来人,护驾!”   号令一出,椒房殿众人皆齐列在皇后身前,一副如临大敌般誓死不惧的神情,怒视着高翔等人。   禁军见势,亦手握剑柄,剑锋出鞘,寒芒陡现。双方对峙,剑拔弩张,气氛极是紧张。   童公公上前一步,高声宣读皇上圣旨,字字铿锵,句句响亮。   直到将圣旨读完,皇后身前的众人才垂下双肩,不再作无谓挣扎,分立两侧,静跪不语。   “大胆马氏,见到圣旨竟然不跪。来人,将她擒下。”高翔一阵呼喝,众禁军齐头并进,将皇后层层包围,画圆拔剑,直指站在中间的皇后。   陡然间,一阵狂笑在圈中响起,划破苍穹,惊飞鸟禽:“我马家为朝廷倾其所有,竟不想今日落得如此境地。没有我马家的资助,哪里有如今的这片祥和盛景。刘年,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我马明珠将这一生都献给了你,你却如此狠绝,丝毫不念十二年的夫妻之情。”   “大胆,竟敢直呼皇上姓名。”童公公拂袖上前,高声喝道,“来人,掌嘴。”   众禁军蹬腿将皇后逼跪,刀剑相指。   高翔上前阻道:“罢了,带走。”   禁军得令,遂将皇后羁押至冷宫,从椒房殿中搜出凤印,呈给童福。   在搜查椒房殿时,还发现园中的那座弥勒佛暗藏玄机,佛像之下,竟是一条出宫密道,延绵十数里逶迤不绝,通往京都的暖香阁。   原来那避子汤,正是通过这条密道,从暖香阁输送到宫中的,难怪当日高翔几乎将整座京都翻了个遍,都一无所获,也算解了心头疑惑。   我惊呼道:“就这样?”   高翔含笑点头道:“就这样,皇后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夫人还有哪里不满的?”   “皇后罪恶滔天,诛了九族也不为过,皇上为何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她?”我蹙眉疑惑道。   高翔诠道:“皇后有一句说得没错,若不是她马家,不会有今日的大好河山,也不会有今日的天下太平。”   我陷入了深深的冥想之中,或许,如高翔所言,皇上即便对皇后再是愤恨,再是痛心,终究对马家当日的锱铢尽倾心怀感激。故而当日只斩了马德庸父子,不曾牵连其他族人。今日亦如此,不但饶了皇后的性命,也未对其族人赶尽杀绝。   皇后虽然侥幸捡了条性命,苟延残喘,不过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来了。   随着她的倒台,宫中已悄然换了一副新的气象。九卿一众见状必另择良木,太子建斌势单力独,建彦取代其位,也是早晚的事。   莫非……   莫非在此之前,在爹爹的坟前,建斌已然知晓了宫中的巨变,才会求我放过她母亲的性命?   早知如此,适才我就该更加理直气壮些。   我道:“我真该当面感谢姜穆,若不是有他,要扳倒皇后,绝非易事。”   候了许久,也不见高翔回话,我抬头望去,竟发现他面有怅然,神情呆滞,心头不由得一怔。   高翔摇头,沉声道:“不会有机会了?”   我诧道:“难道是……”   高翔微微点头,将我揽在怀中。   本以为此事皆大欢喜,却未料到其中还有瑕疵。在为皇后被废的高兴之余,我亦为姜穆感到深深的惋惜,从而更加坚决了我要逃离这座炼狱的决心。   但凡知道宫闱秘闻的人,是不可能留在这个世上的,这是古往今来的惯例。   今日是姜穆,明日或许就是高翔和童福了。 ☆、第九十三章   太子一脉的声势今不如昔,并未消却我心头的担忧。皇后固然已经不可能在为非作歹了,可随着朝中局势的转变,高翔可以说已经是权倾天下了。他不但手握重兵,把持朝政,更是深得人心,甚至比当年我朝初定时的功绩和名望还要高出许多。   当年,皇上封候赠树,明晋暗贬,将他发配到西北苦寒之地。未料到时移世易,他在姑臧韬光养晦,蛰伏七载,终于有机会重登故土。且还一路伐尽西戎八国,力敌匈奴来犯,战功累累。除此之外,还利用皇上平衡各方势力之际,为朝涉政。为皇上稳固朝纲的同时,也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这样一个凌驾于太子与众百官之上的人,在任何朝代,都是皇上誓死也要拔除的心腹大患。而要除掉高翔,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无需设计陷害,不劳千军万马,只肖一道圣旨,高翔必欣然接受,无怨无悔。   曾经我也担忧过高翔手握兵权,有谋逆之心。可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我心中无比确信,他是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适才因皇后被废心中的欣喜,顷刻间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深深的焦虑。   一个可怕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皇上年迈体虚,卧病连连,最近又屡遭刺激,倘若此时借助高翔在朝中的势力,联合一众九卿官员,逼迫皇上废建斌,立建彦,怕是无人敢说个“不”字。百口利辩,必令龙颜大怒,或在层层刺激之下,一病不起也未必。一旦建彦上位,趁其根基未稳,可向他提出归隐山林,恐怕建彦也不会有任何理由来拒绝。   不可以!不可以!万万不可以!   陆雪妍,爹爹教你的东西都到哪去了,怎会冒出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你这是置自己于万劫不复,陷高翔于不义,为我陆家蒙尘。   一边是心中所爱,一边是仁义道德,我心中痛苦万分。当年我还生怕高翔有僭越之心,今日我自己竟企图颠覆山河。这般行径,与皇后所为又有何异?   “黑夜已过,黎明在即。”轻柔的话音在我耳边拂过,那一腔正义热血的胸膛,正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暖流,从四面八方注入我的体内,将我心中的魇魔驱散殆尽。   我抬头看着那张俊美的脸庞,在暖阳之下渡上了一道金色的轮廓,将他映衬得如天神般地高大威武。他是正义的化身,而我适才污浊的念头实在太过卑劣,心中不免有些自责与内疚。   可我只是一个女子,只有一个连小老百姓都嗤之以鼻的愿望,与心爱的人在一起,难道就这么难吗?   “还记得……还记得陆府失火那日,你我未聊完的事吗?”高翔那轻柔的话音再次刷过我的耳际,心中猛然一怔。   那一日,于我而言,是一场噩梦。倘若可以,我宁愿一辈子也不要再去回忆那日所发生的一切。   高翔定也知道我的痛处,为何要在此刻,启口提及当日之事,我从他怀中挣扎来开,连连后退,茫然以对。   高翔缓步上前,步步逼近,将我逼到了石桥阑干,后面是碧池青莲,我退无可退。   一双有力的臂膀支在我身侧的阑干,身子微微前倾,将我围拢,脸上却是划出一道浅淡的笑容,指着斜后方我正屋,道:“当日在那间屋子里,我对你说的话,可曾记得?”   我移目而视,搜肠刮肚地回想。只记得在那所屋子里,一连听到两个至情至深的人离我而去的噩耗,其他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高翔微笑着眨了眨眼睛,道:“当日你问了我一个问题,至今我还欠你一个答复,且再仔细想想。”   我猛然一怔,抬头向他惊望,张了几下口,身子却是怎也不听使唤,很是不争气地吐不出声来。   那日我问过他今后的打算,就在我满心期待地等待他的回答时,紫姹来向我禀报了姐姐的死讯。之后一连串的事,令我沉溺在悲伤与忧愁之中,竟将此事抛诸脑后。   “过些时日,我们去锦园好不好,这辈子再也不出来了,倘若那枚银锭还在的话。”   从高翔那清澈的眼眸中,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飞扬着双眉,绽放出一朵红润的牡丹,将双颊映得绯红一片,唇角划出一道浅浅的新月,洋溢着绚烂的笑容。   这一刻,我无比喜悦。   这一刻,我有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快感。   这一刻,我是全天下最最幸福的女人。   我终于等到他这句话了,他终于肯为了放下了心中的大义。   爹爹,娘亲,姐姐,你们听到了吗?   他说要带我离开尘世的喧嚣,带我隐居山林,过着男耕女织的平淡生活。   他是爱我的,他不曾对我说过一句甜言蜜语,却一直用他的行动来证明,他爱我,胜过我爱他,百倍,千倍。   我迫不及待地臆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园。我们可以用锦园外数之不尽的竹子,那溪边的空地上,盖一所竹屋。不用很大,只要能够容下我和他,便足够了。   不,还是大一些的好,将来还要为我们的儿女腾出一间房来。   不对,最好是两间。   周围的榆树和槐树可以用来做床榻,做案几,还可以做一个小小的梳妆台。再去砍些竹子,抓几只黄鼠狼回来,用竹子和羊毛做成毛笔,取下树脂的白浆,制成宣纸,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写字了。我要每天每天都写,就只写那八个字,让他知道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小溪可以涤衣,还可以沐浴,旁边的那块白石正好可以晾衣裳。衣裳不用带太多,也不用很华丽的那种,就普通百姓穿的那些粗衣布衫就好。   高翔的武艺很高。我不用担心锦园周围的猛兽,反而可以叫他去捉一些过来,烤野味吃。   记得曾在乌拉斯台的毡帐中,见过一张黑白相间的虎皮,甚是华丽好看。我从小到大,还未见过老虎是长得什么模样的,听说异常凶猛,只一爪挥来,就能将人撕个粉碎。我要让高翔替我去抓一只老虎来,栓在锦园的门口,给我看家护院。   树上的野果,林中的野兽,都是我们裹腹的食物。倘若还缺什么,可以去白水县采买。   嗯,好像是叫白水县,出了那片密林,不一刻的功夫就到了。我在那边的茶肆,和高翔、红嫣、紫姹,还喝过茶呢。   锦园四季如春,祥和静谧,遁于深山密林之中,不会有人来打扰,就算偶尔有山民路过,也定会被我的小宠物给吓跑。   春天,可以在屋前种一些瓜果蔬菜,反正轮锹挥铲这种事,交给高翔就对了。我只需静静地坐在一旁观赏满园的春意,待他播种完毕,递上一条汗巾,为他擦汗就好。   夏天,我们可以依在高大的榆树槐树下庇荫,欣赏着水中的荷花,谈天说地,要是说累了,还能靠在他的肩头小憩片刻,那是多么的惬意啊。   到了秋天,那可就有得忙了,我们不但要将丰硕的瓜果蔬菜采摘,还要囤积食物,准备过冬。待忙了一整天,暮色来临,躺在大树底下,阖起双目,聆听煦暖秋风的飕飕声,翠郁的树叶被渐渐刮落,飘散在我的身上,将我层层盖住。正好印证了那句“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就可以每天每天都慵懒地窝在竹榻上,晒着暖阳,睡了吃,吃了再睡,什么都不做,等待着春天的来临。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下去,直到我们一同走向人生终点的那一日。   人生如斯,夫复何求;梦回锦园,此生无憾。   君臣,社稷,兴衰,权术,统统都去见鬼罢。   这一切的一切,从此与我们,再无任何关系。   脑中的幻象,是那么的逼真,恍若我已身临其境,乐此不彼。僵直的身子逐渐舒缓,后撑在阑干的手臂徐徐松力垂落,好像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啊,救命啊!”陡然间,身子失去平衡,我忙大声惊呼,双手在空中乱舞。   未及我从梦中醒来,只听噗通一声,后背一阵酸疼袭上心头,身上一片湿凉令我浑身瑟抖,水珠飞溅在我脸上,几乎睁不开眼。   我甩了甩头,撸了一把脸,这才发现,我竟一屁股坐在了池子里。而更可气的是,高翔竟在石桥上指着我捧腹大笑。   适才我与他近在咫尺,甚至可以听到他清匀的气息,以他的身手与反应,完全可以拉住我的。曾经不止一次,他总是在危难之际,伸手将我牢牢抓住。   可是……   “不好啦,王妃落水了,快来救人啊!”头上传来了紫姹的疾呼声,顷刻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在周遭想起,杂役们纷纷向我围拢过来。   一张张惊恐的浮现在我的周围,一双双眼珠子在我和石桥上的高翔间来回转悠,却没有一个人敢迈出脚步,上前来拉我起来。只听到头顶高翔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在空中回荡。   此时紫姹已跑到我的身边,蹲在池边,向我伸出,焦急地朝我喊道:“王妃,快上来罢,水里头凉。”   “别拉,让她在水里待着清醒清醒,省得总是想入非非。”   高翔不但不下来帮忙扶我,竟还不准旁人拉我,气得我抡起双臂,在水里乱拍一通,之前一切美好的幻象皆将我无情残忍地抛弃,我再次回到这座让人窒息的京都城中。想必就在我方才集思臆想时,脸上的表情被他一览无遗,故而才会这般奚落我,令我在众人面前难堪。   见我拍得水花四溅,高翔笑得更是狂放,众人皆杵在原地,手足无措,就连紫姹伸出的手臂,也在抖个不停。   我落水也有一盏茶的功夫了,他竟还能站在石桥上看着我痴笑,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我好歹也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大将军的王妃,我朝的宜庄夫人,在众人面前这般丢脸,以后还怎样在他们面前竖立威信,脸上顿火辣辣地一片。   我索性屈膝坐在池中,对着头上的高翔嗔怒道:“快点下来拉我,否则我就在池子里坐到明日晨起。”   只见高翔笑容渐收,信步下桥,绕着池子向我走来。   大庭广众这般羞辱我,一会儿进屋非罚他为我按腿捶背不可。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气。不过眼下我在众人面前如此狼狈,定是不能轻饶了他。   忽然灵光一闪,心生一计。   高翔蹲在紫姹身旁,向我含笑伸手,我亦强笑以对,就在触及他手掌的一刹那,使尽全身的力气,奋力一拽。高翔显是未料到我有这一手,猝不及防,一头栽进了水池了。   我趁机拢手朝他身上猛泼,指着他那张水淋淋的脸道:“当日赵嫚就是这么对我的,今日你总算领教了罢。我可是比赵嫚还要歹毒百倍的女人,你这是咎由自取。”   周围顿想起一片掌声,众人齐振臂高呼:“王妃威武!王妃威武!”   我扫视四周,除了高翔一脸憋屈的样儿,周围的每一个人都神采奕奕,就连紫姹亦含着泪花,朝我痴笑。   大将军府,许久未曾这般热闹了。   这一闹,可苦了紫姹,又是为我二人沐浴更衣,还要清理池塘,洗涤衣裳。   高翔从我身后浴桶爬出,只着了一件衷衣,站在正在梳妆的我身后,弯腰挨着我的肩头,凝视着镜中的我,轻问道:“当日赵嫚果真是这样待你的?”   我苦笑道:“不光是这样,逍遥园池塘里的水,又深又凉,且还是在隆冬季节,害我整整病了小半年。你竟还一步都不曾来过我金桂宫,这些难道你都忘了?”   “我当然记得,那不是因为……”高翔欲要开口解释,被我轻捂双唇。   我长叹道:“我知道,我一切都知道,莫要再解释了。”   遥想当年在武威侯府的时候,尽管总被赵嫚横挑鼻子竖挑眼,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可与在京都比起来,真是好太多了。   在无数个幽静的夜阑,我时常回忆在武威侯府的那段日子,羡慕当时与赵嫚互斗的情景,感叹岁月的长逝。   若是能回到以前,那该有多好。   “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被高翔指尖轻戳额头,武威侯府的宫殿及赵嫚的身影,在我眼前消散。   我回首问道:“适才你说的过些日子,还要多久?”   高翔正身,双手背负,踱向窗前,道:“你是知道的,何须再问?我唯一能向你承诺的,就是待风雨过后,带你回到锦园,一起欣赏七彩的天虹。”   风雨过后?七彩天虹?   蓦然忆起当日在锦园白石上的春色撩人,镜中的我不禁整张脸绯红一片,羞得我无地自容。   看来,和文人打交道久了,他也学会了他们那套明话暗说。   “你们女人怎么整天就知道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真不知道以前岳父大人是怎么教你的?”正值我羞涩之际,高翔已然回头凝我,被他窥个正着。   “我……我说不过你。”一时窘相毕露,我无言以对,急急捂脸奔向金塌,将自己藏在了锦褥之中。   自那日后,向来被谨佩训得不苟言笑的杂役们,见了我都忍不住捂嘴偷笑,定是再笑我那日的窘迫。我也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更未责罚他们,不论怎样,这沉寂得跟坟场一样的大将军府,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轻松和谐。   是日,我正慵懒地躺在塌上,被高翔唤醒,说要带我去见皇上。   我懵懵看着窗外朦胧的夜空,不明觉厉。我身为朝廷命妇,与皇上素来无交集,为何要带我去见他?   未及细想,只听高翔朝屋外的紫姹喊道:“紫姹,快来为夫人更衣梳妆。”   我愣怔半响,待缓过神来,高翔已将他的坐骑牵到园中,正悠闲地蹲在它的身前喂草料。 ☆、第九十四章   晨曦东平起,金轮映飞云;彩蝶绕蹁跹,鸡报三声蹄。街道萧落落,行人廖寂寂;二人并一骑,信马由缰行。   我身着素缇绕颈曲裾缎衣,淡抹朱黛粉脂,髻九鬟仙髻,龙鱼玉簪横插环中,这已是紫姹使出了十成功夫,为我精心装扮的。为了吸引高翔注意,我越来越注重穿着打扮,可今日去面见皇上,这身打扮合不合时宜,心里还是没底。   而身后的高翔则是与往日无异,鶡冠黑服在徐风中飞舞着裙袂。   我仰靠在高翔胸前,道:“怎不备辆车舆,这裙裾都皱了,一会儿怎么见皇上。”   “无妨。”高翔提辔夹马,两岸的店铺如幻影般飞梭起来。   行至宫门前,高翔将马交给执戟守卫,与我步入宫门。我回头望去,金轮渐窄,最后化作一道光束,被厚重的朱门所吞没,透不出一点光亮。   环视四周,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宫中在眼前疾步穿行,纷纷向我二人行礼。我转而疑惑道:“这么早来,怕是还未到早朝的时辰罢。”   高翔朝我额前轻点,笑道:“你一个命妇,早朝与你何干?”   我心中大抵有些明白,高翔是刻意带着我,赶在早朝之前觐见皇上。至于是何事面圣,我不敢多问。   高翔边走边道:“一会儿你顺着我的话说就好,莫要惊慌。”   我撅嘴驳道:“你哪里看出我惊慌的样子了?又不是没见过皇上。”   “之前都是有众人在场,自然好些,你又不曾私底下见过他,怎知不怕?”高翔牵着我的手,道,“瞧你这手哆嗦的,还说没有?”   我当即盈盈回道:“谁说私下不曾碰见过,你又知道?”   高翔脸上笑容顿而一僵,向我凝视,诧道:“你与皇上私下见过?”   记得有一日,我在凌雪宫时曾与皇上偶遇,还与我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细细回想,便将此事告知于高翔。   “他要你好生待我,莫负了为我二人主婚的一片苦心。他真是这样说的?”高翔顿步侧身,一脸肃然地向我询问。   当日只是以为皇上与我寒暄两句,也未放在心上,而今瞧着高翔那张阴沉的脸,未免有些害怕起来。   我蹙眉问道:“是啊,有何不妥?”   “没什么,看来今日是来对了。”高翔瞬间神色舒缓,携我继续向宣室殿徐行。   我细细回味皇上对我说的那句话,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这二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心头疑云重重。   不觉间,已来到殿前,高翔向童福耳语几句,只见童福点了几下头,便挥着拂尘进去通报。不一刻的功夫,便出来宣我二人入殿。   “臣高翔参见皇上。”   “妾陆雪妍参见皇上。”   我与高翔向皇上跪拜。   “免礼。”皇上着一身玄服,端坐于金龙座椅上,操着老迈而无力的嗓音,道,“不知卿家所来何事?”   我依命起身,暗暗抬眼朝皇上瞥去,苍白的脸上与身上的玄服反差极大,就像是一张白纸浸在墨汁里,露出了一小截,鬓发间银丝依稀可辨,与我上次在凌雪宫见到的皇上截然不同,好似在短短一年间,老了一轮。   高翔道:“日暮而收衣,夜阑而蔽户。臣是来辞官的,望皇上恩准。”   我心中猛地一怔,莫不是高翔即刻就要与去锦园?   不及多思,想起适才高翔的嘱咐,我亦启口附和道:“大将军常年征战,虽值当打之年,却饱受病痛缠身,身上疤痕不下十数处,一到天气潮湿,便隐隐作痛,妾甚忧虑。”   一到梅雨季节,他便会叫谨佩偷偷为他熬药去湿。我心中不忍,亦假装不知。事实本就如此,我这番说辞也不算是欺君。   皇上捋须不语,眉头深锁,似在思虑。   前些日子,我还在担忧高翔功高盖主,为他提心吊胆,竟不想他今日便想皇上来辞官了。建彦尚未成为太子,功业未成,此时辞官并非明智之举。以建斌在爹爹坟前与我的谈话判断,一旦登基大统,必念母子情深放过皇后,届时又将掀起无妄之灾。   暗自思忖间,皇上长袖广挥,已然启口,道:“卿为我朝肱骨之臣,先有开国之功,后有平西北之誉,再有为我朝平良相之贤,除佞臣之德。若不是有大将军的辅佐,朕怎能稳坐这天下江山?今日权且当爱卿不曾来过,容回去三思。”   言语间尽显老沉,果是天生做皇帝的料,心中明明就想准了高翔,竟还要推三阻四一番。   高翔回禀道:“臣本戎马之人,朝政并非我所长,只因奸人当道,心中义愤难填,怕我朝基业被小人篡权,山河破碎,故而斗胆献上绵薄之力。而今雨停风歇,九星归位,也该是臣卸下重担的时候了。”   皇上低头扶额,似有深思,期间咳嗽连连。童福在一边帮皇上抚着胸口,一边劝道:“今日龙体不适,择日再言,速速回去罢。”   皇上抬手制止,稍缓一阵,直视我身旁的高翔,道:“卿意欲何为?”   高翔字正腔圆,正声道:“愿辞乡故里。”   “心意已决?”皇上蹙眉问道。   “心意已决。”高翔肃然答道。   皇上缄默许久,高翔面色凝重,童福夹眉摇头。一时间,宣室殿内鸦雀无声,气氛异常凝重。我在一旁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胸口极是窒闷。   最后还是皇上打破了沉寂,支着龙椅的扶手,臂肘有微颤,缓缓道:“而今正值用人之际,大将军是我朝栋梁,心正义重,礼顾法循,当以身为表,以志为率,何这般不顾社稷,妄自菲薄?不如这样,留其本职,削去余职,专心护国定邦,且看如何?”   高翔亦果决回道:“臣十七岁跟随皇上,至今已二十三载,已逾不惑。自知力有所不能及,还望皇上三思。”   “混账,休要多言!朕已年逾耳顺,亦为国事而忧,为百姓而虑,将军何出此言?”皇上怒然拂袖而起,大声斥责道,“即刻拟旨,善加赏赐,速且退下。”   登山易而下山难,未想今日高翔辞官,竟引得龙颜大怒。心头不禁又蒙上一层苦涩,希冀已久的夙愿——又落空了。   我与高翔却步退出宣室殿,步出殿外,暖阳东升,将丹陛玉阶映得光辉璀璨,宫阙楼宇金光四射,仿佛置身于一座偌大的金山之中。   金山虽美,可一旦夕阳斜下,弥尘蔽空,在黑寂之下的皇宫,与茅屋瓦房又有何差别,顶多就是房子大了些而已。   一切的华丽荣耀,皆是因太阳而起,而非其本身的奢华。   我暗自叹息摇头,却听得身旁的高翔朗声大笑起来。被皇上一顿呵斥,触怒龙颜,竟还笑得出来,我转头愣怔,茫然以对。   我蹙眉诧道:“夫君所笑为何?辞不成官有这么高兴吗?”   高翔抬头看了看天,将我往阶下推去,道:“快要早朝了,你且先回去,回府再讲与你听。”   被推了几步的我回头望去,只见高翔神情松缓地笑着朝我挥手。   我长叹一声,疾步下阶而去。   为避开上早朝的大臣,免得引起不必要的口舌非议,我七转八兜,沿着小道一路迂回逶迤。凭着幼时记忆里的方位行进,却不想前方一处宫殿正在整修,无法穿行。   我拦下一名宫人,向他问了出宫的路,按着他的指点疾步前行。   越过一处幽寂陈旧的宫殿前,陡然放缓脚步回头望去,只见宫殿牌匾上写着“长门宫”三个有些落了漆金字。   忽而想起,这长门宫便是皇宫里的冷宫,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后马明珠,应是被囚于此宫。□□盎然之下,宫墙里斜出的两根枯木粗枝,煞风景得很。可见,身居此宫的人连自己的身子照顾好,已实属不易,无暇去打理花花草草了。而宫中的下人,只怕是因无人会来这禁忌之地,懒散惯了,更无闲情逸致来整理宫殿。   正徘徊彷徨间,一名婢女从门内走出,端着一盆水在门前撒开,污水将我的新衣裙裾泼得斑斑黑点。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那婢女歪头打量我许久,蹙眉厉声质问道。   冷宫是禁锢宫中犯了错的后妃之处,既然是犯了错,皇上必是不屑来见。而一旦皇上不来,便再也不会有人来造访这里了。难怪眼前这婢女对我如此无礼,怕是以为我是宫中哪位后妃的亲戚罢。再者,今日面圣,我可以挑了件色调朴素的衣裳,怕是这奴婢未认出我来。   我自报家门道:“在下陆雪妍,前丞相遗女,当今镇国公之妻,前皇后御封宜庄夫人。”   见她这般嚣张模样儿,我刻意将高翔的封号说个响亮,以显尊贵。   “哦,对了,就是里头那位当年给我赐的封号。”我笑着朝他身后半掩的宫门一指。   “奴婢……奴婢参见宜庄夫人,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望夫人恕罪。”这奴婢忙丢下水盆,跪着爬过湿地,伏在我的身前,不停地有袖子擦着我被泼污的裙裾。   这般阳奉阴违的奴婢,在宫中多如牛毛,我早已是屡见不鲜。我伸腿一脚朝那婢女踹过去,好让她那脏手从我的裙裾上挪开,朝滚爬在离我两步之遥的婢女斜睨一眼,道:“马明珠可在里头?”   奴婢忙叩地回道:“回夫人的话,在里头……在里头……”   我从她弓在地上的身子跨过,向宫内徐然迈去。 ☆、第九十五章   或许是当日未能在椒房殿中亲眼目睹马明珠百刃悬顶,或许是我心中一直无法忘却她害死姐姐与谨佩,姐姐的死固然与她有直接关系,而害死谨佩的是马荣、马贵,此二人是她的亲侄子,自然是脱不了干系的。   就在适才瞥到“长门宫”牌匾时,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想要与马明珠见一面的念头,想看看她凤凰折翼,被囚禁在方寸鸟笼中的落魄模样,以解我心头之恨。   飞空染碧深阙宇,白鹤断翅悲头哀;玉户金铺镶幽壁,弥尘壁虎攀檐栖。涓水依依淌清流,岁月无痕花折枝;琴音缭缭断愁肠,当年盛景有谁知?   从未想到,一向奢华的皇宫,竟还有一处这样落魄的宫殿。从外观来看,也曾经有过辉煌,可不知从何时起,渐渐褪下光鲜华丽的外衣,从此再无人问津。   我踏着满地蝼蚁,残缺不全的朱道,寻声而去。耳边的琴音略显哀伤,极不连贯,毫无韵律可循,像是信手所奏。可从其浑厚的弦音中,我听得出来,定是有多年的修为。或年长久疏,或心情忧伤,才会断断续续,弹得这般令人刺耳难忍。   亭台上本围着几名公公,正掷着骰子,赌着钱,见我走来,相互对觑一眼,像是从我身旁那名婢女的眼神警示中窥探到了一二,眨眼的功夫,俱皆散得无影无踪。   来到殿前,琴音陡高,响彻欲聋,婢女正要张嘴呼喝,被我抬手拦下。我命她站在原地就好,莫要跟进来。   推开殿内,弥尘撒了一地,呛得我捂嘴轻咳。与此同时,琴音顿止。   我抬头看去,正巧与端坐在案前的马明珠四目相对,双双诧异而视。   我诧异的是卸下九凤金冠,褪下金玉缎袍的她,竟是这般的苍老,老得我几乎无法辨出,坐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个曾经在后宫只手遮天的皇后马明珠。   而她诧异的,或许是从未想到过,我会跨入这长门宫的门槛。   琴音一阵疾鸣,马明珠蹙眉偏头,道:“你来作甚?”   我不予理会,合上身后的殿门,向她缓步走去。   殿内顿暗沉了许多,光影黯淡之下,马明珠那张脸也不似适才那么丑陋了。   “出去!出去!你这个祸国殃民的东西!”马明珠奋力挥袖,将琴挥倒在地上,响声一片,朝我骂道。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赵婧的流华宫中,当时赵婧正要夺回她的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   是她,是她马明珠,气宇轩昂地广袖一挥,命禁军将赵婧带走。那时,我对她还多少有些心怀感激。毕竟,若不是她,或许我根本就走不出流华宫。   将赵婧带到椒房殿时,看着她一副后宫之主的赫赫威仪,与赵婧唇枪舌剑,我默立一旁惶惶不安的同时,心中也有了一丝说不出的畅快。   可就在第二日,建斌亲自登门拜访,向我述说赵婧已命丧椒房殿时,我是多么地恐惧,甚至还以为是在梦中。皇上最宠爱的赵夫人,同我一起走进椒房殿的她,竟再也没走出来。   之后,我便对这位皇后恐惧不已,生怕哪一天,我也会落得和赵婧一样的下场。   然而她是皇后,我只是一介朝廷命妇,她的一声通传,我就算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也不能说个“不”字。就在高翔带我离开京都,赶赴西北抵御匈奴的那日,我记得很清楚,在建斌向我吐露多年来的情愫之前,就是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将我传至椒房殿。   我被逼无奈,亲口说媒,劝她将罗鹊许配给建彦,亲自将我的情郎,往别人的怀里推。这种滋味,已不是能用“痛苦”二字能表述的。   从此以后,我就恨透了她。我恨不得姐姐早日将她从凤位上挤兑下来,我恨不得她立马生一场大病,就这样一命呜呼。   可是,一切都未能如愿。姐姐不但未能取代她,反而命丧她手。而她,亦好端端地坐在我的面前。   他的胞弟马德庸伏法了,她也被皇上废去了后位。可她依然在我面前如此嚣张,丝毫未有半点收敛。即便她眼下是戴罪之身,而我却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之妻。   毒杀明德皇后,胁迫后妃避子,诬陷赵婧通奸,外戚干政涉朝,随便哪一条罪名,都够她死好几次的了。可皇上终究是念着她马家对朝廷的贡献,留下了她的性命,留下了她族人的性命。   然而,她却丝毫都不曾有过悔悟。   恐怕,她到死都不会悔悟这一生所犯下的过错。她将一直带着这份罪孽,走到人生终点的那一刻。   飞蝗掠桑田,黑风卷云天;往来无所剩,白作空一年。   前朝正是有太多的飞蝗,才会山河破碎,饥民四起,逐步瓦崩,为我朝所取代。百姓好不容易盼来改朝换代,却依然无法抵御蝗灾。唯有一把火将土地烧尽,来年才不会复遭蝗虫侵害。   皇上忍痛在皇城放火。她却从来不曾体恤过皇上的一片苦心。   这样的人,就该下地狱!   我坚步上前,向她怒指道:“皇上念你马家为朝廷有绵薄之力,才饶你性命,为何还执迷不悟,不知悔改。”   “执迷不悟?”马明珠起身仰头妖笑数声,亦愤而回指我道:“要不是你,要不是你迷惑我儿的心,我哪会有今日这般屈辱,休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妖媚之人,几斤几两难道我看不出来?”   不知悔改也就罢了,竟还反咬我是妖媚之人。看来皇权的欲望,早已将她的良心给吞噬了。   或许,她的心从来就是黑的。   至少,在她毒杀明德皇后的那一刻起,就再未做过一件配得上皇后美誉的事情来。   我冷笑道:“我陆雪妍的心,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大将军,何来迷惑之说,分明是利欲熏心,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私欲而扰乱朝纲,把皇宫搅得乌烟瘴气。”   如今她已和阶下囚没多大的分别了,我不再惧她,怕她。反而有些可怜她,可怜她作茧自缚,可怜她咎由自取,可怜她被世人耻笑。   “你的心从来不曾离开过大将军?笑话,这是我听说过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我儿和建彦都被你迷得晕头转向,恐怕扰乱朝纲之人是你才对罢?”马明珠不但未有收敛,更是恶语相向。   我与建彦早已缘尽,如今各都成了家室,建斌对我不过是单相思而已。我扪心自问,从未对他产生过一丝的情意,何来迷惑之说。   我亦厉声呵斥道:“大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待我如园中牡丹,细心呵护。我与他情投意合,这等情份,非你这恶妇所能知晓,休得含血喷人。”   马明珠没有悔悟,反而是笑得愈加疯癫,瞬即转身向我怒指愤道:“大将军对你有救命之恩,对你悉心呵护。我儿又何尝不是,你这个不知脸面的娼妇!”   我亦理直气壮反驳道:“太子确曾将我从赵婧毒爪中相救,雪妍感激涕零,然而这一切不都是你们早就设计好的吗?你不就是为了借助我的手,来铲除建彰一脉的势力。至于悉心呵护,恕雪妍眼拙,未曾看出来。”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马明珠一边指着我怒骂一通,一边将一些我从来就不曾知道的陈年往事与我相告,听得我目瞪口呆。   就在我入狱的那段时日里,高翔远在西北平定西戎八国,那时的我叫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险些丢人性命不说,还眼睁睁地看着红嫣在我面前死去。   幸好童福拿着皇上的手谕和高翔的西北捷报,将我及时救出,不至被廷尉李盎所还害。   后孙匡查出是有人从仁寿山下,将李盎手下所截获的战报夺回,趁着黑夜一箭射在墙头之上,这才令我逃过一劫。   我一直以为,截报射箭之人,不是建彦,就是罗鹊。毕竟,那时我初回京都,还只是高翔的一个姬妾,无权无势,就连雍门下的守卫都不曾正眼看过我一回。除了建彦,我根本想不出来,还会有谁会在乎我的性命。   然而,待高翔回京,我将此前遭遇向他诉说,他并不同意我的观点,非说是建斌为了与时值太子的建彰争夺太子之位,出于权谋考虑,才将我救下的。   那时建斌尚未向我吐露心声,我根本就不信他这套不着边际的说辞,且自己还未对高翔有所倾心,故而也就不曾理会,懒得和他争论下去。   待建斌向我表明心迹后,我也曾暗暗想过此事,然心中总是无法确定,且事情也过了这么久了,便不再追思下去。久而久之,也就忘了。之后建彦娶了罗鹊,我怕他对我余情未了,也就没好意思再去求证。   不料今日,我竟从这个仇人口中听说,当日去仁寿山,将李盎手下狱卒中截回战报的,不是建彦,是那个一直暗自钟情于我的太子建斌。   不但如此,当日爹爹被奸人所害,我无奈远赴姑臧投靠高翔,建斌亦亲自一路暗中相随,只因罗鹊的宦官队伍将悍匪诛杀殆尽,这才未有现身。   而当我和玉莺行至榆树村时,密报高翔派人来救的,也是建斌,从而使我逃过村民的下药毒杀。   难怪我曾问过王卫忠,他说是高翔接到密报,命他前来相护的。当日的我不以为然,还以为是高翔早已成竹在胸,在我赶到之前,就已设下埋伏,暗中护我。   如此说来,在高翔还未出姑臧时,就与建斌暗有互通,难怪他一口要定是建斌将我从牢狱中救出,难怪我苦口婆心地劝他扶持建彦,与建斌争夺太子之位,他才会这般的优柔寡断,迟迟不作回应。直到被马德庸等人逼得实在走投无路,才痛下决心答应我助力建彦。况今日马德庸已死,马明珠亦被打入冷宫,可建斌却依旧还是太子。   高翔自始自终,从未不曾针对过建斌,恐怕正是因为心中感念他屡次救我性命,才会这般的犹豫不决。即便明知建斌属意于我,也未迁怒于他。   我一直以为建斌内心偏执,我的心分明就从来不在他的身上,可还如此执着地要将我从高翔身边夺回。   以前,我只是以为他痴,他傻。空有一身举世无双的武艺,和比高翔还要深沉老练的心,却不去把他用在正道上辅佐他的父皇,非要去与其他皇子争权夺谋。   而那争权夺谋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得到一个心思不在他身上的女子。   而今我才明白,他到底是皇上的儿子,与他的父皇实在是太像了。皇上将毕生的心血,花在了朝廷社稷上,即便是方才气弱体虚,还在权衡各方势力,将高翔牢牢拴在股掌之间。而建斌亦如他的父皇一样的执着,他的目的并非荣华富贵,并非坐拥江山,仅仅是为了我。   按照他的话来说,自皇上五十大寿那日的筵席上,见到懵懂的我偷酒喝醉后,我的身影就再也不曾离开过他的视线和脑海,即便是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姑臧,亦牵动着他的心头,不远千里,默默随行,一路护我左右。   这份感动,哪怕是冰山听到也会融化,哪怕是石头听到也会崩裂。   可我,只能感叹天意弄人,就如同当时的建彦一样。   倘若建斌在建彦出现之前,就向我表明心迹,或许……   然而,一切都来得太迟了。或许在冥冥之中,世间所有人的缘分老天早已注定,只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琢磨不透。   高翔对我的情,从来都不是甜言蜜语,可我却能深深地体会到他对我的爱。   而我,亦不后悔舍身于他,随他一生一世。他不但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也是我心中唯一的所爱。   我的心很小,容不下太多的东西,有他,就足够了。   不光是在这些攸关性命的大事,在各种微不足道的细节上,建斌一如即然地秉持着他的执着。   记得有一次过年,我和建彦在聆香茶楼听着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地历数高翔战功,有几个听书的人在一旁起哄,非说昔年的卫将军董射日才是我朝第一武将,能骑善射,功绩斐然,只因皇上偏爱高翔,才抢了他的风头。   听到我心目中的大英雄被人肆意恶贬,我当即就怒了,与那些人争论起来,那时的我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娃子,自然是争不过那些大人。建彦见势不妙,在一旁打圆场,替我解围,将我拽离,劝我莫要与小老百姓一般见识。   小老百姓胡言乱语也就罢了,建彦竟也不为我出头,那时把我气得真恨不得叫爹爹命人把聆香茶楼给拆了。   可之后几日再去的时候,那些人恶意诽谤高翔的人都不见了,也未曾听闻有人说高翔的不是,听身旁的几个听书人议论,好像是被人打了,再不敢来茶楼滋事。   我心想定是建彦暗中为我出头,心中对他愈加欢喜。毕竟他是个皇子,不好当面与人起争执,折了皇族的脸面。   可当马明珠逐字逐句地告诉我,打那些人的不是建彦,而是建斌时,我顿傻了眼,不知该如何辩驳。且建斌打人时,还被马明珠派在他身边的公公看到,为此还被他母亲在寒池中罚站,骂他身为皇子不为江山社稷着想,只知迷恋美色。建斌默而不语,也不作辩解,就这样整整站了五个时辰,最终体力不支,昏死在水中。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马明珠好似要将心中所有的怨愤都发泄在我的头上,劈头盖脸地朝我骂来,说我是妲己转世,说我是狐媚妖女。   头上的横梁天旋地转起来,转得我头晕,转得我眼花,我却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词。直到马明珠说累了,才闭上那张如黄河决堤的嘴。   “我这个孩儿,什么都好,就是过于仁慈心善。否则,我今日怎会落得如此下场。”马明珠长叹一声,无力地坐回案前。   是啊,幸好建斌心地善良,即便荣登太子之位,也不曾为难建彦,还与他的生母频频做对,将建瑞从池中的假山上救下来。   今日我才发现,我一直误解了建斌。他就像黑夜的明灯,默默地注视着我,保护着我。我却从来都不曾留意过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世间的情爱,向来都是男欢女爱,缺一不可。   他对我有情。我对他无意。   即便是站在这长门宫里,亲口听着马明珠历数往事,心中有的也仅仅是感动,感动的他对我的一片深情,感动他对我的爱意执着。   我的心依然坚定留在高翔的身边。高翔对于朝廷忠臣,对于天下的大义,对于苍生的感念,是建斌所不具备的,也正是这些,才将我吸引,一步步地走向他的身边,一步步地陷入争斗的漩涡。   建斌在处理朝政的见解上,无可厚非,可他只是为了博得我的好感,才做的这些。而高翔,他是一个真正胸怀天下的男人,跟随在他的身边,总是危机四伏,时时刻刻担惊受怕。   可我,从来就不曾后悔过当初的抉择。   今后,也同样不会。   不论他是否真的会带我回锦园,我都尊重他的意愿。   我漠然开口道:“作为一个普通的黎民百姓,他的一往情深的确让人感动,令无数少女心神向往。可是,他却不幸生在皇家。作为皇上的儿子,作为一国的储君,作为天下的接任者,沉溺于对红颜的痴求,置江山而不顾,这将是万民的不幸。”   “你终于想明白了。”马明珠斜瞟我一眼,冷冷地朝我轻哼一声。   当听到马明珠的这句嘲讽后,我才意识到,我才终于想通了她的所作所为,她为何要让建斌去争夺太子之位,他为何屡屡要针对我和高翔。   作为一个母亲,尤其是一国之母,她希望她的儿子能够出人头地,成为这片山河的主人。这将是她马家无上的光荣,这将是她毕生最大的成就。然而建斌过于心慈手软,念着手足之情,迟迟不肯对他的兄弟动手;他太过儿女情长,心中对我的那份执着,始终牵绊着他的脚步。   所以,为了让建斌成为真正的一国之君,一切肮脏龌龊的事情,只能由她来干。她不惜双手沾满鲜血,背负万世唾弃的骂名,也要将建斌送上权利的巅峰,成就他辉煌的人生。   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   我一直以为马明珠是冷血无情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其实不然,她拥有一颗全天下母亲都有的爱子之心。   可惜,她用错了地方,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权利的欲望让她失去了人性,皇位的争夺让她的心灵扭曲。   纵然她有一颗爱子之心,她的心依旧是罪恶的。   或许,这也正是她的可悲之处。   我道:“水清而取之,水浊而弃之。君不正何以得臣敬,臣不敬而朝纲自乱,纲乱则万民疾苦,民怨必群起而围之。前朝就是这样覆灭的,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前朝皇帝一样成为亡国奴吗?你这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   马明珠闻而不语,似有沉思。   这番道理,连我一个平凡女子都懂得。她身为皇后,怎会不晓?   定是利欲熏心,将她的心智所蒙蔽。   见她脸上怒色渐消,怅然渐起,我上前拾起地上的琴,重归案上,道:“物有所用,人有所长。琴是用它的音律抚平心中的伤痛,不是被你用来撒气用的,你且好自为之罢。”   马明珠抬头痴痴看我,双目红润,颤抖着双手,伸出那依然白皙修长的指尖,抚摸着琴弦,就像抚摸自己孩子额头般的轻柔。   我转身拉开殿门,朝宫外迈去。温暖的骄阳在向我微笑,洁柔的白云在向我曼舞,身后还有一支美妙的弦律为我伴奏。   我微微一笑,挺直身板,昂首阔步向府邸走去。已经过了下朝的时辰了,那里还有一个人等着我的归来。 ☆、第九十六章   当我回到府邸,高翔已经下朝回府,正悠闲地在园中摆弄着花花草草,将碧绿的枝叶剪了一地。   难得见他有这番闲情逸致,想来心情是极好的。   可我分明记得,在早朝之前,他还惹得皇上大为光火,被赶出了宣誓殿。   高翔将一把剪刀递给上前来的我,示意我与他一道修剪,顺便将今日携我去面见皇上的用意向我道来。   当我听了之后,才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他的老于世故。   高翔心中确有萌生去意,与我一道回锦园过着远离尘嚣的田园生活。为官二十多年来,深知皇上始终利用他来维稳自己的政权,平衡各方的势力,心中早已厌倦。作为臣子的他,有着一腔报效祖国的热血,不忍看到烽火再燃,饥民再起,才无怨无悔地为皇上分忧。   可皇上毕竟是皇上,他是一国之君,可以提拔一个人的同时,同样也可以在顷刻之间将他毁了。   而现如今,宫中毒瘤尽拔,离将利用价值所剩无几的高翔除去的时机,只差毫厘。   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君王,容得下一个能够左右朝堂局势的人物?   高翔自然也深谙其理,所以才适机向皇上表面退意,将我一起带上,是向皇上表面决心。故而在宣誓殿时,高翔如此果决,不惜触犯龙威,也要执意卸下手中的权力。   这对皇上而言,自然是喜闻乐见的。可眼下时局方稳,自己又力不从心,且本就对太子建斌不甚喜爱。朝中局势看似断臂重生,却同样也是风雨飘渺。皇上还有用得着高翔的地方,希望他重振朝纲,携拔三公九卿。   只有等一切就绪之后,方可将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榨干。   之后高翔的命运,或许就像风中的靡尘。千百年后,在史书上或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犹如他从未存在过一般。   故而皇上才推让再三,才同意他卸去代理丞相之职,镇国公的封号,不再涉及朝政,专职大将军一职。毕竟,西北匈奴虎视眈眈,边关御敌,还要仰仗于他。   而高翔,也一早就洞悉了龙意,明知皇上决计不可能同意他在这个紧要关口全身而退,依然阐明立场,心决意坚。   其实,他只是想尽可能地卸下手中的权利,让自己不再成为众矢之的。他只想让皇上知道,他对于朝政绝无僭越之心。   这二人就像猎人与猎犬的关系,猎人依靠猎犬搜寻食物,一旦将猎犬养大,或危及自身性命,而不得不忍痛将它宰杀。   犬终究是犬,即便它深得主人的信任,它依然是一条犬。   这才是真正的权术,这才是真正的搏斗。   比起赵无碌、马德庸之辈,皇上要比前者可怕得多。他可以让你生,亦可让你去死,你却不得不从。   忽然间,我好似明白过来。   赵嫚、赵婧、李盎,都是赵无碌手中的傀儡。   赵无碌亦是前太子建彰,用来争夺太子之位的不二砝码。   马德庸也是一样,与他的两个儿子,都是马明珠为建斌铲除异己的刽子手。   而我,自从投奔姑臧城之日起,早已成为各方博弈的中心。所有的人,所有的势力,都想利用我来牵制高翔,得到高翔的助力。   事到如今,这一切是多么的荒唐与可笑。高翔也不能独善其身,他同样被皇上玩弄与股掌之间,成了他对付所有人的利器。   或许,当他踏破皇城,为我朝一统之日起,就再无法逃脱这样的宿命。   正如我手中修剪的枝叶一样,枝叶长了,自然会吸收原本属于花朵的养分。反之,树木倘无树枝,则半死不活。其中份量,皆在手握剪刀之人。   “木有千枝,枝唯木生”这句话,套用在高翔身上,亦未尝不可。   当我将适才去长门宫见马明珠,并心有悔悟的事情告诉高翔。他并不显得意外,只是略感伤感道:“又将有一位故人离去了。”   我急惊诧道:“这是为何?皇上不是已经免了她的死罪吗?”   高翔埋头剪着枝叶,道:“与其时时刻刻受着良心的谴责,倒不如死了来得痛快些。”   高翔话语极是忧伤,就好比死去了亲人般惆怅和沉重。   想来也是,而今是开平十二年,十二年前与高翔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跟随皇上打下赫赫江山的文臣武士,多半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下童福、马明珠和孙美人三人了。   心有不专,一刀下去,竟将好端端枝干剪去了半截,我正朝着泥中露出的小半截粗枝发愣间,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钟声,打破了午后的静谧祥和,听起来不禁让人有些哀伤之感。   竖耳聆听,果不其然,六钟六律齐鸣,共二十七响。   马明珠薨了,确凿无疑,且还是以皇后礼制发丧,六钟齐哀,六律齐嚎。   二十七响毕,白马寺巨钟疾鸣,顷刻间京都大小寺院皆响起悲鸣的钟声,沉如钝物击鼎,闷犹隔被敲玉,尽显哀伤,催人泪下   一时间,钟声响彻整个京城,就连天边亦响起几声惊雷,霎时狂风大作,骤雨倾覆,天昏地暗。眺望远方,朦胧群山痛哭涕,迷蒙河流黯然淌泪,天地顿被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   高翔丢下手中的剪刀,接过疾奔过来紫姹手中的袍子,盖在我的头顶,携着我向屋里冲去,对身后的紫姹呼唤道:“备车,去皇宫。”   方从宫里回来,复要去,我不禁心生惶恐。定是因我对马明珠说了那番话,她才大彻大悟,以此了结自己的生命,来偿还她所犯下的罪孽。   自马明珠被废去皇后,距今不过三日,连皇城脚下的布告栏内,都尚未来得及张贴皇榜告示。   城中的百姓,各地的官员,甚至还不知废后的消息,她就这样走了。   这样的离开,于她而言,兴许并不是件坏事。至少,她仍旧可以以尊贵的皇后身份永载史册。   可若不是我多事踏足长门宫,马明珠断然不会寻短见。此刻我最担心的是,皇上是否会降罪于我。   更衣间,手脚不停地哆嗦,以至于身上的衣裳解了半天,都未卸下。高翔已换上了白衣缟素,向我走来,从后将我的腰肢环起,利索地为我解下腰带,在我耳畔柔声道:“夫人莫要惊慌,皇上定不会怪罪于你的。”   我陡然一惊,双手牢牢抓住他放在我腰间的双手,偏头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高翔的双手未有丝毫停顿,继续为我宽衣,道,“皇上不忍处死她,但却巴不得她死。”   “不忍处死她,还要巴不得她死”,此话前后矛盾得厉害。我集思苦想,果是想通——皇上念马家为我朝奠定基业,劳苦功高,对马明珠故去的父亲心怀感激,若无他的倾囊相赠,也不会有今日的大好河山,故而不忍处死她,这点我早已知晓。然而,随着皇上身子的日薄西山,朝堂之中风雨飘渺,建斌并非他心目中的太子人选,且向来孝顺,一旦归西,马明珠或将成为皇太后,再掌朝权,继又外戚干政,扰乱朝纲,这不是皇上所希望看到的结果,故而巴不得她死。   可有一件事,我自始自终不明白。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皇上为何从来都不喜欢文武双全,智谋不下高翔的建斌,一味将其打压。   高翔既早已洞悉一切,必不会不清楚其中原因。我也曾想过问他,可终究因为建斌对我有非分之想,一直不敢开口相问。   今日,我实在是憋不住,转头向他问其缘由。   高翔松下我腰间的双手,将褪了一半衣裳的我拨转过来,按着我的双肩道:“早晨去皇宫的路上,你不是问过我,皇上为何要你好生待我,莫负了为我二人主婚的一片苦心吗?”   我点头称是,那时就觉得高翔神色极是严峻肃然,却未向我解释半句。   高翔道:“皇上一心为了江山社稷,他不会将万里山河拱手让给一个儿女情长的人手中。”   我猛然顿悟,原来不光是高翔和皇后,就连皇上,也早就知道建斌钟情于我,所以才会向我说这样的话来。   那并非一句简单的寒暄,而是要告诉我,要对高翔不离不弃,切勿因外力所惑,而做出令他失望的事情。   而高翔适才刻意带我去面圣,亦是让我在皇上面前表面决心。   太可怕了,一切都太可怕了。所有的人都知道,或许连建斌自己也知道,只有我被傻傻地蒙在鼓里,被所有的人耍得团团转。   原来我才是一切权利争斗的中心。   我朝高翔胸前猛击过去,诮责道:“为何不早讲?”   “你不问,这事让我从何说起?”高翔的回答让我无言语对。   诚如他所言,他是我的夫君,绝无可能在我面前主动提及建斌与建彦这两个人。   玉肌上的雨水被他拭干,他为我换上了一件白素麻衣。与此同时,窗外想起了车毂马鸣。   高翔牵起我的手,道:“走罢,时候差不多了。”   我由着他牵着我的手,在雨中奔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白素麻衣,我已经穿过它许多次了,每每穿上都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我真的不想再穿上它了。 ☆、第九十七章   窗外雷雨倾盆,行人细雨纷纷,人群如潮水般涌向皇宫门前,将过往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不论禁军卫兵如何驱赶,都阻挡不住城中百姓的哀嚎。   在他们眼中,马明珠是我朝的皇后,是唯一能够站立在皇上身边的人,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与殊荣。她几乎所有肮脏龌蹉的事,都是由马德庸代劳,剩下的也成了宫闱秘闻。百姓们并不知其罪孽深重。   车舆围堵在皇城脚下停滞不前,一众百官皆不顾暴雨将身上的缟素淋湿,争先恐后朝宫内疾步而去,唯恐掉了队让人误以为自己对皇权有所藐视。   高翔的车舆正停在京郊的军营外,因事发突然,情况紧急,尚来不及调遣,我与高翔乘坐的只是一驾紫姹临时找来的普通车舆,。只听得有人在一旁对车夫骂骂咧咧,像是说我们阻了他的道。   我掀开帷幔偷偷瞥了一眼,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也分辨不出是何人如此猖狂。   高翔打起伞扶我下车,只朝那口出狂言之人瞪了一眼,顷刻前还嚣张跋扈的他,已然顾不上地上的雨水,跪在我面前,叩首求饶道:“恕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大将军前来,还望恕罪。”   我只低头扫了一眼地上那人污迹斑驳的缟素,便被高翔拂袖携着从他身旁越过,步入宫内。   我回头暗瞟了一眼,那人仍伏地叩首,全身瑟抖的跪在原地,而周围的百官亦默然分立两侧,为我二人让出一条道来。   也怪不得他眼拙不眼拙的,在这座皇宫里,像他这般势利的人比比皆是。   高翔告诉我,那是九卿中的太仆,也就是京都“名门四秀”中的林木桦的父亲。   一想起当年名满京都的“名门四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禁多少有些唏嘘。   从适才太仆及其他官员对高翔的惶恐来看,九卿一众已貌合神离,不再唯建斌是从了。   雨势丝毫未有缓迹,且越下越大,水溅丹陛,珠泄穹顶,雨幕如瀑布般将皇宫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下。   顺着如麻人流的方向,来到椒房殿,门前一片哀泣之声,气氛甚是悲凝。我匆匆环视一瞥,众官员皆掩面耸肩,至于有多少人是真的落泪,有多少泪水是出于心中感伤,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众人见我和高翔赶来,皆止声分立,一双双眼睛俱向我暗瞟过来,怕是他们已经得知我去过长门宫,见过马明珠的事了。   宫中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早已见怪不怪。   我竭力不去看两旁一张张丑陋的脸,凝神专注随着高翔的步子朝前迈进,皇上那愈加佝偻的身形与童福苍白而面无表情的脸映入眼帘。   落下雨伞,我和高翔在殿前向皇上行下跪之礼,三首叩毕,进入殿内接过童福递来的香烛,向着马明珠的棺椁再次行礼。   当我起身后,才发现建斌也在列在其中,只不过他一直跪在棺椁一侧,被皇上与童福的身影所遮挡。原本英气勃发的他,就如同一尊雕像般静静地跪在殿内的一隅,一动不动,甚至都未觉察到我的到来。直到身旁的童福在身后暗推了他一把,这才如梦方醒似的惊愕过来,急向我二人还礼。   脸上稍许沾点雨水,就可以充作眼泪,可这般欲哭无泪的木讷表情,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曾经在谨佩与姐姐的棺椁前,我大概也是这样的表情。   尽管她与她的母亲有诸多分歧,可他,终究是在乎她的。   忽然想起在爹爹坟前,建斌临别时向我说的一句话,“放我母后一条生路”。这句话已包含了一切。   除了殿外的哀泣声和雨声,皇上的咳声亦在耳边长久不息。用余光扫去,他正在童福的搀扶下,颤着双腿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尽管他巴不得马明珠死,可当她真的死去时,却还是显得那么地悲伤。   恐怕,十数年的夫妻情分,不是说断就能断的,终究是有所眷恋。   逝者已矣,往事如烟。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尘埃,被大雨所侵蚀,被狂风所拂散。   这一刻,我对她所有的憎恨,同样被这场滂沱大雨所浇熄,心中顿觉平和了许多。   她这一生的罪孽,就此划上休止,永远埋藏在这座深墙厚院之中,不为外人所知。她将以我朝皇后的身份,在史书上留下足迹。以国母的凤仪,为后人所称颂。   世人将只会知道她马家为我朝立下的不世功勋,她马明珠统领六宫后妃的威严凤仪。   一世基业泱泱数十载,判官笔下寥寥千百字;多少千古名臣良将无可考?多少千秋宫闱秘闻无所载?   或许,历朝历代都是这个样子的,以至于我在书中,只看到高翔是如何荡气回肠地征战四方,却从来不曾知道他隐藏在这些功勋之下的心酸历程。   不知道在百年之后,世人将如何评价高翔,如何评价我。   这些在我看来都不重要,我只想在当下,在有生之年,与高翔一同逃离这座杀人而无形的人间地狱,过上我所期盼的宁静生活。   哪怕只有一日,也不枉此生。   皇后马明珠,汉中西城人,生于永成三年,姿姽德纯,秉性温笃。开平十二年八月十八,卒于椒房殿,年四十一岁,谥号昭宣皇后。是日,昼现飞流,陨于骊山,五岳齐震,百兽皆惶。开平十二年冬至,昭宣皇后葬于骊山天坑,皇上御题“七星陵”。   这断记载是高翔告诉我的,这是在我朝史书中唯一一段描述马明珠的事迹。   这短短数十字,便是她的一生。   自骊山归来后,听说建斌主动向皇上请求,准许废除他的太子之位,去骊山接替建彦,为皇上继续修建尚未完成的皇陵,为她死去的母亲守孝。储君之位,事关国之根本,皇上招百官前来商议,众官异口同声,竟无一人反对。朝间,孙匡启奏,举荐建彦为太子不二人选,高翔已卸下涉政之职,默然伫立,不议左右,其余一众官员皆随声附和。自此,建彦成了我朝的第三位太子。   建斌离开京都的那日,我就如同这十数年来的他一样,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密切注意着他的一切,亲眼目送他离开这片承载着他悲欢离合的土地。   今日,我才知道在暗中默默地注视一个人,是那么地煎熬。好几次,我都有冲上去想与他告别的念头,正如他这些年来无数次压抑自己向我倾诉衷肠的冲动一样。   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跨出那一步。   面对这样一个对我痴念极深的人,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也不知能对他说些什么。   我选择了与他当年一样的方式,在雍门的城头上,看着他化作一团黑点,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或许,他也曾站在我此刻站立的地方,数次目睹我进出这座城池。   望着天边的流霞和那个已经在我视线中消失的建斌,我心中默念道:愿一路平安。   这五个字,是我唯一能够对他说的。   流霞将天空映得五彩斑斓,一只青鸟停在我面前,似在向我回应着什么。   我想,他应该听到了我的心声,他一定听到了。   之后,我从童福口中听说了马明珠当日在长门宫自缢的内幕,他说她是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乌头,服下了大量的乌头,七窍流血而亡的。   我不知童福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但是从马明珠选择自缢的方式来看,她是在偿还孽债,偿还对明德皇后的孽债。   曾经,她用这样的方式来结束明德皇后的生命。   今日,她以同样的方式,了结自己的余生,向明德皇后忏悔,乞求她的宽恕。   这样的死,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然而,她还是做到了。   我可以想象得到,她在这尘世的最后一刻,心境一定是无比平静的。   不数日后,建彦接皇上圣旨,自骊山返回京都,接受太子礼封。   开平十三年元月元日,承天台前,三牲祭天,钟鼓齐鸣,礼乐同奏,衮冕加身,百官肃立,向东南三拜。自此,建彦名正言顺成为了我朝太子,成了我朝第三任的太子。   是日,皇上改国号为乾丰,大赦天下。长达十三年的朝廷纷争终于落下帷幕,开创了一片崭新的祥和气象。高翔正式削去代理丞相之职,镇国公称号,保留其大将军位,掌西北三十万边关将士,暂留京都候命,赏千金赐百亩良田;孙匡接任御史大夫一职,位列三公;太仆官拜太尉,丞相职位依旧悬虚,暂由太子建彦暂代其事;其余九卿,各班就位,职无所缺。众百官,均爵加一等,多有封赏。   从此,朝堂之上,再无党争之纷,丹陛之下,再无煽风点火之人。   自皇上从骊山皇后葬礼归来,显是受到了一连串的打击,久病不起,连太子的册封大殿都未曾参加,身旁仅孙美人及童福二人料理起居,其余人等一律不见。朝中巨细,皆由建彦主持。   我原本以为,建彦只会吟诗赋词,对于朝政之事,尚难把握火候,或遭来群臣的不满。然而令我意外的是,或许他身上流淌着他父亲的皇族之血,有着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自接任太子涉政伊始,便展示了他惊世骇俗的政治才华,丝毫不比他的前任逊色多少。掌朝不出两月,京都的生铁价格,很快就回落到了原有的价位;各地无妄无灾,百姓丰衣足食;且还在城郊设立了一座巨大的祠堂,名为万金堂,该堂地处偏僻,无一人常驻看守,亦不供奉任何神灵,祠堂中仅设有一巨池,其中屡有金银珠宝无数,皆是朝中官员之前受贿所得,主动上缴,每日辰时由专人将钱财收入国库,国库日渐丰盈,社稷日渐稳固。   短短两月,功绩累累,名震山川,百官无一不被其大家风范所折服,百姓无一不敲锣打鼓拍手言快。   聆香茶楼不再只颂高翔往日英武,更多的则是称赞建彦的妙手仁政。   这一切都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更令我惊喜的是,玉莺果真承我吉言,诞下了一位男婴,取名王恪。王卫忠初为人父,难掩心中喜悦,逢人便夸我料事如神,为他王家祈得香火续延。这一说,他是不打紧,可真是要了我的命,每日皆有城中妇人,挺着大肚子围拢在我大将军府门前跪求,让我为她们求子,就差建一所祠堂将我供奉起来了,弄得我甚是尴尬,驱也不是,见也不是,只好让杂役前去打发,说我不在京中,害得我连大门都不敢跨出半步。   王卫忠夫妇的喜得贵子,我亦打心底里为他二人高翔,可屡屡低头瞧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总有无限惆怅涌上心头。   不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何时才能降临到这个世上?   高翔每次见我惆怅,亦深知我心中所想,总会搂着我的肩道:“休要着急,将来我们的孩子定会想他父亲一样能打能抗,十八般武艺样样不落于人后。”   他怎会希望我们的孩子,再像他一样,卷入朝廷的纷争。我明知他是在打浑哄我开心,却也只好抿唇一笑。在我心中,对他有愧疚的。从他看着府门前那些孕妇的欣羡眼神中,我可以读懂他的心中所想,他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啊。   与他相处久了,经历多了,也对他越来越了解,而今的他已不像之前那样深沉,那样神秘。他心中所想,我多半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并不是他心智退化,疏于防范,而是他在我面前真情流露,不再向我有所隐瞒。   我曾问过他许多次,何时能够离开京都,去过上我们向往的日子。可他总是笑着对我说,未得到皇上的同意,他无法离开京都,待皇上身子好些,再向他禀明也不迟,都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这理是没错,可一直未传来皇上病情好转的消息,我亦整日忧心不已。   不过,从高翔近日的所为来看,怕是也不远了。最近史可信时常来府邸走动,整日与高翔关在正屋,一待就是一整日。有好几次,我都佯装站在门前赏花,侧耳细听屋内动静,说得多半是治军之道与兵法之策。想来,高翔心目中最为合适的接任者,就是他了。   严守义远在姑臧城,镇守边关,阵前杀敌自不在话下,脸上那道长疤已见其骁勇,且心思极为细密,曾将武威侯府打理得滴水不漏,可在治军上多少欠缺了一些火候,可以说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将才。   王卫忠领兵打仗头脑灵活,颇有谋略,且向来将军纪视为不二法则,在治军上亦不比高翔差多少。这几年我从未耳闻在京郊的兵士,有一人扰民滋事,触犯法纪,足见其治军严谨。可他为人多少有些古板,且尚年轻,资历有所不足。   而史可信虽比王卫忠大不了几岁,但在姑臧城治理城池已有七年,可谓是年少老沉。尽管姑臧城坚守不力,害我朝险失一座交通重镇,可那也不完全是他的错,毕竟将功补过,与高翔一道齐心御敌,将匈奴击退,在高翔的极力说服下,也已经官复原职。文能理政,武能力敌,且做人圆滑的他,相比王卫忠更能在朝中立足,在军中竖信。在这一点上,倒是与高翔有着几分的相像。   在我心中,不论谁接任高翔的位置,都与我无关。一来我不懂行军打仗,二来高翔有自己的主见。由着他便是了,我假装什么都不知就好了。   或许是过惯了刀山避刃,火海求生的日子,平淡无味的时日极难打发,仅仅过了一月,我便坐不住了。   是日,趁着高翔去军中处理军务,我背着他悄悄去皇宫找童福,打探皇上的龙体状况。倘若他能早些好起来,我便能尽早回到我向往已久的锦园,不知不觉间,在我心中,已将那片无人空谷,占为己有,纳入了自己名下,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了。 ☆、第九十八章   未央宫内空寂肃静,明光通透,烛火静燃,仅有孙美人、童福及建瑞陪伴在侧。平卧在九龙金榻上的皇上,双目紧阖,眉心微皱,气息浓重,身侧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坐在一旁的建瑞。兴是被攥了许久,建瑞润圆的手腕略显浮肿,应是血脉不顺所致。可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侧,默读着《周礼》,见我前来抬手示意我噤声,随即朝我莞尔一笑,看得我不忍有些心疼。而默立在一侧的童福,双眉像是寒冬的雪花尚未褪尽似的,略显苍白,朝我暗暗蹙眉摇了摇头。   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我亦深知他摇头的含义。   为皇上拭去额上的虚汗后,孙美人携我来到殿外,向我致谢的同时,并为自己当日未能有勇气说出真相,害姐姐白白搭上性命而致歉。   人死不能复生,多说无益,况她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在这座宫厥楼宇之中,哪一个过得不是有今朝无来日的惶恐日子。在我心中,从未忌恨于她,反倒是被她那颗从未改变过的初心有所感动。   舞姬出身的她,将一件天大的秘密隐瞒了整整十二年,为求自保,不惜装神弄鬼,隐忍蛰伏,且每日每夜都饱受良心的谴责和内心的煎熬,这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况还把建瑞教得这般乖巧懂事,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当我问及皇上的病情时,孙美人双目湿红,面有忧伤,似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半响,才断断续续地向我诉说。   自皇上从七星陵回来后,就再未曾踏出过这未央宫一步,大多时候都是在那张金榻上渡过的。太医几乎每日都要来好几次,为皇上把脉,可都不见其有所好转,说是本就体虚不堪,外强中干,倘若能一直静养,心境和平,加以良药辅佐,或有康复的一日。可近来宫中劳心伤神之事颇多,一次次地遭受重大打击,心力耗竭,眼下唯有靠药物艰难续命,让身旁众人早做打算。   为何皇上病得如此严重,我却从未听到过风声?   孙美人说皇上有命,不许将他病情向任何人吐露,就算是太子建彦亦不可,故而除了未央宫中的三人,其余人等皆不得而知。建彦屡次在门外求见,均被其无情地挡在门外。   我不禁心中疑惑,道:“既皇上不允,今日何向我道来?”   孙美人轻叹道:“皇上已昏迷两日未醒了。”   语毕,泪水夺眶而出,如黄河决堤,飞流而下。   我猛然一惊,脑中一片空白,毫无思绪可言。   正愣怔间,殿内传来细微的话语声:“何人在殿外?”   童福在内殿回禀道:“是宜庄夫人来了。”   “那就让她进来罢。”皇上低缓的话音传了过来。   “醒了……醒了……”孙美人喜极而泣,一面不顾自己身份拂袖在憔悴的脸上随意拂了几下,一面引我飞奔入殿。   我在榻前跪伏叩首,道:“妾陆雪妍拜见皇上。”   “免……免礼……”皇上拖沓冗长的话音,尽显其气虚力乏。   我起身垂头暗瞟一眼,此时的皇上已然由童福和孙美人搀扶坐起。   皇上眼珠朝殿内缓缓地游了一遍,问道:“大将军没来吗?”   我不敢有所欺瞒,说是惦念皇上的病情,背着高翔只身前来。   “都退下罢,朕与她有些话要说,不许放任何人进来。”皇上艰难地抬起手臂,拂了几下。   我心中骤然一惊,抬头茫然看去,只见童福、孙美人、建瑞已行礼向皇上告退,一阵关门声在身后响起。   “来,坐过来,扶着我些。”皇上盘腿坐在榻上,在身前轻拍了两下。   皇上的龙榻,除了后妃,其余人皆不得靠近,我不禁心下有些惶恐起来,脚下的步子,也是迈得徐缓。   皇上轻哼一声,挤出一丝笑意,戏谑道:“今日这般唯唯诺诺,一点儿都不像之前的你。过来罢,朕赦你无罪便是。”   见她身子摇摇晃晃,好似随时都要支持不住,我也顾不得礼仪尊卑,急急褪下足下布履,跨到榻上,将他扶稳。   皇上转头朝我展眉笑道:“你恨朕吗?”   我恨,我当然恨,我哪能不恨。   是他,将我姐姐召入宫中,让我姐妹二人分隔两地。   是他,一道圣旨将我爹爹斩于西门菜市,将我陆家原本的宁静和谐打破。   是他,始终利用高翔对于朝廷的忠心,安则贬去,危则呼来。   于情于理,我都是恨他的,恨他不念我姐妹情深,恨他对爹爹的无情无义,恨他将高翔视为掌中玩物。   可他是皇上,纵然我对他再是恨之入骨,我也不能藐视皇威,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你应该是恨朕的,你既然不敢说,就让朕替你回答罢。”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应对之际,皇上已然启口,替我作了回答。   我茫然以对,欲要张口辩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扶着皇上双肩的手,也是颤个不停。   “别晃了,再晃朕可要头晕了。”   皇上怕是也被我抖得有些难受。我竭力稳住双手,可手怎也是不停使唤,总是抖个不停,且还愈演愈烈起来。   我不得已,双手一松,皇上身子一斜,靠在了我的肩头。   我顿手足无措,将他推起也不是,抽身也不是,忙低头道:“请皇上息怒,我……我……”   “无妨,就这样靠着罢,总比被你一直摇着要好些。”皇上语态松缓,竟还有闲情逸致与我打趣,道,“恨朕是死罪,欺君亦是死罪,横竖都是个死,你还怕我作甚?”   在我的心目中,皇上一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在面对满朝文武时,以肃穆的霸气彰显他高人一等的威仪,从而不得不让人心生敬畏。   可如今软绵无力依靠着我肩头的这个老耆,是多么的平易近人,甚至还能与我打诨说笑,不禁使我长期以来对皇上的看法有所改观。   “皇帝也是人,但凡是人就有生老病死,就有喜怒哀乐。你身为大将军的妻子,怎还不及我儿建瑞有见识?”   皇上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么地镇定淡然,就好像这本就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道理。   诚然,他说得一点儿都不错,可身为君王的他,不是应该时时刻刻保持着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气势的么?这般如闲话家常般地与我谈话,令我吃惊的同时,殿内凝滞的气氛亦有所缓和,心中反倒不似之前那般紧张惶恐了。   我尴尬一笑,将他搂在怀中,好让他靠得稍许舒服些,并未回他的话,因为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如何与身前这位天下的主人谈笑风生。   皇上似看出我的心思,也不逼着我回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而今已是风烛残年,回想朕这一生,驰骋疆场三十载,为朝治政十三载,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百姓,独独对不住一人,心中不免心生愧疚。”   高翔——定是高翔。他还未说,我心中便已知晓。   然而令我吃惊的是,皇上说的那个人,并不是高翔,竟然是我。   我茫然看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道:“我?”   皇上怎么可能对不住我?   我只是一介命妇,顶着大将军正妻身份,傍着皇后亲赐的宜庄夫人封号。倘若抛开这些虚名,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   皇上道:“陆相与高翔是为臣子,不论最后他们的结果如何,都是为我朝社稷做出贡献,朕自无愧于他们。你姐姐陆夫人的死,朕亦痛彻心扉,可她的死让朕对皇……对马氏产生了警觉,还了后宫一个安宁。前朝后宫皆是社稷之重,缺一不可。所以,朕也不亏欠你姐姐。”   他的头垂在我的肩上,此刻的我,看不出他的神情。我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境,来向我述说这些感想。   同样的,我对他这份心中的博爱,亦无法理解。   难道为朝廷社稷鞠躬尽瘁,就是死得其所吗?   我无法苟同他这样的观点,或许这也是因为我从未站在他这样的高度,考虑过这些事情。   皇上略有停顿,继而说道:“至于你,一不是我朝官员,二不是朕后宫妃子。你虽有着尊贵的身份,在朕眼中,你与万千子民无异。朕可以失去任何一个臣子,来维护江山的稳固。朕也可以牺牲任何一个妃子,来挽回后宫的安宁。可是朕……朕不能愧对天下的子民。”   当他颤巍着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我终于懂了,我终于懂了他那颗心系天下苍生的仁爱之心。朝堂上平衡各方势力的残忍手段,只是为了在百年之后,江山依然稳固,社稷依旧昌盛。   在他的眼中,他可以失去所有的忠臣良将,甚至是他的爱妃和皇后,但独独不可失去民心。   眼前骤然氤氲模糊起来,泪水顺着脸颊,划过皇上鬓白的发丝,滴到红缇锦褥上,绽放出一朵血染的玫瑰。   这玫瑰在世人看来是美艳,是绚烂的。   可又有多少人知道,它是用自己的生命,将花瓣染红,让世人看到它最美丽的一面?   “你可以原谅朕吗?”皇上用力支起自己的身子,双手用力搭在我的双肩,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岁月的沧桑拂白了他的鬓发,每一根白发就像是他对离他而去之人的哀思与悼念。年华的老去磨平了他的帝王霸气,倘若褪下这身玄袍与冠冕,他和城中的老耆几无差别。   我从他那双依旧澄澈的眸子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作为世间主宰的仁义之心。   他是我的父亲,也是天下所有子民的父亲。   孩子的死,他固然伤心落泪;孩子犯了错,他亦忧伤自责。可为了更多数以万计的孩子,他不得不亲手杀死,或牺牲自己的孩子。   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比起高翔手下的亡魂怨灵,还要多许多。   这些鲜血,俱皆涌入了他的体内,将那颗赤诚之心染得更加火红。   喉间哽噎地说不出话来,我唯有不停地点头,来回应他向我的忏悔。   一双满是茧子的手,拂过我的脸颊,轻轻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然而,泪水刚被拭去,又有新的清泉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   我肆无忌惮地伏在他的怀中放声哭泣,向来进退有度的我,此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像儿时无数次爬在爹爹的膝头大声嚎啕一般。   皇上轻拍着我的后背,道:“你这么沉,朕可是受不住啊。”   我忙起身拂袖拭泪,道:“雪妍失礼了,望……”   不及我说完,皇上轻轻摇头,道:“无妨,朕知足了,朕终于可以释怀了。”   我止住哭啼,捂着火烫的双颊,朝他微笑。而他的眼中,同样闪烁着晶莹的泪珠。   本来,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打探皇上的病情,好适机向他提出,让高翔与我一道归隐山林的请求。   然而,当我感悟到皇上心中的博爱后,我竟无言以对,怎也开不了这口。   我大抵能理解他的坚持,可作为一个普通百姓的我,心中却是无论怎样也装不下这份无疆大爱的。   我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我唯一知道的是,在皇上的有生之年,在下一位明君尚未出现时,我不能这样残忍无情地和高翔一起将他舍弃。   皇上想来也是知道我为何而来,闭口不谈高翔二字,只说他在这未央宫闷得太久,听说骊山汤有愈百疾之神疗,想去那边泡泡,兴许还能多坚持些是日。且此汤就在骊山西北麓,顺道还能去看一眼我死去的姐姐和明德皇后。自马明珠毒杀明德皇后一事公开后不久,明德皇后的墓便从汉中迁到了七星陵。   我点头含泪道:“臣妾这就去告知大将军,速速准备,待万事俱齐,即刻启程。”   “那汤还有滋阴养颜,补气益脾之效,你也一块来罢,且要顾好自己的身子,莫要让大将军给嫌弃了。”临别时,皇上躺在榻上拉着我的手,向我嘱咐道。   我回首笑允道:“好,臣妾一定来。” ☆、第九十九章   在殿前,我将皇上要去骊山汤疗养的事告诉了童福与孙美人,从二人蹙眉默然的神情来看,定是在担心旅途的颠簸加剧其病情。   建瑞抬起胖嘟嘟的脸,天真的向我问道:“这汤好喝吗,为何瑞儿从未听说过此汤?”   我笑着摸着他的头,解释道:“这汤不是喝的,是用来沐浴而消除百疾的。”   “真有这么神奇的功效,那是不是父皇在里头沐浴,就可以早些康复,教儿臣读书了?”建瑞摆着我的裙裾,似懂非懂的问道。   相传,前朝皇帝曾身染恶疾,宫中众医束手无策,访遍天下方士,亦无药可寻,无方可医,却在骊山建陵时,偶见一眼清泉嵌于骊山山麓,暖玉生烟,十里云腾,白龙护灵,百虫不近,便在此建立行宫,焚香沐浴,果真得神仙眷顾,半月后便不药自愈。前朝覆灭,行宫荒废,后有一长眉道士,路经荒汤,在此沐浴修道,净身净念三年,千日后得道飞仙。   这只是民间谣传,前朝史书上半字也未记载,是否真有奇效,断难辨真假,唯有一试才知。建瑞这么一问,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才好。   一旁的童福忙替我圆话道:“皇上洪福齐天,必能逢凶化吉,请殿下勿忧。”   孙美人亦在旁附和道:“乖,进去给父皇背书去。”   “孩儿已将《周礼》全都记下了,这就去背给父皇听。”尚在懵懂的建瑞一蹦一跳地推门入殿,二人亦与我告别,随之而去。   出宫见罗鹊在阶下搓手徘徊,身前的执戟禁军却视若无睹,想必她也挂念着皇上病情。见我下阶,忙颠足张头朝我挥手   我快步笑迎而去,屈身行礼道:“参见王妃。”   罗鹊挥袖示意我免礼,直勾勾地仰头望着庄严肃穆的未央宫,双眉微蹙,也不言语。   皇上有命,不得向任何人道出他的病情,以免引起群臣热议,我自不好口无遮拦。且这会童福应已在草拟诏书,想必不日便会告知文武百官,既早晚都要知道,也不差这一刻。   我道:“刚遇着童公公,说是皇上龙体无碍,请太子妃稍安勿躁。”   罗鹊也不多问,叹息一声,转身离去,见她这般失望,我亦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无奈皇命在身,不便相告。   回到府邸,在门前与史可信擦肩而过,相互点头抿嘴一笑。入府后,高翔向我迎来,问我去哪儿了,怎到处寻不着人,正要派史可信领人去城里寻我。   我暗瞪他一眼,双目四瞟,也不作答,直将他领进屋内。高翔亦明白我的意思,随我入屋。   我将今日只身前往未央宫,打探皇上病情一事据实相告,并根据皇上的口谕,让他早作安排。至于皇上与我的谈话,只字未提。   高翔面有惊诧,愣愣视我,似不敢相信我竟能入得了未央宫。   我盈盈戏谑道:“我朝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看来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高翔似有所缓神,疑惑道:“骊山汤只是个传说,皇上怎会想起去那里?”   我双手一摊,摇了摇头,亦无从知晓。   不数日,童福便亲传皇上口谕,命宫中下人先行赶往骊山行宫,大兴土木,百废待兴。并将内城禁军供高翔调遣,准备仪仗,待骊山工事完毕,即刻护送启程。太子建彦镇守宫中,处理政务,维稳国事。   在京都待久了,能有机会出去走走,心头不禁豁然开朗起来,满心期盼着行宫早日修复完毕。与高翔结发多年,至今仍无所出,亦心有愧疚。   或许,能借骊山汤之神效,圆我心中所缺也未必。   顿而想到出月不久的玉莺,刚诞下孩子,怕是身子也需要调理,不如带她一同去,路上也好有个伴儿。自从她离开后,我身旁连个说掏心窝子话的人都没有,愁闷得紧。   许是我过于一厢情愿,当我邀玉莺与我一同去骊山汤时,她望着手中的婴孩许久,才隐隐道:“孩子才刚出生不久,放在家中心里总不踏实,一同带去又怕颠簸劳累,实在有负王妃的盛情。”   一片好意竟被玉莺婉拒,心中多少有些失落。不过看着她手中的襁褓婴儿,我也不忍执意再劝,而今的玉莺,怕是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刚出世不久的孩子上头。况王卫忠受命领高翔的士兵留守京畿,喜得贵子之余,将他二人分开,终究有些不妥,是我思虑不周了。   看着这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样子,又是欣羡,又是感伤。我不再勉强,逗了会小娃子,便起身告辞。   乾丰元年四月十二,一行人浩浩荡荡从皇宫启程,向骊山进发。号角冲天,方阵齐整,青罗伞盖銮舆居中,竹栉林立两侧,旌旗飞扬。繁华的市井肃穆一片,城中百姓皆分道而跪,敬候列阵划城而过。   是日,万里晴云,百鸟欢送。我与高翔各骑一马,齐头并进,走在最前列。身后则是黑甲禁军,执戟两列齐行,将銮舆护在其中。拖在最后的则是皇上家眷及一应宫中侍从。回首遥望,轻雾隐隐,黑影麻麻,不见其尾。   这恐怕是我在京都经过最大的阵仗了,即便当日高翔收服西戎八国,载誉而归,亦与之逊色不少。   三日后的中元节,浩淼长龙步入七星陵,修建皇陵工事暂停,建斌上前迎驾,与皇上、建瑞及众后妃一齐向明德皇后及昭宣皇后祭奠。祭毕,众人又与我、高翔一起祭奠姐姐,并追封穆蓉夫人谥号。   次日启程,沿山路缓步蛇行。   四月十七,终来到我期盼已久的骊山行宫。   骊山行宫傍于骊山山涧,渭水三环,群岳围卧,隐于云雾,灵烟飘渺,云水连天,如入天庭。   行宫玉树林立,青檐黔瓦,红墙深院,群厢绕汤而建,暖烟徐袅,两岸朦胧不见其影。汤前立有一碑:“乾坤朗月天地旋,玉汤丰烟神仙眷;一月百岁一年仙,补气健脾精气元。银龙戏水翠紫轩,金凤追岳共婵娟;人生在世忧愁扰,一泡此汤化飞鸢。”下方还有题词:“灵空道人,永成二十一年四月廿七”。   难怪此汤被穿得神乎其神,今日一见,竟还真有其事,算下来,这碑立了也有三轮。经常年风化,碑石已是稀白,可上面的字苍劲如松而艳红似血,就如同昨日刚刻上的一般,想想也真是奇了。   皇上所居的宫殿,正是碑上所说的翠紫轩,想必就是当年这灵空道人住过,定有白龙庇灵,飞仙护体。   高翔站在我身旁,摇头愤愤道:“装神弄鬼,一派胡言。”   他向来不信这些,我亦深知,这般不敬也是情理之中。   我转头笑讥道:“也不知是谁,当日在姑臧城里,弄了个龙心所向,子虚乌有的传说来。”   高翔蹙眉向我一凝,道:“你这张嘴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都是谁教的你这些。”   我盈盈笑道:“还会有谁,自然是我面前这位风流倜傥的大将军啊!”   “少贫嘴,风尘仆仆数日,且早些歇息去罢。”   高翔言毕,即暗叹拂袖而去。   一直以来,高翔总是侃侃而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从未有说赢过他。今日,他竟着了自己的道,被我反讥一顿,心中好不痛快。   我与紫姹来到事先被安排好的西厢的一间厢房,房内十丈见方,当中屏风隔断,分为内外室。装饰典雅而不奢华,家具不多而起居俱全,虽比不上大将军府的气派,倒也算小巧精致。   尤是从这屋里,可以览遍群山峻岭,阅尽川岳细水,景色怡人,令人生醉。   想来定是高翔刻意为我安排的,嘴上不说,心思倒还算细腻。   随身携带物件较多较沉,提拿不动,我让紫姹去喊史可信,差几个禁军过来帮忙。   紫姹回禀说是史可信不曾随我等一同前来,不如去向童福求助。   童福此行照顾皇上都忙不过来,哪会有功夫顾我,想着还是算了,便与紫姹一同搬抬起来。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累得我臂酸膀疼,连提盏喝茶的力气都没有。沐浴更衣后,我便静静地依在窗前,如痴如醉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霎时,天雷滚滚,阴雨弥天,汤中暖烟弥腾,似轻云拂水,白雾迷蒙。隐隐有刀剑声及杀喊声由远及近,震破云霄。陡见渭水之上密点麻布,向骊山行宫轻飘而来,岸边人马相互厮杀,且战且退,向行宫渐近。   不一刻,血染白铠的高翔骤然出现在窗前,鲜血顺着他的脸淌在地上,将地上的雨水染成一道红河。而此时,杀喊声也已趋近,盖过了滂沱大雨的噼啪声,听得让人心惊胆寒。   恐怕是姑臧城的一幕,又要上演。   “快走……快……”高翔边口中大口吐着鲜血,边用那双湿红的手将我朝后推去。   言未毕,飞箭穿雨而来,如田间飞蝗般向我袭来,将天空染得灰暗一片。   千钧之际,一道高大宽厚的巨墙,挡在我的身前,朝我大喝一声:“今世欠你的情,愿来世再还!”   我猛然一惊,急伸手去抓站在我身前万箭刺背的高翔,大喊道:“不……不要……”   “瞧你这一身汗的,不喝口茶么?”   一份带着戏谑的熟悉话声越过我的耳畔,我抬眼看去,电闪雷鸣如初,大雨倾柱依旧,而高翔亦站在我身前。   周围并无杀喊声,渭水之畔也无星罗船只,岸边更是瞧不见半个人影。唯一的人影,就只有站在我近前,一身白铠,端着一盏热气腾腾茶水,朝我勾嘴浅笑的高翔,用他那健硕的身躯,将我笼罩在一片暗影之中。   那颗几乎就要震碎的心,缓缓平和。   原来——这只是一场噩梦。   我从椅子上起身,拂袖拭去额上的虚汗,接过他手中的茶盏,落在身旁的窗台上,紧紧地朝他拥去,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一刻都不想再与他分开。   高翔缓缓抬起手臂将我环起,铠甲上的鳞片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坚硬的铠甲隔在我胸前,刺得我有些疼痛。   这时的我,最需要的便是这种感觉。   疼痛,可以让我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疼痛,可以让我知道,我所拥抱的这个人,并非虚影。   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身铠甲下,所散发出的暖意。   高翔在我耳边轻柔道:“快松手,还有要务在身,皇上难得出行,必要万无一失才行。”   高翔此行的目的,就是保护皇上的周全。我纵有万般不舍,也不得不松开双手,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雨幕之中。   雨势渐缓,最后只剩下珠悬瓦檐,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回归到了原有的轨迹。   可我心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压抑,道不明的不安。 ☆、第一百章   不知是昨日的梦魇还残留在脑中,还是高翔在悄然无觉间,牢牢地占据着我的内心,我一夜未眠,眼睑暗黑得像是从泥里捞出来一般,照着案上的铜镜,连自己都给唬了一跳。   紫姹为我涂了好些粉脂,亦盖不住那深深的黑印。本想待皇上泡好汤,也去里头坐一会儿,可这般模样儿,是万万不可被人见着的。   无奈我只好留在房中与紫姹唠嗑,连窗户都不敢开。   次日,眼睑的黑痕终是有所消退,轻涂了一层淡妆,在镜前一照,倒也看不出来。日暮斜游后,我着一件衷衣赤足入水。足见甫点池水,便有一股暖意自足下涌入体内,原来这汤是温的。   我从未见过不煮而沸的水,心情亦好了许多,静静地泡着池水,抵着壁沿,脚底的泉眼不断有水流向我足底冲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飘飘欲仙的感觉,整个人甚是舒缓惬意,不禁缓缓阖目,有感而发道:“细水足下涌,长流我心中;千思白云游,万绪几回空。”   “哟,灵空道人几时还收了个徒儿?”   蓦然一阵爽朗的话语声随之传来,登令我心头一惊,细细寻思,似是孙美人的话音。   眼前青烟缭绕,五指不见,这偌大的汤泉,也不晓得她在哪一头,我寻声道:“说话的可是孙美人?”   “正是妾身,今日带瑞儿来一起沾沾这汤泉的灵气,不想竟碰着宜庄夫人了。”孙美人的话声自我侧前方传来,我寻声转头,依旧瞧她不见。   我道:“惊扰了娘娘,还请勿怪,妾这就离去。”   孙美人急切的话声迅疾传来:“莫要惶恐,留下陪本宫说说话罢。”   “是。”刚起身出水的我,又入水坐下。   “陆姑姑,今日儿臣将《周礼》被给父皇听,父皇夸我了。”建瑞亦在对岸向我喊道。   我道:“四殿下真乖,姑姑在你这般年纪,还不知《周礼》为何物呢。”   “要不瑞儿背一段给姑姑听听。”建瑞不等我回应,已然自顾自的背了起来,“大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国:一曰治典,以经邦国,以治官府,以纪万民。二曰教典,以安邦国,以教官府,以扰万民。三曰礼典,以和邦国,以统百官,以谐万民。四曰政典,以平邦国,以正百官,以均万民。五曰刑典,以诘邦国,以刑百官,以纠万民。六曰事典,以富邦国,以任百官,以生万民……”(引自《周礼》天官冢宰第一大宰)   听着建瑞朗朗上口地背着《周礼》,心中无限感慨。   身为皇子,自幼就要熟读这些治世安邦的书籍。相信他的皇兄们也定读过,默背于心。可分明是如此粗浅的道理,有些人却终究是被心中的欲望所左右,渐渐偏离了原本应该属于他们的人生轨迹。   但愿建瑞长大后,能上善若水,不要误入歧途,走他几位皇兄的老路,而走向地狱的深渊。   不知为何,我越来越喜爱这个小皇子了,或许是他因为他有一位心纯念善的母亲,又或许是我一直没能诞下一儿半女。   不论怎样,我都希望这个可怜的小娃儿能一生都平平安安。   一连数日,在汤泉的调理之下,我心中纷扰就像眼前这飘渺的白雾一般,随风而逝,留下的仅仅是脚下的秀丽山河。   骊山行宫隐于云丛,景色波澜壮阔,如立在群山之巅,俯瞰大地般的波澜壮观,比起锦园的秀雅巧别,十倍有余。   只可惜,这是皇家领地,和深藏在东南云雾中的宫阙楼宇一样,不属于我。   我面向西南,遥望陇西,一条碧玉青龙,在云雾中若影若现。至于锦园,已无从寻起,它就像是一颗小草,深深地隐藏在翠绿丛中。越是踪迹难寻,越是我心中所期。   “这么?想念姑臧了?”一道浑厚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头惊望,忙屈身行礼。   “免礼。”皇上笑着转而对身旁的高翔道,“你这大将军是怎当的,行军打仗,地理方位最是重要,瞧瞧你内人,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   高翔挤笑抱拳道:“卑职惭愧。”   我在望哪里,皇上心里不明白,高翔定是清楚得很,忙拨转着我的双肩,指着西北干云道:“姑臧在那头,休要再记错了。”说罢,又在我肩头轻按一下。   我点头称是,暗瞟一眼身侧的皇上,正悦色赏着眼前美景,顿暗舒了一口气。   皇上指着脚下的群山秀水道:“这片幅员辽阔的土地,朕经营了一辈子,而今总算是日趋稳固。大将军一生戎马,忠心耿耿为我朝鞠躬尽瘁,朕非草木,岂能不知?现朝中秩而有序,百姓富而有乐,朕深感欣慰。既大将军有功成身退之心,倘若朕再执意阻拦,倒显得不近人情。这样罢,待朕身子调理好了,回到京都,即刻准予你解甲归田,并赏你良田千亩,金银万两,保你二人一辈子无衣食之忧,如何?”   我从未奢望过皇上能有一日亲自启口,放我二人离开,一时心中雀跃,忙问道:“此话当真?”   高翔暗暗伸袖拽我衣襟,道:“不可无礼。”   “无妨,无妨。”皇上当即仰天大笑,道,“君无戏言。”   我终于盼到了——隐于心中多年的夙愿,今日终得所成。   如今莫说是锦园,漠北朔方,南海交趾,天府蜀郡,吴越会稽,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遨游天地,四海为邻,坐山观水,轻舟穿岳;卧草仰穹,依树而眠,昼望日出,夜观皓月。   这等人生快事,岂能不喜,岂能不欢?   尤其是,与我携手跋山涉水,并肩齐赏日月之人陪在身侧。   皇上难得有如此雅兴,在童福的搀扶之下,欣赏这足下万里江山甚是出神。我自不好搅了他的兴致,与高翔一道在他身后默立。   瞧着他颤巍而挺拔的背影,想来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高山上观赏自己的一手创立的基业。   自古以来,这天下换了不知道多少任皇帝,但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我霍然想到,他们究竟是在执掌江山,还是被执掌江山的欲念所操纵。   这样艰深难懂的问题,不是我一介女流能想清楚,想明白的。   正彷徨之际,高翔暗暗拉起我的手,将头偏向西南,手指远方。   我顺着他指向望去,骤见一片翠绿葱郁,周围仙雾缭绕,陡然想起这便是当日被黑衣人追杀的那片密林,锦园就在其中,近旁指甲片大的褐色小点应是白水县了。   之前我苦寻多时,都不曾找到。高翔竟只随意一瞥,便指得清楚明白。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我见着一个饱含深情的高翔,我见着一个满怀希冀的自己,心中不免碧波荡漾,涟漪层层。   忽见他微微皱眉,只刹那间,笑容又浮上那张器宇不凡的脸上。我低头看去,不知何时自己已将他的手紧紧攥住,修长的指甲已嵌入他手背的皮肉之中。   “哈哈,看来是朕不识趣了,打扰了二位。”皇上怕是好巧不巧,趁我低头羞愧时转过头来,定是瞧见了这一幕。他双手背负划过我与高翔的肩头,向我二人身后迈去,清风朗月般的笑声却依旧在耳边徘徊。   我再抬头看向高翔,幸好他臂膀早已落下,我二人凝目陇西密林,应是未曾被皇上觉察,不禁暗暗长吁。   “皇上方才的话,可是当真?”许是担惊受怕的日子过惯了,我有点儿不敢相信眼前景象。   “君无戏言,自是当真。”高翔拉我在近前一块大石上坐下,将我揽入怀中,道,“难得来趟骊山,不如陪我多坐一会儿。”   白铠的硬甲刺得我身上难受,心里头却是如饮甘泉。   这一刻,我终是盼来了。   悬在我头上那道看不见的阴云果是烟消云散,整个人好似飘飘然浮到了半空,身轻如鸟,在花间草丛中肆意穿梭,在山川河流间自由翱翔。   “也不晓得那十两银锭还在不在?”我仰头道。   “自然是在的。”高翔低头含笑望我,柔声道。   “又在诓我,休再把雪妍当成初入武威侯府什么都不懂的丫头片子。”深陷泥潭这些年来,我是看得越发透彻了。高翔在我心中那份机智神勇的光晕逐渐退却,如同当日对建彦风流倜傥的崇拜一样,取而代之的是彼此的心逐步靠近,相偎相依。   “哪个敢拿你的银锭,怕是十条命也不够活的。”高翔捋须,仰天大笑道。   “这银锭也没写谁的名字,人家又怎知道是我的银锭?”而今的我,岂是他三言两语能唬得了的。   “试问夫人,当今天下,石上刻字,能入石三分的,还能有谁?”高翔似悉我所想,有备而来,当即便驳了我。   “若是山野樵夫误打误撞进了园子,哪里会想到大将军的威名......”我顿而哑然,当今世上,还有哪个不晓得他的。   虽又是败了他一截,心里头倒是蜜得紧,许久没这般轻松与他闲话家常过了。   说起石上刻字,霍然想到灵空道人在碑上留下的字迹,看似是修道成仙,可我心中却总隐隐渗出一股悲凉之意。   “大……大将军,不好了。反了……反了,快随老奴去翠紫轩护驾。”童公公跌跌撞撞跑来,披头散发跪到在高翔跟前,头上黑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分不清他肩头的是发丝还是拂尘。   自我与童福相识,这还是头一遭见他慌乱失措,遂而脑中闪过他的话:反了……   “谁反了,速速道来?”高翔霍然站起,揪住童福的衣领,怒目喝问道。   我猝不及防被他身子一掀,生生落地,臂肘磕在石头上,甚是生疼。   “是建……”童福语未毕,高翔已疾步向翠紫轩冲去。   我回首望去,朦胧渭水之上舴艋如蟒,逶迤不绝,东南向山麓火光四起,护山的第一道关卡已然失守。 ☆、第一百零一章   “建斌,你这不仁不义之徒。”我怒而起身,朝山下怒哮。   日忧夜虑的事情终是躲不过,他到底还是反了。   昨日的梦魇入飞蝇自四面八方向我脑中袭来,难不成高翔真要丧命于此?血淋淋地倒在我跟前?   我不敢想,不敢再想下去。   我与他一路走来,九死一生,黎明即在眼前,尚有一刻便是曙光重临,万不可在此节骨眼坠入深渊。   我要与他并肩战斗,不论是谁阻挡在我们面前,必将一律斩杀。   “高夫人,不是建斌,是太子建彦。”童福拽着我的臂膀,将我朝翠紫轩方向拖行,道,“快随老奴一块走罢,山下甚是危险。”   我旋即茫然,双腿不受我摆布,木偶般跟着童福的步伐,耳边嗡嗡声甚是嘈杂,但我依旧能从中辨出器甲声、脚步声、马蹄声、挥喝声,还有水声和风声。   “孽畜啊,这个孽畜!”皇上只着一声素色衷衣抓紧胸口破口大骂。孙美人在他近旁安抚。建瑞则坐在地上一脸茫然瞪着周围一切,大眼睛一睁一眨在二人间来回转悠,似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高翔听令,速将谋逆贼人拿下,死活不究。”皇上颤指榻旁随声佩剑。童福急拾起向高翔双手奉上。   “臣领命!”高翔接剑夺门而出,至门槛,回眸顿步看我,道,“护好皇上。”   “将军也要小心!”我不知哪来的劲儿,昂首喝应,目送高翔的白铠消失在门外青烟之中。   几个禁军关紧将门窗,牢牢守住入口,翠紫轩内黯淡无光,火烛四燃。三十来个禁军拔刃护在童福身前。童福拾冠系缨,张臂护在我等一众人身前。   建彦怎会谋反,我怎也是想不通。他既已坐上太子之位,建彰已死,建斌已废,建瑞尚幼,皇上又重病缠身,这天下早晚都是他的,且他也不似建斌这等心机之人。皇上的咳声将我惊醒,思绪却还在青烟紫雾之中,直至此刻,我依然不能相信建彦谋反一事。   我侧身暗瞟皇上,两鬓虚汗直下,浓眉紧拧,双唇微颤已成半紫,亦一副惊相。显然他与我一样,与所有人一样,都未能料到建彦会趁皇上骊山养病而起事。   “父皇莫要生气,建瑞今后定会听从父皇的话,辅佐皇兄,保万世永兴,万民永宁。”建瑞爬上皇上膝头,用小圆指间抚平他褶皱的眉头。孙夫人亦将皇上和建瑞尽拥入怀,低声啜泣。   我本想为建彦争辩,他绝不会谋逆造反。当我见众禁军摆开架势,皇上那捶胸顿足的样儿,不得不相信——建彦他是真的反了。   可他因何而反?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报……贼人已杀至半坡,大将军正拼死御敌,实寡不敌众,已向山上撤来。情况危急,特命小人来报,大将军已擅自做主点燃烽火台,向二殿下求援。”门外紫姹来报。   “准,再探!”童福回首暗瞥皇上一眼,拂袖大喝。紫姹已飞奔离去。   此次骊山之行,高翔仅率禁军五千,其余军士与驻扎在城外的大军皆留守京都。从眼下局势来看,建彦必是统领京中禁军向骊山杀来,且高翔在城郊的部下或已束手就擒,王卫忠、史可信万无胆量违抗皇命。   可怜的玉莺和恪儿,也不知他们现下情形如何。   建斌太子之位被废去逾半载,在高翔的建议之下,九卿皆以正身,急欲与他洗脱瓜葛,手中既无权势,又何来的援兵。   我亦低头暗觑皇上一眼,哀叹连连低声说着胡话,依旧是先前那般惊恐模样,想是连他也不会相信建斌此时能解我燃眉之急。   想那烽火台的火是白燃了,骊山据京都数百里,京中又必是被建彦掌控,无法调动一兵一卒,身边尽是些石匠和劳役,怕是来了也白来。   高翔三十万大军驻守姑臧,此一来亦数百里之遥,远水难扑近火,亦不敢奢求。   难道我与高翔,真要亡在这山清水秀之地?   建彦,怎会是建彦,即便是亲耳所闻,我亦不敢相信。   我自幼便与他熟识,曾将万千情愫系于他一身,朝中尽人皆知。我二人早已在众人的监视下过了近二十个年头。若说他有僭越之心,马明珠、建斌,甚至是皇上,怎会俱无察觉?   阖眼细思,建彦这些年来不闻世故,但求琴瑟相伴,一副与世无争之相。建彰被贬为庶人的大好时机,也未有所行动。我曾数次劝他染指东宫,他亦无动于衷。倘不是被马德庸逼得走投无路,他哪里会看得上太子之位。   太子之位虽危机四伏,但近旁杂草尽除,前路坦荡,又有高翔侧伴,怎会在这当儿做这愚蠢至极之事?   “报……京都方向射出冲天箭,必是王将军与史将军见了烽火正赶来救援。贼人众多,其势难挡,大将军已向山顶行宫退来。行宫四面围墙,易守难攻,我军粮草充足,固守三日,援兵必到,还请皇上及早布防。”紫姹不一刻又至门前飞报。   “门外禀报之人可是个女子?”之前紫姹传报,想是皇上尚未缓过神来,这次听得真切,起身喝斥道。   我急跪在榻前,道:“此女是我贴身侍婢紫姹,会点功夫。历年匈奴兵临姑臧,她与众将士固守城门,舍身力拒乌拉斯台。形势危急,还望皇上莫要责怪。紫姹是可信之人。”   皇上点头拂袖。童福当即命禁军打开殿门,亲点精兵二十,把手行宫各处城墙,仅留十余人护驾。   紫姹身披铠甲佩剑进殿,跪拜道:“草民紫姹身犯死罪,万死不惜,待杀退贼人,愿任凭处置,此事与大将军与夫人无关。”   女子入伍是我朝大忌,非常时刻已无暇顾忌朝廷法律。我跪地前挪两步求请道:“事有轻重缓急,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阖眼朝我二人挥袖。孙夫人亦起身,高呼道:“众将士听令,殿内暂由这位……紫姹姑娘统领,如有不从,定斩不赦。”   “是,尔等愿遵从紫姹姑娘号令。”十数禁军互觑一番,低言几句,悉数跪拜在紫姹身前,俯首作揖。   行军打仗我从未经历过。昔年姑臧,我也只是在后方照料伤兵起居。紫姹助高翔讨西戎,诛匈奴,可谓身经百战。我随众将士一同跪下,道:“有用得到雪妍的地方,尽管吩咐。”   此一刻,我非紫姹的主子,只与众禁军护卫一样,是她的下属,但凭差遣。   十余名禁军虽口上应承,但我从他们脸上窥出了轻蔑之色,胆寒之色。我若不这样做,恐紫姹摄不住他们,毕竟这些是皇上的禁军,非高翔麾下军士。   皇上自腰间取下玉佩,遣孙夫人交与紫姹,道:“见此玉佩如朕亲谕。”   “得令。”众禁军跪地昂首劲呼。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视线移向紫姹。   紫姹盘地展开骊山地图,手指行宫道:“上山顶行宫道路有二。一则东南,便是现下鏖战之地:二则西北,通天水。渭水分道,贼人若想从西北上山,必途经金城,金城郡距姑臧不足三百里,守将严将军定会瞧出端倪。贼人定不敢如此胆大妄为。故此道目前无虑,只需命人严防东南宫门即可。”   紫姹举手投足间英姿飒爽,颇有几分将军的英气,众人皆屏神凝气,听她指挥安排。   忽殿门大开,童福觐见说行宫尚有禁军七十六人,加之殿内兵士十二,共八十八人,悉数听凭紫姹差遣。童福身后一众禁军跪地而拜。   紫姹从容部署,遣殿内十二人留守翠竹轩,不得出殿门半步,舍了命也要护皇上、建瑞及孙美人周全。再遣十二人看护翠紫轩门口,由我和童福统领,把守殿门,不可让一个贼人闯入。我与童福及十二将士跪地领命。西北宫门只留哨兵一人,观察西北动向,以防万一。再拨五十人速将行宫粮草沉入骊山汤泉。行宫地势峻险,虽易守难攻,亦须谨防范贼人火矢偷袭,烧我粮草,断我口粮,火烧行宫。粮草浸水尚能食,一旦烧毁恐孤困骊山,后果不堪设想。又遣两人驻守东南宫门外,及时观察山下战况。其余十余人埋伏在东南门后,一旦贼人杀来,便玉石俱焚。   四月廿三,大将军败,退至行宫山下四十里窄道,与敌军对峙一夜。   四月廿四,大将军又败,退至行宫山下十五里山嵎处,凭天险又撑一日,禁军死伤大半,不足千余人。嘶喊声在翠紫轩亦听得真切,一众人皆潸然泪下。   四月廿五,大将军再败,自东南山径退守行宫,残部不足百人。西北宫门仍无异动。山下黑烟四起,浓雾尽散,喊声震天。骊山行宫告急。   高翔浑身血淋站在我面前,隔门跪拜道:“臣护君不力,愿血战宫门,与皇上生死与共。”   门内寂静萧然,半响无动静,忽孙夫人徐启殿门,低声道:“皇上昨日听到战报晕了过去,至今还未苏醒。我等的命,今日便交给大将军了。”   我沿门缝朝里窥觑,皇上靠在榻上双目紧阖,衷衣前鲜红赫目。建瑞正陪在一侧为其拭着额上虚汗。   高翔向紫姹交待几句,将我拽至西厢房内。我正要替他卸甲疗伤,被横臂阻拦,环视四周,凑在我耳畔低语道:“岳父大人也反了,其中必有蹊跷。”   我猛然一惊,纱布滚落在地,心中惊念:爹爹! ☆、第一百零二章   一时气血上涌,顿感一阵晕眩,本能地想要张口惊呼。高翔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掌忙拢我的嘴上,侧头向紫姹使了个眼色。紫姹会意,退守在西厢房外。   揉胸缓气片刻,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耳鸣也渐渐低去,唯喘息尚有些艰难,我急问道:“爹爹不是已经……”   “千真万确,是我亲眼所见,这一箭便是他射的。”高翔猛然拔出右臂箭矢,一股洪流自箭眼涌出,飞泄而下,顺着指间滴在地板上。厢房四寂,那滴血声,听得我心惊胆寒。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看得我触目惊心。   爹爹早在六年前便受李盎诬陷,惨死在京城西门菜市的刽子手刀下,当日我也在场,怎会又活了过来?   “这绝无可能。”我不住摇头道,“这绝无可能……这绝无可能……”   前日建彦谋逆,我尚未理出头绪,此般高翔又说爹爹与建彦合谋,欲要将皇上置之死地。可高翔终究是高翔,是我至亲至爱之人,万不会骗我,山下的刀剑喊杀声我也是亲耳听见的。   建彦与爹爹——我霍然忆起昔年光景。建彦贵为皇族,与朝廷大臣过往甚密,必当引起旁人议论,尤是身为我朝丞相的爹爹,于他自己、于爹爹而言,都颇为不利,结党营私可是死罪。   当初我尚且年幼,只当是二人曲高和寡,琴瑟相惜。就在入西厢房之前,我亦这般认为。现下回想起来,他二人风清冷月之下,或另有深意。   既知结党营私是死罪,建彦彼时无权无势,饱受时值太子的建彰欺凌。以建彰的性格,定会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赵无碌绝非泛泛之辈。皇上却从未因此事责难过建彦或是爹爹。   建彦和爹爹虽是莫逆之交,可心下必是明白,这般肆意交往下去,不但是害了自己,更是害了对方。既是惺惺相惜,又怎会不为对方设身处地着想一番呢?   莫非两人吟诗对词是假,暗谋皇位是真?   绝无可能!   我如今已是思绪全无,头脑痛得厉害。可有一点我仍是坚定不移的,但凡建彦来丞相府,我因对其倾心有加,始终陪伴在侧,不敢离开半步,生怕一转身他便从我眼下消失。若是他二人有半点歹念,我怎会不知,怎会不晓。我虽不及高翔深谋远虑,却也不至愚钝到这般境地。   “我怀疑玉莺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高翔将我双手放入铜盆。我讷讷移目,手上、袖上、裙裾上,俱是血红。这才发现,高翔不知何时已兀自在箭伤上上了药。我忙拾起纱布替他将伤口缠上。   心下顿如万丈雷霆,将我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彻底击个粉碎。   玉莺,她自幼就跟着我,在我丞相府也只享了几年的好光景,自爹爹被诬陷后,便跟着我东奔西走,吃了不知多少的苦。   仁寿山下两历生死,榆树村内险被暴民谋害,武威侯府中受赵嫚百般刁难,姑臧城被围与我共攀祁连,大将军府邸里将我服侍得体贴入微。平日里对高翔虽是颇有言辞不敬,常在背地里咒骂他。可我心里哪能不知,她这都是在为我鸣不平,替我受高翔冷遇而不值。   玉莺是个不可多得的奴婢,其忠心上苍可鉴,故而我才会将她托付给王卫忠,也算是我对她最后的回报了。   这样一个忠心不二的奴婢,怎会与眼前这大逆不道之事扯上干系?   爹爹若真如高翔所言行谋逆之事,那玉莺的确与此事牵连甚广。   当日西门菜市行刑之时,爹爹披头散发,满脸鲜血,早已辨不清人形,若不是娘在人群中拼命嘶喊,众百姓哀声啼连,我万不敢相信跪在眼前的就是爹爹。哭声、喊声、叹息声自四面八方向我袭来,一时气血攻心,便晕了过去。之后醒来,听玉莺说,娘已步爹爹后尘而去,两人尸身被草草掩埋。   如此说来,爹爹当日若是未死,行瞒天过海之招,玉莺必是其帮凶无疑了。可就算是随便找了个死囚替了爹爹,骗过了所有人,难道近在咫尺的李盎也能一并瞒过?李盎可是与爹爹有着弑妾之恨,巴不得他死的。   我的脑中越发混乱不堪,万千思绪化为两行滚泪从我双颊淌过,灼得我全身滚烫,最终一滴滴击打在我那颗几近停止的心脏上。这种煎熬,致我几近窒息,亦使我感觉到自己仍还活着。   “陆昭下的一手好棋啊!”高翔轻叹一声,将我双手揣入怀中。此刻,我终是感到身上有了些许温度。   “雪妍以性命作保与此时绝无干系,爹爹若是真与太子狼狈为奸,觊觎九五,篡谋造反。雪妍定与大将军同仇敌忾,斩尽乱臣贼子。”不知怎的,我竟信誓旦旦地如木偶般张阖双唇,将这番言语脱口而出,心下顿是惶然。   高翔锁眉深思,起身负手在房中踱步。   “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三日前京都射出冲天箭,或是王将军正在赶来救驾的路上,算算时日,今明日应能抵达,趁对方立足未稳,攻击贼人后方。我方残部与他前后夹击,乱臣必败。”我猛然想起我方还有最后一线希望,王卫忠虽是玉莺之夫,但他对我朝、对高翔的忠心如眼前这座骊山,万年不移。   高翔蓦然止步,坐回我面前,紧握着我的双手,将心中所度与我尽数道来。惊得我全身痉挛,若不是童福恰好在门外宣见,几近将自己舌头咬破。   高翔道,若是他推测属实,此事当从建彦初临我丞相府说起。   建彦出世后不久,生母被皇上一杯鸩酒赐死,自幼便对皇上怀恨在心,欲要夺其所有,为其母一雪前耻,又因势单力孤,只好韬光养晦,避其锋芒。太尉与御史大夫各为其主,爹爹自然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爹爹高瞻远瞩,深知建彰这等无能之辈,即便势力再大,也终难有作为。建斌母亲贵为皇后,舅舅又是当朝太尉,一旦委身依附,难有出头之日。恰好此时建彦亦有宏图之志,二人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然而京城耳目众多,建彰对诸位皇弟虎视眈眈。建彦文采斐然,爹爹精通诗词,借吟诗赋词之名曲下暗通,为让建彰耳目疏于防范,更以心系于我为由,时常出入我丞相府。如此一来,外人便会以为建彦只是个怀才不遇、生世凄怜的皇家子弟。我虽是丞相之女,可在这皇城深院之中,唯独不缺的就是身份显贵的闺阁千金,才学名望皆不比名门四秀俞瑶琴、白子琪、毕青淑、林木桦之流。   如若高翔未猜错的话,二人应是借吟诗对词连丝织网。毕竟在诗词上,以他二人的造诣无出其右。   我细细想来,昔年二人对词无非是山水锦绣、花鸟簇欢,未觉察有何不妥,又或是我资质愚钝。   骤然间,建彦的一首诗在脑海回荡:缭墙深院花飞絮,石亭玉台水流曲;春风万里云拂尽,花落叶散何处去。   “缭墙深院花飞絮,石亭玉台水流曲”若是我诠的不错,指的是皇宫随着岁月流淌几易其主;“春风万里云拂尽,花落叶散何处去”问的是皇权掌控之下,他的归宿在何处。   我幡然醒悟,建彦这是在暗问爹爹,在偌大的皇城中他将如何安身立命,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若我未记错的话,当日爹爹对的是:寒江孤舟渺无烟,波光碧云天水连;逆风转舵逐浪去,穿山越水一线天。   “寒江孤舟渺无烟,波光碧云天水连”这句不难听懂,那孤舟便是当日建彦的处境,虽孤苦无依,但天地近在咫尺。后面半厥“逆风转舵逐浪去,穿山越水一线天”无疑是为建彦指了一条明路,想要在这皇城里生存下去,必要排除身边万难,铤而走险方是上策。   当日,我以为这不过是两首描绘秀丽风景的诗。   今日想来,其中竟暗藏玄机,且还藏得如此之深。我在场亲耳所闻,甚至对其评头论足,却都未曾参透。他二人心机之深,果不一般。我心痛悔。   寻个与爹爹身形相似的死囚,将血抹在脸上,又披头散发的,确是能瞒过台下众人,定是玉莺趁我晕厥之际,将那替罪者掩埋在城郊,对我谎称是爹爹的尸骨。既已入殓,我对玉莺又百般信任,自是不会掘地三尺,验明真身。   高翔思前想后,断定唯一的可能便是李昂早已攀附于爹爹,且还是心腹。明里唯建彰是从,暗地造爹爹假死之相,让所有人都以为爹爹当日在西门菜市已投赴黄泉。   舍弃唯一能与赵无禄、马德庸抗衡的丞相之位,看似荒谬,实则妙到了极致。任谁也不会料到他还存活于世,可与建彦暗通自如。临死前留下一方血帕,诱使我投靠高翔,更是精妙绝伦。想来建彦身旁的婢女罗鹊,也非等闲之辈。   爹爹于高翔有恩,高翔一旦得知他被奸人所害,必会为其讨回公道。即便高翔视若无睹,建彰和赵无禄亦不会放过他。当我投奔高翔之时,他已无从抉择,不是坐以待毙,便是剑指东宫。想来爹爹深知高翔不易劝说,以自己的死作为他涉入朝廷争斗的砝码,利用高翔来铲除建彦身边的障碍。   高翔离开姑臧,西北必蠢蠢欲动,即便他不诱使西戎进犯,或许敌人也会大兵压境,顶多在时机上有所出入。刚入京都,又被调离,显是于建彦不利。此时李昂再次祭出杀招,将我押入天牢,看似欲要置我死地,实则在保我性命。   李昂不过是赵无禄众多爪牙中微不足道的鸿毛,他不出手,其他人也会出手。高翔一去西北数月,信讯全无,皇上早已按捺不住性子。我若在这时丢了性命,皇上也是无可奈何。而将我打入天牢,派人严加看管,倒不失为上策。至少,建彰还未胆大到来天牢索我性命。逼死红嫣,更是加深了我对建彰的仇恨,激发我扳倒建彰的念头。   如此算来,孙匡能及时掌握狱卒截获战报的罪证,建斌能夺回战报射在城头之上,皆是拜李昂所赐。这李昂看似肥头肥脑,未料心思如此缜密,且还对建彦忠心耿耿,为完成大业,竟主动献上项上人头。   此后朝中的轨迹可想而知,朝着二人预先设想的方向而行进,借助高翔的威望,短短数年,建彰与建斌皆大势已去,建彦逐渐崭露头角,成了当今太子。   至于玉莺,恐是爹爹安插在我身边的一枚眼线。   我竟如此有眼无珠,时至今日却还将她当成姐妹看待。   爹爹,你为何如此狠心。   难道雪妍在你心中,还不如荣华富贵来得重要?你定是知道,建彰与建斌一旦失势,姐姐将危在旦夕,却还眼睁睁地看着她离我而去。   爹爹,我与姐姐都是你的女儿啊!   你竟为了朝中权势,将我二人视如草芥。   就算你不念父女之情,娘亲,她可是随你多年颠沛流离,你怎舍得她这般凄惨离去。   道义与亲情,你究竟将它视为何物?连心如蛇蝎的马明珠,到头来也不及你的万一。   你利用高翔欠你的恩情,步步将他逼入绝境,甚至对他剑拔弩张。这岂是大丈夫所为?   爹爹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在我眼前虚浮,我心头竟未有一丝的雀跃,深深的鄙视充斥着我整个心灵。   童福在门外禀告,说是皇上已经醒了,传我与高翔前去议事。至此,高翔复又披上白铠,拭净上头血迹,携我一同出了西厢房,向翠紫轩缓步走去。   一路上,墙外的挑衅声不绝于耳。驻守在墙上的弓弩手正拼死抵御,幸行宫地势险要,一时间叛军无可奈何。   然,这非长久之计,王卫忠若稍有延误,以目前敌我双方的势力,恐坚持不了两日。 ☆、第一百零三章   皇上端坐在软塌上,双唇微紫,双目半阖,死灰的脸上微透着绯红。孙美人在旁握着他露出衣袖的一截拳头,另一只手不住地揉着他的背。建瑞跪在地上,不时透过半掩的窗瞅着东南向的宫门,似乎已觉察到了些什么,听到我与高翔近前的脚步声,猛然抬头,双目紧瞪着我俩,又侧头望了望捶胸低咳父皇,咽了口唾沫,终究还是未言半字。翠紫轩内一时气氛凝重,只隐约听得进山下刺耳的叫嚣。   “山下战况如何?皇宫眼下又是哪般形势?援兵何时到来?”皇上终是打破房中寂静,一连三问。   孙美人在皇上身后朝高翔暗使眼色。高翔刚要张口,又闭上了,显是在犹豫。孙美人定是怕皇上身子承受不住,还未将我爹爹诈死谋反之事说与皇上听。高翔本是要禀报的,被她这么使了个眼色反倒犹豫起来,斜瞟了我一眼。   爹爹犯下弥天大罪,百死不能赎其罪,作为他的女儿,虽是无辜,亦百口莫辩,难辞其咎。我双腿劲道猛地一松,跪倒在皇上面前,道:“雪妍有罪,望皇上责罚。”   “这是作甚,夫人何罪之有?还不起来说话。”皇上欲要起身扶我,却又力不从心,只皱着眉眼眸在我与高翔之间徘徊,似想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正要将爹爹助纣为虐一事细说,高翔抢先下跪,道:“臣妄享一世虚名,今朝护君不力,未能助皇上脱困,臣有罪。”   “爱卿可还记得永成二十七年,朕孤困南阳,是你——是你拼死突围,将自己的坐骑让给我,方致我脱险。昔年朕能把性命托付于你,今日理当如此,朕唯一可信之人只剩有爱卿你了。”皇上稍有停顿,继续说道,“现敌众我寡,败就败了。汪洋尚有潮汐,战场胜败亦是常事,失去的东西他日再来回来便是,只可怜这天下百姓又要受苦了。还是说说而今形势罢,莫要有一分一毫的隐瞒,朕的身子朕心里有数,还撑得住。”   高翔起身先是叙说了山下战况,自皇上出皇城赴骊山行宫养病起,建彦便在不知从哪一夜之间召集近万死士,个个手持剑戟自东面霸城门鱼贯而入,夜袭城门将守卫悉数制服,并迅速封锁各处城门控制皇城。皇城禁军大部分已随皇上西往骊山,余下寥寥兵士无奈只能投诚。   听皇城逃窜回来的霸城门守卫说,在逃往骊山通风报信的路上,西面雍门外听到猛烈的杀戮声,想必是王卫忠觉察城内异动,正与叛军鏖战。高翔在离开京都前,将城郊驻营的将士交由王卫忠统领,兵士约余千人,从目前建彦率部攻至骊山行宫来看,应是败了。王卫忠或已舍身赴义。   我心中骤然一紧,而今唯一的救兵也无法驰援。外头厮喊声丝毫未有渐弱或停歇迹象,突围机会甚是渺茫。   皇上似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虽是病重,那副不怒自威的肃然神情尽显帝王之相,或许也只有真正主宰江山之人,才会在此刻为难之际心如止水。   孙美人回瞥一眼皇上死灰的面容,暗暗向高翔挤了挤眼睛,示意莫要再往下说。皇上广袖横挥,铿锵道:“说下去。”   高翔自四月廿三起,与建彦奋战三日,虽有骊山天险拖延一时,但也缺兵少将,双方实力悬殊,又顾到皇上尚在行宫,不敢全力一搏,故三战三退,暂退回行宫从长计议。行宫东南门下山天梯甚窄,两旁皆是悬崖,但无立足之处,又命将士将火油泼在阶梯,火矢封路,暂阻了叛军行进之路。可这顶多也只能撑得了一时,骊山地势高拔,又逢多雨时节,一场大雨便能将火势浇灭,届时所做努力将付诸东流,险情刻不容缓。   “听闻之前皇城方向已射出冲天箭,可有援兵否?”皇上思忖半刻道。   “冲天箭若是王卫忠所放,此刻多半已被逆贼束缚,万无救驾可能。若是南阳侯韩勇所放,必绕过京都,所来时日至少需七日,依眼下局势,是撑不过四日的,顶多……”   “威名远播的大将军怎这般吞吐,但说无妨。”皇上冷笑道。   “顶多两日。”   高翔语出惊人,殿内一时悄无声息,连建瑞亦手捂口鼻,大气不敢出,可怕的死寂如无形阴云笼罩在翠紫轩梁栋之上。   我不懂行军打仗,心里头虽知此次九死一生,但却未料到危险来得如此之快,骊山行宫连两日都守不住,不由打了个寒颤。   “西北宫门或可逃脱,过天水、取道金城,可至武威境内,大将军三十万大将军驻守武威,先保命要紧,他日再杀回京都也是不迟。来日方长啊,皇上!”默立多时的童福此时向皇上献上了唯一可脱身,也是权衡利弊之下最经得起推敲的上策。   “混账东西,休要再多言半句。我刘年一生之为万民造福址,方有这资格执掌江山。你这是要朕舍弃皇城,舍弃朕的万千子民。你要朕如何向全天下的百姓交代,即便他日卷土重来,百姓所受流离之苦,岂是你一句来日方长所能抵消。”皇上怒掷案前药碗,摄惊四座。   童福跪下不语,自掌起嘴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够了,眼下不是讨罪的时候。”皇上眉间稍有松缓,双目转向高翔,定声道,“将军可有退敌良策?”   “启程之前,臣已命史可信将军先行秘往姑臧,骊山烽火入云千里,姑臧城必有所察觉,此刻应已在驰援的路上,只是姑臧距骊山千里,多是山路,能否在两日内及时赶到,末将心里也没个数。”   高翔一言点燃了殿内所有人的希冀,皇上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久违的笑容。这笑容我无法形容,就像是一个干旱数年的枯草尝到了玉露的甘甜,又或是坠下悬崖眼看尸骨无存间,身子挂在了崖壁的一颗斜松上。   高翔并非通神力之人,更无灵空道人修仙之能,事先暗将史可信独自派往西北,定有深意。   或是——他一早便觉察到了什么。   我暗自回忆皇上在京都养病那段期间,不知怎的,“生铁”二字总在我脑海虚浮。   对——是前段时日京中铁器价格的浮动引起了高翔的警觉。   铁矿为官府控制,不得私售。百姓耕田器具、制造锅釜并不会消耗太多的铁,且常年供应稳定。必是有人在暗中大量聚收铁器,制造兵器,才会导致生铁价格动荡。山下叛军装备精良,非天降神兵,定是建彦派人将收来铁器制造成兵器,暗中部署,伺机而动。皇上骊山泡汤养病,京中守卫空虚,是一举拿下的最好时机。   我原以为自己已看透了高翔,曾经他的深谋远虑随着我对朝中局势的日益洞悉,于我而言已不那么神秘莫测。可最后他仍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魅力所在,也是我对他的爱意逐渐无法自拔的原因。   他不仅是我朝的大将军,也是我心中的魂牵梦绕之人。既有一线生机,我心下顿狂喜不已,倘若能度过眼前危机,我当更加珍惜眼前这位如意郎君。他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他已成为我身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了他,我活着亦是死了。   “我军粮草还能坚持几日?”皇上的询问打断了我的思绪。   “幸得紫姹设想周全,将粮草沉入汤底,无须担心敌军火矢烧粮。据臣推测,七日口粮当是无碍。我军只需力拒叛贼,固守宫门,盼援军尽早援驾。”高翔霍然抱拳拱手喝道,“臣哪怕是舍了这条性命,也会拼死护驾。”   “尔等必当舍身救驾。”童福与身后禁军俱皆下跪高呼。   “都起来吧,你们都是朕的忠勇之士,都是天下子民的英雄。”皇上甩开孙美人的搀扶,晃晃悠悠走下台阶,亲自将高翔扶起。   众人皆起,而我依旧跪着。翠紫轩内个个都配得上忠勇美名,唯独我承受不起,爹爹诈死助建彦谋反,恐皇上尚被蒙在鼓里。   锦园是我向往之地,高翔是我意中之人。可爹爹令我朝陷入大厦将倾的危机,我是万不能原谅自己的。我不求皇上能宽恕于我,但求等我亲自在爹爹面前对质,问个清楚明白,倘若事实果真如此,我必亲手将高翔赠我的龙纹短匕刺入他的胸膛,再向皇上请罪。若是我未能将爹爹亲手杀死,那就让我死在他的手中,也好让他在余生饱受心灵煎熬。但我不能确定,他今后是否会对我心中有愧。   “你怎还不起来,莫不是要朕这把老骨头亲自来扶吧。”皇上悦色看我,向我走来,弓腰欲要将我扶起。   “贱妾有罪,不敢起。”我叩首向皇上一拜,躲过他伸出的手。   “再大的罪,等化了这次险情再做商议吧,眼下如何抵御叛贼才是当务之急。”皇上想来是觉得我在这紧要关头不知趣,话音略有溫怒,面上却依然含着笑。   “臣还有一事未禀报,请皇上先赦了贱内的罪,臣为皇上打江山、固基业十数载,自认有些薄功。臣愿用过往对王朝、对皇上所有的功绩,换取皇上对贱内的赦罪。”高翔下跪,拖地几步,挡在我的身前,在地上猛磕。   姑臧眼线密布时,他装疯卖傻;马德庸得势时,他委屈隐忍。可我从未有过一刻,见过他这般低声下气,即便昔日在马明珠、在建斌、在皇上面前,他也都是语笑清风。   今日,不惜舍弃了他的孤傲,像宫中无数宦臣那般在皇上面前讨饶,只为了替我开脱罪责。   这份深情,非几句你侬我侬的情话能轻易代替。在这寥寥数语中,我看见了他对的爱,对我的情。   他爱我,更甚于我爱他。   “大将军言重了,什么大不了的罪,何须如此隆重,朕答应你便是。”皇上抬头一怔,缓缓直起身子,淡然道。   “谢皇上开恩,前丞相陆昭当日在西门菜市诈死,暗助建彦,至今已六载。贱妾也是刚才才从夫君口中得知。”我昂首面对皇上,双手紧攥裙裾,一字一句道出。   “陆昭,你是说你爹陆丞相?”皇上急退两步,倒在孙夫人怀中,双唇不住颤抖。   “是,正是我爹陆昭暗中勾结建彦,在六年前已开始密谋铲除异己,觊觎九五。”我高声喊道。   天边雷,云中破,飞电千里盖山河;山石崩,鸟兽散,万丈巨蟒寒古今;劈云破天,挥刀斩泪,却是自古忠孝难两全。   我竟能亲口说出这不孝的话来,且寸毫未乱,足是吃了一惊。 ☆、第一百零四章   话音未落,阶下朱茜斜洒,白烛红染。孙美人与童福竭力稳住皇上身子,方不至跌倒。   见此变故,我心下踌躇,不知是该上前帮着安抚皇上,还是继续跪在地上候着领罪。思量再三,我还是伏拜在了皇上足下,道:“皇上万金龙体,实在不值得为了一个佞臣劳心伤神。”   言毕,我猛然感到双颊犹如火烧。我简直要不认得自己了,竟说出此等不孝之言。然仔细想来,又觉得心里不似刚才惶得慌了。我的心经历了一波又一波的朝堂纷争,如今已成了铁石心肠。   蚀铜化水,百炼成钢,寒芒逆水流;烈火炽焰,凤凰磐涅,遨游九重天。   我想此刻的我便是这般感想,竟有一股说不出的酣畅。多年来压抑在我心头复仇感如释重负,身子似整个儿被掏空了,仿佛过往的种种皆是一场梦,一场噩梦。而今大梦方醒,往事如烟。   赵嫚的黯然悲戚,红嫣的视死如归,李昂的隐忍蛰伏,赵婧的冷眉怒指,赵无禄的仰天长叹,建彰的形单影只,谨佩的嘘寒问暖,姐姐的明哲保身,还有马明珠的惆怅琴音。他们的虚影皆一一在我眼前浮现。   这些人随着潮起又潮落,他们或有过辉煌的人生,或远大的志向,或不可一世的地位,或权倾天下,或一世孤寂,又或年复一年地过着平凡的生活。最终他们的结果却都是相同的,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尘世间的定律,终化为一捧黄土,随风消逝。后人的评价对他们毫无意义,他们看不到,也听不见。   活着——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宠辱奢享皆是天边浮云。   这一刻,我终是看透了人生,在一处渺无人烟、无人打搅的地方,穿着粗布衣裳,与心爱之人男耕女织、丰衣足食。男人耕种回来,备上凉茶一盏,为他擦干汗水。夜阑深静时,卧在花鸟丛中,聆听大自然的乐声,互诉几句衷肠。这才是最大的幸福,才不足以枉来世间,即便最后终要化为一尊石碑,也再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皇上冰凉的手将我从云中拉回。我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翠紫轩,眼前光影一一消失。   “若说世间万人,为何唯独只有朕能坐享天下。靠的不是战场杀敌,这些事儿由将军做就好;也不是运筹帷幄,九卿之众哪一个都不逊于朕;更不是统领群臣,朕出生草芥,读的书怕是还未有你这个女子多罢。”皇上在我手背轻抚,话音不疾不徐,仿佛天生就有驾驭众生的神力,道,“朕能有今日的基业,靠的是识人。然人非圣贤,朕终究是看错了两个人,一是不孝儿建彦,一是陆昭。”   “皇上圣明,救黎民于水火,扶巨擎于风雨,怎可自贬?”童福道。   “住嘴,你这张嘴啊,就是太会说话了。”皇上横袖阻道,“朕自知时日无多,一个行将枯骨的老耆,你也忍心再骗吗?”   童福垂头不语。众人亦不敢多言。我心中油然生气一股不详的预感,怕是皇上这次是要熬不过去了。   果不期然,皇上命童福备纸墨,口述遗诏:“王治天下,立于民乐,如铸剑开弓,猛而刃折弦断,柔而芒钝矢偏。刚柔并济,方四海共利,天下归一。护邦而万民所拥,稳朝而百官群力。民臣共戴,则垒土成山;根基牢固,则万世齐昌。今悉天寿已尽,薨后葬于骊山,与昭宣皇后共佑子孙,保百年风调雨顺,民泰安康。二皇子建斌人品贵重,有治世之能,朕甚欣慰,必能克承大统,继朕登基,即皇帝位。然其痴念尤甚,朕在此绝诲:无手足不能展拳脚,必处处受限于人,望其谨铭。四皇子建瑞封幽州王,无传召不得入京,其母随行。北有匈奴猖獗,如首悬利剑,时犯我边境,扰我子民,修补长城方万民之福,我朝之幸。百姓丰饶,为立朝之根本,勿辙前朝,朕当欣然安逝。”   童福疾笔如飞,泪如泉涌,一一将皇上所言呈于黄谕。   皇上端详许久,终从童福手中夺过玉玺,亲自落印,强支起身子怒然喝道:“高翔听令!”   “臣在。”   不知何时,高翔臂上伤口崩裂,白铠纹红。   “生死在此一搏,必要将叛贼悉数缉拿,不论死活。”皇上顿了一刻,提声道,“若是你比朕先走一步,朕必拿大将军王妃来祭。”   “臣领命,必不负皇上厚望。”高翔猛喝一声,“众将士随我来。”   顷刻间,高翔与众将士鱼贯而出。   “你怎还不走?”恍惚间,殿中明光乍现,皇上虚弱的嗓音自我头顶传来。   “谢皇上隆恩。”我忙伏地一拜,退离翠紫轩。   刚跨出翠紫轩,便听得身后大笑:“不知该说这陆雪妍是聪慧,还是木讷。来,建瑞,陪父皇下盘棋,看看你这段时日棋艺可有精进。”   待殿内在我身后掩上,我双腿猛地一软,扶着游廊缓慢向西厢房迈去。   皇上这是饶恕我了,他未因爹爹谋反一事而迁怒于我。他内心饱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却依然坐怀不乱,语笑翩然。这样的胸襟,果不负帝王的盛名。我想不出除了他,还有谁配得上天地的主宰。   骊山的形势,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危急。叛军来势凶猛,力攻不下,便向行宫齐射火矢,虽大部分落入汤泉,房屋也多有烧毁。守卫禁军则忙着舀骊山汤泉灭火。西厢房难免受到牵连,窗棂上满是焦糊,房中气味难闻,偶有火矢飞入,幸被紫姹挥剑所挡。   是夜,我卧在案下,一宿未眠,箭矢的呼啸声令我又回想起了仁寿山下被围的那一幕,当时罗鹊两次将我救下,不至成为马贼的刀下亡魂。   想到罗鹊,不免联想到这些年来她始终贴身照顾着建彦,若不是有她,纵是建彦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朝中的连连迫害。她既是建彦深信之人,对其密谋叛逆一事,想来是知根知底。   忽而想到那日她在兴雅殿因将宫中器物私售市井,被马德庸吊在树上用鞭子抽打,顿然生疑。要说兴雅殿的下人,皆心向建彦,对于赏赐并不像其他宫人那般贪婪。暗中聚集死士,所需钱财当数以万计。建彦彼时在宫人无权无势,闲人一枚,倘若想要收买人心,必以钱财开道。   当日我竟还为他说情,今日回想却是懊悔,我竟成了他密谋造反的帮凶。   建彦做上太子,在京郊建了一所庙堂,名为万金堂,初建之时,听闻每日皆招来大量财宝。这些都是曾经的贪官为了逃脱罪责,将昔日收敛之物呈上。有了这些私贪银两的汇入,国库才日渐充盈。细思极恐,进贡银两恐未尽数流入国库,一部分或入了建彦的私囊,否则他是决计无法号令数量如此庞大的死士。而其背后,亦少不了爹爹的打点。一人居前,一人幕后,他二人倒真是相得益彰。   后半夜的箭矢略有衰竭,行宫里却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黎明时分,箭雨停歇,我在紫姹的陪同下出了西厢房,一来实在受不了时刻担心箭矢飞来的恐惧,二来外头吵得厉害,无法叫人入眠。   步出西厢房,汤泉周围的桑树皆被大火烧得黑枯,焦叶落了一地。禁军在高翔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用枪戟刀剑砍伐树木,许多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墩。还有几名禁军围在倒下的树木前,用刀剑削着枝桠。另有三五禁军蹲在汤泉旁打捞沉入汤底的军粮,一旁架着的薪釜,香浓的青烟漫向四方。   自昨日从翠紫轩回来,我便没吃过东西,闻到这股子香味,原本饥肠辘辘的腹中愈加地难受起来。可见到仰躺在我身边石阶上的兵士,以及为了保卫行宫的众禁军将士,我用力干咽几下,遣紫姹去高翔身边帮忙。   我挽起袖子,踏往薪釜青烟处。   “王妃千金之躯,怎可做这粗重的活,还是由我等来罢,请王妃在一旁歇息片刻,粥一会儿就能熬好了,只是这里不比京都,没什么像样的小菜,还往王妃见谅。”一名拿着大勺子在篝火边炊事的独臂军士,起身跛着脚向我走来对我劝阻。   “无妨,你手脚多有不便,还是我来罢。”我欲取走军士手中铁勺。那人却神情肃然,立时唬了我一跳。   “小人是少了条臂膀,但请王妃莫要轻看,虽不能阵前挥戈,行炊打杂还是绰绰有余的。”兵士言毕下跪朝我一拜,急忙回身照顾那口大锅去了。   素闻京中禁军骁勇善战,不逊西北铁骑,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甚至比传闻中的还要英勇百倍,光是誓死效忠皇上的勇气,就另我佩服不已。   我挥烟向他走去,蹲在他身旁,从地上取了一把铁勺,与他一同默默熬起粥来。他只匆匆瞥我一眼,也不赶我走。两人默默炊事,互不言语。他偶尔偏头窥我。我也只是笑意相迎。   不一会儿,浓香渐起,白浆逐稠。我将陶碗挨个摆开,与那名独臂军士一道盛粥。我虽不如他动作熟稔,好歹未妨碍到他,很快地上的陶碗冒起了浓雾。   “大伙都累了,先来喝口粥罢。”我用力挥开浓雾,朝四下喊道。   众人先是朝我一愣,又将目光转向在一棵桑树下劈砍的高翔。   高翔愣怔抬头,朝我一瞥,放下手中配剑,道:“依次领饷,不得有误。”   说罢,又拾起配剑,展袍猛砍。   众军士挨个接过我手中陶碗,再三言谢。忙活了约半个时辰,釜已见底,我舀了两碗稀粥,来到高翔跟前。   “歇一会儿罢。”我将其中一碗略浓稠的粥递给他。   高翔觑了一眼我手中的两碗粥,欲要取我那份浅稀的。我忙仰头将薄粥灌下,在脸上抹了一把,将空皿兜底在他眼前抖了两下,含笑将原先那碗粥递给他。   “瞧你邋遢成什么样儿了,还不如个叫花子。”高翔接过粥,拉起白袍裙裾在我脸上擦拭,开怀笑道。   见他白袍裙裾黑污了一大片,我已然猜到了他为何要笑,跑到汤泉旁的玉阶上兀自朝里照,顿发觉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想那定是之前熬粥时被炭火给熏的,忙捧起泉水擦拭。   “本不该让你做这些的,夫人受苦了。”高翔撕下白袍裙裾,浸着水在我脸上擦拭烟灰,言语中透着一股怜惜。   “大敌当前,说甚受苦,雪妍只盼早日退敌,还天下人一个太平。”干这等粗活我也不是头一回了,令我好奇的是堆在他身后的圆树干。   许是高翔见我朝着树干发愣,道:“火矢封阶非长久之计,一场大雨足以前功尽弃。这些滚木好歹能招呼他们一阵子,延缓对行宫的持续攻势,为援军到来争取时间,也不晓得这次是否挨得过去。”   “夫君战无不克,必否极泰来,定能将叛乱平息,救我朝于危难之际。这一点,雪妍自幼便深信不疑。”话是这么说没错,我心里却是怵得慌,一点儿都没底。   对自己夫君没有把握,对万民敬仰的大将军的质疑。这一点,使我深深地厌恶自己。   我多希望今日如姑臧烽火时对他深信不疑,但我怎么也无法做到,狂奔不止的心一刻也未有停休过。   四月廿六,高翔行滚木之术,暂缓叛军强攻,终是挨过一日。然入夜时分,风露不息,树影婆娑,白雾升天,阴云骤集,倾洪将至。援兵无半点消息。   山下的欢呼声,盖过了一切嘈杂。禁军卫士皆肃然凝望东南。我亦揪着襟前,忧心不已。   怎奈心中躁动不安,一刻也难以平缓。 ☆、第一百零六章   连日劳心劳力,我在一片嘶喊声中昏然入睡。   一阵狂啸声将我惊醒,而今已是四月廿七卯时。分明只寝了四个时辰,总觉得漫长无比,耳旁有一股无声的催念,叫我千万勿要醒来。然而这道催念,终究是敌不过急雨的滂沱声。   为今之计,能够抵御山下逆贼的只剩下昨日砍伐的滚木了。数十名军士有条不紊地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将圆木从宫墙上推下。滚木每一次落下,门外便会传来一阵嚎叫声,但不一刻便停止了,转而是冲锋的号角。   行宫桑树有限,昨日将其全部伐尽,整个骊山行宫顿生荒凉。可堆在院落的圆木,只剩下二十来根,且每隔一炷香的功夫,便会少一根。推滚木的军士也多有损伤,不少军士或胸前、或臂膀,都中了箭。更有甚者,头部中箭一命呜呼,尸首成堆地被摆在墙角,任其蚊蝇绕身,无人搭理。   这就是战场的残酷——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人一一离去,却无能为力,更无喘息的机会来感伤与缅怀。倘若不能集中所有精神,依令行事,或是精神稍有松懈,那么下一个被丢弃在院落的便是你了。   史书中记载的大小战事,多不足百字,有的甚至只有诸如“杀敌十万”、“诛将百余人”、“三日破城”、“屠城百日”等寥寥数笔。   可谁又能晓得这字里行间中的悲伤与怒嚎,生离死别的惆怅,以及为此浴血奋战的每一个将士心中所感。   我只是一介朝廷命妇,自然无法体验将士们在战斗中的感念。   可即便如此,我深深感受到兵士身负重伤仍义无反顾的决心。昨日那名与我一同熬粥的跛脚独臂兵士,此刻正静静地横在院落的一隅,一名被利箭穿额的死尸压在他身上。   我亦深深地感受到众将士肉身与灵魂抉择中的痛苦煎熬。眼前一名弓箭手被敌军射中臂膀,无法在开弓拉弦,拖着一条残躯与其他兵士艰难地扛着圆木。   我更深深地感受到亲人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悲凉与辛酸。两个长相颇为相似的重伤兵士躺在汤泉的玉阶旁。其中一人颈部划开一道血口,全身抽搐;另一人更为凄惨,小腹被斜里剖开,气若游丝。二人携手相依,从张合的口形判断,似要对对方说几句激励话,好让对方勿要舍弃求生的信念;又或是在相互托孤,诉说弥留遗言。总之音如细蚊,我无从辨别。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于对权势的痴念,对财富的贪婪,对物资的妄想,对皇位的觊觎,对芸芸众生的蔑视。   可事实往往不如世人所期望的,像是老天故意要捉弄我等凡夫俗子。一个王朝分崩离析,继而一位救世能人将其碎片一一拼合。碎片终是碎片,拼得再是严丝合缝,也是枉然。终有一日,碎片因外力或内力导致再次崩裂,化为更多碎片。如此循环往复,流转轮回,直至水淹黄土,山石崩塌的那一刻,世间纷扰终将彻底平复。   万物有其数,天机壶中杵;上圆下四方,窥破云中雾。   一支利箭穿来,紫姹挥剑劈成两截,落在我足前。我骤然一惊,不得不将思潮挥散,以免自己成为院角中的一员。   雨点方至,山下喝声如同山峦连绵起伏。面前禁军俱神情肃然。宫门外的黑烟渐退,恐阶梯上的火势随时都会熄灭,护宫火龙寿命将尽。   “高翔,念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你若开门投诚,献上刘年的项上人头,我定饶你性命。”一道熟悉的话音穿透周围嘈杂,隔着宫门在我耳边霍然响起。   这话音是爹爹的,莫说时隔六载,就算六十载,我又怎会辨不出爹爹的话来。   脚下步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迈进,紫姹广袖横挥,一柄剑鞘挡在我身前:“王妃,前头危险。”   低头看着跟前石阶上斜插的几支白羽箭矢,我顿下步子,痴痴看着前方宫门,眼前景象渐渐迷离。   但见朦胧中,一席白铠登上塔楼,对山下高声呼喝:“皇上视你为心腹,你不知感恩戴德,却包藏祸心,暗中图谋不轨,搅得皇城天翻地覆。你这不臣之人,有何资格与我说三道四。”   “就凭我是你岳父。”门外顿生惊喝。顷刻间,周围静籁无声,连雨势也小了。   “哼哼。”高翔冷笑数声,道,“原来你还认得自己的女儿,我还当她们不是你亲生的呢。”   “自幼我供她们吃好穿好,将她们抚养长大。”爹爹拔音高喊道,“雪妍,你若是还有点儿孝心的话,也该是报答爹爹养育之恩的时候了。你肯为了高翔负了建彦太子,必是对他情深意重。倘若劝他开门迎驾,我定不伤他分毫。”   爹爹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他久违的嗓音依旧待我亲切,说出的话来却是人神共愤。   孝心,自我离开姑臧决心为你鸣冤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报了。今生今世,我再不欠你一丝情义——即便你是我的亲身父亲。   高翔回头向紫姹使了个眼色。紫姹紧紧拽住我的衣裙,力阻我奔向塔楼。   “你还有没有人性,利用我也就罢了。姐姐生性善良,你竟忍心害她枉死。”身后又有两名禁军死命拖住我的双臂,我挣脱不开,对着宫门一阵怒吼。   “雪娴生性羸弱,从不与人纷争,是安置在刘年身边的最佳人选。况她也不是为父害死的,怪只怪她是她一时糊涂,听信他人谣言。”爹爹依旧保持着亲柔的语调,就好似在与我闲诉家常一般。   “大胆,竟敢直呼皇上名讳。”另一边塔楼的一名兵士厉声斥责。   我移目望去,一柄利刃将他刺穿,应声落地。   “休要与这丧心病狂的牲畜做口舌之争。”高翔回首冲我喊了一句,脸上神情肃然凝重,双眉紧蹙,攥这配剑的拳头红紫一片。   此时雨势又大了些,前方火光黯淡,浓烟渐散。按此迹象,纵是泼再多的火油,射再多的火矢,也是枉然。   大势已去,只等坐以待毙。   “我问你,陇西密林想要刺杀我的黑衣人,可是你指示的?”高翔怒然拂袖伸指道。   “是,正是老夫所为。你久居荒芜,整日纸醉金迷,也不知你是否还有当年之勇,那日只是试试你的身手罢了。你连那些死士都对付不了,于我而言,还有什么价值,不如葬身密林算了。”爹爹三言两语承认了自己的而行,竟无丝毫悔意。   陇西密林被袭,我始终怀疑是建斌为了阻止高翔入京,碍他争夺太子之位。我怎么也没料到,竟是爹爹干的。那日我差点儿丢了性命啊!   “老夫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既然说开了,也让你死得瞑目,小女投奔武威,路经榆树村被下药一事,也是老夫所为。”爹爹蓦地冷笑起来,笑声阴森可怖,在阴云细雨间久久回荡。   “你将血帕托人交给雪妍,暗示她投奔于我,途中又两次救她性命,为何在即将入武威境地,却要对她痛下杀手?”高翔劈指责问道。   “高大将军怕是温柔乡待久了,脑袋糊涂了罢。”爹爹言语间,山下陡然响起一片哄笑声。   待笑声平息,爹爹道:“我一早知悉建斌垂涎小女已久,据罗鹊回报,一路护送雪妍入姑臧的不止建彦这一拨人,后方隐隐感觉有人尾随。我料想建斌亦在护行之列,想借那些贱民逼他现身而已,也好暗中观察他是否也有鸿图之志。谁想到他竟是个缩头乌龟,宁肯眼睁睁地看着小女被人下药。”   高翔先前所言非虚,果是接到了建斌的密报,才派王卫忠去榆树村救的我。   爹爹的话语更是印证了我昨日的猜测,罗鹊自始至终都在暗助建彦。我竟还一而再地护她、怜悯她、同情她。   我原以为我看透了朝堂的纷争,参透了其中阴谋诡计,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辨不明。   “权势对你真的如此重要吗?可以为了它,连自己的妻女都不顾。”高翔道。   “凡人皆有一死,死得其所便不枉一生。雪娴的死令马家失势,她是我陆家的骄傲。大将军倘若能识时务,雪妍自然是不用死的。只是可怜了内人,以为老夫死在了刽子手刀下,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不过她亦死得其所,她的死让雪妍报仇雪恨的信念更加坚定。”   我再也无法忍受爹爹的铁石心肠,他的心与毒蛇无异,他活着唯一的目的便是利用身边的每一个人,来实现他助建彦登上皇位,权倾天下的野心。在他眼里,我和姐姐,还有娘亲,都只不过他手中的一枚铜钱罢了。   我奋力甩开紫姹和禁军的拉扯,登上塔楼,一眼便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爹爹,撩起裙袂,愤而撕裂,帛裂声犹如天边惊雷。   我挥着手中一截裙袂道:“今日我陆雪妍与陆昭恩断义绝,天地为鉴。”   身后铁戟蹬地,发出呼天喝地的呐喊声。   “陆昭,你这个畜生。”一道微弱而不失威武的话音陡然响起,将雷鸣般的呐喊声掩盖。   我回首望去,竟是皇上。皇上在孙美人的搀扶下,踏出了翠紫轩的殿门。身前的童福双臂横挥,为皇上抵挡随时可能遇到的不测。   “岳父大人好糊涂啊,别人杀你妻子,你竟还为他卖命。”高翔握住我的手,朝山下喊道。   “休要胡言乱语,挑拨我与主上关系。”爹爹举起大刀,向高翔指道。   “哼哼,真是如此?”高翔目光游移,似在人海中寻些什么,口气极是轻蔑。   “狗皇帝在里面,休要多言。夺其首级者重赏,杀啊!”建彦的号令声冷不防从山下人群里响起,在山间缭绕。   山下叛逆立时跨过横卧在阶上虚弱的火龙,向宫门冲了过来,为首的竟是穿着儒袍,举着大刀的爹爹。一时间,飞矢如蝗。高翔拉着我跳下塔楼。飞矢从我头顶呼啸而过,眨眼间数名禁军被万箭射穿。   “小娃子别来无恙。”粗犷如雷的喊声自我身后袭来。   我猛然转身,却见一名白须老者,年约七旬,相貌比严守义恐怖数倍。他生披金甲,足跨白驹,手持一张漆黑的雕龙弓,自西北宫门飞阶破门而入,向我奔来。   “董熊儿,你可算是来了,盼得我好苦啊。”高翔握着我的手蓦地一松,喜上眉梢。   能称高翔小娃子,又手持重弓的,恐非“翔云盖日”中的董射日老将军莫属,董熊儿是他年少名字,后因功勋卓著,使得一手好弓被皇上赐名董射日。高翔曾经还是他的部下。   “闲话稍后再叙。狗贼,看箭!”董射日突施冷箭。   我尚未缓神,耳边金环乍响,一支利箭奔东南宫门而去,宫门霎时被射出一个圆孔。   只闻门外叛军惊呼:“陆丞相中箭了。”   “休要管他,取狗皇帝性命要紧,跟我杀进去。”随着建彦的喝令,叛军齐攻宫门,隆隆声不绝于耳。 ☆、第一百零六章   从宫门的箭眼里看去,一波又一波人群踏着中箭的爹爹身子,如野兽般失了人性冲向宫门。骊山行宫本是养身固体的地方,不比重镇要塞,宫门并不牢固,在叛军的轮番冲击之下,已显得摇摇欲坠。紫姹与众兵士拼死抵门,顶多也只能挡得了一时。   “皇上,老臣有愧啊!”董射日下马向皇上跪拜道,“老臣当年见这小娃子有点儿能耐,想来是有些担当,这才安心还乡享福。不想竟还是出了乱子,熊儿今日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保皇上无虞。”   “老匹夫,怎就你一个人来了?”高翔蹙眉道。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童福瞅着摇摇晃晃的宫门,咬着牙直跺脚。   “皇上请放心,援兵即刻就来,只需坚持一个时辰即可。”   董射日从腰间掏出酒囊,仰头朝喉咙里猛灌一口,简述起了高翔事先周密的部署。   早在高翔携我初次返回之时,他便暗中留意城中一切,尤是争权夺位的那几位皇子,当然也包括成日在御花园抚琴触弦的建彦。   按理说建彦对我一往情深,我重回旧地,应想方设法来会见我才是,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可他却视若无睹,依旧留在御花园不曾挪过一步。   这不禁令高翔心中起疑,建彦待我的那份情,究竟是真是假。   建斌虽心狠手辣,不顾及手足之情,与建彰一脉争斗不休。而他屡屡表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我,同时也因此与皇后心生嫌隙。   建斌如午后烈日,其心迹表露在外;建彦却似夜阑水月,分明看得真切,却透着一股摸不透的神秘气息。   高翔对建彦起疑,平日接触甚少,也无机会掂量一二,加之身涉朝堂漩涡,自顾不暇,只好将建彦先搁在一边。   随着赵无碌的伏法和建彰被剥夺太子之位,原本的双雄争霸成了建斌一人的戏台。此时是建彦施展拳脚,博得皇上信任的大好时机,可他依旧在弄琴拨弦。   这样的人,倘若不是真的无心于朝野,便是极其可怕的敌人。一个能在战场上来去自如,却又同时被双方无视的闲云野鹤,手段是何其的高明。   因而高翔眼看着建斌势力如日中天,也无动于衷。他在观察,观察建彦如何应对皇后的阴爪;他在等,在等建彦露出马脚的那一刻。   然后,一切都未如他所料,建彦还是如孙匡口中所言的那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恰好这时建斌、皇后、马德庸为了各自利益,一致将矛头指向高翔,欲除之而后快。谨佩与姐姐的死,对我触动极大,再加上我在一旁不住地吹耳旁风。他终于撇下对建彦无端的成见。   未料到,今日的苦果竟是我亲自种下的。没有我的推波助澜,建彦何至有今日之势,真是追悔莫及。   为了保护我不受皇后的迫害,不受建斌的威逼,此时的高翔无从选择,除了扳倒建斌别无他法。可一旦除去建斌的势力,建彦身边将再无障碍,年幼的建瑞根本无力与之抗衡。   为此,高翔在助建彦登鼎的同时,为防不测,留了后招。   高翔趁京都铁器价格上扬封锁城门之际,暗中让史可信调遣驻守在姑臧的严守义,派大量兵士在汉中大肆搜寻药店掌柜姜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在一处小村落中寻得此人。   或是皇上冥冥之中自有天助,寻找姜穆时,史可信在汉中大动干戈,竟在姜穆蛰伏的邻村遇到了颐养天年的董老将军。   董射日早已不闻朝廷事务,只在一处偏僻的村野中与孙儿孙女牧羊放牛,好不快活。听闻朝堂不太平,皇上又久病不起,也是心急如焚,便告知史可信一旦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万要与他客气。   史可信见周围村落的村民生活困苦,便留下一些或行将退伍、或身有残疾、或籍贯汉中的兵士,让他们留在附近各个村落里替百姓干点粗重活,帮乡民改善生活,顺便提防马家村的人来闹事,既□□汉中,又暗中监视马家村的一举一动。   马家村丰饶富足,就在董射日落脚的村子不远处,相距不过几十里。村里人多半姓马,故而称为马家村,其中村民皆是马明珠的族人。当年我主路过马家村,马明珠的父亲倾尽家财,其同村族人皆慷慨解囊。近些年来,仗着马明珠的威名狐假虎威,时常欺凌附近村落,豪取强夺幼女封作小妾。邻近村民皆敢怒不敢言。   而今建斌被贬去骊山建陵,马明珠自缢,马德庸父子被斩,马家村或起□□,贻害乡邻。不想史可信当日无心插柳之举,竟成了今日护驾的救命稻草。   汉中距骊山仅数百里,不似姑臧这般偏远,赶来顶多只消三日,快马加鞭更是两日足矣。史可信当日留在汉中各村落的兵士,以及马家族人接到史可信的飞报,皆齐聚董射日院子门前,央求他统领指挥,赶去救驾。   董射日与皇上交情可追日月,自不能坐视不理,当即便带领大伙儿连夜启程,一路风雨无阻,奔至骊山西北山麓。山路难行,将士及村民只得下马不行,虚耗了许多时辰,如今已攀至山腰,随目可见,再过一个时辰即可赶到增援。   董射日能比众人先到一步,一箭射杀我那个不屑于齿的爹爹,还要归功于昔年荣归故里时皇上所赠的白龙驹。此驹如乘风驾云,日行数百里,虽不及高翔的坐骑跑得快,但耐力极佳,还有登梯冲天之能,飞梯爬坡如履平地。   建瑞从西北宫门跑回来,指着山下道:“父皇,真有许多人在爬山,我朝有救了。”   我等一众人急忙赶去宫门俯瞰,云雾中隐隐有寒光闪现,登步声亦听得真切。   只是西北山路系前朝修建,骊山又是皇家禁地,鲜有人来骊山砍柴采药,山路荒弃已久,崎岖难行,不似东南石阶这般容易攀登。   “皇上,这城门是守不住一个时辰的。不如老奴护皇上先行下山,由皇上亲自领兵再杀回来。”童福在旁劝诫,双目在两道宫门间急速徘徊。   童福所言不无道理,紫姹等人已是快要坚持不住,能撑半个时辰已是不错了。   “住嘴,再叫朕逃,定斩不赦。”皇上从腰间抽出配剑,架在童福脖子上,几根银细发丝飘落下来。   “童福追随皇上多年,劳心劳力。如今大敌当前,还请皇上息怒。”孙美人拉着建瑞跪在皇上面前,为童福说情。   皇上松下臂膀,轻咳两声,道:“我岂能不知童福忠心,山路艰险,建瑞尚幼,朕又有病在身,经不起这番折腾。既遗照已立,朕再无牵挂,老熊儿七旬之躯尚且心系朝廷安危,我又怎能弃众人不顾而独自逃命,岂不是被天下人笑话。”   “我是皇帝,天下都是朕的,自当以身表率。”皇上霍然肃脸相向,对高翔喝董射日道,“朕命你二人誓死守卫行宫,杀敌多者,赏美酒一壶。”   “哈哈,这酒是本将军的囊中之物了。”高翔从董射日腰间取下酒囊,猛灌一口,拔出配剑,喷洒在他那柄寒芒利刃之上。   “休要猖狂,莫要轻看了老夫。当年你还只是老夫士下一名百夫长。”董射日从背上迅疾抽出一支利箭,拈弓搭箭射下一名登上城墙的叛贼。   “老熊儿好身手,朕佩服。”皇上脸色亦浮现出难得的笑容。   三人携手围圈,仰天大笑。   “走,开城门,杀出去。”皇上左手牵高翔,右手携董射日,大喝一声,欲要与贼寇决一死战。   “皇上且慢。”董射日顿步不前道。二人回首,一阵匪夷所思。   “史可信将军还有一事托老夫相告,方才一时痛快,险些忘了正事。”董射日道。   “可还有好消息?快快讲来。”童福领着孙美人、建瑞和我,一道从后面追了上来。   “史将军说他来汉中之前受小娃子的命,刻意去了一趟骊山陵园,托付了建斌一番,让他盯紧骊山动向,一有异动火速来救。”董射日道。   “建斌在骊山修陵,无一兵一卒,如何救驾?”我朝董射日一拜,问道。   之前也对建斌有过许期,可眼看宫门就要被凿穿,也不见建斌踪影。董射日离朝多年,不谙宫内诸事,莫说一个史可信,就算高翔亲自去游说,恐建斌也不会动心分毫。且他手中除了十万劳役……   “这位就是小媳妇罢,适才忙着与皇上和故友叙旧,一时将你忘了,还请夫人海涵。”董射日朝我盈盈嬉笑,围着我转圈打量。走来走去的,弄得我好是尴尬。   “要说最大的援兵,当属建斌。我等从汉中赶来救援兵力不足万人,多半还是村民。”董射日顿步对我歪嘴一笑道,“建斌手中可是握有十数万劳役。区区一万叛军怎能与之匹敌?”   “让老将军见笑了。”我低头道。   “陆昭为人险恶,他的女娃子倒是有心得很啊。”董射日的这番言语叫我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刚平复不久的心又剧烈地跳了起来。   “不过,他肯不肯来,我倒是全无把握。”高翔岔开话题,以免我尴尬。   也是,他若有心救驾,陵园就在骊山山脉,迂回至山麓,不过一日光景,可到如今也没隔动静,怕是在等鹬蚌相争,好让自己渔翁得利。   “皇上快看,山脚下放出烟火。是建斌来救皇上了……他终究还是来了。”童福激动的泪流满面,一惊一乍的,全无往日的镇定。   此刻紫姹也来回报,说塔楼兵士见到山下一众人马向山上赶来,部分逆贼已下山招架,围攻宫门的叛贼不似之前这么多了,不过依眼下情形来看,城门不到一刻被破几成定局。   “王卫忠,你领兵破门,本王去应付山下那群乌合之众。”建彦的话音在嘈杂中隐约传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末将领命。”王卫忠的话语倒是比建彦的清晰易辨,嗓音也大。   我凝望高翔,发现他错愕的神情不比我好多少,讷讷地杵在原地,半转身侧望宫门,半张着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建彦反了,爹爹反了,连王卫忠也反了。 ☆、第一百零七章   愣怔间,数名叛贼已越上城墙,被禁军长戟拦下,可后头仍有源源不断的反贼企图攀墙而入,形势危急万分。   高翔与董射日、童福相互交换眼色。二人拔剑向宫门冲去。童福则将欲要亲自上阵的皇上拦下,抱住龙腿一个劲往翠紫轩里拖,并以眼神向我求助。   我顾不得尊卑礼仪,搀着皇上,与童福将他半拉半地就往翠紫轩里拽。任凭他满口怒骂,要斩我项上人头治我的罪,我亦绝不松手。孙美人也抱起建瑞,在几名禁军的护卫下,随我等入殿。   殿门甫阖,几支利箭筱筱射在窗棂,惊出我一身冷汗。要是再迟一些,恐怕我等都要被射成蜂巢。   “大胆奴才,朕要亲自诛了那个逆畜,为何拦朕,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皇上龙颜大怒,抽出配剑照童福脑袋上劈去。   情急之下,我忙上前握住剑柄。孙美人也在皇上身后,将他向后猛拽。   “童公公一心护皇上安危,忠心耿耿,皇上莫要枉杀忠良啊!”孙美人急呼道。   “大敌当前,皇上万不可意气用事,雪妍相信夫君与董老将军必能将逆贼一举擒拿。”   皇上身虚体弱。我三下两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了皇上手中配剑。我跪在他面前,双手奉上配剑,力谏道。   “王卫忠不是高翔的亲信么,朕还记得有次在筵席上马德庸刁难高卿,他还当众口出狂言,领了板子。他怎会也反了?难不成真的是朕不得民心,行前朝暴君倒流逆施吗?”皇上邻过我奉上的配剑,并未斩我,却是掷在一边仰天痴笑。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反了,童福必陪在皇上身边。”   “臣妾位低言轻,蒙皇上不弃,自当生死相随。”   “父皇疼爱瑞儿,瑞儿长大必要好好服侍父皇,请父皇莫要弃瑞儿。”   “傻孩儿,朕怎会舍得丢下你。”   三人顿报作一团,痛哭流泪,相互不分君臣尊卑。若不看他们身上的绫罗锦缎,只怕与寻常乡里百姓无异。生离死别面前,儿女亲情在心中无尽膨胀,也是情理之中。   我却无暇多瞥一眼这感人至深的场面,王卫忠的叛变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高翔的三名得力部下里严守义是能力最为出众的,天生长得一副粗犷的脸,蛮力过人。战时骁勇善战,一马平川;祥和光景下又能掌管侯府及整个姑臧城的后勤事务,大到按月分拨粮饷,小到为侯府各宫蜡烛分配。且为人老成,又待人谦卑,可算是高翔的左膀右臂。然其忠勇有余,智谋不足,无堪当大任之能。这也是他在高翔麾下共事多年,却始终不得升迁的最大缘由。   史可信深谙为官之道,为人圆滑而不失立场。虽年纪轻轻,又无统御千兵万马之才,还险些因姑臧失守被皇上斩下人头。但姑臧在他多年的治理之下,祥和繁荣,各族和睦相处。且深得高翔的信任,这次虽是受了高翔暗中嘱托,但若不是他当初在汉中留下兵士,恐正向西北宫门行进的那支援兵也不会出现。   反观王卫忠,是三人中与高翔走得最近的,常年伴其左右,对其深信不疑。当年我在榆树村遇难,幸得他及时相救。西北亡命之行,我见到他比高翔还要早,是我在姑臧结实的第一位挚友。   他人是木讷了点,说话又无趣。可我恰恰是看中了他这份愚忠,在我心底早已认定,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要对高翔不利,他亦会舍命相随。念着他宅心仁厚,我才舍得将玉莺的一生幸福托付给他。   可到了最后我怎也未料到,连他都会与建彦同流合污,竟将利刃指向一手提拔他的恩人。   若要说建彦的装疯卖傻骗过了所有人,爹爹的隐忍蛰伏让人始料未及,那么王卫忠的谋反在我看来毫无由头。   他并非贪图荣华富贵之辈,亦非冷血无情之流,更非忘恩负义之徒。   他这一反,玉莺和恪儿恐是要跟着受苦了。   玉莺,我有负于你。我陆雪妍有眼无珠,未能为你择个好夫婿,害你受到牵连。   若有朝一日,我等有幸脱险,安然回到京城,我与高翔必会为你说情,留下你与恪儿的性命。我恐怕是我能最后为你做的了。   宫门的撞击声打破了我短暂的思绪,靠殿门的一扇窗棂已被箭矢射穿,歪歪斜斜地倒在冰凉的地上。不时有雨点透过空隙,拍打着地上的石阶。水漫了一地,渐渐朝殿中央淌来。水中透着泥土的芬芳香郁,还略微夹杂着血液的腥红,好似一道夺人性命的巨蟒,缓缓向我们逼近,欲伺机张口将我等一众人全部吞噬。   禁军无暇顾忌这滩血水,三人张臂挡在皇上面前,另有二人留在殿前,用盾牌充当窗棂,抵挡飞雨和流矢的倾袭。   我透过窗框与盾牌的缝隙看到,高翔正领着众人且战且退,已退至汤泉岸旁,青玉暖烟的汤泉早已血流成河,犹如一片血泊,看得叫人触目惊心。   再回首暗瞥了一眼皇上,已然从波荡起伏的情绪中缓了过来,与童福、孙美人、建瑞,以及我和众将士一同望着那道狭小的缝隙,观察殿外的战况。气息随着刀起刀落而跌宕,神情肃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恐怕此刻一只飞蝇栖在他们鼻梁上,亦不会有所觉察。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更没有一个人想要逃离。之前苦苦劝诫皇上及早下山的童福,正和禁军一同站在皇上面前,足履已被血水浸湿。   忽而发觉众人双目灿光,皱眉舒缓,嘴角微扬。我转头之际,清晰的喊杀声自我左侧传来,回荡在翠紫轩内,盘绕在翠紫轩的每一根横梁上。缝隙中骤然涌出许多粗布衣裳的乡民,以及姑臧士兵的青铜盔甲和黑柄长戟。   “史可信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门外一个模糊的身影跪地一拜,紧跟着挥剑斜里劈砍,鲜血溅在纸糊的窗棂上,转瞬又被雨水冲刷,仿佛从未留下过任何痕迹。   “救兵来了……皇上有救……有救了……”童福雀跃得语无伦次,如三岁小娃子一般疯癫。   “莫要手下留情,给朕杀个一个不留,反了,全反了……”   许是近日来的阴云笼罩在皇上心头,令他时时刻刻神经紧绷。此刻援兵一到,绷直的绳索骤然松懈,神志顿有些恍惚,与童福一样说话颠三倒四,絮絮叨叨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皇上也是人,但凡是人皆逃不过七情六欲,即使他高高在上,生死存亡之际仍感念芸芸众生,但劫后余生的那种欣喜,却是和普通人一样的。   “属下领命。”   顷刻间,门前黑影不在。窗棂上犹如一出木偶戏,一堆人相互砍杀,不断有人倒下,甚是悲壮,令人扼腕。   缠斗了近一个时辰,骤雨急休,天虹惊现。厮杀声也逐渐转弱。   皇上仍瘫坐在金椅上呓语。我步步向殿门迈进。   甫一开门,杀伐声顿止。但见王卫忠与数名死士被我军重重包围,宫门外尚有械斗,但不激烈,显然建彦被山下建斌羁绊,分身乏术,暂无力举兵行宫。   人群中我一眼便瞥见站在王卫忠身后的玉莺,手持利箭,一张惹人怜爱的脸上满是血迹,锦缎衣裳更是斑驳难辨,顿使我浑身一颤。   “王卫忠,本将军平日里待你不薄,为何要反?”高翔喝道。   “休要与贼人多费口舌,先将人头提来再议。”一旁的董射日按捺不住,欲要举刀劈去。   高翔横袖张臂,握住董射日的手腕,道:“高翔管教属下无方,让老熊儿见笑了。此人是我部下,今日谋逆我必要问个清楚明白,还请老熊儿卖本将军个人情。”   董射日怒哼一声,拂袖领着一些兵士去城门抵御。只剩下王卫忠夫妇、我与高翔,以及随我出来的三名护卫。   “大将军,你醒醒吧,属下全都是为了你。”王卫忠蓦地往地上一跪哭丧道。   “一派胡言!”高愤而挥袖,拔剑相向,直抵王卫忠咽喉。   “大将军为朝廷鞠躬尽瘁,为抵御西戎北狄甘居西北荒芜之地,时时面临血染疆场,身上大小伤痕不计其数。”王卫忠继而抬高嗓音,满怀委屈道,“可皇上是如何对待忠肝义胆的大将军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将你视为掌上玩物。”   “住嘴,皇上待臣恩重如山,岂容你诋毁?”高翔厉声喝道。   “不,让我说下去!将军待属下如生父再临,属下见到大将军百般隐忍,憋屈在一众只会整天磨嘴皮子人前卑躬屈膝、背后道人长短的登徒小人之下,属下是在为将军不值啊!”王卫忠向来对高翔言听计从,今日虽在他面前放下屠刀,却是满口愤恨之词。   “够了,休要再言。你若拾起手中刀剑痛改前非,与本将军讨伐逆贼,或许回到京都,我会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至少留你一条性命。”王卫忠毕竟跟随高翔多年。高翔亦不忍将其诛杀,终是落下手中利剑。   “大将军莫要再执迷不悟,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只要大将军还有利用的价值,皇上绝不会轻易松手。将军甘愿一辈子受人牵绊吗?王妃对你痴情已久,对朝堂上的纷争深恶痛绝。陆丞相虽为权势倒戈相向,可心中无时不刻牵挂着他的两个女儿。”不苟言笑的王卫忠此时竟泪蒙双目。   我眼角余光暗暗大量翠紫轩,不知何时皇上已在禁军和童福的保护之下,跨出门槛,立在殿外,不声不响地注视着这一切,面无表情。   王卫忠利用高翔对他的信任,趁皇上骊山休养,擅自投靠建彦谋逆反叛固然可恶,但他说的每一句也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容不得一点辩驳。要说是错,恐怕是轻信了我那个万劫不复的爹爹。毕竟王卫忠为人憨厚,不通人情世故,容易被人挑拨离间。   “陆丞相早在跟皇上打天下的时候,就预感到今后庙堂里喋喋不休的纷争,坐以待毙是死,放手一搏或有一线生机。这些时日陆丞相与属下攀谈甚多,已成良师益友。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耆为何要铤而走险,难道王妃没有想过吗?他全都是为了两个女儿今后安身立命,为了陆家的子子孙孙,若是你还有一点儿良知或孝心的话,就该理解陆丞相的所作所为。”王卫忠神情肃然,一脸真情地对我哭喊道。   王卫忠啊王卫忠,我究竟该说你什么好,是愚忠呢,还是愚笨。   高翔确是受限皇上,此话一点不假,可高翔喝皇上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解救天下苍生。否则他何苦明知是火坑,还要毅然决然往里跳呢。王卫忠跟着高翔这些年来,他的为人秉性,难道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么。他若真想甩开皇上的束缚,又有谁能拦得住?   至于爹爹,那完全是他利欲熏心,咎由自取。对权势的贪婪蒙蔽了他的双目,手上沾满了无数忠良的鲜血,野心成了他的心魔,控制了他整个儿躯壳,吞噬了他的良知,成为一头十足的野兽,一头被主人驯养的猛兽。   然而事实又是如何?当他为主人贡献完他的一切,便再无利用价值,与地上的蝼蚁无异,最终被舍弃的行宫门前的阶梯上,任其被践踏致死。   “我高翔一生顶天立地,上不负君王重托,下不负百姓期许,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遇得贤王,是作为臣子的莫大荣幸。皇上心系四海,胸怀宽广,体恤民间疾苦,病重亦不忘梳理后世,为继任者填石铺路。皇上是高翔此生唯一敬重之人,肝脑涂地也义无反顾。”高翔转而神情望我,道“若说遗憾,唯有没能好好珍惜身边佳人,一路为我牵肠挂肚,受尽冤屈痛苦。”   王卫忠不语,显是心中有所触动。   “混账东西,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辞是何人教你的。你为人忠厚谦卑,定是受了奸人的蛊惑。我念你随我南征北战多年,还不从实招来?”高翔咆哮怒吼。引得众人一阵胆寒,我亦被唬得心惶不已。   王卫忠埋头良久,猛然转身对玉莺道:“琼月,难道我们真的错了吗?”   我心中猛然一惊,扫视四周,高翔、皇上、童福、孙美人俱哑言愕语。连在宫门前奋勇砍杀的董射日亦稍有愣怔,手臂被利斧砍伤。   琼月,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她当是前朝公主。   当年她和她的姐姐瑶星公主不是被流放岭南,死在哪里了么?   玉莺怎会是琼月公主? ☆、第一百零八章   玉莺七岁便跟着我,已有十数载,向来把我服侍得体体贴贴的。我从未将她视为外人看待,在我心中早已成了患难与共的金兰姐妹,也正是看在她忠心事主,我才不顾身份尊卑,一力为她与王卫忠的亲事说媒。   往事回首,历历在目,却怎也想不出一件玉莺违逆我的事来。若说有,顶多也就是她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但凡我受到高翔的冷遇,她都会为我鸣不平,像个麻雀般一个人说个不停,搅得人耳根子不清静。   从京都到姑臧,从姑臧到京都,再从京都到姑臧,这一路她跟着我吃了不知道多少的苦。仁寿山下与我同御马贼,武威侯府受尽赵嫚欺辱,大将军府上与我一同担惊受怕,天牢里更是差点儿丢了她这条命,姑臧城中与我共治伤患,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英勇将士血染黄沙。   她怎可能是前朝的琼月公主呢?   即便王卫忠亲口唤她名讳,我亦不敢相信。   我清楚记得,前朝的两位公主瑶星和琼月自前朝瓦崩,便与众前朝王公贵族一道发配岭南,据说早在十多年前就已饥寒而亡。   今日怎有斜刺里冒出个琼月公主呢?   “夫君,万勿要听信谗言,你忘了大将军如何待你,狗皇帝如何待忠臣良将,如何待万千子民的么?忘了如何谋害我那已归顺降服的父皇的么?”玉莺见王卫忠心志不坚,厉声劝阻道。   王卫忠回瞥一眼玉莺,稍稍提了提手中利剑,仍伫立不前,心中似有揪斗。   “你随高翔扫荡西戎,功勋卓著,可到头来呢?不过是一个秩俸千石的复土将军。严守义只不过在战场上负了点小伤,便被封为前将军,秩俸千五百石。论战功,他不如夫君。轮封赏,他远在你之上。你敬重如父的大将军,可有为你在狗皇帝面前据理力争过一言?”玉莺双目燃火,死死盯着高翔道。   “未有。”王卫忠音如细纹。   “朝廷争斗险恶,高翔在筵席上被马德庸讥讽刁难,你愤而为其不值,出口冒犯了狗皇帝。他只眼睁睁地看着板子落在你腚上,可有为你说过情,哪怕是一句?”玉莺转而冲王卫忠怒喊道。   “未有。”王卫忠的话音比先前响了些,可仍是软绵无力。   “你视他如父,他却丝毫未真心以待。这样冷漠的大将军,你为何还要一心效忠?”玉莺揪住王卫忠的襟前,使劲摇晃,似要将他摇醒。   王卫忠胀红着脸,双目视地,未答半句。   “再说那狗皇帝。且不说高翔待你如何,其功绩有目共睹,先覆我朝,再平西戎,又拒匈奴,最后仍被狗皇帝牢牢钳制,甚至不惜以家眷相要挟。这就是万人敬仰的皇上应有的所作所为吗?”玉莺不依不饶,怒责完高翔又诉皇上的不是,企图在心理上击垮王卫忠,彻底为她效忠卖命。   这哪是为妻之道,分明是挑拨离间。我真是有眼无珠,一次又一次地看错了身边人。   “开平六年,临淮水患,百姓痛不聊生,赵无碌克扣赈灾粮饷,皇帝为袒护爱子朝中权势,视之不理,不闻不问,十数万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开平二年五郡大蝗,百万良田付之一炬,数十万饥民无以裹腹。若不是陆相大人体恤苍生,减免赋税,力筹救灾物资,何来今日。可那皇帝又是如何对待为朝廷立下不世功勋的良臣贤相呢?太子之位的争斗波及朝野,愈演愈烈,在朝为官无一人能幸免。再看看两位□□争宠之人的真面目,一个横行霸道,一旦继承大统,来日必是暴君。一个不爱江山只为美人,为了区区一个女子,搅得朝野内外鸡犬不宁。这场争斗无休无止,多少权臣成为祭下亡魂,多少百姓受到牵连,多少将士为此牺牲?”玉莺言辞早早,句句在理,辩无可辩。   可她也是前朝公主,身处宫闱,这些争权夺势的事又怎可避免呢,哪一朝不是从血雨腥风中过来的?哪一世不是踏着兄弟叔侄的肩头成为顶天立地之人?   只有觅得贤君,才是百姓福祉。至于成为贤君前,脚下踏着多少白骨亡魂,手上沾了多少肮脏罪孽,谁还会记得?谁又会在乎呢?   正当我思虑该如何应对,劝说王卫忠尽快醒悟。玉莺又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虽已无从考据,但从她忧伤悲戚的神情,以及皇上的一贯作风,恐怕多半确有其事。   前朝覆灭,皇上封前朝皇帝为河东侯。河东据京都不过百里之遥,明为封侯,实为监视,又将其一众妃子、儿女远发岭南,令其饱受思亲之苦,最后落得郁郁寡欢,结郁而亡。   这段结论是我在苦盼高翔西征归来时,从随手翻阅的书籍中体会到的。   然而玉莺的话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前朝皇帝并非抑郁而死,而是在其饭菜里长期添毒,慢性中毒致死。抑郁而亡,只是对外说辞罢了。   皇上要亲眼看着前朝皇帝死去方能安心,倒也符合他一贯行事作风。可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仍是心里头一惊。   或许他本不愿多一条杀伐罪证,奈何年事已高,久染恶疾,为了后世的安宁,不得已而为之。否则他也不会让前朝皇帝在河东安享了三载晚年。   若说皇上的所作所为令我为之一愣,那玉莺之后的话更是使我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能自拔。   前朝霸业,可盖日月,昔日各地纷争不息,各路诸侯竞相逐鹿中原,欲一统天下。百姓颠沛流离,苦不堪言。乱世持续了数百年之久,直到前朝开国君王英姿勃发,以气吞山河之势扫荡六国,称雄九州,终使久违的祥和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动荡后重临世间。   然天意难料,甫平诸侯终有一统,方是休养生息、劫后重建之时,君王因重疾暴毙,为一手创立的基业埋下隐患。   前朝开国君王与我朝皇上心有所同,为平息天下纷争南征北战,膝下甚少。在一片扼腕声中,前朝二世皇上登上帝位。少年英才,起初雄心壮志,继承父皇大业欲大展宏图。可毕竟年幼,无力驾驭身旁一众开国元勋,终日借酒消愁,不理朝事。乱世方休,正是百废待兴之际,权臣把持朝纲,只为一己私欲,视百姓为蝼蚁,惹得万民怨声载道,终是忍无可忍,揭竿起义,欲推翻□□。   前二世皇帝有心力挽狂澜,却奈何不了身边权贵,心中有愧于万民,亦无颜面对死去的父皇,只做了区区三年傀儡皇帝,便撒手人寰。   前二世皇帝急崩,众百官始料未及,在权臣争权夺势,各地百姓揭竿起义的风雨之际,前三世皇帝,也正是那位被皇上册封为河东侯的前朝皇帝,在分崩离析的大厦中登上皇位。   攘外而先安内,平乱而先肃纲。待前朝皇帝肃清朝纲,为时已晚,国库早年虚耗所剩无几,忠臣良将被权臣残害殆尽,各地起义乡民达百万众,多所城池沦陷,京都亦人人自危。且军中将士多有亲戚在义军中,一边是报效祖国,一边又是家人,士气颓丧,一路败退。   前朝皇帝见大势已去,无回天之能,为了芸芸众生,为了百姓不再为战乱波及,为了得来不易的大一统不再四分五裂,毅然力排众议,开城投降,降服于我朝。   听闻玉莺对前朝皇帝的描述,我犹如吃了一击闷棍,当即哑然。这些传闻我幼时在市井也略有耳闻,玉莺所言非虚。身为我朝的子民,又是大将军的结发妻子,我自当效忠朝廷,对前朝□□深恶痛绝。   今日听玉莺声泪俱下道出往事,心境却不知怎的失了公允,竟同情起河东侯起来。瞧着玉莺脸上痛苦的神情,我终于明白心中为何有这般感受。我朝与前朝,无非立场有所不同。她是前朝公主,为前朝平反无可厚非,就如同当年爹爹冤死,我豁了命也要替他鸣冤不可。   平心而论,前朝□□因前开国皇帝的急崩埋下隐患,二世皇帝懦弱无能使朝野失控,进而酿成悲剧。江河日下,风雨缥缈,任三世皇帝有济世悬壶之心,也是枉然。祖辈欠下的孽债,只能由他来偿还。   如此想来,便不难理解皇上为何大业方成,便将“翔云盖日”四位将军发配边疆,处心积虑对付那些曾经委以重任,为开创我朝基业立下悍马功劳的肱骨之臣。   皇上这是在避免我朝走向前朝的覆辙,不惜背上世人的骂名,哪怕双手沾满无数忠良的鲜血,也绝不回头。   这一刻,我终于彻底了解了皇上的苦心,以及他内心所承受的那份痛楚。亲手残害那些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亲手葬送自己的儿子,只为这天下苍生,只为我朝百年基业。高翔在朝野受到的束缚,在皇上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无怪乎高翔处处受制于人,还能死心塌地跟随皇上。   直到今日,我才真正领略到何为乱世枭雄,何为孤家寡人。   帝王,向来都是孤独的。世人只看到他们龙袍加身,翻掌即能号令天下的威武雄姿,却甚少有人能体会他们心中所受的那份煎熬——那份常人难以承受的煎熬。   玉莺唆使王卫忠谋逆,其实也没有半点过错。她是前朝公主,家破人亡全拜皇上所赐,憎恨皇上意图谋反也是人之常情。   王卫忠和高翔亦无过错。王卫忠向来愚钝,不通人情世故,被玉莺三言两语挑拨也在情理之中。高翔贵为统领千军万马,保卫我朝疆域的大将军,在麾下众将领的管理上,自是有他的道理。   可我仍有一事不明,瑶星与琼月两位前朝公主不是已在岭南死了么?怎又活了过来?莫非这其中也有故事?   我欲探明究竟,玉莺却自己道来:“陆雪妍,你万万没想到前朝公主居然会蛰伏在丞相府多年罢?”   我看着玉莺无言以对。她随即道出了一段更为扑朔迷离,令我简直不敢相信的往事。   前朝皇帝膝下有一子二女。永成三十二年,高翔率军攻打弘农,前朝太子即为弘农守将,虽拼死力敌,无奈实力悬殊,兵士又军心涣散,终在坚守一月后兵尽粮绝,在城头自刎。   消息传到京都,前朝皇帝伤心欲绝,为保全两位公主的性命,悄然将她们遣出宫去,各找了一名她们的侍婢,代替公主的身份,并叫宫廷画师为她二人画了画像,挂在自己寝宫以假乱真,这才逃过一劫。   瑶星、琼月两位公主粗衣出宫,为避免有人起疑,身边连个下人也不带。当时年仅八岁的瑶星公主与七岁的琼月公主与逃难的普通百姓无异,整日颠沛流离,有一顿没一顿的。琼月辗转到了汉中,流落街头一路乞讨为生。当时尚未推翻前朝,我丞相府即在汉中。琼月赶巧在我丞相府门口被我见着。我瞧她可怜便将她收作下人。当日问起名字,她不敢据实已告,谎称玉莺。   没想到玉莺这名字,一唤就唤了十几年。直至今日琼月公主站在我面前,我心中亦习惯性地将她视作玉莺。   “我爹可知你真实身份?玉……琼月公主。”我道。   “起先不知,过了好些年在一次为父皇偷偷祭奠时,被他发现,追本溯源,才有所察觉。”未料到玉莺再一次道出一段离奇往事,且与爹爹的诈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爹爹,我虽一百个不愿意这样叫他,权且这般称呼罢。我朝初定,丞相府也从汉中迁往京都,建彰被册封为太子,一众党羽也渐成气候。皇后马明珠与马德庸自不甘人后,也开始培植起建斌的势力。双方明争暗斗,百官皆择木而栖。爹爹身为当朝丞相,自被卷入其中,不能幸免。   爹爹夹在两股势力之间,内心纠结万分,不论攀附于哪一方,都恐不得善终。恰在此时,无意间发现了琼月的真实身份,听说了琼月诉说的身世,经过权衡再三,决定剑走偏锋,扶植最无权势三殿下建彦,并替她隐瞒了她的身份。为稳妥起见,查出玲珑阁的娼妓小红原本是瑶星公主身边的侍婢,唯恐她将瑶星与琼月公主流落市井的秘密泄露,刻意让廷尉李盎假意与她有染,并暗派家丁大肆渲染揭发,这才有了当日李盎与爹爹生有嫌隙的故事。   然而真实情况是:李盎是爹爹身边亲信,二人共唱了一段双簧,随之令爹爹“消失”在这个世上,暗中图谋一切。   “王卫忠,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琼月的话你没听见吗?她嫁你为妻,从未爱过你一刻,不过只是将你视为她报仇雪恨的器具而已。”高翔甚是气恼,再次对王卫忠苦劝。   琼月冷笑数声道:“今日皆已成为大将军的阶下囚,不成功便成仁,天要亡我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琼月趁众人惊讶之际,劲步直刺高翔胸口。   我双手拢口,双目呆视,目睹着悲剧即将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   猛然间“噗嗤”一声,鲜血直流,印红了地上的白玉卵石。   “大将军,卫忠知错了。”但见王卫忠嘴角上扬,轻声吐出,随即脖子一歪,断了气。双目却是死死地瞪着一剑刺穿他心窝的琼月公主。   与此同时,身后禁军箭矢齐放。琼月在百花簇锦中轰然倒下。   “妹妹,瑶星必为你做主,不会叫你白白牺牲。”   忽而东南向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呼喊。 ☆、第一百零九章   我极目四眺,只见行宫东南门附近,朦胧雨中人影重重,有重盔长戟的禁军,有,有青甲黑戟的姑臧士兵,有头缠黄布、手持刀斧的村民,有重铠阔刃的攻城死士,还有无数身着粗衣、手持锄稿铁铲的工匠向宫门涌来。   人头孱动,相互厮杀砍劈,雨水尚未落地已化为红水,如沧海泄洪般奔向汤泉。不到片刻的功夫,已成了一锅煮沸的血汤。   建斌终究还是带领骊山建陵的数万徭役赶来了。叛军在建斌与董射日的前后夹击下,被逼到行宫东南门,距我不过数十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在人群中极力搜寻,一着红衣红裙、手持长鞭的女子颇为出挑,进入我的视线。从她双目圆瞪,视线停留在被箭矢穿身跪倒在我身前的琼月,久久不愿离开的忧伤神情上,我敢断言——罗鹊定是玉莺的姐姐,同样也是琼月公主的姐姐,瑶星公主。   此刻我方恍然大悟,建彦为何有逆天之能,他不但有爹爹的暗中相助,更有前朝公主的鼎力扶持,恐怕眼前这些死士中有不少是前朝将臣。难怪建彦能在如此短的光景聚集大批人马,且行动迅速,丝毫不像乌合之众的样子。   “你是瑶星公主?”高翔松开挡在他身前王卫忠的尸体,缓缓放在地上,上前挥剑指着罗鹊问道。   “正是瑶星。”罗鹊紧咬双唇,目光死死盯着高翔,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高翔曾亲手踏破皇城,接受她父皇的降服与礼拜,她用利刃般的眼神瞪着高翔也不令人诧异。   “孙匡老道,总有一天,我朝将倾覆在你今日的仁慈之下。”这句高翔在踏破前朝皇城留下的话,陡然在我耳边浮起。   或许,当日高翔在孙匡的力阻下,未能将前朝势力连根拔起,消除殆尽,早已在冥冥之中为今日的险境埋下了罪恶的种子。   “不孝儿建斌救驾来迟,父皇龙体可还好?”建斌从人群中走出,站在建彦与瑶星公主的身后,向翠紫轩外的皇上跪拜。   “皇上还坚持得住,建斌殿下。”回话的是童福,而非皇上。   我余光一瞥,只见皇上脸色青紫,双唇颤颤,在童福与孙美人的搀扶下,勉强稳住身子,双腿不住发抖打颤,正怒然盯着身披金铠的建彦。   “朕待你不薄,说,为何要反?”皇上缓缓伸指指向建彦,厉声斥问,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衷衣红花绽开。   “父皇待儿臣如何,父皇当最清楚不过,何须问儿臣?”建彦自入了宫门,为正眼瞧过我,此刻朝着皇上轻蔑冷笑。   “这小崽子如此不忠不孝,老臣今日就在此处替皇上做个了断。”董射日立在建彦面前,已然拉弓开弦,对准了建彦的眉心。   “住手。”皇上握拳攥紧胸口,甩开童福与孙美人,踉踉跄跄向建彦走来。   我与高翔急忙上前护在皇上身侧,以防建彦与瑶星公主趁势偷袭。   皇上顿步良久,在我的搀扶下,方弱声道:“你何时才能明白朕的一片苦心啊?”   “将儿臣闲置在宫中,多少年来不闻不问,这就是父皇所谓的一片苦心吗?”建彦双目布满血丝,站在他面前的好似不是他的父亲,而是杀了他全家的仇人。   皇上听闻当即一怔,气血有所不顺,我忙在他背上轻抚,片刻后稍有好转。   “自打你出世起便遭人蜚语流长,朕何尝不知,对你态度冷淡,全都是为了你好,以免遭人的妒忌。”   皇上未言明遭何人妒忌,我想,在场一众人心知肚明。   “蜚语流长,那还不是拜你所赐。”建彦仰天苦笑道。他分明在为自己的生母被皇上鸩酒殒命而诉冤。   建彦生母本一介宫女,一日皇上酒醉临幸才有了建彦。宫女身份低微,此等宫闱秘闻着实让皇上不堪。宫女虽无辜,但这深墙后院自古以来,大多皆是这般处置,于皇家而言并无不妥,只是可惜了一条人命。   “莫要再辩了。”童福余光扫视皇上,蹙眉红脸,似有难言之隐。   “为何不辩,是他,是他亲手杀死了我的母亲。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建彦言辞尖锐,矛头直指皇上。   “你怎这般不知好歹,哎!”童福气得咬牙切齿直跺脚。   “无妨,他既然这么想知道,朕想也该到了告诉他真相的时候了。”皇上摆了摆手,说起了当年和建彦生母齐氏的往事。   当年皇上本是要唤李美人服侍的,可到了李美人殿中不见她踪影。李美人身边宫女齐氏道,李美人为了接驾正在刻意打扮,并要亲自为皇上献一支舞曲来助兴。皇上那日甚有雅兴,就恩准了,一个人坐在正殿饮酒等待。   哪料到喝了几樽宫女齐氏端来的酒,顿觉头脑昏昏沉沉,恰巧此时李美人桌妖娆舞曲在他面前跳起了热舞,一时龙心大悦,百欲难捺,不等舞尽便扑了上去。   次日醒来,头脑胀痛,不想却发现枕畔人非李美人,而是那名为他献酒的齐氏,方感事有蹊跷。   齐氏见势不妙,忙据实以供,原来李美人身染恶疾,全身皮肤起了红疹,怕得不到皇上的恩宠,买通太医隐瞒病情。皇上忽然驾到,始料未及,怕被看出端倪,惹得雷霆震怒,便出下策,让贴身侍婢齐氏代替自己服侍皇上。那献舞的自然也是这位齐氏了。   李美人原先的计划是趁皇上未苏醒之际,让悄然齐氏悄然离开,来个神不知鬼不觉。哪里会想到这个齐氏祖上烧了高香,遇到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肯轻易罢手,刻意佯寐赖着不走,让皇上碰个正着。   此举无异于将自己的生命视为赌注,进行一场豪赌,或封品赐位,或欺君灭族。   不知是皇上怜香惜玉,还是另有隐情(皇上说到这里似有吞吐)。皇上并未将二人以欺君之罪处死,只是将李美人与宫女齐氏打发到浣衣坊自生自灭。   李美人身有恶疾,地位亦不如从前,没过几日便去了见了阎王。宫女齐氏的日子自然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浣衣坊的老人对她冷眼相待,粗活累活全都扔给她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真是天意弄人,过了三月,齐氏小腹渐渐隆起,孕相十足,且时常伴有呕吐。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分明是有孕在身的迹象。一时间,齐氏在浣衣坊的地位大有改观,所有的活皆被人抢着干,乐得轻松自在。   自建彰、建斌后,皇上已数年无出,这等讨功劳的好事浣衣坊主事自然不会放过。没过多久,皇上便得知了齐氏有孕的消息,并派太医亲自把脉确诊。思虑再三,皇上决定暂时先将齐氏安置在浣衣坊,待胎儿稳定后再迁移别宫。   宫女齐氏颇有私心,昔日受浣衣坊众人欺凌,怀恨在心,屡屡暗中使坏,将曾经刁难过她的人巧借后宫妃子的手,一一逼死。浣衣坊死几个宫女,在偌大的宫厥里,好比秋风扫落叶,再正常不过了,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可这一切都未逃过童福的双眼。童福本是奉皇上的命,暗中保护齐氏不受人欺负,谁知她一朝翻身,新仇旧恨一并记上。这等性子为人,着实令皇上一惊。   诞下建彦后,齐氏被鸩酒赐死自然也是情理之中了。这等毒妇若是留在后宫,后宫必是不会安宁。这一切都是齐氏咎由自取。   “齐氏,她姓齐,我终于知道我生母姓甚了。”建彦如疯了般痴痴地笑。   宫闱秘闻果是皇家禁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无人敢漏出半字。若非童福口风严谨,恐怕也不会在皇上身边服侍这么久。若非皇上今日亲口道出,恐怕我还在为建彦生母的孤苦无助与命运不公感到惋惜。   看着建彦这疯癫的模样儿,我不禁对他起了怜悯。一切皆是造化弄人,皇上好意为他安危着想,刻意贬低他的身份,让他能安然活在争权夺势的两派夹缝中。他却因生母被赐死,始终耿耿于怀,一心为母不值,将罪责怪扣到皇上头上,视他为杀死自己母亲的凶手。   这一歹念,是他苟延在世上的唯一理由,同时也埋下了今日的隐患。   “混账东西,为了一个包藏祸水的低贱宫女,竟然行如此大逆不道,老臣这就为皇上斩下你的人头。”董射日怒不可揭,将垂下的弓又举了起来。   “且慢,我尚有些事情要问。”高翔骤然挺身而出,手搭在董射日拉满弦的弓上,缓缓往下摁。董射日觑了高翔一眼,再次放下雕龙弓。   此时的建彦疯疯癫癫地朝着众人痴笑,似乎已忘了身在何处,目前又是何等的身份。筹划多年的计划,全仰仗心中的一股执念。如今发现这股执念竟是错误的,被曲解的,一时受不住打击,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我问你,本将军受命回京,为防不测,取陇西小道而行,遇黑衣人行刺,可是你所为。”   高翔语出惊人,众人皆为一怔,将目光投向建彦。此事我与高翔从未与外人说起过。敢半道劫杀我朝大将军的,有这胆子的怕是全天下没几个。   “不错,是我干的。”建彦冲高翔点了点头,仍一个劲儿地痴笑。   建彦此番言语与我先前猜测无出左右,丝毫未有惊诧,只是更加印证了一点,他从未有过一刻真心爱我,所有的甜言蜜语不过是掩人耳目,隐藏他那颗复仇之心。他对我若动过一丝一念的情愫,又怎会置我的安危而不顾。那日的白羽箭若不是高翔替我抵挡,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   “桃花树下,暗许芳心,私定终身,此生不弃。”的诺言,终是如桃花飞絮般的不真切,到头来皆是我的一厢情愿。   在建彦出现在行宫之前,我有太多疑问,想要与他当面质问,得到解惑。   眼下,我却是一句也不想再问,曾经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反而伤了自己。   我庆幸当初自己的抉择,未能嫁给面前这痴心痴念之人,毁了自己的一生。   “我再问你,建彰是不是你杀的?”   众人思绪尚停留在建彦斗胆派人刺杀高翔之际,高翔的质问又是令众人一惊。连我亦感到雨水沾着汗水一起淌过双颊。   当日我曾亲口问过建斌,建斌矢口否认,那时我心中仍确定无疑,定是建斌所为。我实在想不出建彦既有意太子之位,杀死建彰对他有何好处,当时建斌势力如日中天。建彰虽然被贬为庶人,好歹也是皇上的血脉,是拉拢他对付建斌的最好时机。   “不错,是我干的。”建彦又冲高翔点了点头,依然痴笑不止。   我未料到,他竟连半刻都未有思虑,便爽快地承认了。   这反倒使我怀疑,他是真的疯癫了,满口胡言,只会道这一句。   “我早知建斌意属陆雪妍,皇上对他有所顾忌。若非建彰自毁前程,皇上是决计不会让他凌驾太子的。”建彦不紧不慢说道,好似在诉说别人的故事那般闲定,说罢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建彦确实有些癫狂,但句句实言。建彰的的确确是建彦派人半道劫杀的,或就是此刻站在他身旁的瑶星公主。   建彦从不显山露水,欺瞒了所有人,也包括皇上。建彰惨死,且死无对证,嫌疑最大的自然是建斌,使得皇上对他日夜堤防,留给他可乘之机,并以此事考量高翔的决心,使他一步步陷入他事先设好的陷阱,最终为自己扫除建斌及马明珠等阻途障碍。   “逆子!”恍然间,皇上怒喝一声,倒在我的肩头。身子沉得如灌了铅。我感到似有腥红从我襟前划过,胸口粘稠湿润。   “皇上……皇上……”童福奔到我身边,探了探皇上的鼻息哭喊道,“皇上驾崩了!”   众人一时手足无措,慌乱起来。我虽早已料到皇上在立下遗照后,恐时日无多,但不想他竟在今日死在叛子建彦面前,死在我的怀中。   此刻,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境。   感伤、惋惜、痛心、怜悯、轻松,皆有之。   “不好,瑶星公主跑了。”一名禁军的喝喊登时打破了骊山行宫的喧嚣,平息了一场措手不及的纷乱。   建彦仍在原地痴念着什么,他身旁的瑶星公主已然消失。   那名禁军道,方才皇上驾崩,方寸大乱之际,瑶星公主奋力推开包围她的禁军,蹬着院角堆砌的禁军死尸,翻墙而出。   而墙的对面,是万丈悬崖。   董射日急忙奔出宫门查探,须臾间又折了回来,对着高翔摇了摇头。 ☆、第一百一十章   乾丰元年四月廿七,皇上薨于骊山行宫,谥号高祖,依其遗愿与昭宣皇后合葬于七星陵。   众人回京,童福在文武百官面前宣读皇上遗照,举国齐哀。建斌登基,成为我朝第二任皇帝,该年号为洪元,大赦天下,免税赋一年。   建彦谋反事败,不堪重压,已成疯癫。建斌念手足情深,下令将其永禁于兴雅殿,终生不得跨出殿门。   董射日自瑶星公主跳崖,便带领马家村众村民返乡,再不理朝事。   史可信救驾有功,官加一级,封后将军,秩俸千二百石,暂留京都候命。   洪元五月初七,孙美人携建瑞离开京都,踏往幽州,史可信亲自随同护送。   先皇驾仙,诸事纷扰,我与高翔整日忙得焦头烂额,直至幽州王去了封地,事情才告一段落。   静下心来,回忆过往,想来辛酸。姐姐、谨佩、红嫣、娘亲,还有爹爹,皆一一离我而去。最后竟不想,先皇亦走上了这条世俗凡人不可避免的道路。   在今后的某年,我与高翔将会随这些人一同消失在烟雨红尘之中。   骊山汤泉是否能治百病,我不可知,至少我的小腹如昔日一般平坦,或许因为操劳,还憋进去了一些。   但汤泉前的那块石碑却令我不禁感叹,任谁都无法挣脱命运的轮回,冥冥之中上天安排好了一切。   “乾坤朗月天地旋,玉汤丰烟神仙眷;一月百岁一年仙,补气健脾精气元。银龙戏水翠紫轩,金凤追岳共婵娟;人生在世忧愁扰,一泡此汤化飞鸢。”这首灵空道人在永成二十一年四月廿七的题字。韵味颇深,事到如今我方恍然大悟世间的精妙所在。   灵空道人早在二十四年前,就窥破了天机。   上半厥“乾坤朗月天地旋,玉汤丰烟神仙眷;一月百岁一年仙,补气健脾精气元。”预示了乾丰元年,先皇将人寿殆尽,修元入仙。   上半厥“银龙戏水翠紫轩,金凤追岳共婵娟;人生在世忧愁扰,一泡此汤化飞鸢。”则预示了先皇最后的归宿,他将在翠紫轩旁的汤泉银龙升天,抛开尘世的喧扰,追随先皇后而去。   尤其是灵空道人题字的日期,“永成二十一年四月廿七”,距先皇驾崩正好二十四年,即二元。   不论是这灵空道人真有算天测地之能,还是巧合,都已不再重要。历史已成定局,百转不回,何必徒生执念,意纵逆天。   我更担心的是自己与高翔的命运,先皇曾答应放我二人西隐,如今随着他的离去,也成了一句空话。   无皇上的命令,我与他仍是囚禁在京都的鸟儿,纵有双翅,亦无法自由翱翔。   所幸皇上初登,国事繁多,暂无暇顾虑我,数月来未曾召见过我,与高翔商讨的也一应是国事。   我不知他心中对我的执念是否已放下,每每与高翔谈及此事,他都避而不谈,话也变得愈来愈少,显是先皇的驾崩在他心头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而我,也并非每日都有大把虚时耗费在海天空冥,王卫忠与琼月公主死后,他们的遗孤王恪被我接到了大将军府,由我亲自管教。   虽无所出,如今我也算是个母亲了。   王卫忠受琼月公主蛊惑,好在最后关头终是幡然醒悟。琼月公主隐忍多年,悄无声息地蛰伏在我身边,无非也是想为她的父皇报仇。怪只怪立场不同,我对她的恨已转为对恪儿的爱怜,小孩子——终究是无辜的,不应成为恩怨情仇的牺牲品。   然好景不长,瑶星公主当日在骊山行宫跳崖未死,趁着先皇驾崩之际,伙同前朝余孽,在各地造谣生事。   新旧交替之际,本就是最脆弱的时候。瑶星公主趁着新皇立足未稳,唆使百姓滋事,常山、上党、太原、濮阳、陈留等十余地皆打着光复前朝的旗号,有不同程度地扰民举动。   史可信自护送幽州王去了封地,回来后便受命疲于各地平乱。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西北姑臧外又生祸端,乌拉斯台背信弃义,趁我朝疲于平息叛乱再起硝烟。   高翔提拔的一干年轻才俊能力不凡,经验甚少,青年将领尚不足以独立承担,一切还要仰仗久经沙场的大将军高翔。   战场风云莫测,皇上火速下令,遣高翔回姑臧镇守,在高翔的坚持下,同意领我随行返回姑臧。   三回姑臧,我心头百般滋味,不知此一去何时能回,又何时能摆脱无休止的纷争。可国难当头,我亦无从选择,总不能置我朝万千子民而不顾。   “这来来去去的,何时才是个头。”我百感交集,还是冲高翔丢了一句气话。   “夫人只管收拾行囊就好,将中意的玩意儿都带上罢。”高翔柔声一片,未有丝毫动怒。   也难怪,他本就是个将军,战场才是他最终的归宿。想来此刻他心中早已按捺不住,想要与违背誓约的乌拉斯台决一死战了。   “带这么多作甚,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我瞪了他一眼,扭头没好气地替他收拾起替换的衣裳,为他擦拭铠甲和配剑。   “夫人照着做就是了。”高翔只应了一句便去院子里闲步去了。   透过窗棂缝隙,我窥见他东瞧西看,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分明不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人。   两军对垒前,能有他这般沉稳心境的,在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他了。   六月初三,风和日丽,徐风迎面,我与高翔踏上了奔赴姑臧前线的西行之路。紫姹与我随行,为我保驾护航,顺便替我照顾恪儿。   出了雍门,我撩开帷幔,回头看向京都,视线停留在城墙上,似乎在看什么,最终结果让我大失所望,心头总觉得空落落的。   我究竟在寻找什么,自己也道不明,是建斌目送我离去的黯然,还是京都的生活为我带来悲欢离合,我说不清。   六月廿九,仁寿山下通畅无阻,一路来无惊无险。   六月三十,途径榆树村,空无一人,荒废如野。   七月初二,入姑臧城,北面青烟冲天,隐隐的呼喊声如惊涛拍浪。一路心绪不宁的我不禁潸然泪下,昔年百姓惊逃、血染边疆的一幕或又将重临。   入了侯府,我登时一愣,茫茫然地看着逍遥园中严守义与乌拉斯台在品茗对弈。   “好茶,好棋!”乌拉斯台弃子认输道,“中原文化太是精深,这小小方寸间的围棋丝毫不比摧城拔寨容易多少。”   高翔携我一同步入逍遥园,道:“不如陪本侯弈一局如何?”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乌拉斯台向我笑脸相迎,挠了挠头,道,“大将军手下能人辈出,不知尊夫人棋艺如何,肯否赏光?”   分明是接到战报,乌拉斯台进犯我姑臧。今日乌拉斯台怎会在武威侯府与守将严守义下起闲棋,聊起海天。从高翔淡然的神情中辨出,他似乎早已洞悉,一切尽在掌控。   “陪你的塞外挚友把玩一局罢,可别丢了本将军的脸面。”高翔唇角轻扬,对我淡然一笑。   我棋艺本也不差,昔日把自己幽居在金桂宫时,常与玉莺对弈。玉莺离开后,我在京都大将军府闲来无聊,偶尔也会与紫姹切磋一二。紫姹棋艺非凡,据说曾在武威侯府无人能敌,我与她各有胜负。   可今日与乌拉斯台对弈心不在焉,静不下性子,对眼前一幕总琢磨不透,身旁也无一人与我提点,不消一个时辰,我便大败而归。   “夫人多保重。”棋毕,乌拉斯台起身,以我朝礼仪朝我躬身作揖道。   仓促间,我急忙回礼。   之后他便随高翔与严守义入坤华堂叙事。紫姹暂居故居照顾恪儿。而我只好独自一人回了临春坊。   细想今日奇闻,终不得解,昏昏然入了眠。   次日清晨,忽闻府外喧哗一片,冲出临春坊,只见不远处的宏藏寺火光一片。   问了下人,也俱不知情。紫姹和恪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寻遍了南宫也未见人影。   不想竟在永寿宫与高翔碰个正着,他未有一丝慌乱,兀自一人在殿内对着赵嫚的灵位跪磕祭拜。   “你来了,走罢。”高翔将香插入香炉,转身携我离开永寿宫。   “去哪?”我跟着他的步伐,问道。   高翔未作答,拉着我离开了侯府,向火光冲天的宏藏寺方向迈去。   一路遇见百姓纷逃,街道两岸木门紧闭。   我寻思着:莫不是昨日我与乌拉斯台对弈,高翔与他下了什么重注不成;又或是乌拉斯台真的觊觎姑臧,昨日不过是念在老友份上,一叙前程,过了昨夜,便是真正的兵戎相见。   我心下惶惶不安,在宏藏寺前还遇见几个手持圆刀的狄人追杀百姓。高翔奋力抵挡,将我推入火海滔天的宏藏寺内。   黑雾弥天,呛得我难受至极,一只手用手帕捂着口鼻,一只手用来挥散眼前的浓烟。   恍然间,一只满是粗茧的大手在浓烟滚尘中将我抓住,将我抱起似纵身一跃。烟消雾散,头顶的隆隆声响似一堵后墙将喧嚣隔离,耳根立时清静下来。眼前灯火通透,潮湿阴冷。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宏藏寺底下的密道。曾经为了向乌拉斯台换回解药救治高翔,我已走过一遭。   “王妃,你可来了。”紫姹在不远处轻声唤我。恪儿迫不及待地向我奔来,扑到我的怀中。   “我究竟是怎回事?”我茫然问道。   高翔领着我等众人,边行边道出了原委。   自我正式成为大将军高翔的王妃的一刻,萌生退意的念头就时常在他耳边回荡,不忍看着我随他连年颠沛,一直想要给我一份真正属于我和他的安宁。然而,天不遂人愿,受朝堂争权夺势的他始终无法摆脱成为皇上平衡各方势力的重要棋子。   可随着皇上的驾崩,新皇的登基,朝廷纷争的平息,那股想要带我远离尘世硝烟的念头又随之而生。为此,便在新皇登基的那两个月中暗中筹划。   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乌拉斯台,昔年独闯匈奴大营与之大战三百回,两人惺惺相惜,不消只言片语已认定对方是生死之交,故而在马德庸为高翔按上莫须有的通敌罪名后,乌拉斯台肯屈尊前来我朝朝拜,助高翔洗脱罪名。   前番高翔已派人密报严守义,叫他带信给乌拉斯台助他一臂之力。乌拉斯台当即便率领十万匈奴,来到姑臧城下仗义解囊。   “匈奴犯我姑臧,也算是仗义解囊?”我听了仍是一头雾水,莫名问道。   高翔握着我的手抓得更紧了些,继续说了下去。   严守义料定昨日高翔抵达姑臧,事先在夜间悄悄打开城门,让乔装成狄人百姓的乌拉斯台进入城中,安置在武威侯府静候。   适才在宏藏寺门前的几个持圆刀的匈奴,实为军士假扮,吓唬附近百姓,但分毫未对他们有所伤害,其目的是掩人耳目,让百姓信以为真匈奴已杀到城中,使我与高翔能安然进入火吐长龙的宏藏寺,自然也包括北面山河呼啸的喊杀声。   这一切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便让我与高翔一并消失在这个世间。   我一步步随着高翔在蜿蜒盘曲的密道中行进,曙光愈趋愈近,一颗欣喜若狂的心也随之按捺不住扑通扑通地雀跃起来。   拐过一个急弯,眼前星光乍现。隐匿在密林中锦园的景象,不禁在我脑中浮现。   祁连山脉延绵逶迤,山峦叠嶂,我那颗结郁许久的心,登时随之豁然开朗。   当幽寂的空谷出现在我面前,我终于感受到自己能自由自在地呼吸,这种感觉自我十五岁家门遭变后,就再也未有过。   初升的太阳半浮在山间,透过群山,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幽谷的每个角落,如一盆藏匿于深山老林下的宝藏。徐风划过我的脸颊,将金灿的阳光与幸福的泪水越过丛山,带向远方。 ☆、后记   洪元元年七月初三,匈奴大肆侵犯姑臧,宏藏寺一夕烧毁,武威侯、大将军高翔为保卫宏藏寺,与其妻陆雪妍葬身火海,养子王恪下落不明。   七月初五,宏藏寺火灭,匈奴败退,严守义率众将士搜寻无果。   翌日再寻,又无收获。   七月初八姑藏城北郊举行盛大葬礼,为高氏夫妇立碑颂德,八十万姑臧子民前来悼念亡灵。   是日,疾风长啸,暴雨捶地,万人哀嚎,群山落泪。   七月十七,史可信平息叛乱,瑶星公主大势已去退至黄山巅峰,再次跳崖。   三日后,黄山山麓寻得瑶星公主尸首,前朝余孽就此销声匿迹。   七月廿六,严守义、史可信受命汇集京都。皇上携百官为高氏夫妇举行国葬,歌颂一生丰绩,谥号忠烈侯。严守义守城有功,盖封大将军,领镇守姑臧重任。史可信平叛亦功不可没,拜车骑将军,坐朔方要冲。   十一月初一,皇上赐婚,太仆之女林木桦入朔方,嫁史可信为妻。   洪元四年,塞外暴动,匈奴左谷蠡王斗哲勾结外族,刺杀乌拉斯台,继任匈奴单于。乌拉斯台葬姑臧北郊白杨林。   洪元七年,长城修建完毕。   洪元九年,斗哲领匈奴五十万精兵入侵姑臧,败。   洪元十一年,匈奴再犯姑臧,兵士数量达七十万之巨,朔方迅驰支援,严守义与史可信合力退敌。我朝亦元气大伤。   洪元十二年春,姑臧失守,严守义就义。兵士将其尸身带回陇西,与紫姹合葬。   同年夏,皇上亲自领兵四十万开赴金城。匈奴气盛,我军退至陇西白水县扎营。   匈奴在金城郡整顿三月,按兵不动。皇上亦在白水县筑城防御,改为白水城。   同年十月白水城被围,皇上抵死不退。双方僵持两月,白水城兵尽粮绝,皇上战死不降。   三日后,幽州王领兵二十万,董射日集汉中百姓增援。匈奴残部连连败退。幽州王接连收复陇西、金城、武威三郡。自此,匈奴退守姑臧北郊白杨林以北,再不敢侵犯我朝半寸疆域。幽州王未将其葬在骊山七星陵,而是依其所愿,葬于白水城东北三十里的密林外。   洪元二年,幽州王登基,该年号天佑。   ——史书记。   天佑三年,一樵夫在陇西伐薪遇猛虎追袭,误入一处幽谷,谷前立有一白石碑,刻字入石三分,清晰可见“锦园”二字,碑上另立有纹银十两。   猛虎追至锦园,不敢跨越石碑一步,在园外徘徊一刻方才离去。樵夫惊慌落逃,不慎崴脚,又见天色已晚,便求助园主收留一日,待天亮后离去。   园主久居僻野,盛情好客,答应樵夫请求,并为其疗伤。   园内茅屋青碧,溪水清涓,隆冬腊月亦暖如阳春三月。   樵夫独自坐在溪边白石上,饱览世外桃园,茅屋旁的鸡舍外的柴房半掩着门,一架纺具摆立其中,旁边是一副蒙尘的白铠,白铠前插着一柄出鞘锈剑,荒弃多时。   樵夫不解,询问在侧的女主人。   女主人只道是一名功盖天下的将军,与一名一往情深的女子所留,具其姓甚名谁却不肯直言相告。   樵夫目光扫过对面槐树下的两座墓碑,好奇前往,但见左边一碑空无一字,绕至背面,也只有短短八字——木有千枝,枝唯木生。   又盘桓于右碑,正面题有“先室陆雪妍之墓”,背面赋诗一首:   佳人闺中镜,流波碧水粼;清风拂朗月,花下草青青。   黑云骤盖顶,疾雨伴雷霆;黄沙掩白骨,游魂谷中鸣。   红花染玉屏,一载方洗净;杜鹃占雀巢,纷争无止境。   金雀笼中吟,怎奈天上鹰;若问有谁怜,万般皆是命。   猛虎出密林,万里鸟兽惊;故游封尘地,不复当年景。   移花未生茎,西风拂不尽;潮落又潮起,何时艳阳晴?   西山多峻岭,城中障叠影;水下风摧云,岸上俱不清。   一朝入枯井,泰山飞羽轻;寒风久不息,红花枝折尽。   移山擎巨鼎,往来无所评;高歌归故里,城头挂旗旌。   黄鸟现逆鳞,万物涂生灵;忧愁与凄苦,诉来有谁听?   敛财又聚金,羚羊也狰狞;金风银雨下,云云何日宁?   风来树欲静,寒霜冷梅凝;江中叶孤舟,步履如薄冰。   北町无甘霖,匈奴越墙侵;烽火生硝烟,大厦即将倾。   斩棘又披荆,摧城与拔营;隆冬终将去,春风喜相迎。   游龙盘院庭,喜鹊攀红杏;岁月催人老,露水点蜻蜓。   池水浮绿萍,一梦九州醒;镜花水中月,天边北斗星。   纵有万般卿,不如万世兴;烈焰当空照,泪水亦无情。   自古恶满盈,权势葬英名;百密漏一疏,凤落七星陵。   上苍有冥冥,福祸竞相临;是祸躲不过,唯有向前进。   曲桥通幽径,偏房达正厅;人生路漫漫,迢迢锦归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不论有多少读者能从头到尾把这篇文看完,我都要和他们说一声谢谢,有了你们的支持和鼓励,才会让我加倍努力。如果愿意点开我下一篇文,那就更好了。愿各位读者和我一起抛开尘世的喧嚣,快乐成长,祝你们幸福!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